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思路看小说
2014-11-11金立群
或许不少读者会觉得这篇《蜂蜜》很难懂。我的第一感觉也是如此。为什么呢?小说完全没有按照我们所熟悉的方式处理事件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尾,显得非常松散。比如小说的标题《蜂蜜》,其实就和小说的主体情节——安莉丢孩子的事情——没有什么直接关联。这样的小说还不少。虽然我学了不少现代小说理论,也看了不少当代小说,但是我的小说趣味还是少年时代形成的传统的那一派,实在没办法。
最近我们单位体检,有位同事被查出患有重症,大家不胜唏嘘,但是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悲伤。而且那唏嘘,尽管有为那位同事的成分,但更主要的还是为着自己,是啊,大家都是人到中年了,一年不如一年啊,不知何时就轮到自己了,要珍惜啊。如果是传统派来写小说,他会怎么写?我想一定会以那位患有重症的老师为主人公,以她的病情、她的家庭、她的情感为泪点,精心布局烘托。但是这真的是真实的生活吗?患病的老师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所感受到的真实的生活,其实并非这重症本身、这悲剧本身。我们会看到,我们会听说,然后呢?我们会议论,我们会猜测,我们会震动,我们会同情,我们会庆幸,我们会忘却。如此而已。这才是更为真实的生活。这就好像打麻将,自然会有大赢大输——但打麻将却归根到底不是这样的传奇,而是一堆杂碎的记忆。所以现代派小说,不会寻找生活汹涌的波涛本身,它关注的是那些波涛打在周围的东西上造成了怎样的反应。或者说换言之,它所关注的,不是某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它关注的是某个人眼里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就拿《蜂蜜》来说吧,它写得其实根本不是女主人公安莉的悲惨境遇。它将叙述的主体放在了悲剧过后,张北、小晨、安莉的反应。张北和小晨曾经为安莉的遭遇尽过心、出过力。但是时日既久,他们也就淡漠了,在接到安莉的电话邀约后,漫不经心,却不过情面,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对于安莉和他们见面时可能宣泄的悲伤,也已经无所谓,甚至还有些排斥。而张北和小晨之间也存有微妙的差别。相对来说,在张北的心中,安莉的悲剧所占分量重一些,而小晨实际上已经将安莉当成了一个“普通人”——她不想因为安莉的悲剧而限制自己的表达和情绪。总之,在他们的世界里,安莉的悲剧已经不是重点,而只是一剂调味料,他们的关注重心,全在自己身上。他们关注“兔子”,回忆当年的情形,是为了探秘“兔子”的真假——这样的悬念、猜测无疑对他们意味着一种隐秘的趣味。
至于安莉,她的世界的核心则是防范与重建。她邀请好友来家,就是为了自我证明孩子找到了。同时,她又对好友抱着警惕,时刻提防着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线不要被对方撕开。她活得依然很累,但是总有了盼头。相对于安莉,张北和小晨似乎轻松些,但是细细品读,其实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生嫌隙,因为他们两人的世界并不完全搭调。比如养蜜蜂这件事,对于小晨来说,就是爱人的一个爱好,那么她也爱屋及乌吧,她关注养蜂的细节:小晨和安莉说起养蜜蜂的事来了,“我已经看过那种塑料蜂箱了,黄色的,很好看”。而张北却将养蜂当作某种情怀的寄寓——“埃及曾经出土的一罐蜂蜜都有三四千年了。”安莉说所以蜂蜜是放不坏的。张北马上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里说,“所以我要养蜜蜂。”
说到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看这样的小说会不大习惯呢?因为我们习惯拿高潮当重点,一切前戏都要为高潮服务。其实呢,作者想写的根本就不是那个高潮,他只是拿那个高潮当背景,当一个切入点,映照个人真实的心态,呈现生活的多重维度,因而后者更为混乱,更为晦涩,却也正在这混乱与晦涩中,流淌出比前者丰富得多的意味。
金立群,文学评论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