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爸爸》的双重叙述结构
2014-11-14张岩
张岩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我是你爸爸》的双重叙述结构
张岩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在王朔的小说创作中,《我是你爸爸》几乎是唯一一部没有引起争议的作品。究其原因,在于小说透过马林生这个父亲形象的塑造以及他与马锐父子关系的描写表现了不同以往的价值意蕴。小说表面延续了自“顽主”系列以来对传统文化和社会秩序的否定,实质则是作家在90年代中国社会转型的特定文化语境中对传统、秩序的困境进行的一次深刻反思,凸显了作家反抗的对象只是出现了问题的秩序。这一双重叙述结构形成的张力使《我是你爸爸》在王朔小说创作中表现出独特的风貌。
《我是你爸爸》 双重叙述结构 马林生 父子关系
《我是你爸爸》是王朔继《玩的就是心跳》、《千万别把我当人》之后创作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刊发在《收获》1991年第3期上。199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单行本,同年收入四卷本《王朔文集》。这部作品既不同于其早期创作的《空中小姐》、《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言情小说,也异于《顽主》、《一点正经也没有》、《玩的就是心跳》等因调侃风格被冠以反文化反传统之名的争议性作品。以致参与编写《我是王朔》的采访者对王朔坦言,“那个有点看不下去。跟你以前写的不一样。我还以为别人写的发不了,你署名开了个玩笑呢。”当时为数不多的评论文章则给予了正面评价。张新颖认为《我是你爸爸》显示出王朔创作的明显变化,“叙述比较严谨、讲究”,“提供了一个新的文化思考空间和向度,对于王朔来说,是别样的人物、场景出现在作品中”。唐小兵颇为认同“小说叙述中所贯彻的一种特性,那就是对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及私人层面的关注,这种关注也许可以说正体现出王朔小说的现代性。”《收获》编辑程永新在后来的采访中也强调这部结构、形式都非常简单的探讨父子关系的长篇,“在驾驭和控制方面对作家的考验比较大”,对王朔“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部“不像”王朔的作品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争议,除了以上学者言及的该部作品提供了更为开阔的意义空间,塑造了不同于以往的人物形象和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关注从而显示出新质外,最为关键的是王朔在《我是你爸爸》中透过马林生这个父亲形象的塑造以及他与马锐父子关系的描写表现了不同以往的价值意蕴。要把握这种改变就不能仅仅停留在小说“审父”、“驯子”这一表层结构,而要深入到小说的深层叙述结构中。
一、父亲形象的改写
父亲在文学中从来意义重大。西方学者认为“父亲的死亡将使文学失去许多趣味。如果没有了父亲,叙述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任何故事不都回归到俄狄浦斯吗?”中国家国一体文化中,父子关系是建立社会秩序的关键环节,所谓“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义”,父子在终极意义上打通了“家”和“国”,“忠”和“孝”两级。中国新文学发展至今,父亲形象和父子关系更是成为作家笔下各种隐喻性的价值意义的载体。新时期文学中,众多父子小说从“审父”视角出发,对父亲及其象征的“传统”、“秩序”、“权威”采取了拒绝、颠覆的立场,其后“弑父”继而寻找“理想之父”、“精神之父”的变迁都折射出转型期社会文化语境和作家主体精神的转变。
