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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的概念考及其文学意涵的教化意义

2014-11-14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

冉 毅

(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文化是兴邦的软实力之本。何谓本?孟子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本之以孝悌忠信、维之以礼义廉耻。守古训而不鑿,修天爵而无競。养成英才,纯明笃厚。”“治天下之本二:曰正人心,广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养始。”何谓“蒙养”?《易·蒙》释:“蒙以养正,圣功也。”孔颖达疏:“能以蒙昧隐默,自养正道,乃成至圣之功。”即以正道教化始。何以教?“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孔圣所“教”。“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俗”问题曾有陈平原谈金庸武侠精神,撰稿《论雅俗共赏》等,但却鲜有对“雅”的原意的考订,且常因对“雅”的本原含意把握不确切而曲解误用甚多。拙稿通过史料文献的记载,追溯“雅”之语源,辨析“雅”意之内涵,考订了概念的变迁,得知“雅”曾训为“正”,释为“中”、“和中”,其美学思想、文学意涵极富文化张力。倡“雅”之中正,以“雅”之正声,为充实“软实力”,推动社会正向教化有重要的意义。

一、“雅”之出典及本意

“雅”字的出典,最初有“诗之六义”,即赋、比、兴、风、雅、颂之“雅”。《诗经》中的“雅”有大雅、小雅之别。“诗序”曰:雅,正也。谓王政据以兴废之品。政有小、大,因之,有小雅、大雅。其“六义之疏”谓:雅,正也。意为正义。延伸至后世,释为“法”。宋代朱子从此说,其《集传》释:雅,正也,正乐之歌也。其篇本有大小之殊。而先儒之说又各有正、变之别。今考之,正小雅,燕飨之乐也。正大雅,会朝之乐也。大小雅之别各有说法,释“雅”为正之意却始终无变。

分析《诗经》中的“雅”字,最重要的文献是小雅“鼓钟”诗:“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对此,《毛传》释为:“为雅为南也。四夷舞乐,大德广及也。东夷曰乐为昧,南夷曰乐为南,西夷曰乐为朱离,北夷曰乐为禁,以为籥舞。是若和为僭。”这里把“南”释为四夷之乐的一种,却未有任何关于“雅”的解释。《礼记·文王世子》的“胥鼓南”篇郑注:“南”为南夷之乐。《毛诗·郑注》中,以“南、雅、籥”为三舞,注为:雅,万舞也。万、南、籥、三舞、不僭。周乐尚武。故谓万舞为雅。雅,正也。籥舞,文乐也。此处,“雅”指“万舞”即武舞,这是与“籥”,即“文乐”相对而谓武舞。

“雅”字何以生出“正”之意?首先,检视《说文解字诂林》的解释: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从隹牙声。“雅”如其字形所示乃乌鸦之一种。段玉裁注:“‘楚乌’之‘楚’非地名荆楚之‘楚’,乃乌之名,《小尔雅》中把黑而返哺者谓之慈乌,把小而腹下有白羽不返哺者谓之雅乌。”由此可知“雅”乃乌之名。段注中还有:雅之训,云素也,正也,皆属假借。因有人对《诗经》的“雅”字释为“正”感到不足,于是提出了“雅”为音乐之声之说。郑樵《诗辨妄》说:“风雅颂皆声。无形象。故无其文。皆取他文借用。”如风,原本是风雨的风,雅原本是雅乌的雅,颂原本是颂容的颂。

惠周惕《诗说》:“风雅颂以音别也。雅有大小。义不存小大也。皆以其音名之。”何故称为“雅”却不明?据查,明确了这一公案者乃章太炎,他在其《文始》中说:“大小雅宜即秦声乌乌。周京即秦地也。”依据“秦声乌乌”而得周京即秦地也,所以,音“乌乌”,因之,称“雅”(章氏说见后叙)。如果“秦声乌乌”成立,秦风谓之“雅”亦不难理解。

