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现代性”与百年文学史的“民生”主题
2014-11-14张丽军
张丽军
日本学者竹内好认为:“学问与生活并非同样的事情。然而,从终极结果上说来,与生活不相联系的学问根本不存在,任何学问都是从我们应该怎样生存这一追问出发的。确实,学问与生活不能等同,不脱离直接的生活,学问自身的发展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如果终极意义上的联系被忽略了的话,学问就会变成经院派的学术,那么学问也会堕落的。学问具有国际性,存在着世界共通的课题。但是,那共通的问题应该具有的性质,是可以还原到人类世界应该怎样生存的问题上来的。”
竹内好把学问与生活联系起来,以具体的生活体验视阈来切入文学研究,进入作家及其作品的生命世界中去,突破凝固的历史框架和已有的稳定性研究结构,获得真切的生命体验与具体的生活场感,进行主体间的生命探询。他反对把学术研究和生活视阈割裂的研究方式,而把生活视阈作为进入作家灵魂世界的必经之门,从而提供了一种新颖鲜活的、关注“人类世界应该怎样生存的问题”的文学研究思维方式。
与较早实现工业化、较为富裕的西方世界相比,中国人在百多年来“应该怎样生存的问题”是迥异于西方世界的。中国人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能不能活下去”和“如何活下去”的生存焦虑,直到新时期改革开放之后,初步富裕起来的中国人才开始思考“怎样生存的问题”。在一个“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文化价值系统中,个体的生活欲望是一个不入流的俗问题。所谓的“宏大叙事”、“启蒙精神”、“革命话语”,无不显现着某种“神圣”的精神光芒,把个体的生存之欲压缩于“庸俗”、“自私”、“宵小”的阴暗角落;乃至于百年文学史中出现了众多不食人间烟火的、脱离生活轨迹的“高大全”式的精神英雄形象。文学研究者对百年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中,出现了众多启蒙、革命、救亡压倒启蒙、人文精神、民间、后革命、新意识形态等等宏大话语,来阐释中国文学和当代中国人文社会思潮变迁,其中一些有着很强的精神阐释价值和理论原创意义,但是,这些话语与“应该怎样生存的问题”,与中国人的“生活世界”却有着遥遥的距离,依然处于无效阐释或隔靴搔痒状态。
在这种思想语境下,有研究者提出了一个新颖鲜活的“中国新现代性”,来阐释在思想史和文学史研究中被抑制和遮蔽的“生活现代性”维度:“生活者,其要义在民生,是指民众的基本生计。而这个‘民生’,在现代性话语中仍然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并因此可以与‘国计’相提并论,‘国计民生’一语在现代中国所表征的意义,乃是现代民族国家所致力的根本要务,甚至成为其合法性的重要现实依据。同时,国计民生也是启蒙现代性的重要维度,失却这一维度,所有的启蒙话语都会显得空洞、虚幻而不切实际,启蒙话语中的人的理想只有落实到国计民生上,才是可信的、真诚的,为民众所认同的……在今天,我更愿意称这种起源最早基础最深且一直在实实在在地寻求的现代性为‘中国新现代性’。”以“生活现代性”为核心内涵的“中国新现代性”无疑为阐释百年文学中的复杂苦难的“中国生活世界”、探寻百年中国人“怎样生存的问题”,提供了新的思想维度。
一、“能不能活下去”:生存的首要问题和新文学的叙事主题
