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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激”的对流:《幸福的家庭》、《理想的伴侣》比较论

2014-11-14朱崇科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伴侣理想鲁迅

朱崇科 陈 沁

(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 广州 510275;广州航海学院思政部 广州 510725)

《幸福的家庭》一文作为鲁迅小说中的一篇,似乎引起的关注不多,也颇有继续研究的必要性,包括对鲁迅作品衍义颇有心得的周作人也写到,“《幸福的家庭》这一篇在篇首注明‘拟许钦文’,大概里边很有些诙谐分子,或者含有好些讽刺,但是我不明白,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认真阅读过鲁迅《幸福的家庭》的人不会忽略过该小说的副题“拟许钦文”,更进一步,准确的说,我们知道其实是“拟”许钦文发表于1923年9月9日《晨报副刊》的《理想的伴侣》。耐人寻味的是,为何拟?如何拟?拟的后果如何?或者我们也可以继续探研,进而回答周作人的疑惑。

许钦文曾经对此有过相对详细的说明,“照鲁迅先生同我当面解释的话,所谓拟,就是也用了反激的方式……鲁迅先生用反激的地方一向很多,我的写小说,原有许多地方都是受他的影响的……由《理想的伴侣》等篇集成功的我的《故乡》,本来只能勉强算作‘学生文艺’,同《幸福的家庭》等篇一比,是只见其浅薄了的。不过拟,原也是通常的事情:固然,孩儿体的字是照着小孩子的笔法写起来的”。毋庸讳言,从二者的整体成就和影响力来看,鲁迅对许钦文的“拟”更多是一种提升,而由于鲁迅当时以及后世的无与伦比的文学/文化影响力,更是让人更多关注他对许钦文的影响因素。同时,许钦文的论述也一再强化了这一点,比如他在《〈彷徨〉分析》中屡屡提及,鲁迅先生的作品内容深厚,思想性尤其强。而他的作品肤浅、单薄,不可以比拟。鲁迅先生虽然看重他的《理想的伴侣》,但它只是引起了他写《幸福的家庭》的动机罢了。

考察前人对于鲁迅和许钦文互涉文本《幸福的家庭》、《理想的伴侣》的研究,有直接关联的集中论述论文不多,比如张铁荣的《从许钦文〈理想的伴侣〉到鲁迅〈幸福的家庭〉》(《文科教学》1981年第4期),此文对该问题有发掘之功,论述中也不乏可取之处,但相对简略。

可以理解的是,最常见的论述大多坚持从鲁迅对许钦文的提携和帮助基础立论。比如,钱英才在《鲁迅与许钦文——“鲁迅与浙江乡土文学”之一》(《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81年第1期)中就对鲁迅和许钦文的文学关系作了宏观而细致的论述,他指出,鲁迅给予许钦文的影响,第一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第二强调艺术的真实性,而在第二个层次里面涉及到讽刺时,他难能可贵的指出二者是彼此影响的。而王德林在《“希望你以后出书,要比这一本更加厚实!”——鲁迅与许钦文的小说集〈故乡〉》(《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中也指出了鲁迅和许钦文的密切的文学关系,尤其是鲁迅对许成长中的巨大支持和提携。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杨剑龙(《论鲁迅对许钦文创作的影响》,《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等。

当然,比较常见的论述也往往是在集中论述许钦文创作的时候兼及鲁迅的影响,比如,谢德铣在《许钦文和他的小说》(《齐鲁学刊》1986年第5期)中就曾简述过许钦文的创作道路,刘一新在《许钦文小说的特色》(《杭州大学学报》1982年第4期)中则着力于对许钦文小说的整体特色进行综述。而曾华鹏、范伯群则在《论〈幸福的家庭〉——鲁迅小说研究之一》(《扬州师院学报》1986年第3期)中集中考察鲁迅的《幸福的家庭》时也曾兼及许钦文,注重历史背景分析的他们从鲁迅写作的具体背景入手,深入分析了鲁迅小说的现实指向性以及略微涉及了和许钦文小说在此背景下的内在关联。

