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农民进城”叙事的“空间想象”
2014-11-14庞秀慧
庞秀慧
世纪之交“乡下人进城”叙事中出现了大量的空间想象,这是因为乡村以城市为镜像来建构主体。孙惠芬《给我漱口盂儿》(《山花》二○○三年第一期)中受下乡知青们影响的奶奶执著地保持着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刘庆邦以《到城里去》(《十月》二○○三年第三期)为题吹响了乡下人进城的历史号角;范小青《城乡简史》(《山花》二○○六年第一期)从本质上来说则是个寓言——虽然整个文本不甚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这个寓言就是城市以镜像的方式诱发乡下人进军城市的历史,它简化了文化滞差带给人的苦痛,从而呈现出乡下人进城的历史合理性。城市被看作文明的象征,进城已经成为乡下人摆脱贫困落后的最简单快捷的手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乡下人进城”就是处于前现代农业文明的农民被“抛入”现代城市的过程。他们对城市的一切都毫无准备,而他们所拥有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又无法使之真正进入城市生活,感受现代城市文明的真谛。由此他们对城市的印象集中表现在他们对城市的空间感受上,而空间本身并不单纯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认为空间是社会产物,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流动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乡下人真实地感受了空间所昭示的存在差异,在这种差异中,乡下人的自我意识得以萌发,中国的城市化经验与阵痛得以展现。
一、空间的发现
农民进入城市所遭遇到的最初考验就是交通工具对安全感的挑战。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迫使众多的陌生人同时共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做长距离移动,这往往会使得惯于熟人社会的农民感到不适。熟人社会的交往规则来自长期交往之中,“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加思索时的可靠性”。这导致他们缺乏与陌生人交往的经验,无法判断陌生人对他们的态度和交谈的目的,由此他们对陌生人充满了过分的戒备。叶开的《解决》(《十月》二○○○年第二期)写到从未出过远门的李文千里迢迢从南宁到上海上大学,然而无论是在旅途中还是在学校里,李文总是小心翼翼:他不仅担心行李被偷,而且还得时刻注意“维持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尊严”,根本无法应对车厢中拥挤的人群和学校中陌生的女同学,以至于四十多小时都无法上厕所。虽然在老家李文可以轻松自如地“一边走路一边小便”,然而在陌生的空间里,小便——这个卑微的愿望——居然对他构成了极大的挑战。即便他们进入了城市,也未必会习惯拥挤的交通工具。孙惠芬《民工》(《当代》二○○二年第一期)中的鞠广大对乘车充满了恐惧:他们怕车里的拥挤,怕别人的白眼,以至于他的膝盖都要打颤,牙齿都要互相磨砺。
同时,他们一进城就立刻感受到空间的差异,从听觉、味觉和视觉真切地体会城市和乡村的不同。马克思曾经说过:“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乡下人对工业文明的表征——城市——充满了文化落差。叶梅《五月飞蛾》(《山花》二○○二年第八期)中的二妹觉得城市充满了声音,“汇成网,感觉不到人;城市男人是有香味的;城市也充满了灯光,半夜三更也有汽车和人在行走”。张慧敏《玻璃门》(《山东文学》二○○五年第一期)中城市的夜晚迷住了第一次进城的秀竹,在她的眼里,“几十层的酒店亮成了一株银树。”孙惠芬《吉宽的马车》(《当代·长篇小说选刊》二○○七年第二期)中吉宽发现就连日光也不同了,“日光在槐城汽车站上投下了一块块阴影,清晰地划出了楼房的边界,一个个散乱的小厅子的边界,就像嘈杂喧闹的声音把车站上空弄得七零八碎一样。这是城市的日光,城市的空间,城市的日光是一块一块的,有着处处可见的边界,城市根本就没有空间,它的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声音。”
他们对城市的高楼印象深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城市展示给他们的就是高度。“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生活本身展示为许多景象(spectacles)的高度聚积。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中国社会自身呈现出三种文明交融的状况,身处前现代文明的乡下人,并不能清楚地对现代文明和后现代文明有所认知。他们对现代文明的感受要么来自于熟人社会的口耳相传,要么来自于媒体。例如芊子(梁晓声《荒弃的家园》,《人民文学》一九九五年第十一期)被朋友描绘的城市景象说动了心,她认为现代文明就是可以嚼着口香糖随便和男人交往。秀竹(张慧敏《玻璃门》)之所以到城市做蜜月旅行就是因为“结婚之前,所有的高楼大厦秀竹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她渴望能到这样的高楼里待一待。在他们眼中,高楼象征着现代化的生活,对高度的探索就是对城市生活的探索。因此侯蓓《柳巧儿的庆祝》(《山花》二○○五年第一期)中柳巧儿“对高楼大厦怀有莫名的景仰和热爱”,她努力地和生活在高楼里面的人交朋友。曹多勇《城里的好光景》(《小说选刊》二○○六年第二期)中的“我”喜欢数大楼,数得“天旋地转”,“眼花缭乱”,“都是我在农村所没感觉过的”;数完大楼,就开始量大路;被保安阻止之后,气得“我”踢墙垛子,大骂“日你妈”。陈然《晕眩》(《莽原》二○○六年第六期)中的刘手更是认为城乡区别就在于城里有高楼,“城里到处都是高度,它是城市的脊椎。城市的身段完全是由高度组成的。”所以当他发现自己恐高的时候就特别绝望,认为自己再也无法成为城里人了。
