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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集·狩猎·农耕与《文心雕龙》的诗性智慧

2014-11-14吴中胜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文论先民

吴中胜

(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西 赣州 341000)

关于先民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对中国古代文论思维方式的影响,本人曾撰文讨论过。我们认为,中国古代文论富于民族特色的思维方式,归根到底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采集、狩猎、农耕为主的生产、生活方式造成的。这是我们理解中国文化(当然包括中国古代文论)基本落脚点。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里程碑式的著作,《文心雕龙》无论在内在精神还是话语方式上,这种影响都更为典型,因而也更有进一步作个案分析的必要。

我国是农耕文化发展最早的国家之一,“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专家组成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赵志军认为:“‘五谷丰登’并不只是一句歌功颂德的话,而是文明产生的一个必要条件。”中华农耕文化起源于何时、何地、何因、何种方式,是农学史界普遍关注的热点问题。近年来的考古成果在不断揭示这些问题。1988年秋,考古工作者在湖南澧县彭头山遗址中见到了水稻遗存,“它不仅是中国稻作农业的最早证据,也是现阶段世界上最早的稻作资料之一。”粟作方面,“距今 1.2 万—1 万年之间,是黄土高原粟作农业滥觞的关键时期,距今8000年前的磁山文化已是粟作农业比较发达的阶段。”农耕社会有浓厚的土地崇拜意识。《礼记·郊特牲》:“地载万物,天垂象。取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又云:“社祭土。”《文心雕龙·祝盟篇》提到“蜡祭”,其中有“土反其宅”的祈祷辞,其中就有土地崇拜的思想。与世界其他古老文明相比,中华文明是以农业文明为其主要特色的,以农耕为主,辅之以采摘、狩猎,这是富于民族特色的生产、生活方式。下面我们先从《文心雕龙》的一些概念术语的考索出发,来分析先民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在《文心雕龙》留下多么深刻的文化烙印,进而谈谈在思维方式上有哪些影响。

一、一些概念和术语的词源学考察

德国学者恩斯特·卡西尔认为:“符号与其对象之间的联系一定是自然的联系而不是约定的联系。”而要“发现把语词及其对象联结起来的纽带,我们就必须追溯到语词的起源。”意大利学者维柯在《新科学》中确定一条语言学的基本原则:“一个古代民族的语言如果在它的发展期自始至终都保持住统治地位,它就会是一个重大的见证,使我们可以认识到世界早期的习俗。”汉语就具有维柯所说的“自始至终都保持住统治地位”的特征,因此,通过对汉语词汇的词源学分析,我们可以了解汉民族先民们的生产和生活习俗。换言之,先民们的生产和生活习俗会在汉语文献中留下印迹。从几百万年以前起,中华民族的先民们就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靠采集、狩猎和农耕生产、生活。这种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必然对于富于特色的民族文化(当然包括中国古代文论里程碑式的著作《文心雕龙》)的形成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在文本使用的概念和术语的使用上会自然表现出来,因此我们通过对这些概念和术语的词源学追溯,就可以探究到先民们生产、生活方式的足迹。这里,我们选择《文心雕龙》中几个代表性的概念和术语来谈这个问题。

先说《文心雕龙》第一个字。“文”这个词有文字、文化、文学、文彩等多种含义。《易·系辞下》云:“物相杂,故曰文。”又《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象交文”。臧克和分析说,文之字源取象一是来自人体,即“近取诸身”。人体的对称、交错、复杂、统一等诸多特征,最有可能成为先民们关于“文”的认识的首先参照物。取象之二即陶纹,无非是从植物、动物或者编织中蜕化出来的纹样。我们以为,取象之一即近取诸身,未必就是人体本身,而是身纹或面具。列维-布留尔说,原始民族在狩猎和捕鱼的一系列过程都要进行神秘的巫术活动,沟通人神。参与这种巫术活动的人要求戴上面具或文身。“文”之取象之一即来源于先民们常常举行动人魂魄的巫术活动的面具或文身。“文”这个词无论源于身纹或陶纹,其内容无非是一些动植物的纹样,而这些纹样又是来源于先民们的采摘、渔狩等生产活动。所以,文之源头有原始生产活动的烙印。如此说来,《文心雕龙》书名第一个字就有先民们生产、生活方式的烙印。