相较而言,前人论述大多没有在论述上显出细读许、鲁二人的互涉文本的痕迹,并在此基础上,仔细探究二人“反激”的契合与幽微差异。为此,需要指出的是,在鲁迅大力提携后进与青年的大语境下,我们更要注意彰显鲁迅所要着意凸显的青年才俊的自身魅力,正如鲁迅在小说最初发表时的《附记》中对“拟许钦文”就作过解释,“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君的《理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从此角度说,我们更看重二人间极易为人忽略的“反激”的对流。而本文的意义也恰恰是以小见大,力图重新比较二人的风格激荡,并点出二人的意义营构的神交与叙事的殊途同归。

一、对流中的交叉:反讽叙事与意义的铺张

毋庸讳言,在鲁迅拟许钦文的操作中其实蕴含着一种叙事的交叉,易言之,鲁、许在此类小说虚构上是真正有着精神的契合的。

1.反讽共性

通读鲁迅、许钦文的相关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反讽是二人不谋而合的叙事策略倚重。鲁迅固然是模拟了许钦文的小说,但反过来,许恰恰又是鲁迅小说的粉丝,“我从鲁迅先生学习了讽刺的笔法”。

根据反讽与虚构(fiction)的叠加,我们可以把小说中的反讽大致分成三个层面:言语反讽、场景反讽与情节反讽。当然,这种分类只是一种权宜,因为在真正的,或者精彩的小说叙事中,它们往往是并存、交叉,甚至是浑然天成的。

(1)言语反讽。从笼统的意义上说,所有的反讽都属于言语反讽。但从狭义视角与实际情况出发,本文则更多侧重有关言语的实践操作。

《理想的伴侣》中,小说开头针对有读者(剑鱼君)问询作者写作此篇作品的目的何在,许钦文借用有关“黄泉”的步步反讽来消解了此问的无意义与肤浅性,“至于作者的目的‘果是何在’,却已难绝对的明了,因为乌牙根弯背脊的钱先生已是不及‘黄泉’难相见了。——如果这话专对着剑鱼君说,似乎还须加以蛇足的说明:到了黄泉未必能相见,能否到黄泉也是个问题,黄泉二字简直可以怀疑到否认——如果剑鱼君以为作者的目的就是近似的明白也好,那末不妨找个活着的钱先生的同志来问问,反正死了遗老还有遗少,我知道在活人中找个钱先生的同志,目下并不为难。”(许钦文著《许钦文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9,页43。本文中所涉及许钦文作品皆出自此书,引用只标页码)

不难看出,表面上看,许借对“黄泉”的步步否认来顺应剑鱼君的逻辑,而实际上他却是借此指出,其提问背后思维方式的悖谬,这既是回答,又是通过调侃加以消解。

而《幸福的家庭》中,鲁迅对言语反讽的操作更是游刃有余、炉火纯青。其中“二十五斤”关键词的出现更是令人忍俊不住而又耐人寻味。一方面,小说中他在不断构思“幸福”的具体细节乌托邦,但现实中买卖劈柴的寒碜与内在的饥饿却令有关文艺、午餐菜式等的画饼充饥的想象变得荒诞不经。我们可随便选一段,“什么‘二十五斤’?——他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

(2)场景反讽。此类反讽更多指向小说对具体场景中反讽图像或逻辑结构的运作。《理想的伴侣》中小说提及理想伴侣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会跳舞。然而,这个煞有介事的选择的背后原因却令人大跌眼镜,“跳舞并非专为好看”,“会跳舞的身体大概强健”,同时以K太太作为反例说明,“那天骑驴子,仿佛诗人探梅的踱着,还是‘咦!’‘咦!’的叫坐不稳,虽然老K以为他老婆的文弱无不非是超然的美,然而会跳舞的P女士挺着腰背驭着驴子锵锵的追过渠们的时候,总不由的使老K白着眼睛钉着她想,‘如果……不是更好!’所以须会跳舞。”(页45)此处跳舞显然不是一种时尚,品味乃至阶层的象征,而只是一种简单的健康表征。

《幸福的家庭》中,场景反讽可谓比比皆是,处处可显出虚假想象与现实参差对照后的捉襟见肘。随手拈来,“‘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着。”不难看出,通过场景反讽,鲁迅可以更集中的呈现出反讽的火力以及悖论的张力。

