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2014-11-12阮红松
阮红松
她是一个卖茶妹子,走南闯北推销湘西的名茶,用的是最原始的直销方式,每天从直销点拿货,放在一个大帆布袋里,然后背着茶袋走乡串户上门叫卖。
她的家也在湘西的大山里,丈夫在家乡种茶,9岁的女儿在上小学。家里还有两个老人,由于上了年纪,身体不是很好,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她没读多少书,也没学过什么技艺,而且手脚也不麻利,唯一的特长就是嘴甜。因此她选择了推销茶叶,从小在山里长大,她对家乡的茶叶是熟悉的,就像熟悉自己的女儿,知道什么茶是好茶,知道什么人喜欢喝什么茶。在外奔波三年,她靠自己的一双脚一张嘴挣来的辛苦钱,让家里过上了小康生活。
在外漂泊的日子里,她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受冻挨饿,最怕的是夜晚。
上门推销茶叶,不能进城镇,不能走交通便利的乡村。三年的推销经验告诉她,这些地方茶叶基本销不动。顾客不相信推销,而相信茶店。因此她只能往穷乡僻壤跑,往不产茶叶的山区跑。这里的顾客比较能接受当年跑货郎似的古老的推销方式,生意比较好做。但这些地方最大的问题就是晚上住宿的问题,卖茶途中,经常错过投宿的客栈,不得不厚着脸皮就地借宿。对于一个跑江湖的年轻女人来说,在外借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被人拒绝、遭人猜疑、受人欺负是家常便饭,半夜被人撵出来也不稀奇。
那天黄昏,她来到鄂西南一个名叫李家村的地方。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天已经黑透了。李家村是一个偏僻的乡村,到最近的小镇,也有二十多里山路,而且沿途尽是荒山。她又累又饿,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边啃着随身带来的冷馒头,一边寻思着找一户人家就地借宿。这一带的生意不错,她背的上百包茶叶,已经销了三分之一。一天能卖三十多包茶叶,已经是很好的推销成绩了。她决定明天还是在这一带推销,把袋里的茶叶卖完后,再回县城的直销点去拿货。
她啃完一个馒头,向李家村的村东头走去。白天在村东推销茶叶时,到过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位四十出头的嫂子。闲谈中得知嫂子的丈夫在外打工,儿子在上初中,也在学校住宿。按以往的经验,这样的人家是理想的借宿之处。
她敲响了嫂子的门。
门开了,嫂子惊讶地打量着她。白天见过了,还闲聊过,夜里相见,嫂子对她竟然产生了陌生感。想了一下才想起下午找她买过一包茶叶。
“我不是找你买过茶叶了吗?”嫂子以为她又是上门卖茶叶,没记住敲错了门。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心地说:“姐姐,我……我不是……我想在您这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您瞧,附近没有旅店。”
嫂子又是一愣,犹豫着从上到下再一次打量她一下。搓着手说:“啊,是这样啊妹子。家里就一个床铺,儿子的床铺刚清洗过了,床单呢,还没干。我呢……啊……家里的贵重东西都在我房里,陌生人一般……那个……”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马上客气地向嫂子告辞。
她在村东走了一转,又想到一户人家,家里就一个老婆婆。于是她向老婆婆家走去。
敲门敲了半天,老婆婆才在屋里答应,说是睡下了,等一下马上来开门。她在门口站着,打量着老婆婆寒碜的三间瓦房,思忖着老人的家境。
门开了,老婆婆歪着头打量着她,问大半夜敲门有什么事。她苦笑了,天刚黑不久,最多八点半的样子,老人却认为大半夜了。
“婆婆,我是白天到您家卖过茶叶的。这会儿寻不着住宿的地方,想在您这里讨个方便。”
老婆婆点了点头,说:“行啊,有地方睡。不过屋里脏,怕你睡不惯呢。”
出门漂泊,有个地方睡就不错了,哪还讲条件呢?她进了屋,老婆婆把她领到一间卧房,拉亮灯,这房里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烂柜子,的确够简陋的。老婆婆睡眼惺忪的,不停地打哈欠。边往自己卧室走,边说:“厨房在那边,你自己烧点水,洗了睡。”