《诗经》大小雅的古文曾用“疋”字,《尔雅》亦作《尔疋》。“疋”字今读“匹”,据孔广居《说文疑疑》解释,是因与汉代隶书相近而误读,这意味着“疋”音古同雅,通“雅”。查《方言》,因注有:疋(下皿)音雅,“疋(下皿)”,意杯也,所以,“秦晋之郊谓疋(下皿)”,注释有“谓伯疋(下皿)”。此“伯疋(下皿)”也是曹丕《典论》中的“伯雅仲雅季雅”的“伯雅”。又,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中,举例说:《资治通鉴》中,“拓拔魏的侍中和疋”句后注有“疋,音五下翻”,“疋”,通古音“雅”。那么,该“疋”又为何字呢?《说文》注释:疋,足也。上腓肠乃象,下从止。弟子职曰,问疋何止。古文以为诗大雅之字,亦以为足字。段注:“此则以形相似的假借,变例也。或曰胥,一曰疋,记也。记下所云疋也。是为转注。”后代,改疋为疏。疋·疏,古今之字。此与足的字义相别。“疋”与“足”,在徐灏《说文解字注签》注:“疋,乃足的别体,所菹切。亦足的转声。许云上象腓肠。是象足形以制字也。雅有乌音,与胥相近。故通作雅。疋记,即疏记也。”这一解释得到容庚氏等《文字学义篇》认同,谓“疋”与“足”原本是一字。关于“胥”通“雅”之说,王筠在《说文解字句读》中,把《毛诗》大雅·韩奕的“侯氏燕胥”释为“燕胥犹如宴雅”。章太炎论考,说“疋,足也。仓颉见鸟兽磃迹之迹,初造书契。是故记录称疋,取义于足迹。今字做疏疋写,古音同”。这冰解了何以生出“记”之意。风雅颂,风乃道性情,颂乃告鬼神,“疋”以韵言记事,《史记》从此说。《文始》中也有“疋”的同样解说。且“疋”与“正”之初形甚近。此与前述《说文解字》中,“疋”字下半“亦以为足字”,段注为“此则以形相似而假借,变例也”之说全然相同,此说亦可信并成立。据《说文通训定声》注“足静象,疋动象,假借为谞。说文古文以为诗大疋之字。疋·正,上部形相似。故雅有正也之训。”通过“疋”与“正”字形的上半甚相近的分析,冰解了“雅”何以得“正”之训的疑问,这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旁证。

二、“雅”之训及其引伸

《论语·雅言》说:“雅”有“常”之训,故有“常言”之解释。这依然是中国即王都之音,这与阮元所谓“雅,官话也”之解释一致,因官话系中央标准语。尚且“,雅”谓之酒器名时,乃如前述,通“ ”。《典论》中说“:刘表诸子,好酒,造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仲雅。小曰季雅。伯受七升。仲受六升。季受五升。故南荆有三雅之爵。”所以,于志宁有诗“俱裁七步咏,同倾三雅杯”。乐器名也有“雅”之意。《宗伯礼官司之職》注:“雅之状,如漆桶。弇口,大有二围,长有五尺六寸。以羊韦鞔云云。”

“雅”训为“中”“正”原本是假借,曾几何时转成本义,而后,乌之名用“鸦”,“雅”与“鸦”则意相别。但是,依据尊先王、重古训的儒家思维方法,唯雅乐而得中正,方有智、情、意之和谐,乃乐而不淫。所以,《荀子·王制》有:“岂敢容夷俗之邪音乱雅,大师之事也。”夷俗谓蛮夷之乐。雅,正声也,唯中原雅乐乃正声,所以,视世上流行的郑卫之音为卑俗之物。《史记·司马相如传》记有:“扬雄以靡丽为赋,劝百风一,犹如驰骋郑卫之音,曲终奏雅乐。”