“华”与“实”这两个词在文论中也是常见词,分别指称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和思想内容。“华”字是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像一棵树上繁花盛开的样子。“实”指植物的果实。《说文解字》作如是解:“富也,从冖从贯,贯货贝也。”段玉裁注曰:“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其义似费解,但维柯的一句话似能作为我们解释的理路:“最初的黄金是粮食。”在以采集为生的先民心中,植物的果实即粮食,家多有果实自然为富。古代文论中,“华”与“实”这一对概念的大量运用,就有先民们长期从事采集生活体验的文化烙印。《文心雕龙·议对篇》云:“采故实于前代”、“理不谬摇其枝”,其中“采故实”、“摇其枝”就是采集活动的具体动作。《文心雕龙》中就有大量用“华”和“实”表示文学作品的形式和内容的用例,且两者经常对称联用,如《文心雕龙·原道篇》:“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杨明照注云:“此当作‘实’,始能与‘华’字相俪。‘华’、‘实’对举,本书恒见。”杨注扣住了农耕文化的基本信息,意见甚当。与之近似的,如荣、英、芬、芳、萎、卉、葩等概念,也不难发现其中有采集生产体验的烙印。《文心雕龙》中有大量这类用例,如《文心雕龙·明诗篇》:“英华弥缛。”《文心雕龙·颂赞篇》:“情采芬芳。”等。这些概念都源自生产实践、生活实践的体验。就拿《文心雕龙·附会篇》“首唱荣华”来说,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云:“此处有蓬勃生动之义。”就是对其中生活气息的准确把握。《文心雕龙·书记篇》提到“簿”和“牒”两类文体,也与采集经验有关。刘勰自己释“簿”曰:“簿者,圃也。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又释“牒”曰:“牒,叶也。短简编牒,如叶在枝。”由此可见,“簿”和“牒”两类文体概念也是源于采集和种植草木的生产体验。

可以这样说,其本义为植物的词大多与采集生产体验有关,而其本义为动物的则大多与狩猎活动密切。“雅”这个词在古代文论中运用再普遍不过了,《文心雕龙》也有大量用例,如《文心雕龙·征圣篇》:“圣文之雅丽。”《文心雕龙·宗经篇》:“酌雅以富言。”等。《说文解字》中说:“雅,楚鸟也。……居秦谓之雅,从隹牙声。”可见,“雅”这个词应当是狩猎生产体验的文化积淀。再如“刺”这个词,古代文论中有讽刺、讥刺之义。《文心雕龙·书记篇》列“刺”为一种文体:“刺者,达也。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说文解字》所谓“君杀大夫曰刺……”应是后来义。刺之本义是用尖锐的物品插入他物,应是源于先民狩猎的动作,由此我们不难想见先民们为了生存奋力搏杀猎物的情景。《文心雕龙·奏启篇》曰:“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诗》刺谗人,投畀豺虎;《礼》疾无礼,方之鹦猩;墨翟非儒,目以羊彘;孟轲讥墨,比诸禽兽。”各家都视批驳对象如野兽,甚至恨不得让动物吃掉对方。视敌人或对手为动物,是华夏民族自我中心主义的典型言说,有狩猎生活的文化信息遗存。又如文论常用的“苑”字也有这方面的文化信息。“苑”即围苑,“苑”、“猎”互文见义,即有围猎生活的体验。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云:“盖《离骚》一书,辞藻丰蔚,多所蕴蓄,若草木禽兽苑囿然,后人多在其中讨生活。”其他用例如《文心雕龙·明诗篇》:“总归诗囿。”《文心雕龙·诠赋篇》:“京殿苑猎。”等皆同此义。《文心雕龙·定势篇》用“机发矢直”则是直接来源于狩猎射箭的体会。随着先民们生产技能的提高,猎物增多,出现了家养动物。《文心雕龙·神思篇》:“驯致以绎辞”,“驭文之首术”。《文心雕龙·通变篇》:“长辔远驭。”其中“驯”、“驭”当是这种生产、生活体验的移用。《文心雕龙·诠赋篇》云:“草区禽族”,也是来源于这一生活体验。渔猎也是先民们的一项重要生产活动,这一活动体验在文学和文论中也有所积淀。《文心雕龙·乐府篇》:“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说明古乐温和庄重,听了就像鱼目不瞬打瞌睡。《文心雕龙·情采篇》:“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用钓鱼的常识来说明,过度的文辞夸饰是为文而造情,结果适得其反。这些都传达出渔民生活体验的深厚积淀。