但熟悉王朔小说的读者会发现,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形象都不是作家关注的对象,或者说王朔笔下的父亲很少以主要人物或正面形象出现。即使出现了,也往往成为嘲讽批评的矛头所向。处女作《等待》中的父亲是善良真诚的,在女儿与母亲发生冲突时,他向受到“保护性”监视的女儿保证道“你们应该相信爸爸妈妈们,我们会努力使你们——我们的孩子们重新幸福起来的。难道我们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吗?”《空中小姐》中的父亲只是一个少言寡语的普通老人,《顽主》中的父亲则是一个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号召儿子向老山前线的英雄学习的“老头子”,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人。与《我是你爸爸》同时期发表并引起广泛影响的《动物凶猛》中的父亲虽然是拥有至高权力和强大力量的军人,但也只是那个年少纯情、在对暴力和性的想象与刺激下成长的“我”的叛逆映衬者。对于父子关系的描述也没有成为王朔小说的重心,父子关系的呈现目的往往是为表现年轻一代受到的压制及其做出的反抗,调侃嘲讽失去了威严的父亲。《我是你爸爸》则直面父亲形象,着力处理马氏父子的悲喜剧,呈现了新的变化。
“父亲犹如阳光是我们无时不需,有时却要小心躲避的东西,他的重要性仅次于母亲惟有配偶堪与相提并论,配偶可以选择而父亲则无法选择。所以,对一个儿子来说父亲的问题是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王朔很清楚,对一个成长中的个体来说,作为“他者”的父亲的重要性。《我是你爸爸》里,父亲走到了前台,不再隐身于顽主们的背后,既非幽灵般的“潜在的父亲”,也不是焕发神圣光彩的“精神之父”、“理想之父”。渴望儿子的驯服之爱而与子发生冲突的马林生作为中心人物的出现,为我们建立王朔小说中的父亲形象谱系提供了参照。
这位父亲的失败似乎又一次佐证了传统文化的不合时宜,颠覆了传统伦理价值理念。但与此悖离的是,小说的叙述者没有像《顽主》中那样,仅仅站在子辈的视角审视企图压制下一代个性成长的父亲及其所代表的文化,也没有像《动物凶猛》中那样,将父辈视为子辈自我成长的最大障碍物,以至产生篡弑之心:“我在很长时间内都认为,父亲恰逢其时的死亡,可以使我们保持对他的敬意并以最真挚的感情怀念他又不致在摆脱他的影响时受到道德理念和犯罪感的困扰,犹如食物的变质可以使我们心安理得地倒掉它,不必勉强硬撑着吃下去以免担上了个浪费的罪名。”叙述者采取了灵活的叙述视角,在父亲马林生和儿子马锐之间交替转换,将父与子均视作现实生存层面的个体来叙写,改变了以往父亲形象的单一规约性。马林生虽然懦弱、缺乏行动力量,但不是固守传统,无耻得以父之名禁锢子辈的父亲。对这位“父亲”,叙述者给予了更多的怜惜、理解与体谅,呈现出人性的复杂。
二、马林生的两重性
《我是你爸爸》的双重叙述结构集中表现在马林生这个父亲形象的两重性上。他与之前王朔塑造的父亲形象有很大不同。在代际关系上,之前小说中的父亲形象是顽主那代人的父辈,马林生,这位年轻的父亲则与王朔笔下的顽主们同属一代人。他生于50年代中后期,少年时经历了文革,下乡插队返城后先是在街道工厂当工人,后来到书店做售书工作,23岁左右结婚有了儿子马锐,儿子上小学时,他和妻子离婚,自己带着孩子生活。但是,马林生不是顽主,他的父亲只是“天桥玩跤儿的”,没有因家庭出身带来的社会优越感和日后可以利用的家世背景,他是那个时代北京普通百姓家的儿子和父亲,其作为父亲的形象及其遭遇因而具有普泛性,赋予小说丰富的文化内涵。
三十来岁的马林生正是危机四伏:作为书店的售书员,他有着深厚的作家情结,不仅以“老师”自谓,且每晚都会在自己的小天地夜伴孤灯、吞云吐雾,做着文学梦。但是,他从未将最好的文章从自己默默无闻的头脑输出付诸笔端。作为离异的单身男士,他有爱慕的女性,她“阳光下飞扬的头发;明净如水的眼睛;洁白如贝的牙齿以及清脆、渐渐远去的笑声”让他着迷,这存活于想象中的佳人后来有所依托,具化为少女S,但他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只是让他的空虚愈发严重。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寄托的他像抓救命稻草般致力于与儿子的和谐相处,以此填补无聊无趣的人生。父亲要做儿子的朋友,建立一种新型的“互相尊重又互相关心同志式”的父子关系。在儿子马锐的质疑声中——“会不会乱了套?谁都不管谁了……”——这种中国式的家庭民主实验开始了。最终,在儿子马锐理性的主张下——“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儿子,别的想是什么也是不成”——实验以失败结束。
