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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琐记

2014-11-10张建昌

翠苑 2014年5期
关键词:沙地

朱家后院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也是沈家宅梨花开始怒放的时候,空气中氤氲的都是甜腻的花香。只是那时自家有野桑树而没果树,自然也没受过类似“桃之夭夭”的启蒙教育,便顾不上它们的烂漫花事了。托儿所的婶娘告诉我:“蚕豆花开黑良心,蚕豆会长小耳朵。”于是就一头栽进田地里,沉醉在找寻蚕豆耳朵的秘密兴趣之中。邻居老陈从旁经过,讪笑我又逃学了。当我想辩解的时候,发现父亲插篱笆时随手砍下的树枝条上,竟然已长出星星点点的新叶来了。

阳光总是明媚,无边的油菜花亮花了陌上少年的眼。浅浅的民沟里,芦青从水里爬到了岸上。婶娘随手拔出十多根芦青,先是扯去多余的叶子,然后把顶部的叶子撕成缨穗状,发给我们这些革命小将人手一根。名曰红缨枪,确切地说是绿缨枪。拿着绿缨枪,顿时觉得有点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潘冬子的味道,一下子都变成懂事的孩子了。

我曾在村小的教室里,出神地望着屋后水杉树上跳跃的麻雀,从这根枝丫轻轻地点到另一根枝丫,然后又突然得到招呼似的,“呼啦啦”飞到了另外一棵树上。而那时春天总是娴静,家家闭户,远处的田地里星星点点到处都是人。邻居家沙炒黄豆的“沙沙”声,声声入耳。铁锅里刚熟的黄豆香远远地便可以闻到。院子里母鸡生蛋的得意叫声,传遍了整个村组。乡邻们新盖的瓦屋,一律是红瓦屋顶,在阳光下格外鲜亮,让人感觉到这真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学校里的老师照例是上了年纪的,他们的身份随着地点而转换———在课堂是先生,在地里就是农民了。等我们稍稍长大以后,在农忙时,往往还要去老师家里帮忙掰玉米、采蚕豆什么的。

物质贫乏的年代,学习倒也是轻松,作文不像现在要求严格,反正开头一句“天空瓦蓝瓦蓝的”就可以了。坐在我前面的女孩名叫陆宝,老师说,不改名,就不要来学校了。

而有关艺术的启蒙教育,大抵来自于走村串户的民间手工艺人。那时的瓦匠、漆匠中间不乏一些多才的人,从没有受过系统、正规的训练,单是凭着一股喜欢,就会在新砌的灶头画“年年有鱼”,在屋檐下画“鸳鸯戏水”,在嫁妆的大件家具上画“桂林山水甲天下”。每每看他们作画的时候,我就会很安静地陪着。老师傅会拿我开玩笑,说把我也画进画里面。我不知道被他画了之后的后果怎样,本能地一溜烟逃走了。不过跑了一大圈之后,又惦念画到哪里了,于是再心怀忐忑地辗转回来。

春三四月很美,可以吃的东西却极少,家里的菜肴往往就是一碗盐齑汤。盐齑就是陈年的蔬菜晒干脱水,然后拌盐装进坛坛罐罐,土泥封口保存的土制菜肴。沙地人是拓荒者,中饭往往就在田间简单应付了,玉米粞饭上面盖上几条咸黄瓜,吃咸了就直接从民沟里掬一口水喝。直到现在沙地人把午餐叫“点心”。“点心”一词很文雅,事实上很是简陋,好在乐观的沙地人能够苦中作乐。这时野桑树上的桑葚熟了,由青变红发紫。爬在高高的桑树上采桑葚,大人会在下面吆喝着下来。于是,一边应承着下来,一边整把的桑葚往嘴里塞。朝着树下大人得意嬉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吃得漆黑的牙齿。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快乐的季节无疑便是夏天。绿树荫浓夏日长,早起劳作的父母们午间都在小睡了。从家里悄悄溜出来,光着脚走在被太阳烤得火热的地面,那种灼热的刺痛感觉至今仍隐隐存在。沙地果树很少,唯独夏天却可以吃到香甜的菜瓜和芦稷。考虑到家有小孩,于是家家户户都会在菜地或者田间种点。最好吃的菜瓜和芦稷,当然是别人家的。于是小伙伴们相约去偷,偷到之后便躲在浓荫覆盖的竹园里吃,吃剩的瓜皮就扔在竹园边上的宅沟里。这样的日子如同在湖面打水漂用的瓦片,连续几个腾挪之后,便消失在岁月的深处了。

