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小说二题
2014-11-13池上
池上,1985年生,浙江杭州人,作品散见于《江南》、《飞天》、《文学港》、《文学与人生》等杂志。
桃花渡
一
秋天里,阮依琴得了一场不轻也不重的病。体检报告显示她的甲状腺上有个边界模糊的结节。阮依琴拿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她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圆点。圆点并不算大,但医生却告诉阮依琴这个圆点很有可能就是肿瘤。医生看上去四十来岁,微胖的脸蛋同秃得只剩下后脑那一圈儿毛的脑袋无不表明着他的专业很娴熟。阮依琴的眼睛便绕过医生那光亮得有些过分的前额,后方一扇老式、狭长的窗户外,许多片梧桐树叶正飘落下来,像是赶赴一场绚黄的盛宴。医生没有注意到阮依琴的眼神,他还在继续说着,最好做个手术吧,一旦切片结果确定是恶性,就能马上切除掉了。阮依琴还在看着窗外,那些梧桐树叶不断地掉落下来,好像永远都掉不光似的。阮依琴就对着那些梧桐落叶说,我不能手术的。你不要害怕,医生以为她在担心,其实就是个小手术,这种病发现得早,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但阮依琴却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手术的。阮依琴起身去拎包,低头的时候,她听到了医生的一声叹气,你这个情况,应该做手术的。
从邵逸夫医院到阮依琴的家不过两站路。但那天,阮依琴走了四十多分钟。快到家的时候,一场绵长的秋雨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轻易地就将阮依琴打湿了。阮依琴立在无数细长、密集的雨点之中,她很想安慰自己这是一次误会,那个黑色的圆点不过就是个结节。但如果不是呢?阮依琴不敢再往下想,甲状腺癌虽然称不上绝症,但总是越早治疗越好。阮依琴是怕死的,可阮依琴更怕自己不能唱戏。新版《追鱼》马上就要开始排练了,团里前些天定下来,还是由她同黄云伶出演。那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阮依琴都淡忘了,但当年《追鱼》里黄云伶的扮相却无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黄云伶披一条淡红网眼云肩,着一条鲜红的长百裥裙,她唱起戏来,云肩、裙摆亦随之舞动,犹如一条红色的鲤鱼。阮依琴就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把B超单塞进了包里。阮依琴想,无论如何,都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金阿姨看到湿淋淋的阮依琴吃了一惊。金阿姨问她,怎么淋得这么湿?金阿姨是阮依琴家的钟点工,做了两年多了,金阿姨搞卫生很干净,烧菜也有一手,自打她来家里以后,阮依琴就没再换过人。做的时间长了,两人便熟络起来,金阿姨人很爽快,有什么说什么。所以当金阿姨问她怎么淋得这么湿时,阮依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忘带伞了。阮依琴去脱衣服,走到洗衣机前时,她注意到洗衣机旁多了一瓶香水。这是一瓶淡黄色的香水,瓶身很是方正,上头写有黑色字母“DAISY”。阮依琴正看得出神,金阿姨就进来了。金阿姨说,这是你的吧,早上洗衣服的时候我摸出来的,还好没洗进去。阮依琴想了想,说,哦,下次我不会忘记了。
假若金阿姨仔细辨别的话,她是能发现阮依琴那天的神情是有些游离的,如果再进一步思考,她也许就会发现阮依琴其实是不用那个牌子的香水的。阮依琴所有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香水都由两个交叠的字母C组成,它们的名字叫香奈儿。阮依琴只用香奈儿的香水。但那天,金阿姨未作深究便匆匆赶回家去了,所以,那顿晚饭照例只有阮依琴和马凯两个人吃。
阮依琴打开香水瓶,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味顺势窜入她的鼻子。这香水的名字起得真好,阮依琴想,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初秋的原野上大片大片盛开着的雏菊。阮依琴把香水放到马凯面前,问,这是你的吧?马凯正吃着饭,马凯说,是。马凯如此大方地承认,让阮依琴有些意外。这是送给一个女人的,马凯说着把香水瓶放进上衣口袋,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阮依琴愣了一下,阮依琴想,自己好像应该问一下的。可是问了又能怎样?是像其他女人那样大吵大闹一通,然后分道扬镳?亦或是从此心里住进个疙瘩,彼此再生活在一起?两者,阮依琴都不喜欢,她的本意只是想提醒一下马凯,别太过分了。所以,阮依琴回答道,这有意思吗?怎么没意思?马凯却显得咄咄逼人,马凯说,知道了,我们才好去离婚。马凯说完,撇下才吃了一半的饭出去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客厅。阮依琴觉得今天的马凯好像不像马凯了。
记忆里,马凯鲜有娱乐生活,他唯一的爱好便是钻进文字堆里研究各种历史。马凯是市文化馆里编各地县级材料的。如婚前预料的一样,他们的婚姻生活称得上平淡无奇,阮依琴依旧加班加点地排戏,而马凯则一头埋进了他的书堆里。阮依琴甚至想,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绝不可能会因为诸如遇上七年之痒、缺乏激情之类的理由而离婚。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激情,说到底,他俩的婚姻更像是为了一张证明,那张给他俩以外所有人看的证明。既然如此,离不离婚对阮依琴而言也就没那么关乎痛痒了。只是,阮依琴想,不能是现在。新戏一旦开始排练,那就好比是列车上了高速轨道,她又怎么能因为离婚这种事而分心呢?
阮依琴去房间里找戏服。戏服就压在衣柜的最底下,那是件玫红色的戏服,上头绣有牡丹花纹,还配有白色流苏的半透明云肩。阮依琴将戏服取出,穿上,透过衣柜上那面宽大的试衣镜,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阮依琴原本是唱花旦的。阮依琴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在剧团里唱戏了。那是个很小的越剧团,加上师父吴风梅也不过才六个人,这六个人把戏里所有的角色都扛起来了。如果换成别的地方,这样的小剧团肯定是站不住脚的,但在阮依琴生活的这个小城——绍兴则不同。绍兴自古就是出戏曲的地儿,绍兴的越剧、绍剧、新昌调腔放在全国都是有名的。绍兴城里爱听戏的人也多,一个露天台子、几张条凳,就是一个小型戏园子。
阮依琴她们常常在这样的露天台子上唱。阮依琴喜欢唱戏,尽管底下观众不多,但她站上台却有种飞起来的感觉。不唱戏的时候,阮依琴就立在台子后方看师父。师父吴风梅已经四十好几了,平日里,她总是挽着个发髻,吴风梅的眉目是细柔的,吴风梅看人的眼光也是细柔的,就连吴风梅的小碎步也是细柔的。吴风梅整个人都跟越剧一样,阮依琴就常常望着台上的吴风梅出神。阮依琴想,吴风梅多么像自己的母亲呀。
阮依琴其实是没有母亲的,她甚至连母亲长什么样都忘了。唯一的印象是,四岁那年,吴风梅从福利院里把她领了回来。吴风梅说,你就跟着我唱戏吧。阮依琴便跟着吴风梅唱戏。吴风梅膝下无儿无女,吴风梅既把阮依琴当作徒弟,也把她当成女儿。后来,那是阮依琴大了以后的事情了,阮依琴无意间晓得,原来吴风梅曾经也是有过一个女儿的。只可惜,那个小姑娘在人世间没活几天便夭折了。小姑娘的父亲不久也因病离世,只留下了吴风梅孤身一人。阮依琴听人说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夜晚,师父独自坐在床头,任由清冷的月光照过她的泪水。她就往自己心里打了一记,她想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师父都是她的母亲了。
阮依琴这样想的时候并未料到,命运的枝蔓已经朝着不可扭转的方向蔓延开了。头一次见到柳玥是在露天台子底下。阮依琴唱完戏正打算回家,却被一个女人拦下了。女人披着件黑色风衣,圆润的脸上长着一对与之不太相符的丹凤眼。这种长相其实是很特别的,但阮依琴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还是女人先开了口,女人说,你好,我是柳玥。阮依琴这才忆起自己是见过这个女人的,那是在团里那只小小的影碟机里:柳玥扮作一个俊朗少年,在那只影碟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杭州越剧团团长柳玥是个小生,也是越剧界泰斗姚桂兰的嫡传弟子。阮依琴不禁有些局促了,柳玥却笑了起来,在她云淡风轻的笑声里,阮依琴听到了一个声音:跟我走吧。你这么好的苗子,应该唱小生的。
很久以后,当阮依琴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仍觉得一切有如鬼使神差一般。阮依琴站在师父吴风梅和柳玥的中央,吴风梅问她,依琴,你想跟柳团长回去吗?你要是想去,我不会拦你的。阮依琴的眼睛明明是向着师父的,可柳玥来了,柳玥的嘴里衔着一枚苹果,她像一条蛇似地拼命蛊惑着阮依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剧团里?你就不想登上更大的戏台,唱戏给更多的人听?阮依琴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她的不语恰恰表露了她的心迹,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接过禁果并吃下去了。阮依琴的眼泪簌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唤了声,师父。吴风梅没有应她,良久,吴风梅低语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
二
马凯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出现了,自从提出离婚后,他就跟消失了一样。但是那天阮依琴下班回家却看见了他。马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谈谈吧。阮依琴的心里就不禁咯噔了一下。果然,马凯从包里拿出纸和笔来,家里的东西,你看着办好了,我无所谓,反正这房子本来就是你分的。马凯又说,名字我已经签好了,就等你了。马凯指的是离婚协议书。阮依琴没有去拿那支笔,她盯了那张签有马凯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好久,想,这日子怎么过着过着,就过成了这样?
阮依琴和马凯的恋爱肯定算不上惊天动地。那时候,阮依琴没日没夜地唱戏,她在把自己唱成杭州越剧团台柱的同时,也把自己唱成了大龄剩女。对此,阮依琴倒是无所谓,她想,和戏作伴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阮依琴仍旧我行我素。柳玥却不这样认为。有一回,柳玥把阮依琴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说,女人过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你也该找个男人嫁了。柳玥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来。都是熟人介绍的,我看过了,除了有几个年龄大了点,其他都还不错。柳玥说得好像跟动物交配一样简单。柳玥又说,上次我去市里开会,人家领导特意提到了你,说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找不着对象的?是不是团里的工作量太大了,没时间谈恋爱。再这样下去,就是我这个团长的问题了。阮依琴其实并不想拿那些照片,但她还是拿了,她接过照片的一瞬间突然想:婚姻本身,大概就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戏。
阮依琴开始同照片上的人相亲。照片上的好几个人老得可以做她的父亲,还有几个离过婚。也有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但对方要求婚后必须专心相夫教子。这个时候,阮依琴的脑子里就晃过柳玥的那句话来,柳玥说,女人过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马凯就是这个时候走进阮依琴的生活的。马凯比阮依琴大六岁,人挺老实,长得也过得去,文化馆里的人都说,马凯是因为天天埋头搞创作,才把自己弄成了光棍。
阮依琴还记得头一次见马凯,是在越剧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菜入油锅的声音、服务员点菜的声音和人们的交谈声把餐馆包裹成了一个闭塞的瓶颈。菜迟迟未上,两人都不由有些局促。本来嘛,如果有饭菜,两个没什么可聊的人便可以将话题转移到菜上来。再不济,还可以吃,一旦吃上了,场面便不至于那么尴尬。马凯显然不是什么制造气氛的高手,他在问了几句后,就再也不发问了,只是礼貌性地回答阮依琴提的问题。阮依琴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后来,阮依琴突然停了下来,她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累。她倦了,于是,她对着马凯问了句,要是我们结婚了,你会让我唱戏吗?马凯呆了呆,旋即问道,那你会反对我编写材料吗?阮依琴就看着马凯,说,不会。那我也不会,马凯说。
从餐馆出来,马凯对阮依琴说,外面吃贵,还不卫生,你是唱戏的,吃上面更要讲究。明天你来我家吧,我给你做顿好吃的。第二天,马凯果真给阮依琴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青椒炒笋丝、西湖腐皮卷、凉拌黑木耳……马凯边上菜边说,我那天就注意到了,你不吃荤的。不过,你放心,今天这些菜全是素食,吃多了也不怕胖。阮依琴的心里便起了一丝涟漪,阮依琴想,这当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爱情。阮依琴理想中的爱情,要有爱恨情仇,要够轰轰烈烈,但既然命里注定她不能拥有这样的爱情,那么,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求个稳当。马凯他本身就是稳当,阮依琴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可现在,稳当的马凯偏偏不稳当了。阮依琴坐在沙发上,她还在盯那张签有马凯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协议书上,“马凯”二字写得龙飞凤舞,就像此刻她的心绪。良久,阮依琴站起来,她从皮包里翻出那张B超单来给马凯,你看看吧。和马凯生活了这么些年,马凯的脾气阮依琴还是知道的。马凯就是欠不得别人的债,特别是良心债。果然,马凯接过,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马凯问。阮依琴没有回答马凯,阮依琴问的是,你还打算同我离婚吗?马凯不响了,马凯就捏着那张离婚协议书,直到那张纸的中央被捏出了一道褶皱。明天我先陪你去复查一下吧,马凯顿了顿,道,等这个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再离婚。阮依琴却说,我不去的。你不就是想我检查出来没事,好顺顺当当地跟我离婚?我偏不去!马凯把那张协议书扔了出去,阮依琴,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婚姻?也对,它只有妨碍到你唱那些狗屁戏、当狗屁团长时,才是重要的。马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等马凯走后,阮依琴仍旧坐在沙发上,她的眼睛跳过电视机、音响,最后落到了斜对面的那张婚纱照上。婚纱照里,阮依琴一袭玫红色戏服,浅笑着。戏服很长很长,一直拖到了地板上。这是阮依琴的意思,阮依琴说,这样才有婚纱的味道。阮依琴的旁边则是马凯,他也着一件改良过的戏服,看上去有些不太搭调。婚纱照拍成这样,马凯原先是不同意的。马凯说,结婚总要有结婚的样子,怎么搞得跟唱戏似的。阮依琴却说,一百张婚纱照里一百张都是白婚纱、黑西装,那种婚纱照,你要是喜欢,你自己去拍,我反正是不拍的。马凯只好妥协,但马凯并不晓得,阮依琴说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闪过一个念头的:如果生活里只有她同越剧,该有多好。
现在看来,也许她和马凯的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阮依琴把自己蜷成了一团,陷进了沙发里。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便如此,她就像搭上了没有回程的航班,回不了头了。不仅如此,她还要让这场满是漏洞的婚姻继续进行下去,必须继续进行下去。阮依琴起身去拿新《追鱼》的戏本。戏本很厚,她翻开其中一页,里头满是她做的标记。没多少时间了,阮依琴盘算着,新《追鱼》上演后便是团长竞选。阮依琴得到消息,等柳玥调去市委宣传部,团长的空位就由本团的人来填补。团里的副团长总共就只有她和黄云伶两人,换言之,这其实是一场她们两人之间的战争。阮依琴就恨恨地看了那张婚纱照一眼,阮依琴想,她不能输的。她好不容易才走到的今天,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输呢?