其实乡村也不是没有高度的,但是那里的高度再也不能让人们产生对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乡村中所见的高度要么是大自然形成的高度,要么就是传统伦理造就的高度。大自然所形成的高度带给人的是广阔的地平线和单调的社会环境,而伦理造就的高度则充满了威慑和束缚。陈映实《山里的世界》(《中篇小说选刊》一九九○年第三期)写到金焕福一辈子的渴望就是走出生养他的大西山。夏天敏《牌坊村》(《中篇小说选刊》二○○三年第二期)中历史留下来的贞节牌再也不能产生号召力,高中生荷花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惜卖淫,而周顺子默许妻子秋霜去卖身。传统习俗和伦理道德再也无法压制人们对生活的追求,摆脱贫困的渴望撕掉了宗法制温情脉脉的面纱。即便这种追求是充满血泪的,但是自有其合理性所在:大西山的人穷,父母只知生育,却没有教育孩子的意识;牌坊村没有水,只有靠积雨水为生,长不了庄稼,秋霜家里连两角钱都拿不出来。抛弃了传统习俗和伦理道德的金焕福和荷花们,开拓出新的生存空间,获得了全村人的敬重和理解。
因为尚未进城的乡下人对城市的空间感受更多地集中于高楼上,所以我们能看到高楼在许多农民的眼中成了现代化的象征。孙惠芬的《舞者》(《山花》二○○○年第十一期)中的“我”因为渴望楼房能用瓦斯气而拼力进城。杨怡芬《含糊道》(《长城》二○○四年第三期)中的林英按照小时候的梦想在家造起了房子,浴室在二楼,朝海一面是落地玻璃,浴缸是“能按摩,好冲浪的,会发出音乐的”。畀愚《白花花的茅草地》(《上海文学》二○○五年第十二期)也说到“一个农民想要与时俱进,主要还是体现在起的楼房上面。”陈然《晕眩》中写到刘手之所以进城就是为了能在县城买一个房子。房子成了富裕生活的象征。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二○○六年第十期)说“姐姐到城里去赚钱,是为了给家里盖套像样的房子。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她见不得村里好多人都盖上二层的小楼房,而自己一家四口却还挤在破烂的旧屋里。”这种对空间的想象建构了城市的镜像,而当农民真正进入城市之后,城市生活将重塑他们的自我理想。
二、城市经验的生成
因为空间实际上是社会关系的体现,“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所以对新空间的发现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幸福。农民进城所造成的空间共时性,实际上掩盖了前现代文明和现代文明与后现代文明之间的历时性差距。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已经进了城的农民千方百计地营造属于自己的空间。这种空间更多的时候是精神意义上的。张宇《枯树的诞生》(《莽原》一九九二年第一期)中的“我”已经在城市生活了多年,却依旧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胆小、软弱和怯懦。不但对这个城市没有归属感,而且在自己的家里也无法真正放松自己。当他有了朋友,才真正感觉“这个城市在接受我”。他慢慢地对城市空间有了新的感受,他开始知道“你感受到哪里,哪里就是你自己的空间。”这实际上是内心的自我确认,是由外部空间的需要转变为内心感受的确认。他把熟悉城市的过程比作狗散布气息和蜘蛛结网。“是自己熟悉空间,空间也熟悉了自己,彼此接受的过程。”
进一步来说,城市的镜像功能召唤了农民的想象性秩序,农民对精神空间的主动追求更能表明城市文明带来的独特经验。何玉茹《胡家姐妹和小乱子》(《人民文学》二○○三年第九期)中胡明珍追求的城市生活完全是精神性的,她刻意追求与众不同,对生活充满了挑剔。现实生活对她来说既遥远又陌生,甚至连恋人的手都无法接受。城市实际上被想象成一种乌托邦,胡明珍以此抗拒所有的现实生活。夏天敏《接吻长安街》(《山花》二○○五年第一期)中“我”眼里的城市一切都无比美好:水泥路“坚硬如铁的”;灯像“蓬花状”;高楼大厦“干净明亮”;街上的车“像河里的水样流淌,人也在流淌”;人行道仿佛“溪水似的”,行人是溪水上的“花瓣”……整个城市就是“田野里的金色的向日葵”!他做梦也想“以城市的方式来生活”。可他心中的方式就是轻松自如地走在大街上,并和恋人柳翠在大街上自由地亲吻。他无法超越农民工身份导致的空间局限性,他所向往的城市景象就是他所看到的城市空间镜像。他无法真正地去理解城市生活。虽然他的想法最后得到了实现,但是他已经残疾,“城市的方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无法再进一步去了解城市体认城市,他所感受的城市文明到此就戛然而止了。