不仅音乐,一般而言,正得中庸,不流于浮华,有质有文,不流于俗,常称有古人风而至“雅”。文艺从之,谓之为典雅而崇尚。《史记·五帝纪论》有“其文,非雅驯”,注为:“谓百家言皆非典雅之训”。《文心雕龙·体性篇》举“典雅”为例:“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其“定势篇”言:“以是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这些皆极具儒家思考,基于经典,学有根底,不坠于俗。古往今来,以正统的文学为己任之人,无不以“雅”为理想。至后世,皆无不仿古人以“雅”而终之,此为生命之大要。

史上不可忽视的“雅”通“夏”说。张行孚《说文解字诂林》:“雅”,乌之名,引伸为“正”之义。前述段玉裁言此为假借。然而,风雅之“雅”的本字何如?据刘台拱之说,又《儒效篇》云:“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然则雅夏古字通。”孙卿《荣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荀悦著《申鉴》、左思著《三都赋》皆有“音有夏楚”之语,这表明夏音、楚音有别。综上佐证了“风雅”之“雅”字可作“夏”。“夏”乃中国,中国以天下而言乃中原,以列国而言乃王都。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列国非中原,其音不尽正,故以“风”名。刘熙《释名》训“夏”为“正”,郝懿行所言如是:“中”与“正”同义。《文选》“东京赋”注“正,中也”。《尔雅》注“殷,中也”。《广雅》注“殷,正也”。大凡可以训为“中”者皆可训为“正”。《诗经》中,名为“雅”者,实为王都之正音。

章太炎在《太炎文钞》卷二中释:“雅”由来于“秦声乌乌”、“疋”,有记录之意。章还说,与“夏”同声,且强调,一音常含有数个意义。章的与“夏”同声之说,更可能是“雅”所命名的本意。何以如此说?还因为“夏”含有“正”之意,那么,“雅”产生“正”、“中”之训亦非牵强之说。还因为,“雅”原本作“疋”,“疋”“正”字形相似,在此基础上,“雅,正也”之训也就成立了。段注也有“疋”与“夏”同部首之说。

综上所言,“雅”,即正者、得中者,有常者,有素者。

三、“雅”意的衍生

“雅”之概念,渐次变异,逐步带上与本原意义相违的内容,且有了与“雅”相对的辞——“俗”。赵翼《陔馀丛考》论考中引用王充《论衡·四讳篇》中“田婴俗父也,田文雅子也”一句;刘熙《释名》“序”中举有“名好雅俗”一语。由此可知“雅俗”之语始于东汉。值得一提的是《荀子·儒效篇》中,有“俗”字最古的用例:“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儒学本属君子之教,其学问、文艺乃社会上层阶级所持有,所主张的雅性意念只能是社会上层阶级所允许并认可的思想观念。毋庸置疑,与负面意的“俗”相对,“雅”理所当然蕴涵有贵族性之意念。昔日,言说人的生活态度时,士大夫们常自诩为“雅”,因之,迄今在书信中尊称对方之惠意,依然有“雅教”、“雅情”的用语。当时所言文化乃意味宫廷中心。宫廷风之“容止”等乃喻为“雅”,称为“优雅”,犹如“雅”象征王都之音,释为王都之颂同然。《史记·司马相如传》曰:“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由此便有了“都雅”一辞。《晋书·庾亮传》曰“风情都雅,过于所望”《隋书·韦冲传》曰:“冲,容貌都雅,宽厚而得众人。”《梁书·贺琛传》曰:“琛前后居职,凡郊庙诸仪,多所创定。每见高足,与语常移晷刻,故省中为之语曰:‘上殿不下有贺雅’。琛容止都雅,故时人呼之。”等凡容止非粗鄙且有贵族文化气息的人乃谓之优雅。六朝时,人们对容止之美执著追求,从《世说新语》的描述也可窥其一斑。继而,“文雅”“丽雅”等辞应运而生,而“儒雅”一辞略含“文弱”之意。《颜氏家训·涉务篇》有“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该故事与东汉至六朝,文学尚绮丽失质素之风亦相关。“雅”字并非从六朝时兴起或受追捧而广泛活用,然而,汉魏六朝人物、文章评论时却屡屡使用。评为“雅”,即含有“温雅”、“和雅”、“宽雅”、“端雅”,也有“博雅”、“通雅”。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北史·李安世传论》曰:“安世识具通雅,时干之良。”