阮依琴还记得自己初到杭州越剧团的那个夏天,整个杭州城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般蠢蠢欲动。阮依琴经过的每一条小巷都被红色的大字覆盖了,上面用极其板正的宋体写着“争创‘文艺之都,人人有责”。从每家每户的电视机、收音机里传出的,也都是同争创“文艺之都”有关的报道。在被持续高亢的情绪所包围的这座城市里,越剧团更是首当其冲。市里下了文件,要求团里必须排一部高质量的戏——《追鱼》。
几乎所有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只有阮依琴除外。阮依琴是帮忙打下手的,有时她会帮忙去别的地方取道具,有时则去传达室帮忙分发各种报纸、信件。传达室里的报纸、信件很多很多,管传达室的老头一个人根本对付不过来。阮依琴在分发这些东西的时候却在想,为什么柳玥把她挑了来,却只让她做这些活?但她亦没有别的办法。除此之外,她倒是有一大把空余的时间。每每这个时候,阮依琴便会呆呆地站在戏台底下,那是个很大很大的戏台,戏台上,很多人在来来回回地走动,很多人在咿咿呀呀地练唱。阮依琴听说,这部戏的花旦已经定下来了,是团里新晋的红人黄云伶。阮依琴还听说,张珍的人选还在考虑当中,张珍最后是要从台上的那些小生里选出来的。
一段宛转悠扬的曲调从戏台后方飘了出来:但愿得夫唱妇随常相叙,却比那玉堂金印胜十分。这段戏说的是鲤鱼精向张珍表露内心的情愫。阮依琴细细听来,这花旦的音色柔软中带着细腻,细腻中又带着点韧劲,她不觉听呆了。然后,她看到一身鲜红的黄云伶娉婷地走到了戏台中央,黄云伶的眼眉弯弯的,酒窝浅浅的,黄云伶就像那条鲤鱼精似的微笑地望着她。阮依琴哼唱起来,无数个音符从她喉咙里蹦跳出来,滚落到了空气中,阮依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唱,但她的内心却在呐喊,唱吧,唱吧。阮依琴想,自己一定是被那条鲤鱼精感动了。阮依琴还在唱着,然后,她看到黄云伶站到了她跟前。黄云伶说,你也想唱戏吗?黄云伶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这使得她原本妩媚的脸显出几分凌厉来。阮依琴这才明白,自己不应该唱的。但她明白得太晚了,黄云伶空洞的声音在她的耳旁扩散开来,类似于某种审判。黄云伶说,实话告诉你,你的嗓子不适合唱花旦的,当然,也不适合唱小生。阮依琴没有辩驳,她看到一个字飞过来,又一个字飞过来,重重地砸落在她的心上。窗外,蝉叫了,蝉的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很快就将她湮没了。阮依琴想,这是一个多么悲凉的夏天啊。
如果不是长宏影视公司的赵老板,也许阮依琴的人生就这样了。阮依琴是在柳玥的办公室里见到赵老板的。赵老板顶着个啤酒肚,前额处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但这并不影响柳玥满脸堆笑地同他握手。赵老板,我柳玥保证,这部戏改拍成电视剧一定会红。柳玥还想继续说下去,办公室的门开了,柳玥看到阮依琴站在那里。阮依琴是来送报纸的,她绕过赵老板,走到了柳玥跟前,然后,她听到了赵老板公鸭子一样的嗓音。柳团长,她是谁?也是你们团里的吗?柳玥说是,柳玥没有回答赵老板的另一个问题。赵老板笑了起来,在他意味深长的笑声里,阮依琴转了个身,回敬给赵老板一个很好看的笑容,赵老板,我叫阮依琴,小鸟依人的依,琴棋书画的琴。
那天晚上,阮依琴跟着赵老板去了他的一处别墅。在无数个往后的日子里,阮依琴都不愿再忆起那段不太愉快的经历,赵老板压在她上头,就像某种巨大的白色肉虫。你放心——好了——这部戏——肯定由你来演。赵老板边说边卖力地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赵老板的话因此便变得断断续续了。阮依琴的思绪就在赵老板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散落开去,阮依琴想到了团里那个瘦瘦高高的编舞,那是个叫潘志文的男人,他常常在下班前就帮阮依琴把热水打好,再拎到她的宿舍去。潘志文还写过一封情书给她,那封情书被她藏在了枕头底下。许多个夜晚,当阮依琴抚摸着那张有些泛黄的纸,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幸福充满了。但是,快要被幸福充满的阮依琴最终也没选择潘志文。潘志文家里有个尿毒症的母亲,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已经耗费了他家太多的财力、人力,而且将来还要无止境地耗费下去。潘志文也不能让她登上那个大戏台,所以,当阮依琴躺在赵老板边上凭吊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时,她仅仅只是难过了那么一下。然后,她听到了赵老板不算太响却极有规律的呼噜声,呼——呼——
三
阮依琴现在所在的病房共有三个病人,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还有她自己。探病的人零零散散,不太多,也不算太少,但这并不影响阮依琴练习新戏。阮依琴手里拿着戏本,柳玥跟她讲不用再唱这部戏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完了。柳玥说,这是我在越剧团的最后一出戏,这里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的,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能上台演出呢?阮依琴这才晓得马凯把事情捅到柳玥那里去了,不管她怎么解释,柳玥都坚持不再让阮依琴出演了。
阮依琴去邵逸夫医院找医生。阮依琴说,医生,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这两天还要唱戏的。医生手里拿着一张新报告单,他看了一会儿,对阮依琴说,你还是赶紧手术吧。阮依琴的身子就软了下来,阮依琴想,秋天过去了,总还会有春天,可错过了这部戏,她阮依琴还会有春天吗?阮依琴站了起来,她是用手扶着医生的办公桌站起来的。阮依琴说,医生,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不唱戏的。医生盯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摇了摇头,你这种情况,手术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种手术,一般休养半个月就可以正常上班了,你用不着那么担心的。阮依琴去拨柳玥的电话,阮依琴说,团长,你给我半个月时间好不好,就半个月,等我手术好,就可以重新唱戏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的,我不能不唱戏的。柳玥沉默了,半晌,她对阮依琴说,好好养病吧,我还要听你唱《追鱼》的。
阮依琴很快就住进了邵逸夫医院,她的戏台也就从剧团转移到了病房。除却那些零碎的术前检查,阮依琴所有时间就坐在病床上背戏本、练嗓子。夜晚,当阮依琴把病床旁的帘子拉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想,这多么像戏台上的那块幕布啊。手术前一天,阮依琴照旧拿出了戏本,但是,她的思绪很快就被边上的窸窣声打断了。声音是从隔壁床发出来的,那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正同一个男孩搂在一起,有说有笑。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之前到外地去了,刚刚才赶回来。许是小别胜新婚的缘故,两人说着说着竟亲起嘴来。阮依琴只好别过脸,装作没看见。从她所在的地方往斜上方望去,一台24寸的彩电正在播放着新闻。新闻里,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张木椅上,老太太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阳光照着她的头发,反射出银晃晃的色调来。老太太的后方,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头正在替她理发,老太太的头发剪落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剪碎了一地飘扬的雪。老头是老太太的丈夫,据女主播介绍,夫妇俩已经牵手走过了五十个年头。在这五十个年头里,老太太的头发几乎全是她丈夫理的。
阮依琴看不下去了。所幸,医院的这栋楼临街而建,阮依琴把目光转向窗外:一条不太宽敞的马路上,许多辆汽车正轧过路面,汽车所过之处,很多粒尘土在飞快地跳上跳下。马路两旁则是各色店铺,它们一字摊开,像一条条贴了花片的蛇延伸向远方。那天下午,阮依琴就一直倚在窗户旁往外看,看那些把整条街缀得色彩斑斓的招牌,也看从她眼皮子底下驰过的一辆又一辆汽车。后来,阮依琴终于看厌了,她转身回病床的时候想,自己到底是有些寂寞了。
阮依琴要手术的事,团里的人并不晓得。阮依琴对柳玥说,不过就是个小手术,没必要让大家往医院里跑。阮依琴其实更怕团里的人一旦知道了,难保没有一些蜚短流长。柳玥自然也明白,但柳玥什么也没说。按理,阮依琴还应该告诉马凯,阮依琴同马凯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就是没有爱情,也总归有一点感情的。但眼下,马凯都这样害她了,她也就没有告诉他。
手术签字前,医生问阮依琴,还有没有其他亲属?阮依琴想了想说,没有,就我一个人。阮依琴说着在那叠厚厚的纸上签字,她签了一个又一个,签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金阿姨打来的。金阿姨一上来就问,你这两天跑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打电话给你,老是关机,问马先生,他又说自己在外地。阮依琴这才想起,自己住院前忘记同金阿姨交代一声了。她只好说,不好意思,这两天外出有点事,手机又正好没电忘了充。金阿姨的语气便缓和了下来,那我这两天的饭就不做了,卫生还是会像平时那样打扫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给你做顿好吃的,外头的饭菜总是不及家里的好。阮依琴的眼泪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才手术签字都没哭的。然后,她听到了电话那头金阿姨急促的声音,金阿姨在问,你怎么啦?
那天下午,金阿姨赶到医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的?马先生也不知道?见阮依琴不响,金阿姨又说,这怎么行?要出事情的。金阿姨拿手机拨马凯的号码,却被阮依琴拦下了。阮依琴说,金阿姨,别打了,我们都快离婚了。金阿姨握手机的手就僵在了那里,金阿姨问,好好的,干嘛要离婚?阮依琴想了想,说,就是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就要离婚。金阿姨不作声了,许久,金阿姨说,好,我晓得了。但你一个人在医院里肯定不行,家里没个人,就是请个护工都会偷懒的。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阮依琴的手术整整做了五个小时。阮依琴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外头还只有金阿姨一人,出来时,却变成了两个。来者是黄云伶。黄云伶穿着一条亮黄色连衣裙,裙摆很长很长,那抹长长的亮黄色就在阮依琴的眼前招摇地跃动着。黄云伶怎么会知道她手术的事,阮依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太累了,累得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阮依琴把眼睛闭上了,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听到主刀医生说,她的甲状腺被切掉了三分之二,以后要长期吃一种叫优甲乐的药。医生还说,这两天都不要给她进食了,就输营养液好了。阮依琴晓得医生是在同金阿姨讲,她很想叫出来,医生,你不要讲,你等那个女人走了再讲好不好。但是,她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太虚弱了,在她尚存的最后那一点意识里,她听到的是黄云伶的声音。黄云伶说,张珍的人选昨天已经定下了,是个新人。至于你嘛,还是好好养病吧。
阮依琴是在第二天下午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户射在她的脸上。这是种不算太热的温度,但阮依琴却一下被惊醒了。阮依琴满脑子里跳来跳去的都是黄云伶对她说的那些话,黄云伶说,张珍的人选已经定下了,是个新人。黄云伶说,至于你嘛,还是好好养病吧。阮依琴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柳玥明明答应过她会等她回去的,杭州越剧团团长柳玥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阮依琴打电话给柳玥,电话是很久以后才接通的。柳玥在电话里一共只讲了两句话。柳玥的第一句话是,依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柳玥的第二句话是,依琴,你是副团长,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阮依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后来,她唱了起来:但愿得夫唱妇随常相叙,却比那玉堂金印胜十分。太阳照着阮依琴的喉咙,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正在被阳光撕裂开来,沙哑而苍白。但她仍不停地唱着,她唱得极其投入,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柳玥已经将电话挂了。
那个晚上,阮依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她看到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女人的脸已经瘦得变形了,她像一盏枯尽的油灯等待着最后那丁点油被消耗殆尽。阮依琴的后背就起了一袭冷汗,她想起两年前打来的那通电话,也是在破晓时分。电话里,阮依琴得知吴风梅已经到了胰腺癌晚期,希望她能回去见最后一面。阮依琴的心就跌落了下去。阮依琴记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去看师父了,最后一次,是在那个小剧团里,吴风梅淡淡地说了句,你已经不是我徒弟了。阮依琴还想起,和赵老板好上后没多久,黄云伶来找她。其实,赵老板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阮依琴联系了,赵老板很忙,忙着赚钱,忙着换女人,赵老板身边从不缺女人,但黄云伶的那只戴有硕大钻戒的手还是重重地甩了阮依琴一巴掌。这算轻的了,黄云伶说,叫你身子骨贱,叫你勾引我的男人!黄云伶似乎还不解恨,又说,你真以为你唱得好,才进的这里?告诉你,要不是柳团长想要报复你那个师父,就凭你……阮依琴这才知道,吴风梅和柳玥原来是在同一个越剧团的,她们同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后来,那个男人成了吴风梅的老公。阮依琴的眼睛红了,许多滴眼泪掉落下来,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黄云伶还在看她,黄云伶只冷冷地说了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可不想别人以为我会被你这样的人撬了墙角。黄云伶说完,就管自己走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阮依琴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恨黄云伶了。