站在知识精英的立场看,马林生这个在社会与经济的重压下煞费苦心维持形象的知识分子既失去了“独立的本领和精神”,也缺乏“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对子女根本无法“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面对学校老师的粗暴、自以为是,他尝试用更加文明人性的方式教育儿子。但当马锐喊出“我就知道怎么尊重真理……”,权威受到挑战的马林生又惊又怕无言以对,面对维护尊严的儿子,他像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暴打了马锐一顿。自以为为儿子好的他试图让儿子早点认识社会,把自己理解的人生道理讲给他听:“你傻就傻在不懂得这条做人的基本规则:当权威仍然是权威时,不管他的错误多么确凿,你尽可以腹谤但一定不要千万不可当面指出。权威出错犹如重载列车脱轨,除了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栽下悬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所有努力都将是螳臂挡车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这番结论来自于在历史的荒谬中经受挫折的马林生的亲身体验,马林生的真诚,凸显的只能是传统对个人的压制与损毁。这是王朔小说惯有的意旨,但不是马林生这个人物形象内涵的全部。
猥琐、自卑、蛮横、狂暴这些令马锐痛苦无比的形象只是马林生的一面。面对新生命带来的震撼,这位父亲曾发下悲壮、决绝的誓言:“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幸福,哪怕为此我要受尽屈辱,饱尝痛苦。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让他知道人间有饥馁、苦难和种种不平。我不许,决不让我曾经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演——哪怕为此断送自己。”王朔让马林生在一次酒醉中回忆起了过去,获得了审视自我的一次机会,认识到那个试图牺牲自我,对抗现存秩序中的不合理,为孩子营造良好成长环境的父亲早已不在。过往只是对其现实人生的否定。“这些年都干嘛了?似乎是一片空白,生活的水流在很远的过去便停滞、干涸了,延伸过来一直通向今天的记忆只是一条死气沉沉布满乱石的河床。”这真切而惨烈的痛感让他选择遗忘历史。失去了连续性的记忆,马林生也丧失了重建自我的可能。这种逃避无法缓解他的认同危机:马林生带上老花镜,倚靠恍惚暧昧的图像苟活于世。他努力接受代表着现实生活的齐怀远之时,象征其“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角落”的少女S就幻灭消失了。透过老花镜模糊的视线,少女S复活了,身边的一切都变的宜人悦人了。“但每到夜晚,当他摘下眼镜,躺在被窝里,眼前一团漆黑,他便又跌落回往日的沮丧和无望的深渊,感到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紧紧攫住了他。在黑暗中白天的一切清楚地浮现,犹如一觉醒来梦境依然萦回,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不合逻辑的担忧和恐惧一目了然,梦中的辉煌与瑰丽同时也颓然跌得粉碎。”
不乏理想主义色彩的过去滋生着今天的悔恨和对未来的恐惧。马林生痛苦挣扎存活于两个分裂的世界,现实世界中清醒的他无法面对自己过去奉行的那套价值标准继续生活;于是“完全龟缩隐藏在眼镜后面”虚幻而美好的世界,维系着作父亲的尊严,也维系着对爱情的最后持守。如何理解生活在20世纪80、90年代之交的马林生的这种痛苦?他对自己的处境自己的行为有清醒的认知,但无法做出改变,或者试图改变却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退守。即使行动了,却因方法观念的问题而导向必然的失败。正如前面所言,马林生的人生遭际具有普泛性,探究造成这种逃避现实的深层原因才能真正理解马林生的两重性。
小说巧妙选择了第11届亚运会做背景,对了解马林生人生的关节点或者说那一代人的人生历程提供了可能。1990年亚运会在北京的成功召开,是以充分调动唤起民众的民族自豪感和参与重大公共事件的惯性为前提的。亚运会准备期间,“对巨大事物的关怀使得人们变得友爱了”。《我是你爸爸》不无调侃地描述了举国上下在这一时段的同心同德和精神面貌的焕然一新。在国际性的体育运动盛会中,中国人再次体验了有如革命运动带来的狂欢化的冲击,马林生与马锐的关系也是在这种氛围中达到了最大的和谐。一年前,在同样的城市,曾经发生过一场影响深远的风波。它与文革后期的理想主义革命教育和激进运动,以及改革开放以来全国性的重大思想事件一起积淀生成了马林生这代人的共同记忆与情绪,促生了马林生式的中国父亲。他们是信仰不断被打碎重建,无法在当下生活中安置自己的身心和人生意义,最终归于虚无的一代。信仰从这代人的生命中消逝,被埋藏在意识的深处,再也不能重生。马林生们的痛苦正是对虚无的高度敏感但无法冲决的绝望造成的。