(3)情节反讽。此处主要是指作者在大的情节营构中所呈现出的反讽张力。

《理想的伴侣》中提及对伴侣的要求主要有三个,外加附则,但在最后却又提及,“还有一点是很紧要的,就是结婚以后不过三年她就须死掉。”(页46)这个结局既辛辣的嘲讽了男性主体的喜新厌旧的劣根性,却又巧妙反讽了“理想”的不切实际。

《幸福的家庭》中,却也不乏类似的技巧。小说中,男主人公在经历了诸多空想与现实的冲突后,安顿好自己的小女儿,“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这个有关植物的谱系变迁,从橙黄心的扁圆乌花,到墨绿心的明绿花,再到A字型的白菜堆(和所选择的A地相呼应,说明幸福的虚妄性),非常经典的呈现出情节反讽的独特魅力和浓缩式冲击力。

2.意义铺陈

在叙事反讽的背后,无疑凝结着意义的铺陈。毋庸讳言,鲁迅和许钦文在有关小说中着力点和批评的丰富性自然别有洞天,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在批判对象与批判精神上却又有异曲同工之处。

(1)婚恋话语批判。作为对理想/幸福的家庭/伴侣的刻画,鲁、许二人小说中的焦点自然是有关婚姻、恋爱及其运行机制的描述,而更进一步,我们却也不难窥探他们对婚恋中个体劣根性的强力挞伐。

《理想的伴侣》中的男性呈现出相当自私的一面,细枝末节的,诸如学跳舞可以由伴侣教,而更明确的则如“讨老婆原是为娱乐,不会唱好听的歌,就是娱乐品的缺点。”(页45)其中尤其可以彰显出“他”物化女人、自私自利的心态,亦可窥豹一斑,揭露出赵元元婚恋观的荒谬与虚伪。

《幸福的家庭》中自然亦惊人的显出类似倾向性批判、在家庭中,生气的主妇打三岁的女儿,男主人开始安慰大哭的小女,通过扮鬼脸而让她破涕为笑,“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廊。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鲁迅在这段描写中固然呈现出现实的残酷性一面,但同时却又指出曾经革命的女性婚后的逐渐粗糙、世俗乃至庸俗化。

(2)社会文化批判。在对婚恋话语进行形构并批判的背后,其实也勾勒了许、鲁对当时整体社会文化的批判态度。

《理想的伴侣》中不乏对男权中心传统伦理道德的鞭挞,比如,他理想伴侣的第三个条件是“须会弹钢琴”,但却最后可以修正为“须有钢琴之类”,其背后的说明是,“铃铃锒锒的总也能使它响几声,使人看了,听了,古代传下来的东西渠们绝不以为比外国运进来的差些。”(页45)从中不难看出“他”单纯为装点门面的肤浅性以及狭隘盲目民族主义心态的保守性,而相关的其他条件中,他也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词滥调,但同时却又极其功利性的要求她有钱,不仅如此,在附则中还要求是男人独揽经济大权——说到底,男人的理想归根结底是女人的噩梦。

《幸福的家庭》中也不乏对社会文化的批判。比如,“‘……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上述描写中在对中国菜的选择中呈现出保守主义倾向和崇洋媚外、缺乏自我的怯懦心态,小说中弥漫着男主人公的对“中庸之道”的坚守等等,这种展示和批判其实和许钦文不无暗合之处。而许钦文本人在解读鲁迅此篇小说时也指出,它说明“在旧社会里根本谈不到幸福;所谓幸福的家庭,连地点都假设不好……青年们要过幸福的生活,得先起来谋改革。”

二、《理想的伴侣》:轻快与清新

如前所述,《理想的伴侣》和《幸福的家庭》从影响比较角度分析,有一种对流关系,而我们既要看到二者的交叉与契合,但同时也要看到二者相对清晰的独特性。不容忽略的是,作为鲁迅“拟”的前文本(pre-text),《理想的伴侣》其实自有其可观之处。鲁迅曾对许钦文说,《幸福的家庭》“是拟你轻松的讽刺笔调,你没有听清楚‘轻松的’这三个字。讽刺的笔法,自然,你还没有都学好,也算不得怎么老练;你年纪还轻,怎么能够老练呢。但你已经会灵活运用,我拟的就是你‘轻松的讽刺笔调’。我也常常写讽刺文章,可是往往弄得很沉闷。我那《幸福的家庭》,写到后面,也就渐渐地沉闷起来,不是在那《附记》上已经说明了么?”