而且城市镜像使得乡村女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方圆(吴玄《发廊》,《花城》二○○二年第五期)和荷花(夏天敏《牌坊村》,《中篇小说选刊》二○○三年第二期)都是看到了城市中的女孩子能打扮得漂漂亮亮而进城。而且方圆的穿着打扮和行为方式都变得和城市女子一模一样,以至于吴玄在作品中感叹:“乡村只不过是城市的影子,城市走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郭明辉《陷阱》(《中篇小说选刊》二○○二年第一期)中的何小英之所以能忍受吴家老板对她的摧残是因为她从电视中学会了要钱;方格子《上海一夜》(《西湖》二○○五年第四期)中的杨青特意去买上海知青用的雪花膏;更有甚者莫过于阿来的《自愿被拐卖的卓玛》(《人民文学》二○○七年第二期)中的卓玛,她听说人贩子会把女子拐卖到外地,为了走出大山就把自己给卖了!乡村女子们的这种行为给作家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惑,作家们要么无可奈何,要么痛心疾首。但无论作家如何评判,乡村女子们还是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奔向城市。从本质上来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道德问题,而是一个自我认知的问题。乡村的改变其实是农民自发的行为,并不是城市造成的。如果没有自身的反思和欲望,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有“自我”意识的觉醒。范小青《成长》(《中篇小说选刊》一九九三年第三期)中的彩红就是这样。她本身无欲无求,即使到了城市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命运的拨弄。李春平《生活入门》(《上海小说》二○○○年第二期)中的细儿也是这样。黑格尔认为:“欲望是人类一般活动的推动力。”杜威曾经说过:“社会的情形,天天不同,道德所以适时宜,便应该求新经验新观念的生长来应付时势,不应盲从旧法,所以道德无止境。”
这种认同由于来自自我经验而显得无比真实,说到底道德是无力评判这种自我认同的,因为“使自身满足于自己的活动和劳动,这是个人生存的无限的权利。”所以我们看到乡村的男人们也是如此,男人们发现传统的生活方式无法让他获得社会的承认,他们也不得不从城市这个镜像中反观自己,调整“自我”。刘醒龙《白菜萝卜》(《小说月报》一九九四年第九期)中的大河虽然不赞成弟弟小河们在城市的生活方式,但依旧回到城市。李佩甫《会跑的树》(《中篇小说选刊》二○○三年第三期)中冯家昌用尽手段也要留在城市;刘汉香则用工业文明来改造乡村。这个小说正式出书时改名为《城的灯》,李佩甫认为“灯”是理想,“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可从文本中来看,这更是人类对于自由生活的渴望和追求。作者在叙述中隐含着对冯家昌的道德评判,但是文本中却显示出冯家昌只有真正进城之后才焕发了他的自我价值。贾平凹的《高兴》写到农民即使进城捡破烂也“高兴”。文本虽然写出了农村的凋敝和乡下人的苦难,但是高兴进城的目的却是因为“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并不在于智慧上而在于见多识广,我需要这些见识”。
城市镜像实际上促进了农民自我理想的生成。侯蓓《柳巧儿的庆祝》中的柳巧儿最后对城市的时空关系有了新的认知。“柳巧儿的时钟又转到了它的起点,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灰姑娘的十二点是童话中唯一真实的部分,不但真实,而且永恒。马车变回南瓜,车夫变回老鼠,柳巧儿关于庆祝的希望和公主的美丽衣裙一样化为灰烬。这样的破灭,这样的失去,柳巧儿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只是这一次,她还失去了她的阿媛。时钟继续向前,柳巧儿知道她失去的希望还会被它带回来,直到下一次破灭,但是它再也不会把她的阿媛带回来,阿媛就像一颗黄豆一样被时钟一样运转的圆形石磨碾碎了,消失了,连渣也没留下。这又是为什么呢?柳巧儿不能不为阿媛感到委屈。她了解自己的命运,然而阿媛是无辜的。”这种认知无情地打破了她的迷幻世界,使得她能极度清醒地把握城市人际关系,而且可以更深一层地了解城市生活,并且对于人性有着进一步的体谅。张爱玲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作者在这里没有丝毫的谴责,更多的是同情,作者用悲悯的态度俯视作品中的人物,所有的人物都有了自己的灵魂和精神世界,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和悲哀,由此在乡下人柳巧儿眼中这个城市的面目不再狰狞,她也不再惶惑。只有真实地认识世界,才会有把握世界的可能性。
不幸的是,对农民来说,他们无法接触到城市文明的核心价值,能感受到的仅仅是城市生活的表面,恰如研究者所说:“他们真正的城市经验源于所从事的工作及由工作形成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他们所从事的上述工作大都不是‘资本密集型’、‘技术密集型’,而是‘劳动密集型’,这就使得他们无缘真正的‘现代工业’,依旧干的是出力气的重活儿,是简单的原始劳动,是身体与物体的相互挤压,是血肉与工具的相互研磨。”由此都市的消费文化直接进入他们的视野。商品拜物教以物与物的关系直接呈现于农民面前,侵害了农民对纯朴和谐的想象。刘手(陈然《晕眩》)在进入卜梅的生活之后,他先后历经骄傲、羞愧和自省的心态变化。他骄傲,因为卜梅是城里人;他羞愧,因为他无法接受城市的消费观念,因为卜梅告诉他,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在于如何花钱;等到他终于可以独立思考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圆形的装了轴心的笼子里”的白老鼠,受了卜梅的欺骗。他为了尊严,杀害卜梅,然后等待警察上门,因为自首会被减刑,他要用死亡来洗脱他的罪恶,这个罪恶不是对卜梅的,而是对自己的。
