儒家文化关键词现代转型路径考察
——以“毛诗序”尊废之争为例
2014-11-14张金梅
张金梅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儒家文化关键词现代转型路径考察——以“毛诗序”尊废之争为例
张金梅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在近现代学术转型过程中,儒家文化关键词“毛诗序”在总体上经历了从遭受质疑评判到客观理性评骘的过程。近代,“毛诗序”随传统文化一道饱受质疑,尤其遭到维新派的批评;“五四”至新中国成立以前,“毛诗序”更是作为封建意识形态之典范被全面否定;新时期以来,“毛诗序”在现代学术视野观照下,呈现辩证、客观态势。其曲折的再生性现代转型历程与中国学术生态休戚相关。
毛诗序 儒学 诗经
《毛诗序》被四库馆臣称之为“说经家第一争诟之端”,自汉迄清经历了漫长激烈的尊废之争,并使“毛诗序”成为儒家重要的文化关键词之一。近代以来,随着中国学术生态的发展变迁,“毛诗序”不仅继续成为评判争论的焦点,还在总体上演绎了一个从被全面质疑到客观评骘的进程,一定程度上凸现了儒家文化关键词在现代学术转型中的理论价值。
一
1840年,随着鸦片战争的第一声炮响,西方列强在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国门的同时,“西学”也如潮水般渐次涌入。中国传统文化被视为导致民族受辱及社会落后的根本原因而成为众矢之的,从统治阶级到文人学士都对之进行了批评:
至若高谈性命,崇尚虚无,实于国计民生曾无毫末裨益;等而下之,章句之儒,泥于记诵考据之末习,非所用更无实际之可言。尝有泛览群籍而不能成寻常书牍之文,精研数理而不能通日用簿记之法,予人口实,亦安用此学为也。(1906年《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
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不徒嬴政、李斯千秋祸首,若充类至义言之,则六经五子亦皆责有难辞。嬴、李以小人而凌轹苍生,六经五子以君子而束缚天下,后世其用意虽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从己而无或敢为异同者则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伪;以其作伪而是非淆、廉耻丧,天下之弊乃至不可复振也。(严复《救亡决论》)
由此可见,无论是作为传统学术政治依靠的统治阶级,还是作为文化传承者与践行者的文人学士都已将传统学术视为思想流弊。那么,居于传统文化中心的儒家自然也成为攻击的重心,所谓“自汉武以来,学尚一尊,百家废黜,吾族聪明,因之锢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职是之故,作为儒家文化关键词研究典范形态的《毛诗序》也必然难逃遭伐挞的命运。
首先,旨在救亡图存主张变法革新的维新派对《毛诗序》进行了全面的质疑和否定。魏源、康有为、梁启超等出于其宣传维新改良的政治需要,均对《毛诗序》大加鞭笞,甚至产生了废除《毛诗序》的言论。魏源力主三家诗说而反对《毛诗序》,其《诗古微》一方面考辨《国风》中三家诗说与《毛诗序》之异同得失,指明《毛诗序》穿凿附会、歪曲本义之谬误十八处;另一方面则依三家诗说极力发挥今文经学微言大义之特长,附会引申,力证其改良主张。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则认为,《毛诗序》非圣人之言,实乃刘歆伪造,卫宏完成,大、小毛公也是刘歆捏造的。《新学伪经考》作为康氏“托古改制”之工具,其功用在于“通过对古文经的怀疑和否定,进而怀疑和否定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意识形态和封建专制制度”。梁启超承续乃师之革新理念,对《毛诗序》展开猛烈抨击,其《〈诗序〉之伪妄》认为:
千余年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宝典,真不可思议之怪象矣。……若细按其内容,则捧腹喷饭之资料更不可一二数。例如《郑风》有“仲”字则曰祭仲,见有“叔”字则曰共叔段。余则连篇累牍皆曰“刺忽”“刺忽”。郑立国数百年,岂其于仲、段、忽外遂无他人?而诗人讴歌,岂其美刺仲、段、忽外遂无他情感?凿空武断,可笑一至此极!其余诸篇,大率此类也。故欲治《诗经》者非先将《毛序》拉杂摧烧之,其蔀障不知所极矣。