1.叙事技艺:复杂与简单的杂糅

相较而言,许钦文在《理想的伴侣》中呈现出反讽的轻快、清新特点,但在叙事策略上,却又表现出繁复和简单并列的特征。

(1)文本互涉和模拟后设(meta-fiction)。细读许的此篇小说,不难发现,许钦文其实在此间包含了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小说实验。

比如,文本互涉(intertextual)手法。小说的开端恰恰是回应转载其文章《遗言》的《黄报》读者剑鱼君的(该小说副题就是“——附答剑鱼君——”),通过此指引,我们通读其《遗言》,发现其风格颇似鲁迅,确切一点说,和《狂人日记》中前面文言文的楔子功用类似,借此他将小说变成了“楔子+正文”的类似于CD唱片的“封套”结构,正文也是由一则则日记构成(页40-42),这反倒可以证明许钦文受鲁迅影响很深。

但反过来,通过如此的文本互涉,许钦文自然可以提高自身的知名度,但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回应可能子虚乌有的读者问询和质疑,这又呈现出其相当敏锐的思考——如何处理“作者-读者”问题,他的实践操作虽然只是雏形,但意义不容小觑,因为它部分吻合了后来流行的“读者反应说”(Reader-Response Theory)。

同样难能可贵的是,在小说前1/3的篇幅里,许钦文还采用一种模拟后设的书写方式。表面上看,他言之凿凿的说明自己不过是记录别人(赵元元)的观点,而实际上,我们知道这是一种虚构的技艺,是作者自身观点的一种隐晦表达,尽管和后现代小说中常见的“后设”方式相比,这更多是一种雏形模拟,但在1923年的中国,这的确算得上别出心裁。

(2)单线直进与出人意表。耐人寻味的是,在小说的下半段,许钦文却又采用了和之前繁复的技巧截然不同的策略——朴素而简单的单线直进。接下来,他不过是叙述了新女子伴侣的三个条件、相关的才/财叙述、附则等,这些叙述其实都是平铺直叙的,甚至从风格上算作议论文也未尝不可。

出人意表的倒是小说的结尾,希望伴侣结婚三年后死掉,“这是的确的,爱情的作用一如电流,当两极将接未接时,火花闪闪的爱力十分猛烈,及至接触既久,渐流渐平,一过两年,早已成为讨厌的东西,就是钢琴,也须更新了。……说得好:‘三年不死老婆大晦气。’难道理想的伴侣可以使我挨晦么?”(页46)从结局看来,叙述者其实也颠覆了有关理想伴侣的表述,归根结底,它是以男权意志为中心的,这在小说结构上同时却又是对之前营构的一二三整齐逻辑次序的消解。

2.意义的清新与简约

许钦文曾经这样看待革命文艺技巧与革命文艺的关系,“革命文艺的目的虽然在革命,但终究是文艺的一种;如果没有文艺的最重原素的技巧,就是有着伟大的主义,正确的思想,也只是关于革命的普通文字,并不是革命文艺。在形式上说,技巧在革命文艺,虽然算不得最重原素,却是第一个的要素。”(页359)不难看出,在功利主义的基调中,他并没有忽略文艺技巧的重要性。但回到其早期作品《理想的伴侣》上,我们却更多看到其意义追求的轻快性。

(1)在轻快与清新之间。考察《理想的伴侣》中的意义营构,不管是它对读者的回应,还是对理想伴侣的条件以及原因说明其实都透露出轻快与清新的风格。

之于前者,它更多是调侃剑鱼君的过分较真与其对小说虚构的误读,语言上相当俏皮,但意义上其实是相对清浅的。即使回到其三个条件,也更多是侧重物质性的一面,如会跳舞和健康的关联;会唱歌和娱乐性相关,会弹钢琴或有钢琴更多是为装点门面。更进一步,即使涉及到社会、文化批评,他所聚焦的更多是个体的劣根性,比如男人的喜新厌旧、贪慕虚荣与及时行乐等等。