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则以寓言的形式说明了乡下人与城市之间是永远隔着玻璃的。水东永远不能理解城市人的人生选择:大老倌并不在乎三妮是否骗他,只要常来看看他,这便足够,“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好,他心甘情愿。”欧阳箐箐牺牲了自己“最钟爱”的人;而凌杰明知欧阳箐箐当面撒谎,也甘愿为她付出生命。水东起初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稚少年,他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人像一个个小蝌蚪,树像一根根火柴杆,而他是连着天的,上面就是蓝天白云。”他也喜欢看欧阳箐箐站在阳台上,背靠栏杆,缓缓向后倒去,张开双臂,“像是一只花蝴蝶”。随着阅历的增加,特别是凌杰的死让他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不过是一幅美得出奇的画,看得见摸不到,他们就仿佛高楼外侧的人,只能在窗外不停地向上爬,“只能往上看,上面有星星和月亮。往下看,抖抖的,倘若一个不留神掉下去,便是黑压压的无穷无尽的深渊了。”这是生命的必然经历,无可逃避。而水东最后接受了城市生活的堕落,适应了龌龊的城市生活,“还是得去上海。不能当一辈子乡下人,得把家安在上海。”整个小说充满了生存的苦难,但人们勇于面对深渊,每一个人都毫不畏惧地面对生活,是我们这个时代进城大军的本质精神,完全可以比拟拉斯第涅站在城岗上俯瞰巴黎城的气概。
但这种觉醒是个体的自发行为,在这个过程中个体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外界的影响,我们从文本中能看到农民的自我觉醒中充满了悲剧,和谐的田园梦想被无情地打破,人生充满了骚动不安。很多作品都表达了一种自我的“认同危机”,即“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的形式”。何申《归去来兮》(《当代》一九九二年第一期)中金香和老仓的情感不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徘徊,他们无法判断哪种生活更适合他们,最后无奈地想到“过去老人在外面做生意,隔个一年半载也要回家歇歇,自己这一晃也出来小一年了……”才获得心理平衡。路英智《精神富翁》(《山东文学》二○○二年第七期)中对土地的感情并没有带给卢继雨快乐,他总是迷茫地追问人生价值。
这种迷茫说到底是缺乏伦理道德的定位。“自我”的萌发,让农民懂得思考“我是谁”;但是这种反思远远不足以平衡对自我价值的追问,正如查尔斯·泰勒(C.Taylor)所说:“问题不只是我们在何处,而且是我们正走向何处;尽管前者可能是或多或少的事,后者是趋向或背离是还是不的争端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绝对的问题总是构造着我们的相对问题。由于没有方向我们就无从趋向善,也由于我们不能对我们与这种善相联系的位置漠不关心,而且由于位置是总在必然变化和生成的某种东西,所以我们生活的方向问题必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我们看到乡下人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有的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而宁可失去良心和尊严,如李佩甫《会跑的树》中的冯家昌和李肇正《傻女香香》(《小说月报》二○○三年第九期)中的香香;有的用廉价的快乐掩盖生活中的悲哀,如畀愚《欢乐颂》中的立秋;有的身价百万却孤单寂寞,如李先锋《阿芬的困惑》(《山东文学》二○○六年第十二期)中的阿芬;有的为了抗拒“被丢弃”感而寻找“一夜情”,如方格子《上海一夜》(《西湖》二○○五年第四期)中的杨青。他们所遇到的问题正是整个社会的大变迁带给他们的阵痛,他们是历史的中间物,处于两个文明的夹缝之中,他们的苦痛和挣扎体现出了时代的特征。
缺乏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的农民经常面临着意想不到的异化与工具化情境。他们在城市生活中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城市的肮脏与罪恶通过空间呈现在他们面前。马本德的《在城市屋檐下》(《莽原》一九九四年第六期)把城乡二元格局所造就的情感差异表达得清楚而又准确。中国人自古就说“人在屋檐下,焉得不低头”。炳变得粗野,珍则四处认干亲。而做保姆的惠,被男主人强奸时也不敢反抗,因为男主人曾经给过她一些恩惠,“这一切的直接后果是,当后来那个惊心动魄的一刹那突然降临时,惠首先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自卑、怯懦和惶惑,那时她缺乏一种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与之抗争”。这种自卑和怯懦其实也是由于城乡二元格局所带来的,惠无法抵抗男人所暗示的城市力量。
此外,资本的再生产又利用了农民年轻而有活力的身体,再现了资本主义血淋淋的生产过程。罗伟章《故乡在远方》(《中篇小说选刊》二○○五年第一期)中的陈贵春被私人采石场老板绑架到深山做奴隶。王手《乡下姑娘李美凤》(《山花》二○○五年第八期)中李美凤的身体成了老板和老板娘利用的工具,她所有的行动区域都被禁锢在工作室里,想逃跑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对外面太没有底了”。空间的狭小阻碍了人物精神和行为的拓展。被遮蔽的空间加剧了城乡精神隔膜,所以我们看到陈贵春的妻子宁可绕远路也不愿走新拓宽的柏油大路;李美凤引以自豪的手在警察眼里是那么丑陋,像镊子一样。