梁启超对《毛诗序》攻击之激烈可谓前无古人,其“不可思议之怪象”、“捧腹喷饭之资料”、“凿空武断,可笑一至此极”、“蔀障不知所极”的评判与“千余年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宝典”的共识形成了极大反差,并以“拉杂摧烧”的坚决态度告诫治《诗经》者应摒弃《毛诗序》而不用。
其次,在席卷全国的“反序”、“废序”声浪中,传统文化的坚守者依然信奉《毛诗序》解《诗》话语,章太炎便是其中一位。他在辨析诸家解《诗》优劣之后坚称:“今治《诗经》,不得不依《毛传》,以其《序》之完全无缺也。《诗》若无《序》,则《诗》之本意已不明,更无可说。”显然,在章太炎看来,《毛诗序》乃解《诗》正途,舍《序》言《诗》必然走入邪路。
最后,尚需说明的是,在晚清维新革新的思想先驱中,亦有超出“尊序”、“废序”之争而力主己说的所谓“独立思考”者。如龚自珍《己亥杂诗》云:“经学家法夙所重,诗无达诂独不用。我心即是四始心,泬寥再发姬公梦。”并自注曰:“为《诗非序》《非毛》《非郑》各一卷。予说《诗》,以涵泳经文为主,于古文毛,今文三家,无所尊,无所废。”这种辩证客观的态度在当时实属少见,龚自珍将宣传社会改革与研习学术学问分而治之的实事求是精神,值得发扬。
简言之,在“西学东渐”和封建社会日趋分崩离析的近代中国,儒家文化关键词“毛诗序”在“尊”、“废”及“独立”三种态势中多样凸现,“废”为主流。
二
“五四”以后,传统文化作为封建“余毒”遭致更为猛烈的伐挞。作为封建意识形态核心的儒学迅速走向衰微,《诗经》也由“不刊之鸿教”而被普遍视为文学作品,并遭遇了更为全面彻底的清算。不过,诚如中国诗经学会会长夏传才先生所说:“这与古代的废序之争已有本质上的不同。它不是一个封建经学学派反对另一个封建经学学派,不是以一种封建经说去代替另一种封建经说,而是现代的革命民主主义者高举反封建的旗帜,要求用科学和民主的思想重新探求诗义,汉学、宋学、古文、今文,一切不符合实际的封建诗说都在废除之列。”换句话说,抨击《毛诗序》是其表,反对《毛诗序》代表的传统文化才是其里。也正缘于此,儒家文化关键词“毛诗序”恰如一过街之鼠,人人喊打。虽偶有申辩诉说,但无济于事。为论述方便,此处将之粗略划为三股力量分述。
其一,在“五四”时代精神的影响下,古史辨派的傅斯年、胡适、郑振铎、顾颉刚、俞平伯等人率先从不同角度展开了对《毛诗序》的质疑与抨击。胡适将《诗经》视为“世界最古的有价值的文学的一部”,研究《诗经》必须以“小心的精密的科学的方法”,而非传统的训诂与题解,《毛诗序》作为题解一类自然遭其否定;顾颉刚认为《毛诗序》以“政治盛衰”、“道德优劣”、“时代早晚”、“篇第先后”四事解《诗》,其“指鹿为马,掩耳盗铃之状至为滑稽”,今人解《诗》需与之划清界限,方可得《诗》之本义;郑振铎认为,在传统的《诗经》阐释体系中,《毛诗序》“是一堆最沉重、最难扫除,而又必须最先扫除的瓦砾”,并指出《毛诗序》最大的坏处乃“附会诗意、穿凿不通”。由于古史辨派对《毛诗序》的抨击极为深入细微,且顺应了时代思想潮流。因此,古史辨派对《毛诗序》的否定不仅在当时极为引人注目,而且对之后《毛诗序》的接受也产生了深远影响。正如洪湛侯所言,“当代论《诗》诸家,每多不信《诗序》,是则古史辨派论《诗》的影响,至今还依稀可见。”
其二,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罗根泽、郭绍虞、朱东润等对《毛诗序》也颇有微词。一方面,他们大多承认《毛诗序》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如将《毛诗序》中被称为“大序”的那一部分文字抽离出来独立成篇,作为重要文学理论文献编入大学教材。另一方面,又对其解《诗》之旨归、方法均有怀疑。如罗根泽视“美刺”说为解《诗》的“障碍物”;郭绍虞认为《诗大序》终归是杂取周秦旧说“略加整理”,无甚新意;朱东润指出《毛诗序》可疑之处至少有“风雅颂之说”、“风刺之说”、“变风变雅之说”、“政有小大故《雅》有小大之说”四端,故不可信。
其三,鲁迅、郭沫若、闻一多等文学家也表达了对《毛诗序》解《诗》传统的不满。鲁迅视《诗经》“是中国现存的最古的诗选”,并在《摩罗诗力说》中指出“三百之旨”为“无邪所蔽”,而“强以无邪”其实质“即非人志”。换句话说,鲁迅认为,包括《毛诗序》在内的解《诗》传统遮蔽了人之真性情。郭沫若倡导创立“马克思主义”《诗经》研究体系,对《诗经》的文学特征与史料价值颇为重视,无疑与《毛诗序》解《诗》话语不合。而作为当代杰出的《诗经》研究者闻一多则对包括《毛诗序》在内的汉宋《诗经》阐释传统均予否定,强调以文艺眼光观照《诗经》。
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课本;宋人稍好点,又拉着道学不放手——一股头巾气;清人较为客观,但训诂学不是诗;近人囊中满是科学方法,真厉害。无奈历史——唯物史观的与非唯物史观的,离诗还是很远。明明一部歌谣集,为什么没人认真的把它当文艺看呢?(《匡斋尺牍》之六)