小说通过塑造马林生这个生活在当代中国的父亲,展现了“父亲”这个符号之下父亲形象的丰富性。并借助日常性的生活经验展现了1990年代中国转型时期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冲突中社会普遍存在的无力感这一景观,突破了拒绝一切否定一切的价值立场。
三、“民主”实验的破产
《我是你爸爸》共十八章,就“审父”、“驯子”的表层结构来讲,第一章至第五章讲述的马氏父子的日常生活状态,已经充分实现了对父辈及其代表的秩序的审视与批判。但从小说的深层结构看,故事的真正开始是第六章,即马林生为改善父子关系,在携儿子马锐去公园游玩时提出实行家庭民主这一情节的出现。“民主”实验的起源可以说是来自儿子马锐对父亲的反抗,这种反抗打破了日常生活中父子关系的平衡,从而激发了马林生对父子关系的重视以至希冀,于是采取另一种“驯子”方式。至此,马氏父子的关系进入了非常规的“民主”实验阶段。马林生试图用朋友之谊取代父子之名,具体生动地用两国关系和西方父子关系比附他设想的与马锐的新关系。这种牵强附会的打比方本身就预示了这一实验失败的前景。
从第十二章开始,马林生与马锐的“和平共处”结束,父子冲突加剧升级。此后,马林生不仅翻查儿子的衣物、抽屉、日记,而且还联合不知尊重为何物的老师刘桂珍管教马锐,致使父子二人争吵几乎以武力相见。在第十四章插入马林生的回忆,搭建了这位父亲的自我发现之路,用过去的事件为他的自我实现提供了可能性。随后的章节讲述马林生无法承受改变的重负决意对儿子放手,马锐面对父亲的缺席被迫加速成熟,以至凭一己之力应对胡同小流氓的堵截,最终住院导致母亲许娟诉诸法律争夺其抚养权。小说以儿子马锐回到父亲身边结尾,一切似乎归于平静。
有学者就该小说的形式提出王朔采用循环结构来强化反传统主题的观点,即“《我是你爸爸》重现了这种人生的悲剧,它像是人类代际循环的一则寓言:马林生饱受父亲的粗暴教育(完成了的文化阉割);马林生发誓让自己的儿子幸福(反抗),马林生重复父亲原来的教育方式(文化阉割),马锐像马林生一样有了反抗欲望(反抗),马锐重归传统的秩序(完成文化阉割)。”这种认识有其合理之处。马林生作为一个传统的践履者自不必说,马锐对“父亲”角色的权威的认同也随处可见:对父亲要做自己的朋友的恐慌;用父亲及其所代表的主流文化的价值观念来劝导父亲做回成人做回“父亲”;对马林生这个父亲的内质的失望。由是观之,马锐对马林生的反抗并非对父亲权威的彻底反抗,反抗之前他已部分接受了传统对他的阉割,所以他渴求的不是无父,而是一位值得他尊敬的有权威的父亲。但还应该看到:马锐的反抗中除了对父亲及其所代表的文化成规的认同以至自我内化的趋势,还包涵因为对所谓“权威”的虚伪的认识而偏离自我“阉割”轨迹的可能性。而马林生作为成长中的生命个体的再次觉醒和挣扎也多少显示了其对“父亲”角色的藩篱突围的尝试。由此,王朔笔下的“父子”不只是符号化的抽象的“父子”,还是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父子”。
所以,作为父亲的马林生可以冷笑着说:“从你记事那天起,我就没过一天像样儿的日子,没一天不勒着自己的,生怕给你留个坏印象。我哪是为自己活着的呀?我净尽责任了。你没想到我是这么个人,那是我把自个扭曲了!你大概都没想到我是个人吧……”“是啊,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呀?不过是一个父亲,一个符号。饥了渴了向我伸手,有麻烦有困难我就得替你解决,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得有求必应。我既是你的宝葫芦又是你的万能钥匙还得宽仁体贴毫无怨言,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丧失人伦,法律也得制裁?”当父亲哭诉为了儿子所做出的牺牲奉献而儿子却不知感恩回报时,马锐会大声质问父亲:“你生我养我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吧?……不是像资本家到咱们国家来投资老百姓到银行去存钱或者去保险公司投保想着总有一天能捞本再大大赚上一票吧?”