当我们开始从“生活现代性”的“中国新现代性”来观照百年中国文学史的时候,一个东西方世界的差异问题,即一个中国现代性的问题就呈现在笔者的眼前:二十世纪初中国新文学叙事主题,不是“应该怎样生存的问题”,而是一个更为紧迫、更为基础的问题——“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吃”无疑是《狂人日记》的一个最重要的核心词语,以往阐释把“吃人”定格为一种“封建礼教吃人”,上升为一种精神批判的高度。但是,鲁迅叙述更多的“吃人”,如古代的“易子而食”、狼子村的佃户“吃人”等,却是在通常生理意义上的充饥行为,而非有意为之的“精神吃人”。鲁迅由此极端生理性行为,通过精神病人的幻想,引申出封建礼教文化的“吃人”性质。无论是生理意义的“吃人”,还是精神意义的“吃人”,鲁迅的《狂人日记》由此开启了一个关于中国人“吃”的问题,即“民生”问题的文学主题。由于鲁迅浓烈的启蒙精神的主题观照,这篇小说的思想性过于强大,艺术性居于次要的地位。随着鲁迅笔法的不断纯熟,后来的《故乡》、《孔乙己》、《伤逝》、《阿 Q 正传》等作品中,关于“吃”的叙述与描写,渐渐回归生理性内涵,而关于“人”的精神痛苦显现得更为真实深刻。
阿Q一贫如洗,是一个彻底的流氓无产者。正是由于他的贫穷,他受到了未庄闲人的精神侮辱,在求爱失败后(贫穷也是求爱失败的重要原因),“生机”受到了极大威胁而不得不被迫到城市流浪。阿Q在梦中进行革命幻想的时候,想到的也不过是“饮食男女”的生活问题。孔乙己比起阿Q来,身份地位要好一些,但是也面临着一个极为严重的“生机”问题,乃至于做出“窃书”的事情来招致被打断腿。子君和涓生无疑是鲁迅心目中的五四知识分子形象,他们勇敢冲破一切封建思想阻挠,却无法打破经济困窘的生存藩篱,在被解雇、生机陷入绝境之后痛苦分离。鲁迅忠告那些沉湎于激情中的知识青年,不要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生机”关系到个体生命“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是子君和涓生同居后所面临的一个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
在鲁迅先生影响下,一九二○年代“乡土文学”异军突起。翻检这些文学作品,我总是叹息不已:人怎么会那样残忍呢?为了一点点小利,而不惜怂恿他人、家族相斗伤人;或把小偷惩以沉江的刑罚。除了用陋俗、人性恶来阐释之外,我想到了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就是那些边远地区的人们处于一种黯然的生存凄切之中。“仓廪实而知礼仪”,生机的无奈与穷困在无形之中进一步激发了人性中的恶。
一九二五年开始发表长篇小说的老舍是出色的“民生”主题写作者,如《骆驼祥子》、《月牙儿》、《微神》、《我这一辈子》等作品充分展现了穷人的生活悲剧,在那里“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作为穷人家的孩子,老舍从小就面对着贫穷的“日常生活”——每天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穷人日常生活所有的艰辛、屈辱,已经深入老舍灵魂记忆深处,成为他日后进行文学创作的“头朝下”心理。老舍不仅对穷人受压迫、欺凌的悲惨生活和穷人的抵抗、挣扎进行了全景般的呈现,照亮了以往被遮蔽的、处于黑暗之中的穷人世界,而且提出了“人应该怎样生存”的追问:“凭什么呢?”、“我招惹谁了?!”、“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老舍从一种感同身受的穷人生活体验出发,表达出一个真正的穷人的“特有的情感波动,展现他们轻易不愿示人的瘢痕纵横的精神创伤”,达到了一种从日常生活真实出发的艺术真实。