维柯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原初民族语言,得出结论:“全部词汇的根源都来自树木或农村。”汉语也有这一特点。一般说来,原始先民首先以采集、狩猎为主,后逐渐转向以农业为主。文论中常用的概念也有农耕文化的印迹。如“秀”这个词,《文心雕龙·诸子篇》:“怀宝挺秀。”《文心雕龙·隐秀篇》更是多处用“秀”这个词。虽纯是谈文论艺,但“秀”一词仍然保存了其原初义的基本文化信息。《说文解字》引徐锴言释“秀”曰:“禾实也,有实之象,下垂也。”可见“秀”这个词有农耕文化的烙印。与“秀”反义的“莠”也可同样解读。如《文心雕龙·谐隐篇》:“曾是莠言,有亏德音。”《文心雕龙·史传篇》:“农夫见莠,其必锄也。”又《文心雕龙·镕裁篇》:“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把繁辞比作“芜秽”。刘勰主张去繁除秽,所谓“芟繁剪秽,驰于负担。”“稊稗”、“芜秽”两个词与前面的“秀”“莠”同是基于农耕文化背景。又如“艺”这个词,古有“六艺”,古代文论家也雅好谈文论艺,追溯“艺”这个字之本源,也是颇有农耕文化的意味的。甲骨文中的“艺”字,像一个人跪在地上双手栽种苗木的样子。“艺”的本义是种植。《文心雕龙·论说篇》:“石渠论艺。”《文心雕龙·书记篇》:“艺文之末品。”就存有这方面的信息。大致来说,以“根”、“本”“枝”“叶”等词语论文,都是农业种植经验的反映。《文心雕龙·宗经篇》云:“《诗》立其本”、“《春秋》为根”,又云:“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詹锳《文心雕龙义证》引证两个材料以证其义。一是蔡邕《月令问答》:“夫根柢植,则枝叶必相从也。”另一则是魏曹元首《六代论》:“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叶。”由植物根柢之深浅,推想到其枝叶之盛衰,是农业种植基本经验的反映。他如《文心雕龙·诠赋篇》:“蔑弃其本”、“繁华损枝。”《文心雕龙·诸子篇》:“承流而枝附”、“枝条《五经》。”等都不难看出这种文化信息的烙印。《文心雕龙·祝盟篇》:“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说的是国家大事之一即敬天地群神,而敬天地群神的目的在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是农耕民族的普遍文化心理。

《商君书·画策》云:“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中国什么时候开始男耕女织的社会分工有待学者进一步考证,但这一社会分工的确是中国古代农业社会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纺织生活体验也常用之于谈论文学,如绮、绚、绘、缛、素等词的大量运用却是。据古风先生统计,《文心雕龙》中“丝织锦绣话语”共有 59 个。这还仅仅是丝织品,如加上麻织品就更多了。胡晓明先生指出:“‘以织喻文’乃秦汉六朝之谭艺流行语”,并特别指出,《文心雕龙》此类资料“更不胜举”。我们这里谈几个常用词。如“经”、“纬”两字即来源纺织生活。如《文心雕龙·正纬篇》:“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说文解字》系部:“经,织从丝也。纬,织衡丝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注“织”字云:“经与纬相成曰织。”如此,《文心雕龙·正纬篇》这段话即以织布之常识经验来比经书与纬书之关系。又如“裁”一词,《文心雕龙·祝盟篇》:“裁以正义。”《文心雕龙·杂文篇》:“裁章置句。”等都含有纺织制衣的基本生活气息。“缀”一词也同义,如《文心雕龙·铭箴篇》:“崔胡补缀。”《文心雕龙·诔碑篇》:“其缀采也雅而泽。”等。就象织布把一条条丝线编织在一起,写文章就是把一个个字一句句话组织在一起。与“缀”一词相通,“综”一词也是基于相同的纺织生产体验。《说文解字》系部:“综,机缕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注“综”字云:“谓机缕持丝交者也。”最能体现“综”一词的纺织生产体验的是《文心雕龙·才略篇》的两句话:“一朝综文,千年凝锦。”“综文”与“凝锦”互文见义,写文章一如织锦。纷乱的丝线要梳理,复杂的思想也要提练归总,这样,写文章与纺织有了共通之处。另外,《文心雕龙》还用其他一些本来是说纺织生产过程的词语来比文学。如《文心雕龙·体性篇》用“染丝”、“彩定”两个纺织生产程序来比学习写文章。《文心雕龙·通变篇》用“练青濯绛,必归蓝蒨。”推出“矫讹翻浅,还宗经诰”的文学道理,则是基于染布生产经验。更生动是《文心雕龙·神思篇》中的一段话:“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麻是原材料,是粗糙的,但经过织布机的加工,变成精细的布,就变得珍贵了。刘勰用这一基本的纺织生活体验,来说明“拙辞”、“庸事”经过艺术思维的加工再创造也可以生发出“巧义”和“新意”。