其实镜像也限制人的精神觉醒,构成新的屏蔽。郭明辉《陷阱》中的何小英模仿吴家老板的生产经营方式,缺乏经济头脑和商品意识而最终失败。其实何小英的失败是因为她的经验和知识都无法应对真正的城市生活,这才是困境的真正成因。这不是“绕开”陷阱就可以解决的。拉康认为,在自我生成的镜像过程中,“他的自由是与他的奴役的发展相混合的。”如果无法突破镜像的话,就始终无法建立“自我”。邵丽《明惠的圣诞》(《十月》二○○四年第六期)中明惠的自我觉醒始终停留在进城的起点,她无法辨别李羊群的情感和老曹的金钱带给她的愉悦之差别,她对城市的理解始终是物质性的,她的理想就是买一个房子,在城里生孩子,“做城里人的妈!”所以一旦她真正体会到精神意义上的城市生活时,她的“自我”就彻底崩溃。彭见明《富丽山庄》(《山花》二○○五年第十二期)中曾经是村长的方爹在城里做事小心翼翼,甚至连狗发情都要管。这都是城市的镜像阻碍了农民“自我”认知的发展。
但是镜像并不是总能遮蔽“自我”认知。对城市文明的体认中,经验逐步发挥着纠错功能,镜像诱惑逐步消失,农民对人性和社会有了新的体认。作家们看到空间变迁也同样遮蔽和压抑着城市人的生活,这种发现使得“农民进城”叙述中呈现出对城市的理解和同情。因此农民的自我认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们原来根据城乡二元格局把人分成城市人和乡村人,但是当他们走入城市之后,发现城市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城市人和他们也没有任何区别。刘手(陈然《晕眩》,最开始喜欢霓虹灯的理由是霓虹灯下分不清城里人和乡下人。但现在他不再去看灯了,因为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对自己的角色迷惘起来”。吉宽(孙惠芬《吉宽的马车》)发现城市人和乡村人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发现城市也不过是一个大乡村而已,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利欲熏心,“都是土拉巴叽的农民”。他们不得不开始对现实进行思考,由此“农民进城”再也不是单纯的空间移动,城市再也不是可以安居的乐园,而且城市镜像在某种意义上与现实构成了反讽。孙方友的《“睡猫”睁开双目》(《山东文学》二○○五年第七期)讽刺了镜像自身存在的悖论,发挥了文学想象的多重性。书记夫人刘亚洁去乡下侦查谷老板妻子“睡猫”的真相。“睡猫”放了录像带,猜中方可见面。录像带中先后出现了五个叙事人,各自叙述了五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源自城市镜像,各有合情合理之处。刘亚洁的失败显示了镜像自身的虚幻,但同时也显示出了城市镜像和乡下人主体的分裂和对抗。这种对抗使得城市失去了原有的诱惑力,乡村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向往的安宁与和谐。
三、何处是家乡
生长在前现代农业文明的农民很难接受流动的现代性所带来的“恐惧、焦虑和不平”。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这往往就成了“农民进城”叙事的情感趋向。很多作者描写了这种焦虑和恐惧,使得城市景象笼罩了孤独和凄惶的情调;他们曾经拼力脱离的乡村却成了和谐宁静的场所。张宇的《乡村情感》(《人民文学》一九九○年第五期)真切地描述了这种感受:“城里的街道很宽,总觉得这是别人的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往前走时感觉不到在走,总觉得是挤。好不容易挤过去,还要再挤回来。日月就这么重复着,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机里来回搅。只有风低低地吹过来时,才能追着风吻到那遥远的山坡和亲密的乡村,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刘思华《城里不长庄稼》(《人民文学》一九九四年第五期)中的秀子无法适应残酷的城市丛林法则,当她离开时,感觉“路灯的光显出一些孤独和虚幻,望一望天,一片灰黑色的迷茫,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而她曾经向往过的高楼大厦则是“绅士一般傲岸、冷漠”。即使他们之前充满憧憬,这憧憬也被城市碾为齑粉。阿宁《米粒儿的城市》(《小说选刊》二○○五年第十期)中的米粒儿的情感被她最信赖的任总所利用,成了任总生意场上的交易品。米粒儿懊恼自己的失足,“她不想再在这个城市待着了,不管她在这个城市里住多长时间,这个城市依然不属于她。她顶多只能拥有这个城市里的一套住宅,她永远不是城市人,她只是被城市里的四堵墙圈了起来”;她想回家,觉得还是“村里的日子幸福”,“只有回到村里,她才是真正的米粒儿,才能长成一棵庄稼”;当她回到家乡,看见哥哥手上的老茧和裂口,痛不欲生,本来她对城市充满幻想,任总更是激发了她的想象:
她就先把爹和娘都接到城里来,让他们老两口也来城里享享福。然而她要想办法把两个哥哥弄到城里,给他们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将来把两个小侄子都接到城里上学。以后她们家就不再是农村人,成了城里人。
米粒儿从记事起就听大人们说城里,在他们眼睛里,城市是可望不可即的。她一上中学就树立起了自己的理想,就是到城里。她上学、高考,都是为了进城,给人家看孩子也是为了进城。不但她进城,全家人也跟着她进城,这才算是成功。