电话那头还在等阮依琴的回答。阮依琴说,我来,我现在就来。阮依琴火速赶去绍兴看师父。一路上,阮依琴如坐针毡。她怕师父就此仙去,亦怕这一辈子永远都得不到师父的原谅。及至看到师父,她才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吴风梅被平放在一张木板上,消瘦的脸庞同紧闭的双眼使得她和记忆里的那个师父很不相同。记忆里,吴风梅是清瘦的,但绝不是消瘦。吴风梅的目光永远是那么细碎、柔和,就像她们在福利院里的第一次相遇,吴风梅用细碎、柔和的目光问她会不会唱歌。她点点头,唱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吴风梅把眼睛眯上了,眯上了眼睛的吴风梅看上去很温柔,是像妈妈般的温柔。吴风梅是闭着眼睛听完《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然后,她睁开眼睛对阮依琴说,以后就跟着我唱花旦吧。
阮依琴恨死自己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求得师父的原谅。阮依琴开始咬自己的嘴唇,死命地,直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来,她还在咬。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走进来问她,是不是阮依琴。确认了以后,又告诉她,师父特别交代,如果依琴回来了,一定要告诉她,自己是一直把她当徒弟的。阮依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某种东西击穿了,她在那张木板前跪了下来,磕了三记响头,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是我——依琴——回来了。后来,阮依琴站了起来,阮依琴说,师父,我给你唱段戏吧。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出戏是《陆游与唐婉》中唐婉唱的《钗头凤》,阮依琴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教她唱了,可师父总说她唱不到位。但那天,阮依琴却把自己唱哭了。
此刻,越来越多的影像夹杂在一起,像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呈现在她眼前。阮依琴从床上坐起来,她突然很想唱一段《钗头凤》,为自己,也为师父。阮依琴扯开嗓门唱了起来,但她才唱到高音就唱不下去了。阮依琴惊觉,自己已经不能唱戏了。
四
阮依琴是一周后出的院。阮依琴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大街上不断穿梭的人流,突然就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阮依琴的喉咙还没有恢复,医生却告诉她,他只负责甲状腺手术,肿瘤被切除了,各项指标也趋于稳定,至于那个喉咙嘛,完全是两码事。医生说得振振有词,阮依琴也就懒得跟他争辩。其实,阮依琴完全可以跟他争辩的。但是,她累了,她想如果争辩能让喉咙重新好起来的话,那她会争辩的,但是既然争辩没有用,那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在医院的这几天,阮依琴是试着每天都来上一段的,但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她的嗓子似乎都回不到从前了。但阮依琴心里却想,会好起来的,肯定会好起来的,她还要唱《追鱼》,她还要唱好多好多的戏。所以,她仍旧用力地唱着,她的声线也就因为颤抖而变得飘飘摇摇,似断非断了。金阿姨看不下去了,金阿姨不止一次地劝阮依琴,不好再唱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阮依琴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里掠过黄云伶甩了她一巴掌后,她在排练房里练习的情景。她学着徐玉兰的法子,硬是给自己那脆生生的嗓音添上了一层中性化的色彩,她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唱啊唱,终于把自己唱到了“梅花奖”的领奖台上。领奖台下,黄云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阮依琴把奖杯举了起来,阮依琴把奖杯举得很高很高,那意思是,你黄云伶做到的,我做到了;你黄云伶没做到的,我也做到了。可如今,她竟然不能唱戏了。不能唱戏意味着什么?阮依琴不敢去想,一瞬间,她好像被苦涩包裹了。
金阿姨还在劝她,你千万不好急的,人家说,心情好了,病自然也就好了,你这种情况更加急不来。阮依琴停了下来,她喃喃道,我可能一辈子都唱不了戏了。要是不能唱戏,那我还不如死了。乱讲,金阿姨急了,你还年轻,什么死不死的。退一万步讲,就是真的不能唱戏了,也不好寻短见的。阮依琴就看着金阿姨,说,金阿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的事,你不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金阿姨没有再讲话,金阿姨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金阿姨叹了无数口气。后来,金阿姨站了起来,金阿姨说,你的事情我是不懂,但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好比我吧,我家那老头子死了没多久,我就被检查出得了乳腺癌,你说我,老公没了,连女人的那点资本也没了,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金阿姨哽咽了。阮依琴没想到金阿姨竟有如此悲惨的遭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伸出一只手来,想安慰一下金阿姨,没想到却反被金阿姨握住了。金阿姨说,其实,我好几次也都想跟了老头子去的。可后来,我想通了,老天爷既然让我活着,我就好好地活吧。孩子,听我一句劝,人哪,只要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
现在,阮依琴站在医院门口。大街上依旧川流不息,大街上的行人好像永远都走不完似的。阮依琴就盯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看他们一拨过去了、下一拨再过来。阮依琴想,也许金阿姨是对的。阮依琴决定去绍兴看吴风梅,阮依琴跟金阿姨说的时候,金阿姨一万个不同意。金阿姨说,你做好手术才没多久,怎么好去的?阮依琴却说,你就让我去吧。阮依琴的话不响,却带着力道,金阿姨晓得,阮依琴是非去不可了。
抵达万罗山公墓时,已经将近十点了。阮依琴独自一人拾级而上,由于手术才不久,所以她走起路来略显吃力。但阮依琴却坚持独自走完这条路。关于这一点,金阿姨并没有表示反对,金阿姨只说了句,你慢慢来,吃不消了就停一会儿,再不行,就打电话给我,我上来背你。阮依琴就想,金阿姨是懂她的,也懂她那颗想单独跟吴风梅讲话的心。
这是阮依琴第二次来吴风梅的墓地。头一次,是师父下葬那会儿,她尾随着送葬的队伍,看到了师父的墓碑。墓碑不大,碑上用黑色的漆写了“越剧花旦吴风梅”,边上还嵌有一张黑白照片。再过去,则是师父那先去了好多年的丈夫,大概因为年份较早,所以并无照片。这样一来,这个师父同柳玥共同喜欢过的男人,便无从知晓了。
真正引起阮依琴注意的却是墓碑左下方的那些人名,阮依琴仔细看去,是几个徒弟的名字。师父没有子女,这样做本无可厚非,但阮依琴搜寻了好几遍,都未发现自己的名字。阮依琴的心里便起了波澜。阮依琴想,自己毕竟是想做吴风梅的徒弟的。但真要刻上自己的名字,阮依琴却又犹豫了。从绍兴回来,柳玥问她,吴风梅死了,你知道吗?阮依琴有些心虚,但仍装作镇定道,有这种事?柳玥冷笑了一声,都好几天了,你真不知道?阮依琴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柳玥没有再问下去,但阮依琴却觉得柳玥是知道的了。阮依琴从此便再也没去看师父。
阮依琴感觉自己的眼睛酸涩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从包里拿出件玫红色的戏服来。多年前,阮依琴从绍兴奔赴杭州的时候,就曾带着它。阮依琴把戏服穿上,跪下,然后,在墓碑前点上了一炷香。香很快弥漫开来,在一团团浓重的烟雾里,阮依琴好像看到了柳玥、吴风梅,还有黄云伶,无数的过往像烟云般在她眼前聚集起来,最后,定格成了一幅画面。画面上,阮依琴手捧着一只奖杯,那是越剧界的最高奖项——“梅花奖”,随即画面又都消散开了,只剩下地上那一堆灰烬。
吴风梅还在浅笑着,照片里的吴风梅并不说话,但好像早已洞悉了一切。阮依琴不再说什么,她从包里翻出一支红笔来。笔是从马凯的书房里拿的,笔尖很细,她就用那支极细的红笔在墓碑上写自己的名字。阮依琴写得极其用力,每写一笔就停顿一下,她终于觉得自己离师父近了。
五
那天傍晚,阮依琴从墓地赶回家时,马凯居然回来了。马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系着个围裙,在厨房里淘米、做饭,阮依琴的心顿时就变得丁零当啷了。阮依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马凯烧的菜了。最后一次,还是在那间老房子里,那是间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头只有一间小小的客厅,厨房是和客厅连在一起的,但这并不影响马凯在里头捣腾饭菜。马凯说,要把胃养好,才有力气唱戏。马凯很会做菜,但马凯除了会做菜和会写些文字,其余一无是处。后来,团里分了套房子给阮依琴,也就是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很大,有140多个平方。阮依琴站在独立的厨房里对马凯说,烧菜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交给阿姨做吧。阮依琴后来果真请了阿姨,马凯从此闲了下来。闲了下来的马凯再也不用做菜,他就看着阮依琴不断地使唤着阿姨。阮依琴说,阿姨,菠菜汤以后烧淡一点,不然我嗓子难受,唱不好戏的。阮依琴又说,阿姨,明天吃萝卜炖排骨吧,排骨你吃掉好了,我不吃的……
马凯还在厨房里忙活。阮依琴问金阿姨,到底是怎么回事?金阿姨说,今天你在山上,马先生打电话给我,我说你去看师父了。马先生就说,他今天会回来烧饭的,还叫我不要告诉你。金阿姨还想说下去,马凯端着菜出来了。一碗清蒸鲈鱼、一盘清炒芋艿、一锅百合粥,压轴的是个香菇老鸭煲。马凯搁下碗对阮依琴说,你刚做好手术,就别光吃素的了,要多吃点补补身子。不过,今天的菜里都没放葱和老姜,味道可能差了那么点。马凯说完,又去拿筷子。金阿姨就对着阮依琴使劲眨巴眼睛,我看马先生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换成有些人,你这里才动手术,那里就要同你撇清关系了。可你看看马先生,回来给你做饭不说,晓得你刚手术过,不好吃辛辣的,连葱花、老姜都不放进去,你说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离什么婚呀?阮依琴想,她和马凯之间的事是怎么都说不清了,所以,她只答了句,金阿姨,你不懂的。
不管怎样,马凯的夜晚变得忙碌起来。每天下班后,马凯都要在厨房里折腾来折腾去,临近睡觉时,再往文化馆赶。马凯现在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据马凯讲,他在整理一份很重要的资料,已经快要收尾了。阮依琴就看着赶来赶去的马凯想,这算什么意思呢?阮依琴去找那张离婚协议书,那张纸自从被马凯扔掉后,就被她放在了抽屉里。纸已经有些皱了,阮依琴把纸打开,她看到了那两个潦草的字——“马凯”。阮依琴在一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把那张纸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马凯,我们离婚吧。阮依琴说。
马凯却拿过那张协议书,撕了,阮依琴看到许多小纸片飘散在空中,又飞落下来,就好像是在誓死保卫一段不该被拆散的爱情。阮依琴喊起来,马凯,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你要跟我离婚的吗?马凯说,是,但那是以前,现在我不想离了。阮依琴有些歇斯底里了,马凯,你少来,你不就是想跟我离婚才去柳玥那告的密?我现在唱不了戏了,你满意啦?你要真那么想,我也没办法,马凯的语音不轻也不重,反正这个婚我是不会离的。阮依琴想哭了,她坐在沙发上竭力使自己的眼泪不掉落下来,但却愈发无能为力。阮依琴哭了起来,是小声抽泣的那种,在无尽的抽泣声里,阮依琴问马凯,你是不是在可怜我?马凯的手按下来了,那是一只很柔软的手,按在了阮依琴的肩膀上。马凯说,别东想西想了,我明天要出一趟差,等出完差,我搬回来住吧。阮依琴的心就直愣愣地坠了下去,她想,自己真的是被可怜了。
阮依琴跟团里请了长病假,并托金阿姨帮忙找房子。金阿姨当然不同意,金阿姨说,我虽然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但你们夫妻一场,好歹是种缘分。金阿姨又说,过日子,总要往好的地方看,就好比马先生这些天忙进忙出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阮依琴却是铁了心要搬出去住,金阿姨,这满大街都是房屋中介,你要不想帮我,就算了;但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就帮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我现在不求什么了,只图个清静。阮依琴都这样讲了,金阿姨只得答应帮她找。
房子很快就定下来了,是在一个距离灵隐寺不远的小村子里。村子的名字很是雅致,叫白乐村。金阿姨自己就住在那里。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嫁去了广州,老两口也打算跟过去,房子便闲置了下来。据金阿姨讲,白乐村风景好,空气好,关键还安静。除了春天,村子里的人要忙着采茶外,其余时间,整个村庄就是一条小溪、一大片茶园和几条慵懒的黄狗。金阿姨还说,真要住到那里,还可以经常去拜菩萨,灵隐寺的菩萨还是很灵的。金阿姨说的时候,阮依琴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座被善男信女拥挤着的寺庙,还有一个清幽的、被人遗忘的村庄。阮依琴想,自己其实是更喜欢那个被人遗忘的村庄的。离家前,阮依琴最后看了一眼玻璃柜子上的“梅花奖”奖杯,然后,把它塞进了床底下的那只塑料箱。
不管怎样,阮依琴的生活变得空闲起来。白天,她常常去村落里散步,目光所及,皆充满了古朴的意味,白墙黑瓦的老屋,大片葱绿的茶园,恣意流淌的溪水;又或者哪儿也不去,只是坐在屋前的小院里。小院总共十来个平方,中央种着棵不高也不矮的桂花树。正值桂花开放的季节,可是这棵树上偏偏连一朵桂花都没有,树便有些奇怪了。金阿姨解释道,你不要介意,这是棵雄桂树。阮依琴当然没有介意,她摸着桂花树上粗糙的树皮想,这棵孑然一身的桂花树,多么像自己的影子啊。桂花树下放着块砖头,头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阮依琴蹲下身子,竟发现土黄色的砖头上还刻有“桃花渡”三个字。字呈拱桥型,周围圈有几条精细的云纹。阮依琴不禁有些疑惑,这是谁写的?可金阿姨却说,这里住的都是农民,做活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在砖头上写字呢?
