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吃
2014-11-10葛红国
血,浓浓的血顺着洗菜池的孔向下水道流去,有时一块块血因为太稠,稠得连自来水都化不开,渐渐地就把出水孔堵住了。刘开水就弯着腰,皱着眉头,用手去划开在下水口的那些血块,头上已经是满头汗珠,汗珠接连不断地坠落,与洗菜池里的血混合着。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血均匀地覆盖了他那两只满是皱纹的手。看上去倒也不难看,反而让他的手更光滑了许多,只是,左手的食指没有了。刘开水一句话都没有。
“哎!开水你能不能快点,都几点了?”
大师傅吴享站在案板边,一边配着菜,一边说道。
刘开水没有应答,他感到累,腰酸得直不起来了,十个手指头现在也好像不太听使唤,眼越来越模糊。从早上到现在,那么一大堆鸡、鱼、鸭、老鳖、山兔等等,等等,都让他一个人杀、洗,连一个帮手都没有。快下午两点了,早饭还没上嘴呢。
“晚上的宴会可得准时开啊,开水,你把老鳖给我先杀出来,我好上笼蒸。”
吴享用手蹭了蹭胸前的白围裙,开始配拼盘,嘴里哼出小调:
“咱们老百姓呀,今儿真高兴,咱们老百姓,今儿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高兴!”
“咣!”一只盘子不小心被他弄砸了。
“嘿嘿,‘碎碎平安。老刘,你快点呀!”
“我操你妈!我到现在闲着了吗?”
刘开水把手中的老鳖一扔,冲着吴享吼道,他的脸色灰白。
吴享被骂愣住了,站在案板前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心里暗想,这狗日的刘开水今天怎么了?早上一来就不高兴,这回开水真的开了,来烫老子了?
“哎,哎哎,我说老刘,别这样好不好?咱们都是为了工作,有火你别冲我发呀,待会儿洪秘书来了,你冲他发,用开水烫他。”
“弄火了我谁都烫,我他妈的,从来就没听说过,吃饭还有预吃的!”
“唷!这你就不懂了,预吃也是做准备工作呀,如果在吃的过程中发现不足,就可以及时改进嘛。”
“乡里面有那么多不足,为什么不改进,偏偏这顿饭要改进,我看是他们变着法子要吃要喝。”
“这可是上面要来人。”
“上面要来的人,明着说要吃好这顿饭?”
“谁这么傻,明着说要吃要喝,这都是心照不宣,懂吗?”
“我看上面没这意思,下面也会这么搞,想讨上面的欢喜,好升官发财,风气都是从底下给搞坏的。”
“我说你这个老刘,这么多年了,这个毛病就是改不了。你瞧瞧你这张嘴得罪多少人了,上次都把书记给得罪了。你呀,我说不过你,干活。要是晚上宴会开不了,我们都得回家喝西北风去了。”
“我就是这个臭脾气。”
“觉得臭还不改吗?”
“改他干吗?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再说,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许多事情我看不惯。就像这顿饭,我觉得就不应该为他们准备,让他们这样吃喝。”
“老刘你可别小瞧这一顿饭,要是吃好了,就能帮我们乡里解决很多问题,能要来很多钱。”
“要来很多钱,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吃了?”
“这钱多了,要是吃不了,不就能办点事了吗?”
“还有吃不了的?我看把中国银行里的钱全部拿来也都能吃了。”
“哎哎,小点声,小点声,买菜的张显回来了,这家伙会打小报告。”
“我说的不对吗?活了这么大岁数,我只听说过演出有彩排的,比赛有预赛的,颁奖大会有预备会的,打针有打预防针的,就是从来没听说过吃饭有预吃的!”
“小点声,刘大爷,小点声,到时候要是张显说我们俩在背后骂乡领导,我们就惨了。家里的田都被修了公路,老婆没田种了,要是我们俩再把饭碗给搞丢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不过了,在菜里放上耗子药,吃死他们算了!”