“这些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不只是同情个别人物的痛苦遭遇,而且真实地再现城市底层的生活场景,……它们增强了这类作品表现生活的能力,提高了这类作品的思想艺术水平。”樊骏连用四个“生活”,点出了老舍出色的“底层生活叙事”能力和独特的“日常生活”叙述视角。老舍通过日常生活视阈打开了一扇城市底层穷人灵魂世界的审美大门,在关于穷人“生计”问题的本真性描绘中,创造了饱含丰富人性和深广历史内容的不朽典型形象。
无论是阿Q、月牙儿母女,还是子君和涓生、穷洋车夫,穷人是没有生命尊严、没有爱情的,这些“老中国儿女”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在“嚼谷”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谈论启蒙、革命、自由、爱情,如同饥饿的人一样是虚弱、无力和苍白的。
二、“如何活下去”的阶级觉醒:革命文学与生活现代性
一九二八年二月,蒋光慈在《关于革命文学》中就启蒙视野观照下的死水般的生活,提出了新的理论阐述:“旧式的作家所表现的,何尝不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不过他所表现的,是旧的倾向,是反动的一方面,而忽略了新的,能够创造光明的力量。革命的作家不但要表现时代,并且能够在茫乱的斗争生活中,寻出创造新生活的元素,而向这种元素表示着充分的同情,并对之有深切的希望和信赖……在实际社会的生活中,一切被压迫群众不但是反抗统治阶级的力量,而且是创造新社会的主人。”随着革命形势的急剧变化,一九二○年代后期塑造具有“新的生活元素”的文学形象,以区别于鲁迅式的“老中国儿女”,成为“革命文学”的一种质的要求。事实上,正是由于对底层无产者物质生活的关注,“革命文学”与革命启蒙走出了思想启蒙的误区,在最大程度上获得了民众认可,由此而开启了一种新的、被以往思想启蒙叙事所遮蔽的“生活现代性”。
在“革命文学论争”中,茅盾一方面为鲁迅的“老中国儿女”进行了辩护,另一方面认为大革命后的乡土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如果我们能够冷静地考量一下,便会承认中国乡村的变色——所谓地下泉的活动,像有些批评家所确信的,只是最近两三年以来的事”。一九三二年,茅盾开始创作“农村三部曲”,塑造了新旧父子两代人在愚昧与觉醒之间的艰难挣扎,展现了蚕茧丰收成灾、水稻丰收却不抵债、残冬饥荒的生活悲剧。阿多是一个从愚昧走向觉醒的新式农民形象。在“吃大户、抢米囤”运动中,阿多积极坚定,是村庄里的带头者。《残冬》中反抗意识进一步觉醒的阿多开始思考“如何活下去”,勇敢去寻觅一条彻底翻身求解放的革命之路。
与阿多相似的初步觉醒农民,是叶紫在《丰收》中塑造的曹立秋。他对秋天的丰收并不抱有幻想,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显然,立秋有着不同于因循守旧、相信命运、奴隶式生活的父亲一代农民的新思想,既对贫困的命运进行新的反思,又为“如何活下去”寻找出路,挣扎于愚昧与觉醒之间。
蒋光慈《咆哮了的土地》中的刘二麻子听说革命军到来的消息,开始产生了新的幻想:“他就好像自身的痛苦因着革命军的到来一切都解决了也似的,好像从今后没有老婆的他可以娶老婆了,受穷的他可以不再受穷了,甚至于他的那麻脸也可以变为光脸……他想那便什么事都解决了,受苦的可以幸福,做恶的可以定罪……”刘二麻子参加革命的最初和最大的动机是渴望娶老婆、分田地。对此,革命者张进德对他进行启蒙,要他别老是想着娶老婆的事情。我们穷光蛋要起来反抗,要实行土地革命,将地主打倒,土地归自个耕种。革命叙事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民生问题”,以此进行革命阶级性的现代召唤。不同的是,革命者的理想指向了集体大众的“民生”,而刘二麻子思考的只是个人的“民生”。革命的启蒙策略就在于,刘二麻子的个人“民生问题”可以汇入集体大众的“民生问题”,可以随着集体大众“民生问题”的解决而解决。