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南朝时,纵使王者也要尊敬谢安那样的名门贵族。王者总是试图能与名门贵族联姻,以此提高自身的名声。当时,名门贵族以文艺的保持者为己任,认为唯有贵族阶级有“风雅”,非庶民所能模仿。以文艺、文化保持者自居的贵族不向王者卑屈,自视这是最高境界,极力主张艺术至上,并由此生出了抵触政治的情绪。当时厌世思想流行,老庄式的思想倾向固执地表现出来。文人雅士逃避现世,一味清高,或隐居山林,或不拘世俗,独善其身,过悠然自得的生活。视俗世丑陋,与之相抗衡的态度正是精神贵族主义,乃至把这些都推崇为“雅”。“雅”的概念极度地彰显为老庄式理念。因而生出“清雅”、“淡雅”等辞,史料有《魏志·徐宣传》:“桓范疏曰,窃见尚书徐宣,体忠厚之行,秉直亮之性,清雅特立,不拘世俗。”《陈书·谢嘏传》:“嘏,字含茂,风神清雅,颇属善文。”《陈书·陈详传》:“详,少年出家为桑门,善书记,谈论清雅。”《隋书·牛弘传》:“有淡雅之风,旷达之度。”等。

四、“雅”之风流的意涵变迁

“风雅”一辞,典出《诗经》的国风,小大雅。《晋书·庾峻传》言:“论风雅正变之义。”这无疑是指《诗经》的“风雅”。《诗经》被视为最理想的文学,渐渐变成不俗的正统文艺,这一理念,逐步广义地应用,《文选》序:“风雅之道,粲然而观。”最后转意为“风流雅人”之道。此“风流”一辞变得极为有趣,原意本指流风余韵,而在《后汉书·王畅传》中,却出现了“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等说。甚至生出“金石可灭,而风流不泯者,其唯载籍乎”之说。

东汉末期,游士风甚行,“名士风流”兴起,泛视之为高雅。深受老庄影响的张衡在《归田赋》直言:“感老氏之遗诫。廻驾乎蓬芦。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子图书。”仰慕古圣,趣旨于清澄舒雅的“宫、商、角、徴、羽”之琴音,乐道于周公孔子所修之书。继有仲长统(712-770)优游偃仰,自娱其志,著《乐志论》,自鸣“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求超然之风流。风流亦为称道人之容止、品格之语,甚至把不拘礼法,纨绔之风也称为“风流”。如《晋书·王献之传》:“为高迈不羁,风流一时之冠。”《晋书·刘毅传》:“初,裕征卢循凯归。帝大宴西池,诏有赋诗。毅诗云‘六国雄士多,正始出风流。’自知武功不竞,故示文雅有余。”《南史·王俭传》:“俭尝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庾信“枯树赋”序:“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皆知名。”《齐书》袁彖曰:“齐民微弱,柱石之臣皆尽,所存惟风流名士耳。”总括而言,与鄙俗相对,以王都之音为正音的“雅”,以好古也以经典为根本,崇尚品质,虔诚恒守中正为核心理念的“雅”,具有高尚之意:由于贵族阶层而使儒家的雅变为老庄之雅,一种避世独立的精神。

唐代以后,“雅”之新解未有更多衍生。唐代乃文学竞相争艳的时代,西域文化大量流入,激发了宫廷音乐,从中涌现出品质良好的中西合璧之音乐。但是,被誉为儒家诗圣的杜甫,以及提倡古文运动的韩愈、柳宗元等人,依然一如既往地追求古典的“雅”。