可是这一切都破灭了,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感情乃至她对法律的信心都轰然倒塌,于是“返回市里时,米粒儿提包里装了一袋毒鼠强”。城市毁灭了少女的青春和梦想,这是城市对乡村的掠夺,激发起了乡村对城市的仇恨。而陈然《晕眩》描写刘手在城市女人卜梅面前总觉得自己像荠菜,是供人玩乐的对象。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可以惬意生活和自由放松的空间。因此大量的农民开始了返乡之旅。研究者对此评述说:“他们的返乡并非轻松愉悦的,除了对家乡的思念和眷恋,更多的是对城市压抑的一种疏解和释放,也有被迫与无奈。”
然而家乡已经无法接纳这些返乡的农民,他们无意中成了乡村的“异乡者”。这突出表现在返乡者已经无法适应乡村,城市生活已经影响了人们的精神气质。吴玄《发廊》(《花城》二○○二年第五期)写城市改变了方圆的内心,当她回家之时,觉得老家“很陌生”。许文馨《羊肉水饺》(《山东文学》二○○五年第二期)写返乡后,女人在家闲不住,和乡邻无法交流,要开一个店,“做与不做已经不再是思考的问题,怎样做才是应该思考的”。孙惠芬《致无尽关系》(《钟山》二○○八年第六期)中的“我”已经无法接受乡村生活中顺理成章的伦理关系,对“我”而言,乡村已经成为一个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更何况乡村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乡村再也不是异乡者心中的纯朴之地。换句话说,当农民在城市中遭遇到个体选择的痛苦与困境之后,他们反身寻求宗法温情的庇护,幻想以此来“逃避自由”之时,却发现乡村失去了庇护他们的能力,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新的伤害。焦祖尧《归去》(《人民文学》一九九三年第十期)中的农民吴福无法忍受煤矿中刻板的规章制度和冷漠的人际关系,他思念乡村的生活,自家院子里有苹果树,村里有的是人情,他觉得乡村处处都好:新鲜空气好,土地好,青草味道好,鸡犬之声相闻好,不由得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土地?”然而等他辞职回村之后,才发现失去了固定收入,村里人变得冷漠而自私,他又开始怀念在煤矿上工作的日子。阿宁《道路通向麦田》(《莽原》一九九五年第四期)中的士锋大学毕业时主动申请分配回乡,他已经厌倦了都市生活的平庸烦琐,“他向往那些麦子”,“他想让自己变成一株麦子,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地舞蹈”。可是没有人理解他:恋人李娜和他分手了;父亲骂他,“我花钱供你读书,是想让你有出息,不是想让你往下窝囊”;办企业挣钱的哥哥也想让他在外有权,这样他也能不再受气。他发现自己的牺牲一点价值也没有,“一旦他决定回到村里,就将变得一钱不值。”谣言四起,“人们都愿意相信,他不是无缘无故地要求回来,而是因为犯了错误。”士锋发现自己犯了错误:“他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土地上的麦子,热爱种麦子的乡亲和他们的孩子。可是他发现,这一切并不爱他。也许,他们并不是有意伤害他。他们一辈辈和现实抗争着,和土地搏斗着,无法理解别人眼里的幸福。那样的幸福在他们眼中一钱不值。他清楚地看到,在他和村里人之间,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这距离可能是难以逾越的。他对他们的那种依恋感和归属感,是一种盲目的感情,完全带着一厢情愿的意味。现在麦子在他的心中,失去了以前的魅力。”士锋终于明白了,回乡不仅仅只是在田地受苦,“而是把自己一点一点地从原有的层次上降低下来,和村里这些朝夕相处的人们认同。”因此,他不得不离开家乡,回到他原本厌恶的城市。
此外,商品拜物教彻底地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赤裸裸的交换关系。阎连科《柳乡长》(《上海文学》二○○四年第八期)中的柳乡长把村里所有青年人都强制赶出乡村,送入城市,只要能致富,哪怕是男盗女娼。尽管柳乡长暗地里十分不屑,可他还是给娱乐城的老板槐花立碑,“学习槐花好榜样。”宫林的《洼洼地里好庄稼》(《上海文学》二○○五年第二期)公然宣称:“咱农民在城里找钱,回乡下找尊严。”而回乡找尊严的方式就是勾引留守妇女,愈加荒淫无耻。刘庆邦《回家》(《人民文学》二○○五年第十二期)中的梁建明在外打工受骗,逃回家来,却发现连母亲都变得那么虚荣,不让他出门,怕他丢人,虚荣心改变了亲情和乡情。母亲趁天亮前把梁建明偷偷送走,梁建明暗暗发誓,“死也不回来了”。李先锋《阿芬的困惑》(《山东文学》二○○六年第十二期)中的阿芬发现乡亲们无法接受她和富家子弟离婚的事实,不断谣传她是个坏女子,阿芬万分困惑,无可排解。
因此这些异乡者们尽管精神上万分思念家乡,但实际上已经无法适应家乡的生活,城市已经成为他们不得已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的避难港。在城市里,他们可以尽情地思念家乡,却不必面对家乡的苦痛。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十月》二○○四年第二期)写嫁入城市的崔喜,拒绝了来自乡村的诱惑和温情,坚定地留到了城里。冉正方《种苞谷的老人》(《山东文学》二○○五年第二期)写在城里的年轻人,尽管还是自称家乡人,但生活方式已经完全城市化。滕肖澜《爬在窗外的人》中,尽管水东下定决心要在城市生活,但他向丁小妹表白的话却是“我想和你一起回乡下”。“乡下”成了精神的寄托,是灵魂可以安居之所。荆永鸣《老家》(《小说选刊》二○○七年第八期)中在北京开餐馆的“我”和妻子,无论对老家如何“伤感”,“毕竟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和老家的联系却是让他觉得“惊恐”和“麻烦”。