她来到厨房,厨房到处摆着脏碗筷,用具也摆得乱七八糟。她很想帮老人收拾一下,想了想也没敢动。往锅里倒了点水,往灶里添了点柴,烧水洗澡。
正忙着,大门“哐”地一响,撞进一个醉汉,径直来到厨房,摸到水瓢就在水缸里舀冷水喝。她缩在灶前,搞不清醉汉是谁,不知所措。醉汉喝了瓢冷水清醒了些,发现灶前坐着个年轻女人,吓了一跳。
“妈,来客了啊?”醉汉冲着老婆婆的卧室喊道。
她连忙站起来,告诉醉汉自己是路过借宿的。醉汉一听酒又醒了一半,马上热情地跑到灶前,帮她烧火,还问这问那的。她不敢在厨房久留,在锅里舀了点热水就跑卧室去了,并拴好了门。洗过澡刚躺下,醉汉就来敲门,她问什么事,醉汉说睡不着,想跟她聊聊天。她说睡下了,明天还得起早。醉汉咕嘟着走了。不一会儿门又响了,她假装睡着了,不吭声。醉汉又走了。半夜,门再次被敲响。这次不吭声也不行了,醉汉不依不饶地敲。她知道这夜是没法安睡了,静静地起来穿好衣服,背上茶袋。打开门,看见醉汉赤身裸背穿条短裤站门口。她也不说话,打开大门就往外跑。
一口气跑到村外,已累得没一丝力气,恨不得歪在路边睡下。秋凉了,露宿野外是不可能的。她四处转悠着,只希望找个避风的地方胡乱躺一下。
稀薄的月光下,她来到村外的一片鱼塘边,发现了一间守夜的小屋。小屋静悄悄的,没有灯光,也不知有人没有。按常理现在不是收鱼的季节,小屋应该没人。
她迟疑了一下,向小屋走去,决定在那歇歇脚再说。
小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她不敢造次,在门外轻声唤了几声,没人应。小心翼翼地钻进小屋,黑暗中她摸到一张床,床上有被子。她吓了一跳,原来小屋住着人。在床上坐了一下,马上又退了出来,怕被人撞见以为她是小偷。站在塘边,秋风正疾。她环顾着四野,冷得阵阵发抖。也许小屋的主人今夜不会住这儿了,她想。疲惫不堪的她再也顾不了许多,再一次钻进小屋。如果小屋的主人不来,她今夜就睡这儿了。
鸡叫头遍,小屋的主人还没来。她实在撑不住了,困得昏头昏脑,全身也冷得一个劲打哆嗦。她掀开床上的被子,和衣睡下了。
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升起老高。她慌忙爬起来,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没人,便飞快地背起茶袋逃离了小屋。走了老远,回头看了一眼小屋。在初升的阳光下,那小屋丑陋得像一座茅厕。正是这间丑陋的小屋,昨晚却给了她一夜好睡。打量着远处的小屋,她心里陡然一酸,两眼很快溢满了泪水……
这天,她并没有走远,又在李家村一带推销茶叶。这里漫山都是光秃秃的大页岩,连像样的树都没几棵,更别说栽种茶树了。山里人平日饮用的茶叶大多从山外购买,或者自己种在册坳的一种粗茶,叫“一匹罐”,也就是说放一片茶叶,水的颜色就变了,就成了红茶,下地累了很是解渴。人们看到湘西的新茶特别稀罕,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拈着香喷喷的茶叶,闻一闻,咂一咂,赞不绝口。她跑了一天,推销成绩仍然很好,又卖了三十几包茶叶。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又不由自主地转回到昨晚住过的那间小屋。
塘边的小屋依然静悄悄的,月光下的鱼塘也一片宁静。她小心在小屋前探了探,屋里还是没人。她不敢唐突,找了个避人的地方,远远地坐在塘边等候。如果主人今夜来了,她就离开这里,如果没来,她又想在这里睡一晚。等到下半夜,小屋的主人没来。她摸进小屋,上床摸被子时,发现自己昨晚睡过的被子动过了,而且在床上摸到一把梳子和一个小圆镜,还有一件女人的小衣服。小屋的主人白天来过了,而且是一个女人。她心里禁不住一阵窃喜,绷紧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既然小屋的主人也是个女人,就没啥好怕的了。即使夜里她回来了,女人与女人间也好沟通。
这晚,她干脆放心地脱了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睡下后,她想起了女儿,掏出手机打到家里。丈夫接到电话有点不耐烦,问她深更半夜打什么电话?都做梦呢。她说想女儿了,特别想。丈夫问她白天为什么不打,她兴奋地告诉丈夫,生意好着,实在没工夫打电话。
“你就不想我啊,死婆娘。”丈夫在电话里笑着说,“你住哪呢?”