这种视《诗经》为文学作品的解读范式是近代《诗经》学主潮,且直接影响到当下学界对《诗经》性质的判断。由于用文学标准来评判《诗经》,因此,作为儒家文化关键词的“毛诗序”几乎遭致全盘否定。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政治生态与学术思想环境都发生了剧烈变化。虽然新生政权对传统文化采取“古为今用”态度,但是直到新时期以前,尤其受极左思潮的影响,传统文化一直处于被批判地位。作为传统文化主干的儒学自然是遭致讨伐的重点,儒家文化关键词“毛诗序”在此阶段遭遇强烈的批评自然在所难免。代表人物是古史辨派张西堂,其《关于〈毛诗序〉的一些问题》一文综采前人之论并附以己意,认为《毛诗序》存在“杂取传记”、“叠见重复”、“随文生义”、“附经为说”、“曲解诗意”、“不合情理”、“妄生美刺”、“自相矛盾”、“附会书史”、“误解传记”等十大谬妄之处,对之进行了全面、激烈的抨击。
显然,现代《诗经》学的主流是“反序”甚至“废序”。不过,在“反序”、“废序”声浪高涨的同时,依然有坚持以《序》解《诗》的异响。换言之,儒家文化关键词“毛诗序”在遭遇全盘否定之际,尚存微许阻碍因素。吴闿生、黄焯、林义光等便肯定《诗序》之合理性,视之为解《诗》的重要依据。吴闿生《诗义会通》虽然认为“《序》之穿凿,以《周南》为最”,但“自《二南》之外,则《序》之可信者为多”;黄焯《毛诗郑笺平议》论《诗》宗旨也以《毛诗序》为尊,并视《毛诗序》为获取《诗》之“本义”的惟一渠道;林义光《诗经通解》言《诗》旨大体上依从《诗序》,多采毛、郑之论,但论证较为科学严谨,不拘泥旧说。
三
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环境与学术生态的改变,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也随之发生变化。传统文化不再被简单粗暴视为“封建余毒”,人们更多辩证看待传统资源。尤其是“国学热”的兴起及由之引发的社会效应,整个社会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更趋理性。儒学也不再被简单以封建统治者麻木人民的工具视之,人们逐渐认识到其蕴含的合理因子。中国《诗经》学在儒学复兴的大潮下也日显兴盛,而学界对《毛诗序》的评判也不再如前代那般有着较为明确的尊废倾向,而是试图超越简单的尊废对立,“无所尊,无所废,寻绎文意,考察背景,加以辨析,从其是而黜其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通过客观分析与理性评判在争鸣中平稳推进。儒家文化关键词“毛诗序”迎来了现代学术生命旅程中的“春天”。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诸端:
首先,在《诗经》注释方面,注释者多采用《诗序》可信之处而弃其无端臆测之论。较有影响力的《诗经》注本,如高亨《诗经今注》,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周振甫《诗经译注》等,均为如此。如《诗经注析》注者认为,对“《毛序》中正确的自当吸收,但大部分必须否定”。全书基本贯彻了这一原则,注者对《毛诗序》不盲目采取尊废分明之态度,而是从其是而黜其非。
其次,关于《毛诗序》的评价,以现代学术史的视野观照,持论更为公允。曹道衡率先指出“关于《毛诗序》的评价问题,似不应仅仅着眼于其对某些篇章的解说是否正确,而更应注意到它在两千多年来的《诗经》研究中,它究竟起着什么作用,有什么历史地位”。而治“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专家们从文学批评史角度对《毛诗序》进行评骘也较之于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更为客观、辩证。如《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的编著者认为,“《诗大序》是我国诗歌理论的第一篇专论,它概括了先秦以来儒家对于诗与乐的若干重要认识,同时在某些方面又有补充与发展,从而构成了较为完整的理论,可以说是从先秦到两汉时代儒家诗论的总结”。张少康亦认为“《毛诗大序》所提出的一些根本理论问题,成为两千多年来封建正统的文艺纲领,影响极大”。
再次,将《毛诗序》置入其所处历史文化语境深入全面考察,时有争鸣。如对《毛诗序》的政治伦理批评,许志刚便从文学审美角度出发,批评《毛诗序》以政治伦理解《诗》,忽视甚至扼杀了《诗经》的审美怡情功用:
“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把诗的感染作用夸大到极致,并归结为特殊的政治目的:“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经,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弱化了文学的审美的、陶冶性情的功能,代之以政治的功能,使之成为政治的附庸、工具和奴婢。
许志刚对《毛诗序》将诗歌与政治功用强制关联的倾向颇为不满,认为以“政治”解《诗》忽视文学的审美功能,有着极大的危害。而胡晓明则从中国古代政治话语的巨大影响出发,分析指出《毛诗序》政治伦理批评具有存在与不断传承的合理性:
文学批评一方面要知人论世,切近地抉发出文学家最真实的创作动机与兴奋点,另一方面也要引发共鸣,切实地进入当时读者的文化脉络之中,而政治伦理正是这个兴奋点与文化脉络,这即是政治伦理批评得以存在并传承的合理性之一,这也是《诗序》得以千年传承不废的理由所在。
许、胡二人的研究代表着当下学界《毛诗序》研究的探索路径与基本立场,那就是超越简单的尊废之争,在更为宏阔深微的历史语境下辨而析之。
当然,这一时期并非没有尊废态度鲜明之论。如李端清就认为《小序》几近全是荒谬之辞,“说《毛诗序》是《诗经》的大敌,一点也不过分。它的影响又是那样深远,如果不首先推翻《毛诗序》,则压在《诗经》上的层层瓦砾是难以清除干净的”。是论与郑振铎之言极为相似,有古史辨派遗风,但在新时期以来的《诗经》学中较为少见。
总之,在近代以来的学术思想体系中,由于其在经学、美学与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毛诗序》一直是学人关注与讨论的重点,且将在未来继续扮演学术“热点”角色。因此,“粗暴的否定,不加分析地全面肯定,是两个极端。分析鉴别,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相信《毛诗序》这一瑕瑜互见的重要文献,还能为古代文学批评和阅读《诗经》,提供帮助。”而“毛诗序”关键词研究也定会在日益开放活跃的中国学术生态中绽放异彩。
TheInvestigationonModernTransformationRoutetoKeyWordsofConfucianculture:TakingtheexampleofFavorableandUnfavorableAttitudesTowardsMao’sPoeticForewords
ZhangJinmei
(CollegeofLiteratureandCommunication,HubeiMinzuUniversity,Enshi445000,China)
Duringtheprocessofmodernacademictransformation,Mao’sPoeticForewords,thekeywordsofConfucianculturehasexperiencedtheprocessfromconfrontingquestionandjudgmenttoobjectiveandrationalevaluation.Inmoderntimes,Mao’sPoeticForewordshasbeenindoubttogetherwithtraditionalculture,speciallycriticizedbyReformists;FromMay 4totheestablishmentofnewChina,Mao’sPoeticForewordshasbeenfullynegatedastheexampleoffeudalideology;sincethenewera,Mao’sPoeticForewordsrepresentsthestatusofdialecticsandobjectivenessfromperspectiveofmodernacademic.ItsdeviousregenerationmoderntransformationcourseindicatesitscloseconnectiontoChineseacademicwayoflife.
Mao’sPoeticForewords;Confucianism;theBookofSongs
张金梅(1974—),女,湖北黄梅人,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化与文论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12&ZD153)、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依经立义与中国阐释学研究”(13d07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