革命文学对“民生”问题的关注,构成了生活现代性的坚实基点,是左翼作家进行审美想象的切入点。从一九二○年代末兴起的革命文学到一九四○年代的延安文学,底层民众的被剥削、被压迫的生活始终是文学书写的核心主题,由此出发构成了反剥削、反迫害、翻身求解放的无比强大的革命义理。这不仅为作家确立了一种叙事伦理正义,而且为当时的政治革命提供了强大的思想支持。
这种无比强大的革命义理,一直延续到十七年文学中。细读柳青的《创业史》,我们依然感受到那种为受剥削、受迫害的穷人兄弟伸张正义的道德激愤和革命正义。老舍和左翼文学笔下的那种吃不饱饭的生活困苦和焦虑依然笼罩在柳青的人物世界之中,如任老四“土改仅仅使他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并不能使他富裕起来”,一家大小和小黄牛犊挤在一个牛棚棚里,随时有陷入绝粮的危险。与以往的革命逻辑不同的是,土地革命结束后不能使用强制手段了,“兄弟!共产党对穷庄稼人好是好,不能年年土改嘛!要从发展生产上,解决老根子的问题嘛!”对于这个“民生”问题,梁三老汉和刘二麻子一样想到的是自个儿,而受到共产党教育的新式农民梁生宝想到的却是和村里的其他贫困户结成互助组,集体性地改变生活命运。梁生宝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政党力量的支持。梁生宝对“如何生活下去”的思考,展现了刚刚建立的新中国对乡土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现代性探寻。《创业史》尽管有着紧跟时代的历史局限,但它的价值就在于历史性地审美显现了那个时期的“生活现代性”。
三、“活得怎样”:新时期文学的欲望觉醒、人格独立与自我救赎
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人们被压抑已久的生活欲望从“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极左思潮中解放出来,获得了多元生存渠道的可能性。这在一定意义上,不仅把人们从“民生问题”的生存困境中解脱出来,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开始了对个体精神自由和生命尊严的自觉追求。
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无疑开启了新时期文学关注民生问题的先声。受惠于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政策,“漏斗户主”陈奂生不仅吃饱饭了,还能拿出余粮做成油绳到城里卖,赚的钱想买一顶帽子。陈奂生“从三岁以后,四十五年来,没买过帽子,解放前是穷,买不起;解放后是正当青年,用不着……今年好像变娇了,上两趟寒流来,就缩头缩颈,伤风打喷嚏,日子不好过,非买一顶帽子不行。”这三言两语中透露的信息是丰富的、新颖的,是刚刚吃饱饭的人才有的“新时期中国”的生活感受和生活祈求。
“他满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脸上有了笑;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想到囤里有米、橱里有衣,总算像家人家了,就兴致勃勃睡不着,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讲闲话。”作为一个经历过新旧中国,曾经填不饱肚子的陈奂生,对新时期“米”、“衣”这些生存最基本问题的解决是“满意透了”。也许,我们会追问:陈奂生的生活理想就这样简单?陈奂生可以知足了,作为作家的高晓声的思考就可以止步了吗?