《文心雕龙·事类篇》说文人们用事“任力耕耨,纵意渔猎。”“耕耨”、“渔猎”本是先民们的生活、生产方式。从采集、狩猎到农耕,先民们从来就这样生产、生活,这种生产、生活方式也一直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包括文论)的思维方式,《文心雕龙》典型地承载着这种文化信息,其思维方式的土著性和连续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与天地同春

无论采集、狩猎,还是农耕,这几种生产、生活方式都是靠天吃饭,只有天地和顺,才能草木繁盛,有果可采。百禽兴旺,才有兽可猎。风调雨顺,才能五谷丰登。《文心雕龙·祝盟篇》所引的祝祷之词“甘雨和风,是生黍稷”、“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是农耕社会人们的基本愿望。人的生命与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相联也相通,这就自然产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观。(《庄子·齐物论》)这一层道理的获得,跟先民们长期与天地共处,与万物为友的生产、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既然天地万物形异而理同,那么自然可以由天道推演人道,由此也可推演文理。《文心雕龙》开篇就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文心文理一开始就与天地万物并生共存,就是多么宽广的文学视野,又是多么生动的诗性言说。古代文论常由天地万物感悟文心文理,或以天地万物比附文心文理,都是以万物为一、文与万物异质而同道这一思维理路为基础的。这是天地同春、万物一道的整体思维。这一思维在《文心雕龙》中有典型体现,我们可以在时间、空间两个维度上来理解这个问题。

在时间观念上,与天地运行、万物生长紧密相联。这是农耕文化时间观念的基本底色。维柯说,农耕民族最初都以粮食的收获期来计算年份,从上一季收获到下一季收获为一年,如用三枝麦穗或三次挥动镰刀来表示三年。在中国也是这种纪年方法。甲骨文中“年”像人负禾之形,《说文解字》释为:“年,谷熟也”。这是说:“年”的本义为庄稼成熟,意谓丰收。“秋”字也是这样,《说文解字》释为:“秋,谷熟也。”《文心雕龙》所用“年”“秋”也即此文化习俗的反映。与此近似,又以草木发青为一年的开始,如称来年为“来叶”(《文心雕龙·诏策篇》云:“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弈叶”(《文心雕龙·才略篇》:“二班两刘,弈叶继采。”)等即其明例。一年之中,春种秋收,季有冷暖,这种季节体验也在文论中有所反映。《文心雕龙·史传篇》:“吹霜照露,寒暑笔端。”《文心雕龙·诏策篇》:“文有春露之滋”、“辞有秋霜之烈。”四季冷暖都形诸笔端。《文心雕龙·物色篇》更有一段妙文描述“四序纷回”与人心文情的关系:“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这种文论的四季感觉,就其文化根源来说,显然是来源于农业文明的生活体验。