阮依琴爱上了白乐村平静恬淡的生活。倘若说,她对这儿的日子还有一丝不满,那便是马凯了。阮依琴搬进白乐村后不久,马凯来了。马凯一见她就劈头盖脸地问,听说你请长病假了?阮依琴正在看那块砖头,阮依琴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管。马凯激动起来,好,我不管你。你愿意躲我也好,愿意躲团里的人也好,哪怕你在这儿待上一辈子,我都不管。但你最好问问你自己,躲不躲得过你自己那道坎?阮依琴的心就被刺痛了。
还有一件事,也不得不提。那是马凯来白乐村后的一天,潘志文打电话给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常青越剧团”。阮依琴不由愣了一下。阮依琴已经很久都没有跟潘志文联系了,尽管这些年,她是团里的副团长,而他则仍旧负责编舞,但两人的关系也仅此而已了。他俩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在几年前,潘志文那个患尿毒症的母亲死了,阮依琴去他家里吊唁。除此之外,再无瓜葛。事实上,他们也不能再有任何瓜葛,尽管潘志文这些年来一直单身,但她毕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还能起什么念头呢?潘志文却还在说着,潘志文说,如果你能来就好了,我那儿正好打算排个新剧。“常青越剧团”阮依琴还是知道的,那是潘志文工作之余组建的业余越剧团,团里所有的成员都是些退休的越剧迷,大家有事没事就一起练练嗓子,切磋心得,有时还到社区参与表演。阮依琴眼下有的是大把时间,但她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善意的施舍?更何况,这样一来,不就真的表明自己不能在正规的戏台上唱戏了?所以,阮依琴对潘志文说,不好意思,我没兴趣。潘志文不再勉强她,潘志文说,行,那要是你无聊了,来我这里玩玩。
现在,和阮依琴有联系的就只剩下金阿姨了。金阿姨其实已经不在阮依琴这里做活了,搬到白乐村后不久,阮依琴就试着自己烧饭、洗衣服和搞卫生。金阿姨晓得阮依琴不过是在打发余下的时间,不过她亦没点破。金阿姨常常在下班后来看阮依琴,有时则让阮依琴去她家坐坐。金阿姨的家就在前面。那是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平房,七八个平方的房间里横摆着一张床,衣柜、棉被、板凳等各式杂物几乎堆到了天花板上。阮依琴很难想象金阿姨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金阿姨却说,不错了,那讨债鬼好歹还留了一块地给我,否则我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金阿姨说的讨债鬼是她儿子,据金阿姨说,她老公死后,好不容易才把儿子抚养大,没想到儿子却沾上了赌瘾,家产全都给败光了。三年前,儿子又因为偷窃被抓进了局子里,就只留下她一人住在村子里。阮依琴很想安慰金阿姨一番,可金阿姨却说,你觉得我够苦了吧,但是你看,每天新闻里播的那些天灾人祸,哪一桩不比我苦呢?可他们能怎样?金阿姨说着吁了一口气,再怎么样,也得活下去呀。阮依琴有些心疼金阿姨了,她想,自己的事和金阿姨的一比,好像真的不算什么了。
六
白乐村的初冬显得有些萧条。太阳不温不火地照着小院,也照着小院里的那棵桂花树。桂花树的叶子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像个古怪的孤老头。阮依琴站在桂花树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长长的,看上去极其瘦削。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影子正在朝自己走来。请问,你是阮依琴吧?女人说。阮依琴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一个稍显丰满的女人。女人称不上漂亮,却很清秀,长长的黑发在后脑勺扎成了一条细马尾。阮依琴就瞅着那条细黑的马尾,直到女人的声音像一段乐曲落进了她的耳朵里。女人说,我是来请你同马凯离婚的。
很长一阵子,阮依琴都没有开口。在一片好似永无止境的静默里,阮依琴知道了女人同马凯是在一次下乡采风中认识的。当时,女人还有老公,但那是个从来只知道工作、应酬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两人的境遇惊人地相似,他们多少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女人很快离了婚,他们说好等马凯这边处理完毕,就开始新的生活。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马凯说他不能撇下一个病着的妻子,不能做那样的混蛋。女人哽咽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怪他的,我一点都不怪他的。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我怎么办?我想同他结婚、生活,我还想同他生个可爱的孩子……女人终于把持不住,哭了起来。
阮依琴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猛然记起自己同马凯也曾有过一个孩子的。那是她刚同马凯结婚不久,团里正好要排一部戏,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孩子打掉了。马凯是孩子没了一周后才知道的,他只说了一句,你晓不晓得,我是老马家的独子啊。再后来,阮依琴做上了副团长,事业也越发稳定了,但医生却告诉阮依琴,因为长期节食,她的体质已经不适合怀孩子了。如果我硬要怀呢?阮依琴问医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医生说,但你首先要增肥,还要吃中药调理。阮依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体,又看了看医生,说,我先吃中药吧。阮依琴开始吃起了一服又一服的中药,但那么多的中药也没能让她怀上孩子。有一天,马凯一把抢过了阮依琴手里的中药,倒进了马桶。不生就不生吧,没孩子也好过日子的。马凯这样一说,阮依琴便如获大赦,从此,她再也不提生孩子的事了。
女人还在嘤嘤哭着,阮依琴其实也想哭,为自己,也为那个从未见过天日的孩子,但她最终也没能哭出来。阮依琴伸出手,去抚摸女人的长发。女人的发丝很细、很柔,她感到自己被一片温暖融化了,然后,她就在那片温暖中问女人,你爱他吗?女人吃了一惊,但她仍点了点头,说,爱。有多爱?很爱,女人说。阮依琴不再说话了,她把手抽了回来,但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阮依琴跑去常青越剧团找潘志文。常青越剧团排练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个老年活动室,活动室分上下两层,越剧团租到的是上面那一层。平时,活动室是归社区管理的,周末越剧团用的时候,里面的兵乓球桌、麻将桌就被挪到一边。现在,阮依琴站在一张麻将桌旁,她看到活动室的中央,一群中年女人好像在哼唱着什么。她们中的一个忽然停了下来,叫道,这不是阮依琴吗?阮依琴没有理她们,她穿过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径自走到了潘志文跟前。潘志文正在写字,他写得极其用心,并没有发觉阮依琴的到来。阮依琴就在潘志文的那张纸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我演鲤鱼精,你来演张珍,这样的《追鱼》你排不排?潘志文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里带着迷茫,但他仍旧说,我排,我排。
现在想来,这也许是阮依琴职业生涯中最糟糕的一部戏。所有演员都是业余的,业余的丞相,业余的包拯,业余的天兵天将。潘志文虽是编舞,但他毕竟也不是科班出身,就连阮依琴自己也许久不唱花旦了,所以,合练的时候,整个戏就像是掉了牙的老太太,连说话都是漏风的。但不管怎么样,戏总算是排起来了。戏上演的前一天,阮依琴给马凯打了通电话,阮依琴说,我要演新戏了,你来看吧。马凯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阮依琴有些失落,她对着电话那头的马凯又加了句,马凯,你一定要来看的。
演出的地点就在小区的公园里。正式演出的那个下午,公园里总共才没几个人。清一色都是小区里的老人,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潘志文说,这里不比大剧团,你别往心里去。阮依琴却说,你忘了,我早不是大剧团的人了。然后,阮依琴就在那几个人中寻找马凯的影子,但她把公园的角角落落都寻遍了,也没找着。戏就要开演了,阮依琴只得作罢。她给自己换上了那件玫红色的戏服,开始描眉、扑粉,然后,她对映在那面小小的化妆镜里的自己说,今天,你就是鲤鱼精了。
马凯是在戏到尾声的时候赶到的。他站在离戏台子较远的一张石凳旁,看阮依琴被一众天兵天将追赶着,打趴在了地上。阮依琴的玫红色戏服看上去已经不新了,头发也散乱了,她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唱起来:宁丢千年道行,宁离蓬莱仙境,我情愿忍痛苦,拔下鱼鳞,换一个自由自在身,与张珍生死同命……马凯不觉听痴了。许多年后,当马凯回忆起往事,很多部阮依琴春风得意时唱的戏他都淡忘了,唯独那晚,阮依琴蓬头垢面,好几处高音都被唱破了的形象却在他的脑海里愈加清晰起来。马凯想,自己其实是喜欢听戏的,特别是听阮依琴的戏。只是,这么些年来,那种味道在阮依琴没完没了的排练和演出中溜走了。
马凯还在听着,他像是被定格了,一动不动地钉在了那里,直到他看到阮依琴从台子上下来,走到了他跟前。谢谢你来听我唱戏,阮依琴说。马凯有些局促了,你唱得很好,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阮依琴把一张纸塞到了他手中。这是张簇新的纸,马凯接过,看到了上头写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上回的那张被你撕了,这次的,你就签了吧。阮依琴说着又给了他一支笔。这回,马凯没有去接,马凯说,你今天叫我来,就是让我签字的吗?阮依琴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我是真心想让你听我唱戏的。你看,我又能唱戏了,我还能唱好多好多的戏。我这一生,注定是同戏作伴的。
马凯不再说什么,他接过那支笔,写了起来。他写得很费力,几乎每写一笔都要停顿一下,阮依琴没有发觉,马凯的手其实一直在颤抖。马凯终于写完了,他把纸还给了阮依琴,朝公园外走去。阮依琴就看着马凯渐渐小下去的背影想,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哭上一场?但是直到马凯的背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她也没能挤出一滴眼泪来。阮依琴开始笑起来,她笑得很大声,她想,自己应该笑的,她总算替马凯做了件事。黑点已经看不见了,阮依琴还在笑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能笑,然后,她看到潘志文走了过来,潘志文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那天傍晚,阮依琴没有直接回家。阮依琴坐在潘志文的电动车后座上,说,我想去灵隐寺了,你送我去灵隐寺吧。电动车很快飞驰了起来,穿过杭城林立的高楼,在灵隐寺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临近闭寺,游客们正陆陆续续往外撤离,只有大雄宝殿前的那只香炉还静立着,袅袅地冒着烟,整座寺庙便变得空寂了。阮依琴对潘志文说,你在这儿等我吧。然后,她跨过高高凸起的门槛,在那个浑身镀金的菩萨前停住。阮依琴仰起头来看菩萨,菩萨好像也在看着她,菩萨的目光很平和,是那种抚触伤痛的平和。阮依琴跪了下来,她就这样久久地跪在菩萨跟前,直到一个和尚从殿外跑了进来,这儿要关门了,赶紧走吧。阮依琴转身走出大殿,这时候,她看到了大殿旁边立着的一块标志牌。牌中央是用隶书写的大大的“隐”字,下方,则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月盈则亏,井满则溢。以隐求显,以退求进。阮依琴有种顿悟的意味了,她想,这回,自己是真的放下了。
七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已是四月,风里却仍透着冷意。阮依琴穿着一件薄羽绒,站在桂花树下烧菜。煤气灶上的火正滋滋地叫着,煤气灶是从厨房里搬出来的,很简易的那种。有一次,金阿姨来看她,不免吃了一惊。金阿姨说,你怎么在院子里做菜的?这里多冷啊。阮依琴就笑了,阮依琴说,我不冷的,站在这棵桂花树下,一点都不冷的。现在,阮依琴把肉倒进锅子里,浇上酱油,再盖上,锅子里顿时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阮依琴坐了下来,然后,她开始了一天里最冗长的等待,等待这锅红烧肉烧熟,还有那个叫潘志文的男人。
潘志文仍在杭州越剧团里上班,周末的时候,他还要去常青越剧团编舞。所以,潘志文的日子更像是白乐村同越剧团之间的两条直线。直线很长很长。有一回,潘志文问阮依琴,可不可以住到他家里去。潘志文的家阮依琴是知道的,不大,但离杭州越剧团很近,走过去才两站路。阮依琴拒绝了,阮依琴说,我只住在白乐村里。潘志文虽是不满,但此后,他便再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意见相左,除此之外,他们的日子总体上来讲过得简单而安谧。他们常常一起安静地吃好饭,然后去村子里走上一圈。冬天的茶园看起来却别有一番景致。时不时有两条垂着尾巴的黄狗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吠上几声,白乐村便更加静谧了。在这样的路上走着,其实是很容易动情的。但是,当潘志文拉着阮依琴的手的时候,阮依琴所感受到的却并不是激荡,而是一种像熨斗熨过衣服似的温热和妥帖。他们偶尔也做爱,是很缓和的那种。事毕,潘志文总要背过身子去睡觉,潘志文说,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都习惯了。阮依琴就对着他的背脊,她的手轻轻地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从潘志文肌肤里传递出来的是一种淡淡的温度。阮依琴一遍一遍地抚着潘志文的背脊,她想,这种淡淡的温度,真好。
锅里的红烧肉烧得差不多了。阮依琴起身去关煤气灶,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屋子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多少有些猝不及防,阮依琴记起,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给自己打电话了。手机铃声还在响着,阮依琴进屋去接。电话是柳玥打来的。柳玥问阮依琴,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柳玥的声音,阮依琴过去是很熟悉的,但现在却遥远得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阮依琴想,自己已经离越剧团很远了,尽管,她和潘志文天天待在一起,但潘志文从来不提团里的事。阮依琴也很少唱戏,只有兴致来时才唱上一段。这倒并不是因为阮依琴的喉咙会痛,在白乐村休养了这阵子,阮依琴的喉咙业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她想,生活好像不单单只有越剧的。
阮依琴问柳玥,我回去能干什么呢?阮依琴的本意是,她回去也不能干什么,她现在是想唱则唱,不想唱时是连一个音都不会发出的。柳玥显然误会了阮依琴的意思,她只当是阮依琴还在生气。柳玥说,回来唱戏啊,你病都好了,当然要回来唱戏的。然后,柳玥开始了一段长长的讲述。在柳玥的讲述里,阮依琴晓得黄云伶因为过度注射美容针面瘫了。面瘫了的黄云伶是什么样子,阮依琴想象不出来,在她的印象里,黄云伶只能是漂亮的、不可一世的。但现在,黄云伶却面瘫了。阮依琴本来应该高兴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最后也没高兴起来,相反的,她心里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戚来。阮依琴对柳玥说,黄云伶病了,你应该去找花旦,找我有什么用?柳玥却说,这部戏里的两个主角都是新人,怎么能行呢。这是要出乱子的。柳玥还说,依琴啊,你别怄气了。赶紧回来吧,你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柳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是那种心力交瘁的苍老。
阮依琴把自己倚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上,阮依琴倚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看到潘志文正在朝自己走来。潘志文和过去一样,还是瘦瘦高高的,他走过来的时候,阮依琴好像一晃看到了从前。阮依琴对潘志文说,我想同你对戏了,你同我对戏好不好?阮依琴唱了起来:大隐怎的,小隐何来?潘志文听出来了,这段戏出自《追鱼》的最后部分,是菩萨同鲤鱼精的一问一答。潘志文接了上去:小隐随我到南海修炼,五百年后得道成仙;大隐拔鱼鳞三片,打入凡间受苦。阮依琴继续道:小妖情愿大隐,只为那至诚君子——张珍。潘志文还想唱下去,阮依琴却不唱了,她掸了掸衣服,道,菜都凉了,快进去吃饭吧。
那顿饭同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如果非要说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阮依琴把那碗红烧肉给烧焦了。红烧肉是烧给潘志文的,这些年来,阮依琴已经习惯了不吃肉、不碰油腥,但潘志文喜欢吃荤,所以阮依琴也就依着潘志文的口味炒菜、做饭。不过那晚,面对那碗烧焦了的红烧肉,潘志文只说了一句,烧糊了?阮依琴说,是。然后,潘志文便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仍旧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安安静静地收拾好碗筷,再安安静静地牵手走过村子的那条小路。行至院门口的时候,阮依琴的手忽然撤了出来。我们到此为止吧。阮依琴说,她的表情很认真,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潘志文的笑容就僵在了那里,潘志文问阮依琴为什么?阮依琴想了想,说,我想说的刚才都已经唱给你听了。只不过,鲤鱼精选择的是爱情,而我选择的是唱戏。她又加了句,明天,我就要回团里去了。潘志文没有再纠缠下去,潘志文说,恭喜你,阮团长。说完,他挺了挺身子,出了大门。
小院里一片漆黑,白乐村的夜晚连路灯都鲜有几盏。阮依琴就在那片漆黑里,听到潘志文脚步声越来越小。阮依琴想,说自己不难过,那肯定是骗人的。阮依琴与潘志文之间还没有谈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甚至连缠绵悱恻的情话都没讲过一句。很多年以前,她没能好好地把握住他,很多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没能守住他。可是难过了又能怎样呢?等明天之后,她就是杭州越剧团的副团长,而他不过是越剧团的一个普通编舞,他们之间不会有交集,也不应该有交集。阮依琴对着那个黑漆漆的小院呼了一口气,阮依琴说,潘志文,我曾经爱过你的。没有回音。只有那棵被风刮过的桂花树,孤单地立在那里,发出飕飕的声响来。
现在,阮依琴只剩下一件事情没做了。第二天一早,阮依琴给自己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去春江花月夜看黄云伶。柳玥对阮依琴说,你不去看也可以的,黄云伶现在把自己关在家里,摆明了谁都不想见。阮依琴却说,我一定要去看的。临走前,她最后看了桂花树一眼,然后,俯身去捡那块土黄色的砖头。砖头还是老样子,阮依琴的手触着那几条云纹,云纹刻得不深,她在上头比划了两下,又去触“桃花渡”那三个字。阮依琴终于摸够了,她从屋里拿出张纸来,把砖头包好,装进了皮包。
春江花月夜就在钱塘江边上,这一带也算是杭州有名的豪宅区了,黄云伶的这套房子是赵老板送给她的。那时候,赵老板跟她打得火热,还说要给她拍电视剧,不像现在,赵老板很久都没开车来团里接她了,那部口头承诺的电视剧也打了水漂。黄云伶已经老了,而大街上鲜嫩的小姑娘多的是,赵老板多半是跑到那些小姑娘的怀里去了。黄云伶后来也谈过几个男人,但最终也没谈成,团里的人都说,黄云伶太贪财了,也有人说是黄云伶的名声坏了,名声坏了的女人谁敢要呢?