(2)单一理想与乌托邦戏谑。如果我们更集中于小说中对“理想”的诠释与探究,不难发现,小说中对理想的界定是相对单一的,不仅仅是理想要求的相对物质化的单一性,而且在涉及到“理想的伴侣”自身时,女性的声音更是沉默的,乃至是缺席的,而只是男性自己的喃喃自语与喧嚣意淫。

同样,在意义的营构策略上,小说中更多是乌托邦式想象的戏谑,表面上看,有关理想的要求是物质化的,但实际上,其物质化后的世俗化深度仍然相对欠缺,反倒更多显出乌托邦假设式的澄明,和当时社会幽深、混乱而复杂的文化积淀联系并不紧密。

但或许恰恰是因此,鲁迅更能察觉出许钦文的轻快与清新的难能可贵,而在婚恋主题上,这恰恰是一贯抑郁、悲愤的鲁迅难以展现的特点之一。

三、《幸福的家庭》:深邃与孤绝

一般地说,“鲁迅的讽刺冷峻沉郁鞭辟入里,许钦文的讽刺轻松诙谐平易冷静”(杨剑龙语)。这自然是从整体上进行判断的结论,回到更具体的互涉文本上来,相较而言,鲁迅《幸福的家庭》呈现出深邃与孤绝的特征。鲁迅在这篇小说中表现出相对圆润和老练的叙事手法,无论是小说的结构比重权衡,还是情节铺陈的节奏感,整体而言,比例适当、文气繁盛,同时又意味深长,可谓浑然天成。

1.细致的精制:双重对话。

前苏联著名思想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曾对复调小说中的对话进行了深刻的洞察与精深总结,他主要把它分成两类,(1)“大型对话”,意指小说内部和外部的各部分之间的一切关系,主要涵盖了各个层面的架构、人物与社会思想之间以及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对话关系;(2)“微型对话”,主要指向文本内部(比如人物心灵内部等),“对话还向内部渗入,渗进小说的每种语言中,把它变成双声语,渗进人物的每一手势中,每一面部表情的变化中,使人物变得出语激动,若断若续。”

《幸福的家庭》中的对话使用未必像巴赫金所叙述的那么复杂和全面,但亦有其别致可观之处。在大型对话层面上,鲁迅主要是和许钦文的《理想的伴侣》形成一种对话关系,甚至从标题上也可见一斑。当然,在小说中对“幸福”的建构中,小说中提及的一本所谓《理想之良人》,作为互涉文本,既参与了相关的建构,同时又是对话参照。当然,鲁迅相当精巧的把它浓缩到微型对话中。

在微型对话中,鲁迅采用了双线并进的对话体创造。一方面,是小说中“他”在创作中有关幸福的假想和当时社会语境中时尚、生活品位的角力,而另一方面,却是他的创作本身和自己所处的个体现实之间的对话关系。具体到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一条线索是他所创设的幸福的家庭的诸要素:1所居地;2留学地及时尚;3文艺品味;4午餐(中国菜等);5具体饮食及餐桌文化;6房子及私人空间等;而另一条线索则是他所经历的个体现实:1劈柴买卖的斤数及讨价还价;2太太来索钱;3白菜堆在家中;4太太打女儿;5他逗弄女儿;6他企图平息杂念而不能。两条线齐头并进,夹杂交错,形成一种对话的张力。

整体而言,鲁迅对这种手法的运用远比许钦文《理想的伴侣》丰富多彩,而且在文体的平衡性与美感上也不可同日而语。《幸福的家庭》中展现出一种比照的独特观感,细读之下独有一种诙谐而又深沉的艺术风格。

需要指出的是,在鲁迅此篇小说中,其微型对话中的对话,含义也可切分,其实它既包含了他真正的语言交流,同时也包括了他的意识中的对话,同样,在他的举动中亦有一种对话关系,“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刺伯数字。”其行动的豪爽应对其实更多是来自于其空想和假设带来的虚假强大支撑——他被制造的“幸福”冲动激励着,同时却又为现实的阻隔而不满,因此,其举动中其实是一种不耐烦的豪气,可以断定,清醒过后依旧是无奈。