在空间观念上,以山川万物为运思范围。《文心雕龙·原道篇》谈到了《文心雕龙》文思的展开空间。这里有天地、山川、动植、万品……文章的要义是写出“天地之辉光”、“生民之耳目”。这实际上也是指出文学的空间维度,也即天地万物、百姓耳目所及。在其他一些篇目也会涉及“天地日月”,如《文心雕龙·史传篇》:“共日月而长存”、“并天地而久大。”也有“山川”、“江海”,如《文心雕龙·辨骚篇》:“山川无极,情理实劳。”《文心雕龙·练字篇》:“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文心雕龙·神思篇》:“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物色篇》更提出“江山之助”说。这些都是一些“大词”,正如维柯所说,这些事物是先民们观照的最早对象,是辨别方向的标志,因而是“长存”、“久大”的标志,不过“最初的天空并不比山顶高”,“各民族下到海边也是很晚的事”,范围也不过目力所及。《文心雕龙》所用的这些词,内涵也基本在这一范围内。除这些大词标示其空间观念外,更主要的是,一部《文心雕龙》为我们描绘的是天地之间多么祥和的文化场景:天上有飞鸟,地上有走兽。陆上繁花似锦,水中鱼鳞闲游。饥时采花摘果,闲时围苑狩猎。田有男耕,家有女织。时序更替,日月永恒。这是农业文明的生动场景,体现出依山傍水而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耕生活的空间特点。

三、与万物共感

“与天地同春”说的是长期的采集、狩猎和农耕生活形成先民们一种整体思维。但人毕竟不是动物,不是花草,人有自我意识,是宇宙生命的自觉者。古人对此早有认识,《礼记·礼运篇》云:“人者,……五行之秀气也”,“人者,天地之心也”。这一观点为刘勰所继承,《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在讲了天地之后,接着写道:“两仪既生矣,唯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在刘勰看来,人是天地灵性的凝聚,是万物的精英,是宇宙生命的自觉者。人处天地间,与四灵齐德,与草木同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同时,更能感悟天地,感悟万物,感悟自己的存在。《文心雕龙·诠赋篇》中所谓“睹物兴情”、“情以物兴”、“物以情观”即这一文化心理的生动描述。先民们在长期的采集、狩猎、农耕生产、生活当中,对天地万物之理有感悟式把握。根据文学与天地万物异质同构的道理,推之以论文,刘勰由自然万物之理体悟出文心文理,是直觉思维。同时,又以自然万物之理来比附相对抽象的文心文理,是为具象思维。我们可以这样说,在自然万物和文心文理之间,直觉思维和具象思维常常相伴相随,一体两面。

大自然花开草长,鸟语虫声,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一切自然而然,不着人工而自然灵妙、生机盎然。生产于其中,生活于其中的先民们容易产生顺应自然、道法自然的思想。推之以论文,则创作情思皆缘于天工,自然生发,非人工所能强为。《文心雕龙·原道篇》由“日月叠璧”、“山川焕绮”悟出“自然之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这道也。”就是这一思维向度。又《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咏志,莫非自然。”心随外物而动,心动而抒怀,一切自然而然。刘勰的言说,基于我们民族熟悉的生产、生活图景。我们任何时候打开《文心雕龙》,都有一种天地万物扑面而来的鲜活感。这里有中国人故土的乡音,有“云霞雕色”,也有“草木贲华”;有“林籁结响”,也有“泉石激韵”;有“献岁发春”,也有“滔滔孟夏”;也“天高气清”,也有“霰雪无垠”;有“一叶”与“虫声”,也有“清风”与“明月”……这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表现,这是中国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场景,一幅幅农耕社会触目可见的画面,总之是一个中国人非常熟悉亲近的世界。这背后的文化背景、文化心理是什么?我们认为,这跟先民们长期的采集、狩猎、农耕生产、生活方式有关,是一种农业文化心理的反映。朱光潜先生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中有段妙论:“西方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风暴雨,是峭崖,是日景;中国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风细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中西文化差异,根本的是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在中华大地上,先民们生于斯长于斯,长期相对稳定地过着采集、狩猎、农耕生活。目之所及,耳之所闻,是草木虫鱼、飞鸟走兽,以之入诗入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根植于先民们特定的生产、生活方式,有深厚的文学传统土壤,中国古代文论大量取象于草木虫鱼、飞鸟走兽就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下面我们以《文心雕龙》为例来说明,先民们的生产、生活经验在文论感悟大化、取象大化中留下了怎样的烙印。