小说不断通过“民主”实验中父子的冲突打破读者对父子角色的惯常认知,王朔关于传统伦理对人的影响的认识之深可见一斑。“民主”实验成为马林生和马锐重新认识自我的机会,也成为王朔探讨中国社会转型期中建立新型父子关系的可能。小说对于传统、文化成规等的批判与反省集中表现于此。但是王朔“民主”实验的设置同样说明了等级秩序对家庭的重要作用,这种认识不乏社会学、精神分析学的佐证。
费孝通曾说:“在一个抚育是父母的责任的社会中,父母就得代表社会来征服孩子不合于社会的本性,因之生物和社会的冲突一化而为施教者和被教者之间的冲突,再化而为亲子间的冲突。这是我认为家庭三角里亲子间第一个可能发生摩擦的根源。”父母与孩子的冲突不单单是个体间的冲突,在精神分析学理论看来,父亲象征着法律和家庭的秩序,对家庭中的其他成员起着制约的作用。也就是说,父亲与儿子在家庭中处在等级秩序的不同位置,朋友间的平等、民主在父子关系中不具合法性。否则,家庭秩序无以为继,只会趋于分裂。
所以,小说设置马林生试图放弃“父亲之名”实现“父子平等”与儿子和谐相处之际作为小说真正的开端是有其深意的。设想马林生继续维持之前的父亲形象,那么马锐只可能是新时代中的又一个马林生,小说在反传统的同时只可能是一个落入俗套的人类代际悲剧的寓言。马林生从被动假装放弃父亲的权威到真正从父亲的位置上退出,以及相应的马锐的反应都说明的是父子秩序的重要性,即“父父”、“子子”的合法性。用王朔自己的话说:“放弃了责任的父亲并没能使家庭出现其乐融融、相亲相爱的局面,反倒使我们看到了事物更本质更可怕的另一面:那就是一旦在任何人与人的关系中失去制约悲剧的发生便不可避免,哪怕是具有强大亲情力量的父子间也同样如此……垂直关系中只有承认等级才能融洽相处,如同男女关系中只有承认差别才能真正做到平等。”
从这个层面看,“民主”实验的破产是必然的,这也是王朔不可能在这部小说中建构所谓新的理想型的父子关系的关键原因。王朔反抗的只是出现了问题的秩序,他本人依旧是将父与子、男与女设置在二元结构中的两端,打破了这个结构只能是混乱、无序。
四、结语
简单来看,《我是你爸爸》讲述的是现代社会父子关系的故事。王朔将这对父子的周边清理的很干净,单亲家庭,马林生与前妻再无感情纠葛,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也就是说一位中年男性可能具有的多重身份(儿子、兄弟、丈夫及父亲等)在马林生这里只有一重,父子冲突一旦激化很难再有相关因素可以使之缓和。但随着父子二人对对方认识的加深,即使面对马林生这样一位不合格甚至可以说糟糕的父亲,已渐形成独立个体意识的马锐,这个14岁的少年,认同“尽孝”是子辈的义务,愿意以装小孩、服人管来满足父母。对于这样一位从精神上反叛父母、老师的权威的少年,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绝不愿意再次让老师和父亲的权威干涉他的思想和行为。所以,从某种角度讲,父子冲突的解决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这个代表未来充满现代意识的孩子的适应能力。
与王朔之前小说中对父子冲突的处理相比较,《我是你爸爸》表现了更多的温情。无论从父亲还是儿子的立场看,传统伦理都在束缚压抑着他们的意志和个性的发展。但马锐的解决方式不是与之决裂彻底打破,而是承认它的合理部分,传承了“孝道”。也是在这个层面上,《我是你爸爸》一改对传统文化或社会秩序的极端调侃,着意表现普通人日常琐碎生活中的烦恼和欲望以及无奈和无助。从表层结构看,马氏父子家庭民主实验的失败在消解、颠覆马林生的父亲身份,否定父辈文化所代表的社会秩序;深层结构则是王朔在90年代中国社会转型的特定文化语境中对传统对秩序的困境进行的一次深刻反思:表现与“顽主”一样被“革命历史传统”缔造的马林生这一代人岌岌可危的现实生存状态和价值存在状态——潜意识中对传统、秩序不满,但又无力打破重建;马锐这代人的自我成长道路阻力重重,他们需要突破父辈权威的束缚建构独立自主的个体的能力,需要灵活处理与传统、秩序的关系的能力。这一双重叙述结构形成的张力使《我是你爸爸》在王朔小说中表现出独特的风貌,是作家对其模式化创作的突破。