2.繁复的意义

众所周知,鲁迅的小说在意义形构上往往有其深不可测的功力与穿透性,《幸福的家庭》也不例外。和许钦文相比,鲁迅的长处如下:

(1)循环的悲剧性机制。相较于《理想的伴侣》中相对单一的角色刻画和性别话语权力流向,《幸福的家庭》不仅仅开辟了男性的想象空间,同时又给女性以话语权,但可悲的是,她们却更多呈现出一种悲剧性层面或结局。

小说中的主妇太太的形象更多是一个世俗不堪的黄脸婆,她的介入更多是柴米油盐符号的再现,比如,“二十五斤”劈柴、大声讨价还价等。这当然和幸福理念中的理想主妇差距甚远,因为后者时尚、和善、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而更进一步的描述则是太太对女儿的粗暴,“‘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这种粗暴和戾气更显出其粗俗和缺乏爱心。

鲁迅的更深刻之处在于其贯彻了相当的痛打落水狗的彻底性。小说中还着力描述了男主人公他对女儿进行抚慰时的联想,她的通红的嘴唇,可爱程度不亚于五年前的她的母亲。然而结果是——曾经革命和美丽的女子在生活的磨砥中终究庸俗不堪。鲁迅不仅指出了个体劣根性的无处不在,而且更别具匠心的指出了在不合理家庭伦理道德体制下国民劣根性延续的必然性和悲剧性。当然,鲁迅在小说中的反讽立场和态度与许钦文的书写也有差异,鲁迅呈现出更多的同情心和介入感。

(2)理想/虚幻与多重现实的张力。和对话体的叙事结构相吻合,鲁迅在小说中更彰显出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对立,借此来证明在彼时现实中幸福的不可得。

《理想的家庭》中同时也指出了个体劣根性的遗憾,但当时鲁迅的操作可能至少有如下含义:1)借此凸显出他对虚假的“黄金世界”进行的强烈批判,他1921年在开始翻译阿尔志跋绥夫时有这样的感受,而在1925年3月18日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他也重申一贯的对“黄金世界”的强力质疑,“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毁坏这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而《理想的家庭》中间也承载了他类似的洞见。2)同时,在小说中所描述的现实关怀其实也是多重的,他的个人现实,当时时局以及背后的运作机制。前两点是显而易见的,后一点则是隐晦的。通过这种方式,鲁迅的《幸福的家庭》无论是在批判的逻辑层面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技高一筹,这是无需置疑的。

小说中,“他”的有关《幸福的家庭》的小说草稿终于化作他帮小女儿擦鼻涕的垃圾纸而被丢进纸篓,但其中所包含的意义过程的进一步挖掘却并未结束,如有论者就指出,“他最后以‘正视的勇气’,战胜了自己‘聊以自欺,而且欺人’的‘瞒骗’企图。其结局,在精神上,他是胜利者;但在物质上,他却堕入了生存危机的泥淖之中。”所论或可商榷,但从此角度看,鲁迅的确是一个善于伏击的作家。

结 语

毫无疑问,《幸福的家庭》作为对许钦文的《理想的伴侣》的拟写给当时相当年青的许钦文是一个巨大的激励和提升,对于许钦文以后的人生轨迹也不无影响(1949年中共建国后,许生活相当不错)。

但平心而论,《理想的伴侣》中也确有其可观之处,而相对轻快的笔触与反讽也并非毫无影响,在《幸福的家庭》中亦有风格类似的描写,比如,描写在不断遐想中他的饥饿难以抵抗,“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描写愤怒的主妇,“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似乎预备开始练体操。”从书写基调与风格来说,算得上是小说总体沉闷与压抑中的一点亮色或暖意。但无论如何,这两篇小说中的对流、交叉、契合与差异,无论在叙事技艺上,还是在意义营造上都有值得探究之处。

〔1〕周遐寿.鲁迅作品里的人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许钦文.在老虎尾巴的鲁迅先生:许钦文忆鲁迅全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

〔3〕许钦文.《彷徨》分析〔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

〔4〕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5〕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鲁迅.鲁迅全集(第 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张人权.媚俗欺世的企图被良知战胜的心理历程——为鲁迅小说〈幸福的家庭〉思想辩正〔J〕.重庆师专学报,19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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