首先是描写动植物生命活动、生命状态的语句直接移入文论中。前而谈及采集、狩猎、农耕的生产、生活方式时,我们已举了不少用例。这里再谈几例典型用例。如《文心雕龙·乐府篇》曰:“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其中“雀跃”本为描述飞鸟动作性的词语,这里直接移入文论。《文心雕龙·铨赋篇》云:“风归丽则,辞剪稊稗。”其中“稊稗”通行本作“美稗”,戚良德先生根据唐写本作“稊稗”,我们认为,从文化背景来说,唐写本的“稊稗”更符合农耕社会的思维方式。《文心雕龙·议对篇》中说:“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又说:“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晋策秀才,而麏兴于前。”《文心雕龙·风骨篇》中说:“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等等即是。其中“枝繁”、“雉集”、“麏兴”、“鸷集”本为描述动植物的语词,这里则直接援引入文论。

其次,从动植物生命活动、生命状态中体悟出文心文理;或是把抽象的文心文理具象化为动植物的生命活动、生命状态。《文心雕龙·宗经篇》说经书:“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也就是说,文学取象于天地,可以沟通人神,“参究万物的秩序,如日月四时等运行的秩序。”说的正是这一思维方式。如《文心雕龙·风骨篇》:“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说的是文章要有气骨才力的道理。《文心雕龙·情采篇》通过“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来说明“文附质”的道理,而“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则说明“质待文”的道理。又通过“桃李不言而成蹊。”来说明“有实存”的效果,而“男子树兰而不芳。”则说明“无其情”的后果。由此刘勰进一步引申说:“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说明真情实意对文章是多么重要。《文心雕龙·通变篇》中通过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来说明“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的道理。《文心雕龙·事类篇》“姜桂同地,辛在本性。”说明的是“文章由学,能在天资。”的文学道理。《文心雕龙·隐秀篇》以“卉木之耀英华”比文章“自然会妙”。《文心雕龙·谐隐篇》:“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云:“夫丝可为帛,麻可为布,菅蒯皆草,可为精用者。言虽有精细之物,然粗物亦不可弃也。”这显然是纺织生活的经验之谈,以之喻文,则是一则生动的文学道理。

胡晓明先生指出:“惟有在农业文化心态中,方能对人与自然之生命节律,抱有极亲切之一种认同,方能对人心与自然之相通,抱有一份关注之兴味,以及对人心由自然物而触发,抱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意会。”“三千年中国诗学之精诣,即由此源泉流出。”无论是语句的直接移用还是体悟自然、取象自然,都使相对抽象的文心文理生动形象。这一点自不待言。我们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这是先民们长期采集、狩猎、农耕生产、生活经验的体现。刘勰本人也许并没有从事过采集、狩猎和农耕生活,但他生活在民族文化中,民族文化经验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刘勰如此,其他文论家亦如此。刘勰说:“佃榖先晓于农”(《文心雕龙·议对篇》),说的是,耕田要先懂得农业的基本道理,这是千百年无数先民耕作得出的基本经验。我们要理解中国古代文论,也要理解其基本的文化背景——农业文明。生于斯、成于斯的中国文化(当然也包括古代文论)以此为底色,这也是我们理解中国古代文论(《文心雕龙》更为典型)的基本立足点和原初出发点。

〔注释〕

①拙文《采集·狩猎·农耕与中国文论的诗性思维》(《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人大复印资料·文艺理论》2008年第9期全文转载)

〔1〕杨雪梅.“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公布最新研究成果:五千年文明并非虚言〔N〕.人民日报,2012-07-13.

〔2〕裴安平.农业 文化 社会——史前考古文集〔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

〔3〕李学勤.中国古代文明起源〔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7.

〔4〕(德)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5〕(意)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6〕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

〔7〕(法)列维-布留尔撰,丁由译.原始思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8〕(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南朝梁)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0〕詹锳.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高亨注.商君书注译〔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2〕古风.刘勰对于“锦绣”审美模子的具体运用.文心雕龙研究》第八辑〔M〕.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

〔13〕胡晓明.中国诗学之精神〔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

〔14〕(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南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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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戚良德.文心雕龙校注通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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