……
乡政府办公楼会议室里,这时的会开得接近了尾声,整个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屋里的温度要比屋外高出好几度来,与会者情绪都很高,大家交头接耳,谈笑风生。这时,第一副乡长周一干说道:
“怎么样,大家要是没意见,我们就按这套方案来,但是小洪啊,一定要小心,要打擦边球,让他们既高兴,也没话说。”
乡办公室秘书洪大福,脸上露出自信的笑,他的手搭在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清了清嗓子,说道:
“你放心,搞了这么多年的后勤保障工作,经验还是有一点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次为了更出色些,少出差错,我特地安排一次预吃,今晚上大家都去,到政府餐厅。哎!我这不是请你们客噢,是请你们帮助、批评、指导工作,找出里面的不足,这是工作。”
“大家都去吗?”财政所长开口道。
“都去,”洪大福说道,“不过这饭可不好吃,每个人都要提意见,越多越好,乡长、书记也不例外。”
坐在会议桌两头的书记与乡长脸部表情都很严肃,还把眉头弄皱在一起。书记先开了口:
“预吃,什么叫预吃?小洪,你不是在搞吃喝风吧?”
“哪能呢,书记,这纯粹是为了工作,再说这饭也没什么好吃的呀,我们大家就缺这顿饭吗?”
“这倒也是,不过小洪,在这吃喝方面我们一定要注意影响,不能让群众说话。乡里的这点财政,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呀!”
“这我知道,我也是从农村上来的,我知道农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能乱花他们的钱吗?”
“你小洪我是知道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就不用我多说了。这次确实没办法,要是能把他们招待好了,拨一些钱给我们乡,把乡里通往县城的主干道修好,这就是我们为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这路已经拖了八年,不能再拖了,再拖我们就是太平乡的罪人,向群众无法交待。所以这顿饭我看应该吃,吃有时也是工作,吃也是一种文化嘛。要是在酒桌上能把钱要来,就是老百姓骂娘我也认,我愿意顶着!”书记一脸的严肃。
“有时该吃的饭不吃也是不对的。”乡长插了一句。他表情有点激动了。
“是的,是的。”几个委员附和道。
“我看小洪在这次接待中确实动了不少心思,细心、周到。我想这次接待一定能够圆满,今晚我们就都不要走了,帮小洪这顿饭提提意见去。要敢提,不要顾及面子,提得越尖锐越好。”副乡长垫了一句底。
6点钟,预吃准时开始,一张大圆桌,四周坐着所有乡里的主要领导,外加乡办公室秘书洪大福,大家的脸上表情都很木,话也不多了,只是一个劲地看服务员把一道道菜往桌上摆,很快桌子就摆满了,喝的是酒鬼酒。
“呀,有很多菜都没见过嘛!”政法干事很小心地开口道。
“就是要让你没见过,这才叫本事,推陈出新呀,后勤工作也得这样。为了这次接待工作,我跟餐厅的小吴、老刘订了十多份菜谱,反复比较,才订出这份新鲜菜谱来。小吴和老刘也很辛苦,早上到现在就没停过,不容易呀。等会小吴还要当面给我们做一道菜,据说这菜要连吃三年,什么胃病就都没有了。”
“什么菜,这么神奇?”周副乡长问道。
“等会小吴自己给你们讲,来,来,我们先吃。”
来来来!大家举杯,脸上都绽开笑容了。
“嗯,这鞭做得很到火候,是什么鞭?牛鞭吧?”财政所长问。
“你猜对了,小吴说已经炖了六个小时了,他还在里面加了十多味名贵中药,具有很好的滋补价值。本来是想弄两条虎鞭来的,可是这阵子风声紧,吃了违法,所以我就没同意买。我们都是国家干部,不能在吃上犯错误,是吧?老余,我看你不要太贪吃,要不你老婆晚上肯定受不了。”
哈哈哈。大家都笑,笑得愉快至极。