何士光的《乡场上》则把高晓声传达的这种源于最基本生存层面的快乐和乐观复杂化,带有更多的苦难印记和某种隐约的悲观影子。《乡场上》塑造了一个与阿Q非常相似的地位卑微的穷农民“冯幺爸”。他被置入一个两难的境地:为乡场上争吵的罗二娘和任老大家做个见证(罗二娘的男人是乡场上食品购销站会计;任老大是穷民办教师)。冯幺爸知道:
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对所有的神明不敬。你得罪了她罗二娘一家,也就是得罪了梨花屯整个的上层!瞧,我们这个乡场,是这样的狭小,偏僻,边远,四下里是漠漠的水田,不远的地方就横着大山青黛的脊梁,但对于我们梨花屯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仿佛就是整个的人世……
在原先的单一的社会经济结构中,冯幺爸没有其他生存方式的选择,不得不向罗二娘、曹支书低声下气地乞食、做“奴隶”。新时期的冯幺爸拥有了阿Q所不具有的新的多元生存空间与生存方式,打破了那种狭窄的社会经济结构。他可以“做活路”,可以凭个人劳动独立地获得生存经济权,所以,原本沉默失语的他,发出了生命觉醒的声音:“国家这两年放开了我们庄稼人的手脚,哪个敢跟我再骂一声,我今天就不客气!”勇敢地为任老大家的娃儿的清白无辜做见证。冯幺爸从沉默失语到发出生命觉醒的声音,从原先的奴性回归到生命主体性,最大的根源就在于新时期改革使他获得了独立的多元经济来源,有了独立的、不再依附于他者的生存权保障,结束了冯幺爸填不饱肚子、人身依附的时代。
“民生”状况的改善,是陈奂生、冯幺爸结束阿Q式悲剧命运、恢复生命与人身尊严的物质基础。但是,冯幺爸真的能够冲破“仿佛就是整个的人世”、“合股经营的梨花屯”吗?一九九○年代的阎连科的小说《乡间故事》给予了一个悲观的答案。
阎连科在九十年代以《乡间故事》生动地描述了市场经济时代乡村世界上层势力的新的存在方式,揭示出乡村世界中的新政治结构所具有的某种压抑性黑暗力量:
乡间俗事外人不明白,不理解大小乡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各有其民俗。如婚嫁: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的大儿媳、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红红绿绿,上上下下,都扎扎实实是亲戚。没办法,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乡间就是这物景、这面貌。
新时期冯幺爸生存权有了初步保障,挺起了腰板,发出独立声音。但是,乡村上层势力依然通过各种方式编织一种新的威权大网,成为没有具体解构目标的、无法突破的“无物之阵”。底层的权益依然受到侵扰,无法获得完整的生命尊严和完全的个体人格独立性。《乡间故事》接续了何士光的隐忧,展现了一个“民生”问题初步解决之后,人们开始从“民生”转向独立人格的“精神”问题。既然乡村世界的“无物之阵”难以打破,加上城市化力量的推动,一九九○年代以来进入城市来解决“民生”问题、寻找精神出路的“进城农民”的文学形象一再出现。
苏童的《米》是一个优秀的“生活现代性”寓言文本。小说一开始描写一种关于“饥饿”的极端生活体验。孤儿五龙从乡下逃荒来到城市,“多日积聚的饥饿感现在到达了极顶,他觉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来,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五龙在陌生的城市逡巡,鬼使神差地来到大鸿米店,“雪白的堆积如山的粮食,美貌丰腴骚劲十足的女人……它体现了每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它已经接近五龙在脑子里虚拟的天堂”。“米”是小说的一个核心意象,也是五龙在这个世界最安全、最满足、最纯净的所在:“奇怪的是他不想离开仓房,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型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接近真实。”在遭受陷害和侮辱之际,五龙在米堆中安眠,还做出把米置于女人身体的疯狂举动。这是一种关于饥饿的历史记忆,是进城后陷入新困境与自我救赎的寓言性表达。
贾平凹的《高兴》也传达了农民在乡村无以为生、到城市居无定所的新世纪“民生”问题。不同于五龙的是,《高兴》中的刘高兴已经开始了从单一个体解放走向了追寻群体解放的思考。这在一定意义上,接续了十七年文学中的“梁生宝”的文学形象,是“生活现代性”在新世纪的独特存在方式。
四、从“生活”之欲到“为什么活着”的精神之思