不管怎样,阮依琴有些可怜黄云伶了。阮依琴站在春江花月夜的大门口,一个保安问她,你找谁?之前联系过没有?阮依琴晓得如今的高档小区都要征得主人同意才好进去的,便说,我找黄云伶。保安转身进了保安室,去拨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你还是回去吧,她说她不想见你。阮依琴想了想,说,我可不可以借你的电话打一下。保安迟疑了一下,同意了。电话是响了很久才通的。黄云伶说,都跟你说了我谁都不见,你不要再打进来了。是我,阮依琴说,是我。阮依琴虽然没说自己是谁,但黄云伶已经分辨出了她的声音。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黄云伶说。黄云伶笑了起来,在笑声里,黄云伶说,阮依琴,你别得意,你我之间,还没有完!阮依琴想,这才是黄云伶啊,敢爱敢恨,敢怒敢言。阮依琴还想,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她。说到底,她们谁都不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者。保安有些不耐烦了,保安说,你打完没有啊?我这里还要工作的。阮依琴就看了保安一会儿,然后,从皮包里翻出那块砖头来。你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她吗?阮依琴说。
八
新版《追鱼》是在一个月后首演的。阮依琴站在后台,她看到大幕徐徐拉开了,很多人头游移在观众席上,很多人在等待着她的出场,等待一段全新的演绎。剧务跟她挥了挥手,阮老师,该您了。她点了点头。人群安静下来了,他们看到张珍正在向他们走来。这是与鲤鱼精山盟海誓的张珍,也是高中状元的张珍,更是之后狠心抛弃鲤鱼精的张珍。新婚之夜,他站在床前,床上坐着他的新娘子,那是金丞相之女牡丹。牡丹头上盖着块大红盖头,她的头微微低垂着。他没有去掀那块盖头,而是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桌子上,一截蜡烛正烧得通红。他就看着那截蜡烛一点一点地小下去,然后,他看到烛光里映出一条鲤鱼精来。鲤鱼精说,张珍,你不应该叫张珍的,你应该叫陈世美。陈世美你知道不知道,就是那个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了结发妻子的陈世美。鲤鱼精说的是对的。他想着,叫了自己一声陈世美,然后,他听到了牡丹嗲兮兮的声音。牡丹说,相公,夜深了,该歇息了。
观众们站了起来,观众们在不停地鼓掌。阮依琴朝台下望去,她看到许多只手在一齐挥动着。其中一双手,她再熟悉不过,那是潘志文的。潘志文极其卖力地鼓着掌,他整个人都因此而摆动起来。阮依琴的鼻子就酸了,阮依琴想,潘志文其实不该为她鼓掌的,她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张珍呢?阮依琴还想,她这半辈子好像一直都在追着人生,她以为她追的是爱情,没料想,追的却是荣华富贵,她以为自己追到了荣华富贵,到头来,却依旧落寞潦倒……几个女孩跑了上来,她们的手上都拿着一束花。阮老师,您唱得真好。您怎么可以唱得这么真实啊,就好像真的是那个张珍。女孩们就这样围着阮依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后来,她们中的一个突然叫了起来,啊呀,阮老师,你怎么哭了。阮依琴的确哭了,阮依琴的眼泪忽地溢了出来,使得她的整张脸都泛上了一层潮湿的味道。阮依琴用手去擦脸上的泪水,可是怎么都擦不完,阮依琴就用那张哭花了的脸对那几个女孩说,我是高兴的,我是太高兴了呀。
那天晚上,等人群渐渐散去,阮依琴没有离开。阮依琴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戏台上,她突然觉得,这么大的戏台,大概也是会感到孤寂的吧。她还在想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电话里,赵老板说,阮小姐,你今天的表演实在是太精彩了,完全颠覆了过去张珍的那个形象啊。像什么来着,哦,对了,《非诚勿扰》。对,就是《非诚勿扰》,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阮依琴却说,赵老板,我已经不是小姐了,我都快四十岁了,你应该叫我女士的。赵老板就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阮团长就是幽默啊,我叫你阮团长总没错吧。赵老板又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接你,我们一起去雷迪森酒店喝杯酒,顺便谈谈怎么把你这部新戏改编成电视剧。阮依琴想了想,说,那你就更不应该找我了,我老了,电视剧这种东西不比越剧,说到底,人们要看的还是年轻的面孔。你这话就错了,赵老板并不罢休,依我看,阮团长你就好比酒里的女儿红,那是年代越长,酒味越醇香……阮依琴不想再听下去了,赵老板,女儿红只有给懂她的人喝,才会是香的。阮依琴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此刻,阮依琴真想喝酒了。阮依琴想,自己其实是想喝酒的,只是不想同赵老板喝。阮依琴去办公室里拿红酒,过去,她排练累了的时候,偶尔也会来上一杯。阮依琴给自己斟满,饮尽,再斟满,再饮尽。阮依琴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个男人扶住了。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男人轻声对她说,别喝了,再喝就醉了。阮依琴举着杯子的手就停住了,阮依琴说,潘志文,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不是应该恨我的吗?潘志文没有回答,潘志文说的是,我送你回去吧。阮依琴把杯子放下,我想去白乐村了,带我去白乐村吧。阮依琴说。
白乐村还是老样子,同过去没有任何不同。阮依琴摸黑走进小院,走到了那棵桂花树下。屋里没有人。阮依琴之前付了半年的租金,退房的时候,金阿姨一再表示要把多出来的钱退还给她。阮依琴没有要。阮依琴的意思是,这事就别再跟金阿姨的亲戚讲了。索性把这房子整理一下,租出去,还好再赚点钱。金阿姨却死活都不肯,金阿姨说,你不住在这里,我怎么好收你的钱呢?你真要不收,那也行,我就不租出去了,说不定你以后还要回来住的。阮依琴拗不过金阿姨,只好由着她,但她心里却是有数的,她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可现在阮依琴又回来了。阮依琴站在桂花树下,她感到酒精正在她体内肆意地横行。阮依琴的头越加滞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会栽倒下来。阮依琴真的就倒了下来。黑暗中,阮依琴看到了一个渡口。渡口上,好多古代装束的人正往河对岸走着。在厚重的雾气的笼罩下,那些人就好像在仙境里走着,飘渺而自在。阮依琴想,这是不是就是桃花渡?阮依琴想去河对岸了,她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却怎么都爬不动。她感觉自己的脚被一块石头绊住了。阮依琴低头去搬那块石头,石头很重,她好容易挪开一个角。这时候,她才发现,那其实不是石头,确切地说,它是块墓碑,吴风梅的墓碑。墓碑上,吴风梅还在笑着。吴风梅的下边是“阮依琴”三个字,细细长长,歪斜地刻在上头。阮依琴一惊,酒立马就散去了几分。她睁开眼,看到潘志文正在使劲地摇她,依琴,你醒醒,你怎么啦?阮依琴推开他,勉强站了起来,她走得东倒西歪,但还在死命地往前走,往前走……
这时候,不远处,灵隐的钟声仿佛响了一下。
虞美人
一
虞娟娟立在碎了一弯浅月的汴河旁。这是条人工挖建而成的河,不算太宽,也不算太窄,弯弯曲曲,贯通了大半个园子。河旁一大片开阔的草坪上,五六个木质的秋千孤零零地吊在铁链上。虞娟娟绕到秋千后面,站定。这个时候,她能感觉到绿莹莹的光猛地就打在了她的脸上,也打在了她脚底下的秋千、草坪上。虞娟娟踏上木板,荡起一只秋千来。她的荡法很是单调,荡上去,荡下来,如此交替重复而已。开封干冷的风吹过她的长绿罗裙,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从河中央那艘被映照得过分红艳的画舫上传了过来: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是首叫《少年游》的词。词里,宋徽宗微服私访李师师,师师极力挽留,自是风情万种。演李师师的是团里的台柱吴然,虞娟娟曾经近距离看到过吴然一次。印象里,她有一双丹凤眼,这使得虞娟娟一下就联想到了王熙凤,那个泼辣而又美艳的王熙凤。演宋徽宗的则是团里的另一根台柱陆帆,他人长得俊,且又极会跳舞,园子里的好多女人都为他着了魔。不过眼下,虞娟娟所在的位置距离那艘画舫少说也有两百来米,所以她看不到陆帆俊朗的脸,也看不到吴然标志性的丹凤眼,她能看到的顶多是个大概的轮廓。轮廓里,吴然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下腰,摆臂,把她过分纤细的腰肢定格成了一段很好看的拱形。宋徽宗便再也无法离开,他的手搂过那段过分纤细的腰肢,轻易地将她抱上了床。
《少年游》的音乐弱下去了。虞娟娟的目光跳过那艘画舫,落到了河对岸的那片观众席上。观众席上,很多人在盯着那艘画舫,画舫里,吴然半躺在上层的那张木床上,吴然的头和裸露的手臂构成了一个很撩人的姿势。观众们还在盯着吴然。虞娟娟就叹了一口气。多年以前,当虞娟娟离开老家奔赴开封时,她曾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而她就立在舞台中央,不停地跳啊跳。
虞娟娟的老家在绍兴,那是个被水环绕的江南小城,走在桥上,常常能看到那种两头尖尖的乌篷船在河道间穿行。老家的另一大特色是酒,那种叫女儿红的酒,绍兴人几乎人人都会喝上一盅。虞娟娟的母亲就在一间酒肆里工作,她还记得她拿了绍兴市青少年舞蹈大赛金奖那回,母亲从店里买回了好几瓶酒,边喝边说,我女儿拿了舞蹈比赛金奖!我女儿拿了舞蹈比赛金奖!再后来,母亲却死活都不让她跳舞了。母亲说,女人是一定要会跳舞的,会舞蹈的女人,浑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气质。但会跳了也就够了,女人更重要的是凭借这种气质找个好人家,而不是去当什么舞蹈演员。
虞娟娟晓得母亲其实更是在说她自己,母亲同父亲的那段不幸的婚姻,直到父亲死去很久后,她仍耿耿于怀。父亲其实并没有错,父亲是个普通工人,遭遇了下岗,又患重病死去。但这些对于母亲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错误,母亲不停地埋汰着自己的命运,抱怨着生活对她的不公。所以,当母亲收到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不禁有些歇斯底里了。通知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绍兴文理学院舞蹈系”几个字。母亲问虞娟娟为什么偷偷填报了这个志愿,虞娟娟没有回答。母亲又说,虞娟娟,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对着干的?虞娟娟仍旧没有吱声。母亲的棒子就落下来了,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她的细胳膊细腿上,母亲边打边骂,叫你不说话,叫你背着我填志愿……
后来,虞娟娟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她想自己其实并不想惹母亲生气的。但说到底,母亲并不懂她,母亲更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多卖出几瓶酒,又或者,怎样才能让她的女儿嫁个好人家。但虞娟娟想,这些东西是不重要的,除了跳舞以外的东西,都是不重要的。虞娟娟想要跳舞,她想要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上,像筱老师那样跳舞。那个极其轻盈的筱老师,跳起舞来会飞的筱老师,临走前告诉虞娟娟,她要走了,去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筱老师还说,她虽然走了,但舞蹈还会在的,所以,无论如何都别放弃跳舞。虞娟娟哭了,虞娟娟想,自己是舍不得筱老师的,筱老师教了她三年的舞蹈,筱老师更像她的另一个妈妈。可是,虞娟娟的那些眼泪并不能让筱老师留下来。筱老师还是走了。
在很多个以后的日子里,虞娟娟常常站在中学的那间舞蹈教室外往里看,教室里,一个新来的老师在教学生跳舞,然后,许多学生也跟着老师跳起舞来。在那些舞动的人影里,虞娟娟好像真的看到了筱老师。筱老师旋转着身子,在跳一支叫《虞美人》的舞。虞娟娟走了进去,她仰起头对那个新来的老师说,老师,我是来学跳舞的。新来的那个老师摆动的双臂就停在了半空中,虞娟娟,你已经不是舞蹈队的人了,你别忘了你母亲是不同意你跳舞的。虞娟娟还是仰着头看老师,虞娟娟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我知道,虞娟娟说,但跳舞的是我,不是我妈。虞娟娟说着,在舞蹈教室里跳起舞来,那是一支叫《虞美人》的舞,不久前,虞娟娟就是跳着这支舞登上了市青少年舞蹈大赛的领奖台。掌声响起来了,在齐刷刷的掌声里,新老师对虞娟娟说,我现在正式宣布,你归队了。
但现在想来,那更像是虞娟娟的一厢情愿。大学毕业后,虞娟娟是去找过一些相关的工作的。但那些地方无一例外都让她吃了闭门羹。最后一站,是去绍兴舞蹈团。绍兴舞蹈团所在的大楼已经很旧很旧了,这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看上去锈迹斑驳。看门的老头告诉她,这里早就满员了,不招人。一辆装载着各种道具的面包车从大门口开过,老头跟司机打了声招呼,又回过头来跟虞娟娟说,喏,去下乡演出的,这年头谁还会看这种正规到无聊透顶的舞蹈呢?老头说完,再也没搭理她,自顾自听起了广播,从广播里传出来的低哑、含糊不清的歌词便顺势蹿进了虞娟娟的耳朵,哼哼哈嘿,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节棍……虞娟娟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周杰伦咿咿呀呀的哼唱。虞娟娟有些难过,她其实是喜欢绍兴舞蹈团老旧的大楼的,也喜欢舞蹈团里老旧的掉了漆的木板,她想如果能在这样一个充满古老气息的舞台上跳舞,该是件多么文艺的事啊。
如果不是因为那则发在网上的广告,虞娟娟也许就真的不跳舞了。母亲总跟她说,现在的工作哪个还跟专业对口,你不要一根筋,先找个工作再说。母亲又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做个两年,你就嫁人了,没必要太辛苦的。但虞娟娟却想,如果生活里没了跳舞,那还有什么意思呢。然后,虞娟娟就看到了那则广告,广告上说,开封市市政府准备在清明上河园投资1.5个亿,打造一流的实景演出《繁花似梦》,现正紧急寻找女主角。虞娟娟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跃动,虞娟娟买了张从绍兴到开封的单程车票,当火车在田野上疾驰而过的时候,她就冲着车窗外大喊起来,筱老师,我要去开封了。我要在一个六百亩大的舞台上跳舞,六百亩,您知道有多大吗?
二
从表演场地里出来,老远,虞娟娟就看到了冯朝。冯朝把自己裹在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里,在昏黄色的路灯下,他就像是老底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士兵。虞娟娟的脚就不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没想到冯朝还会等自己。冯朝却已经跑上来了,冯朝用他惯有的那种弥勒佛式的笑容,笑眯眯地说,结束啦。他笑得如此自然,使得虞娟娟有一种错觉,难道昨晚发生的只是她的一个梦?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并无对话。冯朝走在前头,路灯把他一米八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随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虞娟娟的心就跳动了一下,虞娟娟想,冯朝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这个很不错的男孩平常在园子里的校场工作,那是个很大的校场,冯朝在里面演《岳飞枪挑小梁王》里的小梁王。
很久以后,当虞娟娟回想起那个下午,她可以忘却那个偌大的校场里,旗鼓喧天,群马奔腾,也可以忘却漫天扬起的黄土,遮蔽了她的眼睛,但她却无法忘记那种明晃晃的色调。头顶的太阳是明晃晃的,冯朝一身金色的盔甲也是明晃晃的。红棕色的烈马在他的身子底下疯一般地急速奔跑,尘土飞扬。冯朝就在这一大片飞舞的黄沙中,手持那柄长刀不停地旋转着,在愈来愈极速的飞驰中,他忽地弯腰,贴住马背,任由长刀在沙土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然后,虞娟娟看到冯朝的侧脸映出了那柄长刀明晃晃的光影,除此之外,什么表情也没有。冯朝就在这样一个明晃晃的世界里具化成了某种形象,及至他同岳飞过招(那是个同他相比显得过于矮小的男人,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对狭长的眼睛),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他也不像小梁王。冯朝,更像是在刀光剑影里享受着落寞的英雄!