至宋,一洗江南繁华纤弱风气,初显刚健质朴之精神。出现爱简朴、尚古雅,精炼极致的艺术。画家潜心于含蓄、象征性。乐道金石之趣味开始流行。宋邓椿《画继》有记载:“士暕,字明发。读书能文。元符初进士。尝作春词‘乌夜啼’,扫除凡语,飘然寄兴于烟霞之外,至今流传,推为雅什。”当时,更以填词为风雅的艺术精神,北宋词人多咏诵所喜爱的落花、柳絮、燕莺,这些都是当时称为樽前花间的盛典乐章。

南宋文人趣味逐渐形成一种模式,诗词好用典故,把晦涩难懂当作典雅。词人的号喜用梅溪、雪溪、雪舟、竹山等含有高洁、纯洁意蕴的雪、梅、竹等字。词题亦常吟诵雪、梅、琴、竹之类,成为文人消遣之道。刘克庄于《癸辛杂识续集》中曾大发议论,说学者文人皆以雅自居,不屑于俗事、政事,以远离俗世作为“雅”的标准。

明代文艺标准多模仿古人却自诩为“雅”。读《明史·文苑传》,初有宋濂、方孝孺等人的文章。成化年以后,流行雍容空泛的台阁体,愈久愈憋,逐至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李梦阳欲振起颓风,与何景明等呼应,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反对虚浮孱弱的“台阁体”,学者宗之,文体一变。但强调复古过甚,矫枉过正,其后摹拟剽窃之风日盛,文章日就窠臼毫无生气。李、何的文艺主张虽同,但何重秦汉、盛唐文学精神,求学其大体,无须过于形似,进而应“舍筏登岸”,“自立门户”。李重秦汉、盛唐文学形式,求尺寸固于法,成为“古人的影子”。两相比较,何氏虽可取,却终未独领文艺风骚。《陔馀丛考》(二十二)“文章忌假借”条,记述“文章家于官职、舆地类,好用前代名号,以为典雅,此李沧溟诸公所以为后人贻笑也。”《日知录》引于慎行《笔尘》,嘲笑“时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谓之‘雅’,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

“雅”至清代益发泛滥。“雅”之精神被普遍误识、误解、误用,或附庸风雅摆弄书画古董、或模仿古人之风流而自许为“雅”。明代盛行的大众文艺小说曾被士大夫贬为不雅者,至清代却风行起来。如《红楼梦》,虽为俗文学体裁,但其精神、取材乃至修辞都极具贵族性,描述小姐们慕古作诗,咏梅赏雪葬花,“雅女雅集”屡屡突出雅趣。这印证“雅”已游离了本原之“正”“中”。

五、“雅”的美学思想及其文学意涵的教化意义

溯源“雅”之本原意义,知“雅”乃儒家传统的文艺批评范畴之一,初指周王朝直辖地之音乐,亦称为正声。那么,“雅”何以关涉至文艺批评呢?

陆机的《文赋》,被誉为曹丕《典论·论文》的继承和发展,有启后之功,成为构建刘勰《文心雕龙》文艺思想的核心。《文赋》中“应字和字悲字雅字艳字,一层深一层,文之能事已毕”。这集中地反映了陆机的美学理想。陆机《文赋》中,“或奔放以谐和,勿嘈杂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寤《防露》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这里以音乐为喻,陆机提出了“寤《防露》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的问题。显然,他所主张的雅,非儒家的复古、保守之意,也与传统儒家所讲的“雅”非同一意涵。他是为了反对当时“或奔放以谐和,务嘈杂而妖冶”的风行世相;反对情过“奔放”无节制以致不“谐和”;反对单一的声色嘈杂妖冶浮华、声高媚俗、曲下低品而提出的。陆机概之为不雅者,乃因其内质迎合时好,内容轻浮格调低下。《文赋》之前已有“经国之大业”与“诗赋欲丽”并举的思想,陆机加以发展,提出了“济文武之将坠,宣风声于不泯”、“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他既要求雅、艳,又重视文艺的社会功用,并不忽视文艺的特征,且追求“辞达而理举”,终抵“会意尚巧”的境界。陆机自己在文艺诉求中,全然以“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并率自实践,其笔耕深有心得。“雅”,真善之美也。陆机建立的文艺理论,突破了儒家传统思想的束缚。纵观广阔的文艺史,陆机“应→和→悲→雅→艳”层层深化的文艺美学思想,对唐诗艺术高峰的出现起到了作用,成为后世文艺审美的重要标准。从中可以读解到文艺诉求的“雅”所追求的价值取向,既重视内容又不忽视形式的美学思想,“和中”为深邃的内涵。艺术功用与社会功用并行存在,在社会教化中体现其价值意义。脱离社会功用,艺术将失去意义。