所以对于这些异乡者们来说,他们最终选择变得很简单,就是好好过日子。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人民文学》二○○二年第一期)中的李平洗净铅华就为了好好做个妻子。鲁敏《梅花开了》(《山西文学》二○○二年第二期)中二贵接受了失足的梅花,仅仅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叶兆言《不坏那么多,只坏一点点》(《长城》二○○二年第四期)中李斯在城市里饱经沧桑回老家后遇到一位姑娘,两个人有很多共同语言:抱怨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大谈城里人的种种事情,谈得非常投机,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经历;看什么都不大入眼,嫌城里人坏,嫌乡下人土;都有叶落归根的打算。当地要拓宽公路,姑娘要开饭店。“姑娘说,我出钱,当然是我当老板,我总不至于傻得让你来当老板吧。我告诉你,要想算计我的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斯说,别跟我说钱,钱这玩意是坏东西,我好歹也曾经见过,没听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一个月后两个人结婚。“他成了家乡一家小饭店的老板,他很爱老板娘,真的很爱。”这种爱是基于共同的生活经历,具有稳固的现实基础。爱情再也不是无私奉献,经济拎得清,不是经济伙伴,也有基础感情,但绝不是理想。
四、未来走向何处
从本质上来说,农民进城是人类不断追求更和谐的生存空间的必然结果。在海德格尔看来,“人和空间的关系无非是从根本上得到思考的栖居”。对空间的设想体现精神的广度,空间的发现是人物生活轨迹迁移的结果,以往的空间想象过于着重空间的移植和类比而忽视人物自我成长,空间的移植不过是人物自身的挪移而已。但是当作家逐步突破空间对人物的遮蔽,体验人物自身的成长,他们的作品才真正显示出了这个时代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气质其实就是农民进城的主旋律,即勇于突破一切束缚,发现自我,寻找自我的存在价值和生存意义。一九九○年代以来,有新闻报道了农民造飞机的事情。作家们以此为蓝本,写了农民飞上天之后的空间体验。邱华栋《我在霞村的时候》(《北京文学》二○○○年第八期)写徐庄文不怕挫折,敢于为理想付出,因为“我想让咱村的人都在天上看地下!”宋方金《乡村天空里的舞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二○○六年第七期)中刘富贵一辈子都想知道“在天上看抬头村,抬头村是个什么样子。”朱佳《飞翔的牛》(《大家》二○○七年第四期)详细写了农民老牛梦想成真的过程。他先用床单,后用鹅毛做翅膀;之后他进城请工程师帮助他造一架真正的飞机,飞起来之后,“看到深秋五彩的树林在山峦上铺展成一块地毯,起伏延伸,远处的村庄变成了地毯边缘一个小小的图案。老牛和土地相伴了半个多世纪,却从来没有和蓝天这样接近,广博温柔的土地让他一览无余,他一下子就钻进了天空宽容的胸怀里,感觉自己就是天地间一只渺小而自由的鸟……”。榜样的力量开拓了农民的视野,村里的小娃娃,一人给了他一元钱,说“我们也想飞。”
但是中国社会的复杂现状使得现代的工业文明在农业文明和后现代文明之间处于非常尴尬的地位。福柯的圆形监狱理论使得人们开始警惕权力的眼睛,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侵犯也成了文学叙述的对象。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人民文学》二○○二年第十期)描绘了城市生活的荒诞,李四所幻想的父亲尊严父子亲情被符号无情地毁灭。冉正方《夏天的尖叫》(《山东文学》二○○五年第二期)中潘天文无意之中陷入制度的冲突。自己家的树无论砍或不砍都会受到惩罚,哪怕是别人砍伐的也不行;他们充满悲伤地要远离城市,但是政府规章又限制了他们的行为。人被困在规则之中,偶然性吞没了人生的幸福和安宁。荆永鸣的《大声呼吸》(《人民文学》二○○五年第九期)则写了人被城市所格式化,备感压抑,无处哭诉。这是现代生活给人的压抑感,并不是简单的城乡差异。范小青《像鸟一样飞来飞去》(《上海文学》二○○五年第十期)中郭大和郭大牙拿错身份证,郭大牙迫不得已以郭大的名义在城市中生活。当郭大牙好不容易回乡重新办理身份证,派出所却不肯帮他把临时居住证上的名字改过来:
派出所说,你虽然拿着郭大牙的身份证,但你的临时居住证上怎么是郭大的名字呢,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真的你?你说还有另外一个人叫郭大,那他人在哪里呢?你怎么证明你是你而你不是他呢?
更何况城市化进程中的种种荒诞使得城市化本身受到了质疑。刘醒龙《冒牌城市》(《人民文学》一九九一年第五期)中的胡家大院本是大别山中的一个小镇,可是在上级的指令下,“那天开万人大会,有人中途上趟厕所,返回时裤子还没系好,四周便被宣布成城市了。”然而胡家大院的人们却认为人可改名,地名是绝对不能换的,“只有不要祖宗的人才去改地名。”市里的杨同志不得已宣布地名要等“市里的最后决定”,结果半年后,市里派来姓胡的浙江佬当主任,地名叫古月大道。胡培玉《边缘人》(《山东文学》二○○二年第四-五期)中也是如此。城市的扩张使得大量的城郊农民变成城市户口,然而,他们发现自己在城市中无以谋生。杜幸福和女人摆大排档,却被市里取缔。儿子杜粮食认为“都什么年代了还谈正经不正经,这年头有钱就是爷”,主动为小姐们提供卖淫场所。女儿小花傍大款。杜幸福在这样的城市化面前极度绝望,转而羡慕在乡下的大舅哥那种自给自足的生活。