但王朔对这部小说的态度颇为暧昧。在1992年接受采访时承认这部作品是他最深沉的一部,是他“用最大的真挚,最大的深情”写作的开端,自此“为了扳调侃的毛病,哪怕牺牲了那些我招来的读者也在所不惜。”同时又是唯一一部从概念出发的作品,“纯属的从概念到概念”,不像“《玩的就是心跳》,《顽主》那种,是生活的,是从生活中呱呱割下来的一块肉,那是真的。”1995年在《王朔文集自序》中他再次否定了《我是你爸爸》,“所有细节:行为动作、人物对话统统是为了最终的揭示,如修万里长城。”
可以见出,《我是你爸爸》的出现确实与王朔创作策略的调整有关,王朔所认为的“深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深度”,即作品的思想性。这也是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其作品备受指责的一点。《我是你爸爸》无疑是有深度的,突出表现在小说双重叙述结构取得的效果上。但“最大的真挚”与“最大的深情”有夸张之嫌,小说中某些太过的对话确实造成了沉闷之感,以至有人“感觉还是要硬着头皮才能读下去”。《我是你爸爸》可以看作王朔对评论界批评的一个回应,自我褒贬之间显示的是那时作者的创作状态以及不同的创作追求,这与后来的创作危机并无直接关联。
TheStructureofDoubleNarrationinIAmYourFather
ZhangYan
(SchoolofLiberalArts,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AmongWangShuo’swritings,IAmYourFatherisalmosttheonlyoneworkwithoutcontroversy.Thereasonlies inthevalueofdifferentimplicationsinthenovelthroughcharacterizationofthefather,马林生(MaLinsheng),anddescriptionoffather-childrelationship.Onthesurface,thenovelcontinuesdenyingtraditionalcultureandsocialorderasWangShuo usedtodoinhisseriesofTheTroubleShooters.Inessence,thewritermakesdeepintrospectiononthedilemmaoftradition andorderinaspecificculturalcontextoftheChinesesocialtransformationinthe1990s,whichhighlightsthatwhatthewriter opposesisjusttheorderwithproblems.Thistensionformedbystructureofdoublenarrationmakestheworkstylistically unique.
IAmYourFather;StructureofDoubleNarration;MaLinsheng;Father-childRelationship
责任编辑:萧映
张岩(1978—),女,山东即墨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