“难怪呢,我觉着药味那么重,哈,这也是缺点,是吧?是吧,哈哈。”财政所长很开心地说道。
“对对对,老余先开了头炮,你们大家就不要不好意思了。”洪大福说道,但是面部表情好像不太真诚。
“来,小洪,咱俩喝一杯,什么话都不说了,话在杯中酒。”书记熊自来端起杯子,冲着洪大福说道。
洪大福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一个劲地说:
“谢谢,谢谢,工作不到之处还望你多多批评指正。”
“哎呀,客气什么,我看你够辛苦的了,不容易,忙里忙外,忙上忙下的,我代表大家谢谢你了。”
“谢啥,谢啥,如果能服务好大家我很开心,真地很开心。”
书记说,喝吧,一抬手,那杯酒就进了嘴,动作很快,非常干净利索。
洪大福一仰脖子,酒仿佛没经过嘴,就进了肚子,只听“咕嘟”一声,洪大福嘴里就空空了,酒已无影无踪。
“嗯,这鳜鱼做得不错。”政法干事说。
“呀,这野山菜炒得嫩。”副乡长说。
“我操,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驴肉。”乡长说。
“哎、哎、哎,我说,这可是预吃,我可不愿听好听的,像老余那样提意见,我要的是意见、意见。”洪大福及时地提醒大家。
“有什么意见?我看很好,要是边上再站几个漂亮的服务员,我看就完美无缺了。”党委副书记开了口,他一直吃着,没说话,这回他觉得应该说话了。
“有道理,大洪,你看是不是到那天,挑几个过来,在县剧团里挑,给钱。”周副乡长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剧团的小包和小方都不错,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放得开,会说话,怎么说她她都不翻脸,我看准行,准能让上面的领导们开心。”洪大福说出自己的意见。
“那就让她们明天就过来,先熟悉这里的情况,熟悉一下端盘子、倒酒的方法。”周副乡长道。
“可是她们不一定愿来。”
“为什么?”
“你能给她们多少钱一天?”
“她们要多少钱?”
“300块钱。”
“太多了,这年头什么都讲钱了,我来给她们团长打电话!她是我的老同学,我想这个面子她会给的。”
“我说一句,”乡武装部长开口了。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洗手间里,所以没机会说话,他说:
“我们乡在吃喝、招待方面已经不落后中等城市了,甚至能跟南京等大城市相比,可是在服务方面就落后了,我不说,大家都知道,现在外面都不太流行吃了,流行玩,玩,大家都懂吧?”
“怎么玩?”政法干事笑咪咪地问。
“你小子明知故问,就是找小姐来陪着呀。什么洗桑拿,进按摩室,进酒吧,现在外面流行这个,吃是次要的了。”
“老李讲的确是事实,但这阵子全国上下都在下功夫解决‘四风方面的突出问题(搞‘三禁一打),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不值得。再说,咱们都是党员干部,那些地方还是少去为好,我就不习惯按摩室里小姐的按摩,摸来摸去的,搞什么搞?”乡长说道。
“哈哈哈!”大家都笑。
乡长这才醒悟自己失语了,脸涨红了。
“各位领导,各位领导,请瞧好!”吴享端着一个大盆子出现在大家面前,里面盛着几条河豚鱼,活蹦乱跳的。
“河豚,哟!这可是个好东西。”副书记说。
“可是挺危险的,有毒。”书记说。
“领导们,河豚大家都见过,吃过,这是请人从镇江买来的,活的,我先杀,再做,然后我先吃,要是我没事了,你们再动筷子,这是一般大师傅做河豚的规矩,你们等着。”吴享端着盆子下去了。
“小吴真有点冒险精神。”书记说。
“是啊,他在乡里干了七八年了,本来可以去南京挣大钱的,我没让他走,乡里面这一摊子离不开他呀。”洪秘书道。
“听说他家的田也修了公路?”书记问,用手揉了揉眼晴。
“好像是,小吴他小子从来就不说,我问过好几次了。”
“那家里几个人就靠小吴这点工资了?”