从本质而言,这种荒诞和城市文明无关。其实农业文明伦理道德已经渗透进城市,城市文明非但没有洗掉农民身上的国民劣根性,却被农业文明所侵蚀。“城市在文化实质上不过是‘都市里的村庄’,市民在心理素质上不过是‘城居农民’。在这种情况下,非农业居民也具有农民的人格而受农民文化的支配。”毕四海《城市里的家族》(《中篇小说选刊》一九九八年第五期)写到“我”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省报记者、文化女性,却甘愿给冯老板做现代小妾。大妻离婚不离家,“她在冯家管人管钱管着老公和老二的性生活。”“我们冯家”四世同堂住在法式风格的榴苑别墅,但“他的家庭停留在前清”,尊卑有序,形成极其严格的差序格局。他们的婚姻以及仕途都是由抽签来决定,他们和乡土关系密切,联系他们的不是感情,而是家族伦理。这些人虽然衣着光鲜,出人头地,随时出国旅行,但是他们身上“流着的却是封建文化的骨髓,他们还拖着一条农民的尾巴。”毕四海的另一篇作品《最后的田园诗》(《飞天》二○○三年第六期)也是如此。斑鸠嫂的丈夫把别墅群建设得充满田园风光,“铁栏杆上爬满扁豆秧,南瓜秧”,可他们的精神是极度贫乏的,物质生活是他们的主旋律。他们认为,富人就是要“一国两制”,妻妾成群。在斑鸠嫂眼中,当年山里人的丈夫知疼知热,做了老板就变心了。无知的她把祸根归结为城市,“人活在那里,‘好’坏了良心”;归根到底还是乡土好,“人活在这个大山窝窝里,活得实在。”孙惠芬《岸边的蜻蜓》(《人民文学》二○○四年第一期)和《吉宽的马车》也都有着类似的问题。作家看到了乡下人在城市过程中的堕落,并没有考察堕落的历史因素。从空间的角度来看,就是作者过于着重于空间的类比,使得乡下人进城的题材更多集中于对城市的批判,使得空间遮蔽了我们穿越历史的目光,“是空间,而不是时间,使我们无法看见各种结果。”因为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城乡二元对立的关系上,忽视了对城市文明和农业文明的细察,简单地把恶归于城市,把善良归于乡村。这种简单的类比使得人们无法仔细思考城市化的发展前景。他们只看到乡下人在城市中的苦难,很多作家对此充满了迷茫,贾平凹在《高兴》中全力描写了乡下人进城之后的苦难和迷惑,但他也只能是表现,他说:“这些人的出路在哪里?解决不好他们的问题,最后城市会不会也荒芜?我也不知道,只能把这些现象、把这群人的生存和精神状况写出来。”
中国的城市的确和西方的城市不同。西方的城市是建立在市民社会基础上的,经过漫长的工业化时代已经开始反思工业文明的弊端。埃比尼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一八九八年提出“田园城市”理论,倡导一种兼具城市和乡村优点的田园城市。尽管在中国人看来这具有乌托邦色彩,但是不可否认这在欧美国家已经成为事实。而加拿大的城市规划专家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则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质疑理性规划的大城市,谈到城市如果要保持活力,那么城市就要按照人的需求来提供适度空间和田园气息,最好是以小城镇模式为主。可是这种对田园气息的追求是以相当程度的物质文明和人的理性精神为前提的,田园气息与城市的进步和发展并没有必然联系。虽然“原始的田园生活是一切人、一切时代的理想。”但正如阿多诺所说:“这种田园生活仅仅是一种幸福的假象,让人麻木不仁地度过困苦的生活,像动物一样地存在着。”后现代文明给人的最大启示就是对价值理性的重视,我们可以以此来警惕和反省现代文明中的工具理性对人的伤害,而不是因此否定现代文明。而且西方的城市规划理论仅仅可以作为借鉴,我们不能不考虑到中国人主体性的内在特质以及文明发展的需求。
总的来说,“农民进城”的空间想象从经验层面写出了城乡之间的大变动,给时代留下了真实的记录,这种空间体验是中国式的和本土化的。它对城市既不是单纯地控诉和批判,又不是专门写光怪陆离的城市景象和人的潜意识,而且对乡村也不是一味地怀念。它尽可能真实地描写农民对城市的切身感受,而感性生活对人的成长来说非常重要。“一切人类知识都来源于人类本性的一种基本倾向——这种倾向在人的各种最基本的行为和反应中都表现出来。感性生活的全部内容是被这种倾向所决定并且充分体现着这种倾向的。”因此我们能在空间想象中看到生活的苦痛:无论是朱日亮的《白肉血肠》还是滕肖澜的《爬在窗外的人》,都写了一个共同的感受——心里累。这种累是工业文明的必然结果,快节奏的工业生产改变了人们的自然生活规律,使得人们不得不习惯充满陌生人的空间以及契约式的交往方式,而处于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尚未架构起与之相适应的社会制度,中国社会依旧在三种文明之间徘徊。于是文学想象就必然呈现出色彩缤纷的场景。曾经有学者对荆永鸣的《大声呼吸》评论道:“这不是写作者的残酷,而是对‘现象’的映照,是对一个人群饱含情感的抚摸。”但是在抚摸之后,文学又清楚地感受到农民在新的空间中的个性成长和百折不挠的毅力。他们感到不平和愤怒,又在不平和愤怒之后,加倍地付出努力,开拓成长的空间。这种成长恰恰是现代精神的源头,恩斯特·卡西勒(Ernst Cassirer):认为“现代人,启蒙时代的人……他必须自己闯出通往真理的道路,只有当他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真理,确立真理,他才会占有真理。”如何在城乡二元格局的历史背景中探求中国现代化的道路,历史上没有可借鉴的地方。虽然乡下人的主体已经渗入前现代文化的特质,但是我宁愿相信有了这种追求的勇气,农民进城的步伐会不断加大。农民从对空间的向往到突破空间的遮蔽,就是理性认知战胜感性感受的过程,萌动的理性意识会让他们突破历史附加给他们的一切障碍。
〔此文系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社会转型与乡土怨恨心理:对一九九○年代以来乡土小说的一种研究”(项目编号:10D06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