“雅”之美学意涵有崇高之意。“崇高”一词出自《周易·系辞上》“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由形而下的物质升华为形而上的精神领域。崔自默评八大山人的画“简净、静穆、崇高、单纯、雄浑、典雅、高华……”。八大山人也曾自定格言“气象高旷而不入疏狂,心思缜密而不流琐屑,趣味冲淡而不近偏枯,操守严明而不伤激烈”。崔评介说:“大师完美地实现了自我与自然的融和无碍和精神向典雅的提升,其感触之作,自是雅壮,自是明澈崇高、涵容而通达。”这告诉我们“雅”的本质是气质高华、心志超迈。八大山人的艺术理念和中而崇高,其中必包含着画家对生命的挚爱、热情,是他纯净心灵的回声。八大山人,“雅”之典范也。

“雅”的美学意涵具有教化功效,引导社会和中和谐,趋雅向善,是驱动社会发展的文化动力。《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论语》中,孔子谈得最多的是“礼教”、“诗教”、“乐教”,即德行、精神、修养的躬行不懈和美意识的觉悟。孔圣所“教”,“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乐与诗本为一体,孔子选诗按乐的性质分为“风、雅、颂”。孔子重视“乐教”,常与弟子习乐,“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孔子常陶醉于古乐且善评古乐,“谓‘韶’尽美矣,尽善矣;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曾花精力“正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即从卫国返回鲁国,便亲躬音乐整理,使“雅”与“颂”不至被误用。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刘宝楠《论语正义》释:“乐以治性,故能成性,成性亦修身也。”故“成于乐”乃指通过礼乐,即行为的道德形式及法度在乐融融的审美活动中完成修身的实践。对于音乐,孔子重视形式美,更重视“乐”之本质内容,曾言:“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藉此可知“乐”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情操与品质,而“乐教”正是以“雅”之正音正声熏陶受众,提升受众的生活品味、道德情操为宗旨的。全民同乐的“春晚”(2013)中,“甲板上的马头琴”(王宏伟演唱)歌舞,把遥隔万里,骄阳灿烂,白云蓝天下千骑奔驰的广袤草原,与海鸥翱翔舰艇冲浪的浩瀚海疆,通过土乐器马头琴弦的律动,讴歌了自然美和护卫疆土的伟大精神,这与同台演出的“指尖与脚尖”(朗朗演奏)的钢琴旋律之优美同质,即使受众层次相异,也皆获得了美的愉悦。他们的演艺诠释了“乐”,创造和谐,传递“雅”之正声,教化功用亦在其中。

“和中”于社会就是雅。以“雅”立心,诚于中,形于外,作为共同的价值取向标准。中庸、和谐、居敬,勤奋耕耘,在螺旋式上升中扬弃俗念,促使自我尚“雅”的觉悟,正心诚意,有所作为。回到根本的归结点,今之重新认识“雅”之“中正”的美学思想及其文学意涵,于“以文化强国”的实践,无疑有重要的借鉴价值和现实意义。

〔注释〕

①梁启超.论女学.时务报.1897.引自 http://www.xiangxuecn.com中国湘学网《船山学刊》2012(4).2013.01.14.