后来,虞娟娟回味,这种落寞可能同冯朝的特殊经历有关,冯朝是个六指。虞娟娟和冯朝是在一次老乡会上认识的。整个清明上河园里的浙江同乡共有三十来个,冯朝是西塘人。虞娟娟没有去过西塘,但在冯朝的介绍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乡,有河,有桥,还有一只只黑漆漆的乌篷船,在那些桥下轻灵地穿梭而过。她还想往下想,却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拉扯住了,坐在她旁边的姑娘略带激动地告诉她,你快看,他的手指。虞娟娟望了过去,她瞥到了一只糙米色的手,这只手和平常人的手无异,只是在它的大拇指上横生出一小截手指来,就像是某个分叉的枝丫。等虞娟娟意识到,冯朝的目光已经和她的对上了,她有些窝火,她推搡了一下边上的姑娘道,这有什么!她看到冯朝冲她笑了,是很友善的那种笑。
要是没有吴东盛,虞娟娟想,自己或许就喜欢上冯朝了。冯朝会不定时来看她的演出,会用他那长着六根手指的手替她拎包,又或者用他那长着六根手指的手递给她一杯热奶茶。这是种温暖的温度,温暖得她想哭。她想,这多像老家的黄酒啊,老家的黄酒一杯下肚,也是温热的。就连冯朝本身也像半个老家人,他会划船,会做梅干菜,会像每一条家乡的河流那样缓缓地流进她的生命。认识冯朝以后的某天,虞娟娟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原本岳飞的位置应该是冯朝的,都要开演了,临时换了个人,也就是现在的岳飞——园内某个领导的侄子。校场内给的说法是,民族大英雄岳飞,怎么能是个六指呢?
虞娟娟承认自己被刺痛了,是一种温吞吞的刺痛感,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痛感愈来愈烈,她能感到天灵盖上一阵酥麻。可是冯朝仍是笑着,他在校场上笑着,在接她下班的路上笑着,他就那么一直笑着,她无法理解他怎么可以还笑得出来?虞娟娟想冯朝是用他弥勒佛式的微笑把六指的痛融化了,冯朝站在园内的弯弯曲曲的汴河旁,微笑着问她,做他的女朋友好不好?虞娟娟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平静的河面上映着很圆很圆的月亮,圆得好像那不是真的。虞娟娟就望着那个圆得有些假的月影,虞娟娟说,我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么圆的月亮了。冯朝又问了一遍。虞娟娟突然问道,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回去后,我和边上的女孩讨论你的六指一直到深夜。虞娟娟看到,冯朝的笑容陷进去了,他转过身,离开了。冯朝走后,虞娟娟就盯着冯朝的背影,看他变成了一个点,再后来,连个点也看不见了。虞娟娟想,冯朝无论如何都要恨自己了。只有月亮仍一动不动地泊在河面上,月亮像个发酵过了的面包,咬一口就空了。
不过,那都是昨晚的事情了。今天,那个圆得有些假的月影瘪了下来,在开封一成不变的风的吹拂下变得支离破碎。在长久的静默里,虞娟娟不懂冯朝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冯朝却先开了口,冯朝说,虞娟娟,你还欠我一次舞蹈。虞娟娟记起来了,那还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虞娟娟去看冯朝的演出,演出完毕,虞娟娟说,冯朝,你应该演岳飞的。冯朝笑了,冯朝说,你应该领舞的,你领舞肯定很好看。冯朝当然没看见过虞娟娟跳舞,冯朝只看见过虞娟娟在几百米开外的草坪上荡着一只很老很老的秋千。然后,冯朝看到虞娟娟的肩膀耸了两下,虞娟娟说,我哪会领舞啊,我会的只是荡——秋——千。
冯朝又问了一遍,虞娟娟,你还欠我一次舞蹈,你跳还是不跳?虞娟娟说,带我去画舫吧。冯朝愣了愣,同意了。画舫其实就停在城楼前的河边。他们沿着过道来到画舫前时,整个湖面都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色调。灯几乎都关了,除了仅有的几盏路灯发出昏黄色的光来。按着园里的规矩,演出结束后,任何人都不得私自进入画舫或是城楼,所以,冯朝先前的发愣是有道理的。但此刻,冯朝却像是忘了那个规定似地,他轻轻一跃,再伸出一只手,说,上来吧。虞娟娟接过那只手,这是一只粗糙的手,令她一下联想到了校场上的烈马、缰绳,乃至漫天的尘土。她正想着,冯朝已经将她拉上了画舫底层。
画舫底层上摆着几张木椅,是供下边弹奏琵琶的演员用的。他们绕过那几张木椅,摸黑爬上二层。二层中央便是那张木床,虞娟娟伏下身子,她把头趴在木床上,从木床上传来一股子硬梆梆、冰冻的质感。她仰起头,把头撑在手上,浅唱起来,“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冯朝看到,虞娟娟慢慢起来了,她就像一棵婆娑的树,树上,两根枝丫在柔软地伸展,延伸,再伸展,再延伸。最后,这棵树开始折成了一段弧形,在空中慢慢地缩拢,直至缩拢成了一只鹤,单脚,定在那里。冯朝是看过吴然领的舞的,印象里的吴然妖娆得像条蛇,轻易地将宋徽宗缠绕了。可虞娟娟不是蛇,她是只鹤,孑然地跳着她一个人的舞。她的舞不像是在挽留什么,倒更像是某种凭吊,某种纪念。几缕印着灯光的水波打在虞娟娟身上,隐射出幽暗的、碎裂的光影,平添了几分仙的意味。冯朝想,他再无遗憾了。很多年以后,冯朝早已不在校场上策马奔腾了,他无意间听到了《少年游》的真实版本。据传,由于宋徽宗当晚身体抱恙,并未得以留宿。那只鹤的样子便兀地浮现在了冯朝的眼前,单脚立着,令人怜惜。冯朝觉得自己有些懂她了。
虞娟娟却还在跳着。她变幻为一只飞翔的鹤,展开双翅,跳跃,飞翔。虞娟娟就这么一直跳着。她想,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她可以不用想那个大舞台,也不用想念那个叫吴东盛的男人,她,只是她,在一个只属于她的夜晚里跳啊跳。虞娟娟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下来了,等她反应过来,泪水早把那张脸吞噬了。她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冯朝说,让我静一静,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三
那天晚上,吴东盛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上模模糊糊的一大团黑影里,一只鸟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短信下方写着,我在园里的画舫上跳舞,你来看吗?吴东盛的背脊骨就有些发凉。老婆何雪莉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问了句,这么晚了,谁啊?园里的,吴东盛答毕,打上几个字,发了过去。短信的内容是:我老婆在,不是说好了,没事不联系的吗?
何雪莉却说开了。何雪莉说,园里,园里,一天到晚就知道园里。你那个园里给了你多少好处?给了你多少钱?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把钱挂在嘴边。吴东盛本来是不想发火的,他从来就是个不大容易发火的人。但那天,他只觉得胸口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想,就让一把火把自己烧了吧。果真,何雪莉的火就点了起来,烧得噼噼啪啪作响。何雪莉说,吴东盛,你装什么清高?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个不用钱?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早上还来电话又催着要钱。他说他再下去就要吃超市里快过期的饭菜了,想想我这个心呐,就不是个滋味……
吴东盛没有理她。他换好衣服,关上门,走了出去。何雪莉的声音穿过门,追了出来。何雪莉说,吴东盛,你到哪里去?何雪莉又说,吴东盛,你有本事别回这个家!吴东盛仍往前走着,他的脚步迈得很大很大,后来他几乎小跑起来。在这个风刮得整个开封城瑟瑟发抖的夜晚,吴东盛飞速地跑过开封的一条条小弄堂,最后,他终于在包公湖前停住,坐了下来。
包公湖,还是那个包公湖,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很多年以前,当吴东盛还不是什么狗屁书法家时,他和何雪莉常常来这儿。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书法教师,同她一样,在一所中学里任教。他说要混出点名堂来,让她过上好日子,她羞涩地将她的脸依偎在他的胸膛。那年的何雪莉,二十出头,杏仁眼,小蛮腰,常跟在他后头叫,东盛哥,东盛哥。
那时候似乎也是有月亮的,也那样大,那么亮地挂在上头。可是,到底是不同了。吴东盛长吁了一口气,他把手插进口袋,去掏香烟。吴东盛平常并不大抽烟,但却是备着的,以防不时之需。好比现在,吴东盛就很想抽烟,他把烟点燃了,对着包公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烟圈来。吴东盛不明白,这日子怎么过着过着就过成了这样,没完没了的争吵,没完没了的索要。
大概是从他的书法作品获了省一等奖开始吧,他一下就成了开封市里小有名气的人物。一时间,采访的、讨字的,纷至沓来。他从学校辞了职,开了一间工作室,本想着能大干一场的。不曾想,工作室的生意却不温不火,最后连他的日子也连带着变得不温不火了。吴东盛这才晓得,这里头牵涉的不仅仅是才情,更是钱、权,还有数不清、理还乱的人情。吴东盛不愿意那么复杂,他只想简简单单地写自己的字,写字给欣赏他的人看。可惜,无人欣赏。除了那次获省一等奖的作品被悬挂在家中的客厅里,那是幅“高山流水觅知音”的行楷,是他写给老婆何雪莉的。吴东盛写的时候,何雪莉就在一旁为他磨墨。何雪莉用的是徽墨,那块徽墨是她从市古玩市场里淘来的,花了她两个月的工资。何雪莉说,好马配好鞍,等我以后攒够了钱,再给你买块好的。但何雪莉再也没有买过新的给他,何雪莉的钱都用到买菜啦,买衣服啦,还有儿子身上去了。这也无可厚非,人活着本来就是依附于这些物质的。但何雪莉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何雪莉说,老吴,你为什么就只有那几块工资?你晓不晓得这座城市的生活成本有多高,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就算把我的钱都贴进去了,也是不够的。何雪莉不再叫他东盛哥,何雪莉也不看家里那幅获奖的行楷,尽管她每天都要在客厅和厨房里穿进穿出好多趟。再后来,家里的声音变成了两个,另一个是他儿子。他听到上初三的儿子吴知音对他喊,爸,我要出国,我们班同学好多都出国了,英国,美国,哪儿都行,反正你看着办吧。吴东盛忽然觉得,他当初给儿子取的名字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吴知音,无知音……
吴东盛把剩下的一点烟摁灭了,他感到那天晚上是如此和漫长,他并不知道,那天夜里,在开封的另一头,虞娟娟也同他一样站在河旁,跳着一支又一支的舞。她跳累了,她把身子倚在柱子上,她想,做人怎么会这么累的。她把手机翻开,手机里显示的是一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吴东盛在短信里说,不是说好了,没事不联系的吗?她知道,吴东盛不会来了,但她仍在等。
虞娟娟记起上周六,她正和吴东盛吃着饭,他老婆电话就打来了。接完电话,吴东盛皱着眉头对她说,家里出了点急事。虞娟娟晓得她是留不住他了,却仍说,吃完饭再走吧。吴东盛已经披好了大衣,吴东盛说不吃了,我儿子可能要回来了。末了,他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虞娟娟说,你自己再吃点吧。吴东盛走后,虞娟娟一口也没吃下,她就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虞娟娟很想安慰自己说,儿子真的是一件很致命的利器,他可以叫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像条狗一样地跟着你。可是,就连虞娟娟自己都不愿相信这样的借口。
虞娟娟是看过吴东盛的老婆和孩子的。那次,她翻看他的皮夹,无意间发现了他俩的照片。女人,也就是吴东盛的老婆,称不上漂亮,但却兀自流出一种风韵来,是那种人到中年,有了一定阅历才有的风韵。她把儿子搂在肩头,那孩子除了眼睛特别圆外,其余并未给虞娟娟留下太多印象。此后,虞娟娟就再也没见到过那张照片,再问,吴东盛便抽起烟来。吴东盛抽的是三五,很凶的那种,他抽掉了一根又一根,然后,他对虞娟娟说,你这样背后看她,不公平。虞娟娟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落下来,虞娟娟想的是,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自己还会打这样一场毫无胜算的仗吗?
虞娟娟和吴东盛是在两年前认识的。那时候,虞娟娟一路奔赴开封,以为自己能成为《繁花似梦》的女主角。及至到了招聘现场,虞娟娟才发觉,整个流程根本就不是广告上说的那回事。《繁花似梦》的女主角早就内定了,名叫吴然,据说原先是在一家酒吧里卖唱的,兼跳点舞。后来,兜兜转转,结识了园里的副导演,就这么给定了下来。也有说她和园里的另外一个领导有那种关系的,但不管怎样,《繁花似梦》已经不缺女主角了,缺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人肉背景。虞娟娟还记得她走进面试场里时,几个男人正坐在里面抽着香烟,香烟把整个试场都罩上了一层呛鼻的烟味。其中的一个男人问她,几岁了,什么学校毕业。她一一作答,男人又问她会跳什么舞。她说会民族舞,现代舞也行。她以为他们至少会让她跳上一段的,但是没有,男人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说道,你被录取了,下一个。
几天后,当虞娟娟被告知她所要做的那些个事情时,她才回过味来,她根本就不需要会跳舞。和她一起荡秋千的还有几个女孩,一个是学收银的,她告诉虞娟娟,站在柜台旁数着一张张不属于你的钞票,那才叫憋屈。另一个不久前才高中毕业的女孩则睁大了眼睛告诉虞娟娟,她的梦想是做演员,像章子怡那样叫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演员。只有一个,和虞娟娟一样,也是学舞蹈的,但那个女孩才做了两天就辞职了。临走前,她显得义愤填膺。她冲着虞娟娟她们喊,这算哪门子的表演?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不,是对舞蹈的侮辱。
虞娟娟没有接腔。虞娟娟脑子里浮现的是母亲的话。母亲说,娟娟,你赶紧回来吧,你一个人跑那么远,我有多不放心。母亲又说,你实在不想回来也行,但我这里有好几个不错的男孩,你先回来跟他们见个面,定下来再说。娟娟,你要相信妈,妈是不会害你的,女人只有找个好男人,这一生才会稳当……虞娟娟不想这么早嫁人,虞娟娟也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所以,她开始日复一日地荡秋千,日子也像她脚底下的秋千,上去,下来,倏地就被磨掉了。
某个周六的傍晚,虞娟娟路过园内的虹桥时,她看到许多人都拥堵在那里。人们是来看杂耍的。一个看上去有些粗壮的男人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绝活。榔头敲下去了,是很脆生生的一记,然后,人们看到大石头裂开了,像某个不堪一击的小玩意。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碎石子,站了起来,他拿出一顶帽子,问人们要钱。表演似乎到此结束了,但男人却转身叫来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个瘦弱的男人,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在气温低至零下五度的隆冬,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中山装。先前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此刻转为了解说员,他介绍说这个着中山装的男人叫吴东盛,是本市著名的书法家,现在中学里用的书法教材就是他参与编写的。男人的介绍还在继续着,其中不乏溢美之辞,看客却已经少了一大半,人们离开的时候都说,这样的也能算表演?
吴东盛就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开,然后,他把纸铺开,接过那个女人递给他的笔,挥毫写下了几个字,盖章、收笔,两分钟的光景,一幅作品就完成了。胸口碎大石的那个男人跑过来,将字提起来给大家看,虞娟娟看仔细了,写的是“高山流水”四个字,卷轴上的墨迹尚未风干。然后,虞娟娟听到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问,有没有人要竞拍这幅作品,起价是两百元。
虞娟娟后来回忆,她对吴东盛的爱首先是起于一种怜爱。过去,虞娟娟在电视里看到过某些名家的字画,动辄就是上百万、上千万。但那天,没有人示意要买吴东盛的字画,一个也没有。剩下的那一小半人很快散开了,只留下吴东盛、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男人,还有虞娟娟站在空荡荡的虹桥旁。吴东盛低下头,把那幅字卷了起来,收进了一个筐里。那是个竹制的筐子,像这样的字画,筐里还有许多。虞娟娟就瞅着吴东盛,她想,他多么像在草坪上孤单地荡着秋千的自己啊。
虞娟娟走上前去,摸出皮夹里仅有的六百块钱,说,这幅字,我买了。吴东盛没有接话,倒是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抢了过来,两百块一幅,你要的是哪两幅?虞娟娟白了他一眼,道,我只买这一幅。虞娟娟说的是那幅“高山流水”。后来,当她拿着这幅字回团里时,团里的好多人都笑了。团里人的口径惊人的一致,虞娟娟,你傻了呀,六百块钱买这么一样东西。这种东西古玩市场里多得很,几十块钱,要多少有多少!虞娟娟没有理会他们,她把字画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出租房中最显眼的位置。虞娟娟想的是,这种高深的境界,你们又怎么会懂呢?