一百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百年文学以独特的审美想象方式呈现了社会历史的变迁、时代心灵的战栗及其现代性诉求。从国家民族的存亡危机,到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民生”问题,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无时不困扰着这个国家、民族和她的子民。文学正是通过一个个具体的生命个体的“生之痛苦”来展现和构成国家、民族的“苦难史”。从五四时期开始,“能不能活下去”的最贫穷、最低微、受侮辱与受损害的文学形象,无不在生存线上挣扎呻吟。一九二○年代后期一种觉醒、反抗的革命解放声音,传到了古老的乡土中国农村,一些挣脱祖辈的生存之厄、重新思考“如何活下去”的农民走向了觉醒—反抗—革命—翻身的解放道路。从革命文学、延安文学到十七年文学,这种反抗剥削、反抗压迫、寻求翻身解放新生活的阶级性叙事具有一种无比强大的革命义理。然而,革命一度却走向了“生活”的反面,以压抑人的生活、贬低人性要求来寻求“革命”的神圣性和永久性。抛弃生活的“革命”是无以为继的,取而代之的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的新任务,开始了经济体制改革。陈奂生、冯幺爸、连科等人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发出寻求独立的声音;五龙、刘高兴也能够从农村进入城市淘金,来解决新世纪的“民生”问题。
面对如此庞杂的挣扎于生存线上的文学形象群体,仅仅用启蒙、革命、救亡或某种意识形态来阐释是无法触及人物形象情感的震颤和灵魂的悲鸣的。“中国新现代性”理论恰恰触及了这个以往被遮蔽的、最基本的国人生存的物质性问题,为我们重新阐释百年文学提供了新的思想观念和精神维度。“物则是至高无上的,它凌驾于上帝、人和其他精神产品之上,那样恢宏,那样偏远,有那样的不可名状,孤独而自立。它与精神无缘,但却是求证精神深邃隐秘的终极证据。”“生活现代性”并不排除人的“思想现代性”的追求,而恰恰是为“思想现代性”提供最基本、最重要的前提性条件,同时又是“求证精神深邃隐秘的终极证据”。正如徐迟所言:“物质文明将推动精神文明前进。资产阶级的现代化的物质建设正在为新世界创造它的物质条件,这种物质条件也必然会为新世界创造它的精神条件。”“民生”问题与文学的“精神”不是矛盾的,而是互相渗透、交织的,如鲁迅的作品。正是因为“民生”问题的困扰,百年中国文学始终无法脱离“吃”的主题性叙述,始终与西方的现代派文学有着很深的隔膜。中国文学缺少那种卡夫卡、加缪式的现代文学作品(鲁迅是个例外,他的作品包含了卡夫卡式的精神探寻),不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不认同现代派文学,一个关键原因就是缺少诞生这种现代派文学的物质语境。一个尚在“能不能活下去、如何活下去、怎样活着”的此岸挣扎的人,怎么能够产生真正意义的“为什么活”的彼岸文学?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会理解一些优秀的作品还是停留在“生活”维度上(如余华的《活着》、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刘恒的《狗日的粮食》等),可以理解打工文学、底层叙事在新世纪的兴起,会宽容“下半身写作”(这是性成为禁忌之后的一种反拨)并察觉到其所隐含的叛逆性价值,也会理解《士兵突击》中许三多的“人就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 就是好好活着”这种循环论证所包蕴的中国式“生活现代性”。
有没有超越“生活之欲”、进行精神生活探寻的文学?新世纪的《血色浪漫》就是一个展现“精神之思”的文学。作家都梁塑造了钟跃民这样一个“大院子弟”的精神贵族:面对苦难、饥馑,他不仅不悲哀,反而视之为难得的精神探险;转业拒绝机关,自愿选择摆小摊;事业与财富如日中天,他决然退出——“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拒绝服从、追求内心精神体验的丰富性和生命的自由感,是钟跃民不同于以往文学形象的一个重要精神品质。这昭示了一种从百年“民生”的苦难主题走出来的新世纪文学精神叙事的可能性。
肌肤之痛的终止,就是灵魂之痛的开启。任何精神性的文学生长,都要从生活出发,从个体独特的生命之痛出发。在中国人都能享有最基本的“民生”保障,不再有饥饿记忆的时候,也许就是走出活着的“物质”局限,就是追问“为什么活着”与“应该怎样活着”的新世纪中国文学“精神”超越之路的开始。
(责任编辑 韩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