②字公理。东汉山阳(河南)人。自少博览诗书,文辞丰富。至尚书郎,后参曹操军事。论说古今时俗有《昌言》、《乐志论》。

〔1〕孟子.离娄篇上.朱熹集注〔M〕.京都:中文出版社,1984.

〔2〕四库全书(1187册)〔M〕.上海:上海古籍,1987.

〔3〕孔子.论语述而.朱熹集注〔M〕.京都:中文出版,1984.

〔4〕朱熹.诗集传·小雅注.朱熹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8(1版).

〔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毛诗(卷 13).四部备要.经部(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7〕北京.中华书局,1963.

〔8〕说文解字注.四部备要(1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9〕顾廷龙、傅璇琮.续修四库全书(56册)〔M〕.上海:上海古籍,2002.

〔10〕丛书集成初编(1740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章太炎.文始(五).太炎文录初编(章氏丛书)(4册)〔M〕.浙江图书馆校刊版.1981(1版).

〔12〕顾廷龙、傅璇琮.续修四库全书(225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3〕章炳麟太炎.小疋大疋说(上).文录(卷一)〔M〕.太炎文录初编(章氏丛书)(4册)〔M〕.浙江图书馆校刊版.1981(1版).

〔14〕说文通训定声〔M〕.武汉市古籍书店影印.1983.

〔15〕丛书集成初编(261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6〕于志宁.冬日宴请公于宅各赋一字得杯.全唐诗(卷33)〔M〕.大连:大连出版社,1989.

〔17〕四部备要〔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8〕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9〕四部备要(100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0〕丁福保编纂.说文解字诂林(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1〕荀子.四部备要(5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2〕顾廷龙、傅璇琮.续修四库全书(1151册)〔M〕.上海:上海古籍.2002.

〔23〕尔雅广雅方言释名清四种合刊〔M〕.上海:上海古籍,1989.

〔24〕四部备要(19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5〕魏征等.钦定隋书(47卷)〔M〕.光绪癸卯冬十月五洲同文局石印.1903.

〔26〕梁书.四部备要(20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7〕颜氏家训(卷 4).四部备要.子部”(55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8〕四库全书(1062册)〔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1987.

〔29〕北史.四部备要(2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0〕魏志(卷 22).四部备要.史部(18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1〕陈书(卷 21).四部备要.史部(20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2〕陈书(卷 15).四部备要.史部(20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3〕隋书(卷 49).四部备要.史部(22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序.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

〔35〕四部备要(17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6〕李延寿.北史.列传(第 28)〔M〕.中华书局,1974.

〔37〕张衡.归田赋.张衡诗文集〔M〕.张震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1986.

〔38〕南史.四部备要(2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9〕顾廷龙、傅璇琮.续修四库全书(1152册)〔M〕.陔余丛考(43卷).上海:上海古籍,2002.

〔40〕卷二,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64(1版)。

〔41〕顾炎武.日知录(卷 19).上海:上海古籍,1872.

〔42〕方竑.文赋绎意.中国文学(一卷)〔J〕.1944(3).参见张少康.文赋集赋.上海:上海古籍,1983.

〔43〕陆士衡集(卷 1).四部备要.集部(67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4〕周易(卷 7).四部备要.经部(1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5〕崔自默.为道日损——八大山人画语解读〔M〕.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

〔46〕八大山人.跋.临古书法册.王朝闻主编.八大山人全集(第4卷)〔M〕.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

〔47〕孔子.论语八脩.朱熹集注〔M〕.京都:中文出版社,1984.

〔48〕孔子.论语子罕.朱熹集注〔M〕.京都:中文出版社,1984.

〔49〕孔子.论语泰伯.朱熹集注〔M〕.京都:中文出版社,1984.

〔50〕论语正义.诸子集成(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4.

〔51〕孔子.论语阳货.朱熹集注〔M〕.京都:中文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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