四
冯朝是顶着一场秋雨来找虞娟娟的。开封的秋雨下得有些密集,且伴着风,显得有些凄苦。虞娟娟正对着手机发呆,冯朝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冯朝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他的头发上沾上了一层水汽,他也顾不上擦一擦。
冯朝是来告诉虞娟娟一件急事的。冯朝说,你晓不晓得吴然的事?虞娟娟哪晓得吴然的事。原来吴然不满工资太低,正在同团里闹意见。本来团里要排一段新舞,必定是由她出演的,但现在上头变了主意,想找个新人来压压她。虞娟娟从来都没听说过排新舞的事,她看到冯朝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以为这种好事会让全园参与?我也是从舞美师那里听来的,前阵子他弟弟跟我学骑马,我便趁机同他说了你的事,希望能有机会让你担当个角色。这回他得了消息,便告诉我,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面试定在第二天下午,由于和校场演出时间冲突,冯朝没能陪同。冯朝在面试前发来了短信,冯朝说,我是看过你的舞蹈的,放心,你绝对能选上。虞娟娟想了想,回了个笑脸。事实上,她并不想笑,可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回复。她把手机放进口袋,抬头看周围的人。整个等候室里的人全加起来大概有二三十个,坐在她左边的一个女孩正对着化妆镜使劲地描唇。女孩的唇色已经很红了,可她仍在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再过去,是不停有人出入的洗手间,她注意到其中有个扎马尾辫的女孩来来回回进去了好几次。虞娟娟就那么一直坐着,看着等候室里各式各样的人,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像是来面试的。直到她的名字在广播里狠狠地响起:虞娟娟,下一个,虞娟娟。
评委席就设在试场的正前方。评委总共有三个,两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两侧,中间坐着个男人。男人看上去很高,虞娟娟进去时,他正背对着她打电话。等他转过身来,虞娟娟才看清他的模样,是那种偏女性的长相,捂白了似的脸上,每一样五官都极为精致。照理,这种长相如果长在女人脸上,定是美绝了的,可偏偏生在一个男人的脸上,而且又是个高个子男人。虞娟娟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个男人有一米八。奇怪的是,虞娟娟却找不到任何不和谐的因素,似乎这个男人就该是这样的,伟岸且美艳。她听到女评委中的一个在问他,陆老师,可以开始了吧?虞娟娟这才恍然,这个男人一定就是令园里大半女人都为之疯狂的陆帆了。她天天都在秋千上看他同吴然跳舞,但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却还是头一次。
陆帆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要求现场听一段《雨霖铃》,听完后,即兴来一段舞。这是首过于压抑的曲子。起先,并无任何器乐演奏,虞娟娟只听得一个男声低沉的独白: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二胡低婉的声音便像一泓清泉般涌了上来,停停扯扯,似断非断,和着那个男声。这是种略带沙哑的音色,每唱一字,都要停顿上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费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可是每个字之间却是同二胡一样的,听上去像是要断了,却怎么也断不了。虞娟娟的心绪就飞到了那个你侬我侬的朝代,虞娟娟想,柳永怎么可以把离情别绪写得这么传神,就好像写的不是柳永,而是她虞娟娟。
她呵出一口气,白白的一团很快就散了。在一片虚无中,虞娟娟想起,她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见着吴东盛了。给他发短信,他也不回,顶多是个“忙”字。他究竟在忙些什么,虞娟娟不知道,她只能依据他之前说过的话猜测,他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总要陪陪他的。她这样劝慰自己。其实,虞娟娟更想给吴东盛打个电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他的声音。吴东盛的声音很柔软,只一句,就把虞娟娟化了。可是虞娟娟不能打电话,虞娟娟曾和吴东盛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没有特殊情况绝不往他那儿打,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虞娟娟就只能等,等电话响起,等电话那头的男人对她说,娟,今晚,我为你留下。虞娟娟忽然间惊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个人的一场华丽赴宴,飞蛾扑火,义无反顾。而他就像某些飘渺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她只能跟在后头不停地追啊追。
刚开始,是她去看他写字。每个周末都去,她看他蘸墨,看他挥毫,看他写得一手好字却无人喝彩,她的心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她看他收了字画,搁好,下个礼拜再来。他的脸上不喜不悲,她的心就愈加痛了。虞娟娟这才发觉自己已然爱上了这个男人,爱得无可救药。
在一个被冬雨浸泡得发了蔫的下午,虞娟娟对着正在收字画的吴东盛说,老师,我请你喝杯茶吧。吴东盛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喝茶的地方叫做青藤茶馆,茶很快上来了。在一盏茶的工夫里,虞娟娟晓得了吴东盛有个当语文老师的老婆,还有个两年前出国留学去的儿子。留学需要很大一笔钱,吴东盛的积蓄已经被花得差不多了,他只剩下了一间生意不怎么好的工作室。幸而,园里的某个领导是他的老同学,因此,周末晚上,他可以来这里卖两幅字画。虞娟娟注意到,吴东盛说“卖”字的时候,疙瘩了一下。再后来,虞娟娟成了吴东盛那里的常客,他们什么都谈,谈天,谈地,谈书法,谈开封这座上了年纪的老城,只是吴东盛很少谈自己。
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月,吴东盛来看虞娟娟演出。演出结束后,吴东盛送她回出租房,虞娟娟站在门口对吴东盛说,老师,进来坐一坐吧。吴东盛没有拒绝。事毕,吴东盛就坐在床沿不停地抽烟,他把烟的气味铺得满屋子都是。他对虞娟娟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阿莉。烟的气味还在铺天盖地地卷来,虞娟娟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她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否则刚刚还和她缠绵的男人怎么能转瞬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忏悔呢?然后,她看到吴东盛的脸在烟雾里清晰起来,那是张泪水纵横的沧桑的脸,吴东盛哽咽着说,我也对不起你。为了这句话,虞娟娟也哭了,是被感动的那种。虞娟娟把嘴凑近他,将他的眼泪舔干了。虞娟娟开始撕咬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虞娟娟说,我愿意,我愿意。等吴东盛走了很久以后,虞娟娟仍沉浸在这种巨大的幸福里,她把自己裹在被单里,拼命嗅吴东盛那充满岁月痕迹的体味,她感觉自己幸福得快要死了。
幸福得快要死了的虞娟娟从来没想过,吴东盛有一天是会离开她的。她曾天真地以为,她和这个男人是相通的,他们满腹才华,无人欣赏。可到头来,她却像个患得患失的妃子,在等候着他的垂怜。虞娟娟开始跳起来,她像只陀螺不停地旋转,旋转,她觉得唯有旋转才能使得她的世界不至于失去平衡,一下就倾倒下来。她的双手也无休止地舞动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在包公湖畔,她幻化成了一只蝴蝶,在吴东盛面前,轻盈地飞旋。虞娟娟深信,那是她跳得最棒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吴东盛把香烟全掏了出来,然后一支支狠命地吸。吴东盛说,我老了,可你还年轻,你太年轻了,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让我感觉是种罪过。虞娟娟就看着那撒落一地的烟头,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就是迷上了他的老。不,那不是老,是成熟,老怎么能和成熟混为一谈呢?但虞娟娟终究没有说出口,那以后,虞娟娟再也没在吴东盛面前跳过舞。她头一次明白,原来年轻也是种过错。
二胡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虞娟娟还在旋转,旋转。最后,她终于停歇下来,一行眼泪缓缓地滑过她的脸颊。她,解气了。
五
面试结果是隔了一周出来的,虞娟娟被选上了。虞娟娟站在宣传栏跟前,看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大红色喜报。喜报的颜色是真红,虞娟娟把手按在上面,去摸自己的名字。她的手在纸上停留了好久,直到从纸上传递出的冰冷的温度渗进了她的肌肤,但虞娟娟却在心里说,真好。这温度,真好。
虞娟娟开始打电话。虞娟娟想告诉那个叫吴东盛的男人,自己就快做领舞了。这是多大的事啊,难道还不能算特殊情况?但手机那头传来的是无尽的嘟嘟声,吴东盛的电话好像永远也打不通,倒是冯朝打了通电话来道喜,冯朝在电话里说,怎么样,我就说过你行的嘛!虞娟娟就在电话的另一头苦笑,虞娟娟想,如果人的声音能同短信一样言不由衷,该有多好!
虞娟娟变得忙碌起来。往年的腊月至三月,是团里的空窗期,由于气温过低,《繁花似梦》便不再对外开放演出。除了几个主角忙着排第二年的小部分新舞外,其余人几乎就是走个过场。在这个凄冷的冬季,虞娟娟把自己交给了舞蹈房。虞娟娟站在一面大镜子前,挺胸、弯腰、压腿,镜子里的虞娟娟也就跟着挺胸、弯腰、压腿。虞娟娟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排练上,然后,她听到团长说,行了,你可以同陆帆去配舞了。虞娟娟这才晓得,原来这段舞是两个人一起跳的。她看到美男子陆帆朝她走来,美男子陆帆礼貌地伸出手,说,虞娟娟,很高兴认识你。美男子陆帆又说,那次,你跳得不错。虞娟娟晓得他说的是面试的那次,她接过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事情便是这个时候变得麻烦起来的。开始时,陆帆很少过来排舞,陆帆的意思是,吴然那头他也要合练的。这理由听上去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且不论那是段老舞,光是吴然和陆帆搭档的年份,那也该是比她更默契的。可陆帆这样说了,虞娟娟也不好说什么。而且好几次,虞娟娟正和陆帆排练着,吴然就气冲冲地过来了,吴然说,陆帆,你过来,陆帆,你再不过来,《少年游》就没法演了!陆帆和吴然走后,虞娟娟便一个人待在空空的舞蹈房里。虞娟娟想,一个人练也是好的。虞娟娟真的就开始了一个人的《雨霖铃》,她依着动作的编排,大段大段地跳跃,大段大段地旋转。虞娟娟分明看到镜子里还有一个人在陪她跳舞,再一定睛,却又不见了。虞娟娟就在舞蹈房冰凉的地板上蹲坐下来,虞娟娟想,那个瘦弱的、令她心痛的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和吴东盛失去联络后,虞娟娟是去找过吴东盛的。演杂技的那个男人还在,他在虹桥旁忙进忙出,演的还是老一套。等表演一结束,虞娟娟就上去问,那个写书法的吴老师呢?男人嘟囔着,说不来就不来了,谁晓得怎么回事。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虞娟娟看到那个男人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谁知道啊。虞娟娟没再问下去了,她有些后悔,自己过去没有问清楚他的住址。可转念又想,如果连感情都不在了,留个地址又有什么用呢?仅剩下一串手机号码,虞娟娟拨通,从对面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甚至于想,下一次拨通吴东盛的号码时,会不会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只有生活还在继续,团里安排在除夕放假前进行一次彩排。彩排的前一天,团长郑重其事地对虞娟娟讲,好好跳,明天就看你的了。如果跳砸了,又会怎样?虞娟娟很想知道,可是没有人告诉她。陆帆也来了,陆帆是穿着一件薄薄的长罩衣来的。陆帆说,一个好的舞蹈演员,必须能够马上进入情境。低缓的二胡声拉了起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陆帆跳了起来,先是小步伐的跳跃,紧接着便是大跳,一个接着一个。低头,旋转,再低头,劈叉,他长长的白衣袖随着手的舞动上上下下。陆帆朝她伸出一只兰花指来,并用眼神示意她,一起跳吧。虞娟娟也开始跳起来,陆帆低头,她亦低头;陆帆劈叉,她亦跟着劈叉,再然后,陆帆抱起俯卧在木板上的她,不停地旋转起来。舞至一半,陆帆却没有进行下去。陆帆把虞娟娟从自己身上放下来,陆帆说,不对头。虞娟娟解释是配合少的缘故,陆帆却把她的话顶了回去,陆帆说,不是,是你情感上的问题。
虞娟娟觉出陆帆的厉害来了。事实上,如果单看虞娟娟的动作,并未有多少不妥。但一个优秀的舞者,是要把情感、乃至生命都跳进去的。虞娟娟没能把陆帆当作离别在即的情人,她无力地瘫坐在木板上,从镜子里照出的是她那张倦怠的脸。虞娟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过去,她是如此渴望着能登上那个大舞台,渴望在那个舞台的中央不停地跳舞。但现在,这些对于她来说,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她这才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人,想要和她生命中的那个他过日子的小女人。
陆帆就站在虞娟娟一旁,他像审视某种动物一样审视着坐在那里的虞娟娟。良久,陆帆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你跳得不错吗?陆帆的手轻触她的长发,接着道,不是因为你跳的技巧有多高超,而是因为你流的泪。你哭的样子,叫人心醉。陆帆的嘴上来了,那是一片薄、软得过分的唇,轻轻噬咬着虞娟娟的脸颊、红唇乃至舌尖。他开始解她的衣扣,脱去一件又一件,轻易得仿佛那些不是厚重的衣物,而更像在剥一层又一层的洋葱皮。虞娟娟的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没有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已经不新了,白白的一片上有个突兀的黑漆漆的点。虞娟娟想,就这样吧。她轻轻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某个入侵者趁势进到了她的体内,长驱直入,一片狼藉。
六
多年以后,园里的人们还能记起那个轰轰烈烈的下午。他们忘了,其实那天下午的太阳是不猛烈的,太阳像个了无生气的糖吞蛋,在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上滋滋滋地冒着泡。可是,舞蹈室门口却已聚集了大群的人,他们是来看团里新排的舞蹈《雨霖铃》的。离正式彩排的时间还早,人群把舞蹈室门口挤得只剩下了一片乌泱泱的头,虞娟娟坐在舞蹈室的木凳上,她的眼睛越过这些乌泱泱的头,她听到他们在说,跳这个舞的是个新人。她还听他们在问,这个新人有多新?新人来了,是不是那个红人吴然就要下台了?