“是的,一个月1700元。”
“这肯定是不够的,现在物价那么高,肯定是不够的了,我说,能不能给他涨点工资,不容易呀!”
“涨不起来,就这一个月1700块钱,每个月能及时发给他就算不错了,乡里的财政你不是不知道。”
“嗯,那是不是给他老婆找点事做做?这样也能稳稳小吴的心嘛。”
他们俩靠得越来越近,后来就变成两个人私下里谈话了。其他人也知趣,不去探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该说的说,声音很大,该吃的吃,吃得很投入。
“放到哪儿去呢?”
“乡制碗厂怎么样?”
“行,乡里就这个企业还赢点利。”
“那就让她去那里,这事你来办,就跟他们厂长说是我的意思。”
“好,就说是你的意思,噢,还有一个老刘,家里情况跟小吴差不多,上有80多岁的老娘还瘫痪在床上,每个月的药费就要大几百块钱,你看是不是一并解决?”
“哪个老刘?”
“就是,二厨刘开水呀,上次组织部来人,那天晚上忙招待宴,他把手指都切掉了,这你应该知道。”
“噢,知道了,就是喜欢跟大家抬扛的刘开水,什么事都看得不顺眼,是不是他?”
“是他。”
“手指切掉的事,报告我看了,要求乡里给一点经济补偿,这个不太妥吧?切掉手指是他本人在工作中不小心,开小差,工作不负责任,这是他个人的事,怎么能找乡里?乡里没把他辞退就算照顾他了。”
“那他家属的事?”
“一并解决我看有点困难,让制碗厂一下子要添两个人,怕给企业带来包袱,我看老刘家属暂且不解决,以后再说吧。”
“好吧,就按照你的意思办。”
“哎,小洪,明天叫小吴给我们家买点菜,我在家里请一个人。”
“好好好,你看河豚要不要送点过去?”
“要是有的话,就带点来,我老婆有胃病,让她吃点这东西有好处。”
“来,来来,做好了,河豚鱼。”吴享把一盆热气腾腾的鱼端上了桌子。
乡长拿起筷子就要夹。“我有胃病。“他说道。
“哎,别急,我先来吃,这是规矩,也是为各位领导的安全着想,要是中毒了,我可担当不起,还是让我先来吃。”
吴享用一只小碗盛了些鱼肉再加些汤,当着众人的面就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说:“这河豚鱼还是在学徒时做过的,好长时间没做了,可能做不好,你们多多原谅,呀,好像淡了些,下次做一定会比这次好。”
鱼吃完了,几个人在等着反应,很快大家都发现吴享的嘴唇发紫,脸色发白,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周一干副乡长急忙用手去扶摇摇晃晃的吴享时,已经来不及了,吴享“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人们大惊,不知所措。还是书记熊自来冷静些,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说:
“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去叫救护车!”
乡干们急忙向门外冲去,找救护车。
洪大福好像也晕倒了,大家全都跑出餐厅时,他才有些省悟,立刻取下挂在墙上的包,向门外走去。蓦地,他看到刘开水站在餐厅的门口,两手无力地下垂,手上沾满了血,他低着头看着地下的吴享,脸色灰白。
洪大福走到他身边,侧过身来轻声地说:
“老刘,你向来干活都是很仔细的,今天怎么就糊涂了,那只鸭子没剖怎么就下了锅,那汤都是什么味啊!还叫不叫人吃了?”
作者简介:
葛红国,1962年8月生,在安徽霍山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1980年11月入伍当防化兵,1988年9月调入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现任主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江苏省作协理事。作品先后获全国报告文学奖一等奖、散文一等奖,全军文艺作品一等奖、中短篇小说奖、抗震救灾题材优秀作品奖、征文优秀作品奖和《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