她没有回答丈夫前面的问题,年轻夫妻,咋会不想呢?长年奔波在外,跟丈夫聚少离多,不想才怪呢。“我啊,住旅店里啊。”她说。她本来想让丈夫叫醒女儿说两句,想到女儿明早要上学,便没说。听到丈夫的声音,她才羞怯地发现,自己内心原来更想他。
第三天,她在李家村一带又卖了一天茶叶,把剩下的茶叶基本卖完了。夜里,她轻车熟路早早地回到小屋,像回到家里一样。已经完全不紧张了,进屋就趴在床上。今晚特别高兴,躺在床上,在心里默算着卖茶叶的利润,算到高兴处还在床上哼起了小曲。她这夜睡得真香啊,漂泊的人竟然有了梦。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她就起床了。要走二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去赶到县城的早班车。临走时她将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又从袋子里掏出卖剩下的四包茶叶,压在床铺的枕头下,留给小屋的主人。虽说没见过面,她也得感谢主人呢。
她离开李家村后,在县城遇上另一个卖茶妹子,一同约往另一个地方推销茶叶去了。
重回李家村,是一年以后。她再一次北上卖茶,汽车路经鄂西南山区时,她想起李家村一带生意好做,也想起了那难忘的三夜借宿。于是她改变主意,下车来到了李家村。
进村后一叫卖,老主顾们很快就认出了她。有个姓赵的大嫂,将她迎进屋后,拉着她的手说:“一年前,有个女人在村外塘边小屋住了几夜,是你吧?”她的脸顿时红到耳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赵大嫂迟疑片刻,说出了一个令人格外感动的故事。
那鱼塘边的小屋,是赵大嫂的小叔子的。小叔子是个苦命人,新婚不久的媳妇到南方一家工厂打工,在一次意外火灾中被烧死了。从那以后小叔子的脑子就出了毛病,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的。犯糊涂的时候就天天跑到村口张望,盼媳妇回来。盼不到就回家砸东西,把家里的东西都快砸光了。没办法,丈夫只好把他的家门锁了,让他住在自家鱼塘的守夜屋里。
去年秋天,守夜的小屋忽然来了个年轻女人。小叔子以为是窃贼,偷偷跟踪。后来看明白了,原来是跟自己的媳妇一样,是个漂泊在外的卖茶妹子。夜里没地方睡,把他的小屋当窝住了。他不但没赶那女人走,还生怕吓着她。为了让妹子安心住下,他还故意放几样媳妇用过的东西在床上……
他自己呢,怕那女人一人睡塘边小屋不安全,每夜揣瓶酒偷偷睡在小屋后头为她守夜……
她默默听完这个故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她要见见这个好心的男人,赵大嫂告诉她,小叔子跑到南方打工去了,也许是又犯了糊涂,小叔子说他媳妇托梦给他,在南方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