在纷纷扬扬的议论中,人群自然分出了一条小道。小道那头,吴然着一件青色的长罩衫,朝虞娟娟走来。虞娟娟看到吴然栗色的大波浪卷发被高高地绑起,形成了一个饱满的圆形发髻。我才是跳这个舞的最佳人选。吴然的声音不大,但却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慑力。虞娟娟没有接腔,她听到二胡低哑的乐曲声响了起来,无数颗珠子在地板上弹跳着。吴然的腿腾空而起,她开始跳跃,旋转,俯下身子,朝人群回眸一笑。陆帆便跳出来了,陆帆从吴然的身上一跃而过,像只浑身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雄鹿,虞娟娟不知道这只雄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虞娟娟看到他们不断地相遇——他们在音乐声中快速地低头、旋转、劈叉,最后融为一体——又不断地分离,直到陆帆的手上只剩下了吴然的一只水袖。他就抓着那只长长的水袖,扯一点,再扯一点,他终于抓紧了她的手臂。她开始转动起来,若月亮绕着地球,在高速的转动中,吴然渐渐卧倒了,像一株巨大的盛开的莲花。
音乐停了许久以后,人们似乎才反应过来,整个舞蹈室被掌声包围了。虞娟娟仍旧坐在那张木凳上,她在给吴然鼓掌。虞娟娟想,吴然跳得真好,吴然跳《雨霖铃》比《少年游》好。吴然却似乎并不领情,吴然走到虞娟娟跟前,低头看她。吴然说,该你了。虞娟娟没有起身,她的脑袋被前所未有的空白占据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跳什么?她想,就让陆帆和吴然跳吧,她累了,她第一次觉得连跳舞都令她心力交瘁。这个时候,虞娟娟听到了一记高亢的男声,胡闹!简直是胡闹!
舞蹈团团长就站在舞蹈室门口。团长对着吴然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吴然笑了,吴然又笑成了那条妖娆的青蛇。吴然说,团长,你不好这么偏心的。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我才是这个舞的合适人选。吴然说着,白了虞娟娟一眼。然而,团长并没有笑,团长板着脸道,人选早已经定了。你这么胡搅蛮缠,不是给团里添乱吗?虞娟娟看到吴然的笑收回去了,吴然用她那标志性的丹凤眼盯着虞娟娟。吴然说,别以为你不说话就是什么好货色。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吴然突然将头转向了围观的人群,大家可别被她给骗了,就在昨天,这个不要脸的骚货,勾引了我的男朋友——陆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虞娟娟仰起脸来看陆帆,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希冀他能帮她说点什么的,但是没有。那一刻,虞娟娟想,自己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虞娟娟站起来,她看到许多人在互相咬耳朵,许多人在对着她指指点点。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她想,她还有什么可以有所谓的呢?
冯朝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冯朝一身金色盔甲,挤过拥堵的人群。他手里拿着他那把明晃晃的刀,虞娟娟分明看到,他那六根手指很用力地捏在刀柄上,像是六根开叉的枝丫。人群沸腾了,人群像是受了惊吓的鸟儿,虞娟娟只听到扑棱棱的声音。冯朝冲着人群喊起来,冯朝喊的是,谁他妈的敢欺侮我女朋友?没有人回答。冯朝又喊了一遍,这回他喊的是,昨天晚上,我俩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你打来的电话?冯朝开始移向陆帆,他走到陆帆面前,立定。然后,他听到陆帆不算太响的声音。陆帆说,昨晚,那个打电话的人不是我,她可以作证。陆帆说的她是那个吴然。
人群散去后,虞娟娟站在舞蹈室的镜子前,她看到镜子里的吴然斜扭着她的细腰肢,远去了。吴然走了很久以后,她仍能记起她摆臀的模样,虞娟娟想,吴然真是条很好看的蛇。陆帆也走了,陆帆是紧随着吴然走的,镜子里他的背影已不再高大,虞娟娟很难把这个人同昨天与她交媾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走后,舞蹈室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冯朝、团长,还有她自己。虞娟娟听到团长朝她叹了一口气,团长说,你好自为之。团长跨出舞蹈室门口的那一刻,虞娟娟想,团长其实是个挺不错的老头。虞娟娟最后把脸转向了冯朝,冯朝的手里依旧捏着那柄长刀,虞娟娟对冯朝说,我们回家吧。
虞娟娟说的家是指西塘。团里放假当天,虞娟娟去车站买了两张去西塘的汽车票。汽车票很小,她就拿着那张巴掌大的汽车票,想象西塘的样子。她想象西塘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有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桥下还应该有一只只黑漆漆的乌篷船穿梭而过。虞娟娟意识到,自己是想家了。她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的声音已经不像过去那般生脆了,母亲说,娟娟,你回来吧。妈这些日子也想通了,只要你回来就好。你要是实在不愿意见妈给你找的那些人,就不见吧。只要你喜欢,只要那男人对你好,妈也就满足了。虞娟娟的眼泪就下来了,虞娟娟想,说到底,母亲是爱她的,母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自己别重蹈她当年的复辙。虞娟娟最后也没和母亲提那个叫吴东盛的男人,挂电话前,虞娟娟对电话那头说的是,妈,我当上领舞了,我要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上跳舞,今年就不回来了。
虞娟娟和冯朝是在傍晚到达西塘的。整座古镇上每家每户门前都挂上一串新的红灯笼,红灯笼把西塘的老房子都湮没了。冯朝解释说,是过年的习俗,冲喜的。虞娟娟没有应答,虞娟娟的脑子里出现的是老家春节前后的情景,也有红灯笼,只是不似这样成片成片,红灯笼把这座小镇仅存的那点古韵给弄没了。虞娟娟穿过一条狭长的步行街,临街悬挂的招牌、彩旗同各式糕点、小玩意儿都没能让她驻足。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直走到这条街的尽头。
街的尽头是一座平架在河道上的石桥。虞娟娟缓缓走上桥,在栏杆旁坐下。透过栏杆的空档,虞娟娟看到落日映照下的一弯河水像是晕染上了一层胭脂,几只黑亮的乌篷船正朝着这片胭脂驶来。虞娟娟侧过脸来,看着立在她旁边的冯朝。虞娟娟问,你听过《虞美人》吗?没等冯朝回答,她便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娟娟的双手像是抱着个琵琶似地,两只手指还在拨动着空琴弦。冯朝并不知道,虞娟娟是跳过这个舞的,那是在绍兴市少儿舞蹈大赛上,筱老师手把手地教了她。那时,她只是照着筱老师的要求跳。筱老师说,踢腿,她便踢腿;筱老师说,下腰,她便下腰。她还记得她捧回少儿舞蹈大赛的奖杯时,筱老师哭了,哭得像朵被雨水泡蔫了的花,她告诉虞娟娟,世上所有的舞蹈都不是舞蹈,而是一段人生。
虞娟娟是不久以后才理解筱老师说的那句话的。筱老师走了,筱老师是被学校辞退的。听说,筱老师和一个已婚男人好上了。男人的老婆知晓后便跑来学校大吵大闹,那女人骂筱老师是狐狸精,不要脸,还把学校骂了个遍,筱老师便待不下去了。虞娟娟还听说,那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这是虞娟娟从她母亲那里偷听来的,母亲说的时候满是不屑,那男人既没什么钱,也不是单位里的领导,真不晓得筱老师图什么?没多久,母亲去找了校舞蹈队那个新来的老师。母亲说,我们家娟娟,不跳舞了。我们家娟娟,不能像那个筱老师那样跳舞。
夕阳渐渐下去了。虞娟娟还在唱着。虞娟娟想,爱情其实真的与钱、权无关,爱情只是一场奋不顾身的单人旅行。但现在,旅行结束了。虞娟娟把手撑在石板上,起身,去吻冯朝。冯朝的嘴唇很湿,带着江南的气味。一只乌篷船从他们所站的桥底下经过,船经过的地方,水流发出哗的声音,只一下,又寂静了。虞娟娟给吴东盛发了条短信,短信上说,我恋爱了。红灯笼就是这个时候亮起来的,红灯笼把古镇点成了一片扎眼的血色,肆无忌惮。
七
园里的春天说来就来了。虞娟娟站在舞蹈房门口,她看到吴然正摆着她的细腰肢走过来。吴然说,团里又要排一出新舞了,你晓得吗?虞娟娟摇了摇头。吴然笑了,吴然把她的丹凤眼笑成了一根线。在笑声里,吴然告诉虞娟娟,新舞的名字叫《虞美人》,整场《繁花似梦》将由这出舞做引子,引出南唐的没落以及北宋王朝的建立。我会跳好这支舞的。吴然说,到头来,你还是输给了我。虞娟娟倒是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说了声,哦。她心里却有些惋惜,虞娟娟情愿跳《虞美人》的,这倒不是因为这是一支开场舞,而是因为这支舞对她来说有些特别。
可虞娟娟却不得不同陆帆继续合练《雨霖铃》。陆帆很少不来了,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有时甚至还会同她说笑,她也就像没事似地搭理他。虞娟娟想,自己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那时,她站在西塘的石桥上,给吴东盛发了条短信,说,我恋爱了。没有任何回音。吴东盛的回复是她回到开封后收到的,吴东盛说,好好过日子。虞娟娟能感到自己被痛苦击中了,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坐在汴河旁,汴河很静很静,如一潭死水。虞娟娟很想知道,在这样的死水中死去,吴东盛会不会为她哭上一场?她把脚伸进水里,水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冷。已经是三月初了,水携上了春天的温度,让她有些悸动。虞娟娟最后没有下水,虞娟娟想,既然没有死成,那么就好好活吧,至少装作好好的,活下去。
虞娟娟开始和冯朝谈恋爱。她把出租房内的那幅“高山流水”给摘了下来,送给了小区里的清洁工阿姨。阿姨问,装裱得这么好的字,你不要了啊?阿姨又说,我不懂字的,这幅字给我可惜了。虞娟娟正在删吴东盛的号码,她头也不抬,虞娟娟说,现在它是你的了。虞娟娟终于把自己弄得和吴东盛毫无瓜葛,就像他从未进入到她的生活中那样。只是虹桥旁表演杂耍的还在,虞娟娟每每经过,总要停顿一下。那个男人的生意出奇地好,每个周末都有大把的人围着看他表演胸口碎大石。只有角落里那张吴东盛以前写字用的桌子还提醒着她,他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五月的一个傍晚,虞娟娟和冯朝手挽着手从虹桥旁走过时,她却看到了他。吴东盛看上去更瘦了,整张脸削成了一个尖。虞娟娟极力控制自己不走过去,但她的双腿却不听使唤。虞娟娟挤到了前面的几排,只听那个胸口碎大石的男人说,吴老师的老婆生病了,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所以,吴老师打算把他所有的字画拿出来变卖,好作医疗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唏嘘。吴东盛把字画一卷一卷地拿出来,铺开放在桌子上。男人还在介绍着,男人说善有善报,大家就当是行行好,做点善事吧。何况,这些字画都具有收藏价值,以后肯定是会升值的。
虞娟娟本应该走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同她没有任何关联了,可她只觉得泪水弥漫了她的眼眶,塞不回去,也掉不下来。她很想扯住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早把这些告诉她?他难道不知道她有多爱他,她是情愿自己受苦也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啊。但她知道,这些话将永远地烂在她肚子里了。虞娟娟的眼泪掉下来,大滴大滴,她听到冯朝在问,你怎么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她打开皮包,疯一样地翻找起来,可找了半天才找出八百来块钱。冯朝就站在她边上,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你有钱吗?虞娟娟忽然叫了起来,给他!都拿出来给他!冯朝还在发愣,虞娟娟却已经从他的皮夹里捏出一叠钱来,虞娟娟冲着吴东盛喊道,这些字画我全要了。
尾声
吴东盛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医院。吴东盛是从清明上河园里回来的,手里拿着一沓乱糟糟的钱,他开始数起来,一、二,三……吴东盛边数边说,阿莉,我今天凑到些钱了。何雪莉还是一动不动,但是她的呼吸却愈发沉重了,在透明的呼吸罩下,何雪莉就像一条脱了水的金鱼,吃力地一张一合。
吴东盛想起,那个周末的晚上,自己守在家里等儿子。儿子上个礼拜就打来电话说,爸,妈,我要回来了,能多给点差旅费吗?吴东盛很讨厌儿子的这种说法,说得好像家里就跟旅馆似的,而儿子回家只是出趟差。但是何雪莉却高兴得不得了,何雪莉嚷嚷着,宝贝儿子要回来啦,我的宝贝儿子要回来啦。何雪莉说着就去给吴知音汇款。
吴知音那天却没有回来,吴知音解释说,他的考试考砸了,必须留在德国复习,否则就没法毕业了。吴知音又说,钱就快不够用了,能不能再汇点来。吴东盛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吴东盛开始怪何雪莉,也怪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吴东盛是反对儿子出国的,当初儿子吵着要出去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表示,好好的中国人,出去干什么?过去那叫出国深造,可现在,全世界就业形势都紧张,没瞧见那么多海归在家待业啊!可是何雪莉却反驳道,紧张,紧张,你就知道紧张。多多少少的人想出去啊,出去的叫见世面,出不去的那叫没本事。何雪莉又说,我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供儿子出国的。
何雪莉的话犹在耳边。吴东盛说,看你把他惯的,不好好读书,就知道钱钱钱。你上个礼拜不是刚给他汇过吗?看着电视的何雪莉火气就上来了,何雪莉说,吴东盛,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供的这个家吗?我也挣钱的,家里吃的用的,我哪一样没出钱?光靠你那点工资,早就好喝西北风了。再说了,儿子在国外容易吗?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还要读书,想想就可怜。何雪莉的声音把电视都盖住了,吴东盛只觉得头很痛。然而,何雪莉还在继续。何雪莉说,你自己没本事,别怪到儿子头上,就你那几笔破字,能值几个钱……
吴东盛是在何雪莉的狂轰滥炸中走出家门的。他听到何雪莉的声音穿过门,追了出来。何雪莉说,吴东盛,你到哪里去?何雪莉又说,吴东盛,你有本事别回这个家!这是何雪莉的老招数了,吴东盛想,何雪莉从来就是这样,生起气来烧得无边无际,等气一消,便又下去了。吴东盛绝没有想到,他回去后,等待他的竟是吐了一地白沫的何雪莉。何雪莉身旁,一只三唑仑片的药瓶倒在那里,那是何雪莉这几年睡不着觉去医院配来的。瓶盖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边上散落着几颗零星的白色药片。再过去,则是他的那只手机。吴东盛打开,他看到了一条短信,我在园里的画舫上跳舞,你来看吗?下面的一条则是,我老婆在,不是说好了,没事不联系的吗?吴东盛就用那只他忘带的手机拨120。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在不断重复的滴——呜——声中,吴东盛想,就让这声音把他吞没了吧。
门开了,一个医生朝吴东盛走了过来。医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用那种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对吴东盛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可能熬不过今晚了。吴东盛没有说话,吴东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呆呆地坐在何雪莉的旁边,一直坐了很久很久。后来,吴东盛终于开口了。吴东盛说,阿莉,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们还在同一所中学里教书。我看到了你,扎着个马尾辫,扎着马尾辫的你,真好看。吴东盛又说,阿莉,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买过一块徽墨的,那块墨我带来了,你摸摸看。可是何雪莉仍旧躺在那里,何雪莉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呼吸上,除了呼吸,她什么也做不了。
吴东盛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他很想问呼吸机下的何雪莉,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觉。然后,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街上。街上,流动的车灯、各种闪烁的霓虹灯刺得吴东盛的眼睛有些晕眩。吴东盛听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电话里,儿子问他,这个月的生活费怎么还没打来?儿子还问,我妈呢,我妈怎么不接我电话?吴东盛没有回答,他把手机挂了。吴东盛开始在口袋里掏香烟,可他在里面掏了很久都没找出一根烟来。他这才发觉烟早已经抽完了。
曲声就是这时候传入吴东盛的耳朵里的。吴东盛的前方,一块商场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支曲子,那是清明上河园新编排的舞,叫《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混着一股子暖柔的春风,吴东盛看到绵绵的愁绪宛若一江春水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