夏夜,有风吹过。忙碌一天的乡人们,摇着蒲扇,三三两两闲坐在院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着闲话。小娘子在哄骗着不肯睡的小娃,“牵磨叽嘎,牵给啥人吃,牵给小狗吃。”小孩子乐呵呵地看着姆妈。抱小孩的老人,会顺势抓着小手的左右食指顶在一起念叨:“鸡鸡斗,绕绕手,嗡———飞到狗头上。”然后抓着小娃子的双手捂到他的两耳上。通常这个时候,小孩子被逗得“咯咯咯”地乱笑一通。

我娘会讲的故事不多,讲得最多的还是懒人的故事。说是一个男人非常的懒惰,一次,娘子要回娘家好多天,担心男人吃饭问题,便摊了一张很大的面饼,在中间挖了一个洞,套在男人的脖子上。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男人还是饿死了。男人脖子下面的那圈面饼吃掉了,其他地方动也没动。每当这个时候,老娘总是笑得弯下腰,说真有这么懒的人吗?

乡村生活中最大的事件,无非是盖屋上梁,婚丧嫁娶。之所以说是大事件,因为都和吃和玩有关。盖房要夯地基,这是一个体力活,更是一门技术活。领头的汉子会即兴唱词,其余人跟着应和。“小石夯,提得高,夯得稳——哈嘿!”“哈嘿杭育”之声,声声震天。据说三条民沟四条港,方圆十里八里都能听得见。对于小孩子来说,最快乐的还是上梁,这边叫做“搀高头”。本家要准备糕点糖块,等爆竹响过之后,就请坐在梁上的木匠往下面围观的人群里撒。木匠们往往还要卖关子,让下面的小孩伸长着脖子,不断地吞着口水,望穿秋水。糕点撒完,小孩子们则是一哄而散。

古文里面,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关于这段文字,我是有深刻体会的。因为在沙地,丧事是一出悲喜剧,大悲大喜皆在数日之内上演。沙地人家的丧事,要请道士做道场。吹唢呐的人越来越少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军乐队。民间军乐队演奏的曲子不多,譬如东家刚走掉的是女性老人家,那么就演奏《妈妈再爱我一次》《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之类的曲子。卖糖果的也会从十里八方闻讯赶来,当然还有乡村里面一些游手好闲的、装疯卖傻的也都过来凑热闹和蹭饭。村里的人平常都各忙各的,但是,这个时候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过来帮忙或者就是吃吃素饭、打打牌。于是,里边是哭声震天,外边是笑语不断,人生舞台的悲喜剧常常同时上演。

在农闲时节,家家户户传出来的就是纺纱的“呜呜”声。记忆中的小时辰光,绝少玩牌之闲散人等。沙地人是移民后代,精耕细作、勤劳简朴是传统。宅前屋后的菜地整饬得山青水绿,连泥土都是一律的平整细腻。农闲的时候也绝不闲着,男子在忙着用枯黄的芦苇做芦扉(一种晒粮食的席子),女的便忙着纺纱织布了。看大人“吱呀、吱呀”地纺纱,洁白的棉线从指端慢慢地绕在纱棰上,感觉人世间的生活,就像纺纱一样简单而漫长。

《木兰辞》的开篇就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一句。读着读着,忽忆当年织布画面,分外亲切。婶娘教我们唱《织布歌谣》:“东天泛白光,阿嫂忙起床。揩个冷水面,坐进布机旁。梭子像鱼跳,筘夹格格响。阿嫂织布忙,黑头变白霜。”艰辛可见一斑。至于唱到最后,不免有些伤悲,“织了一辈子,身穿破衣裳。唱首织布歌,两眼泪汪汪。”至此已经有点《木兰辞》中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的神伤了。千百年来,织布机前的忧伤是各自的,但是那份伤感却千古类似。

于我而言,织布的痛楚是无法体会的。“梭子像鱼跳”,那个在织布机上来回奔波的过客,岁月把它打磨得通体光滑无比,握在手上的感觉就像握了一块经过几代人把玩的圆润的美玉。我把它当作一条船来玩,尽管它不曾真的搭载过我。长大后,老师上课时教会我们一个词,叫做“日月如梭”。每逢学期结束写个人自评,开头便是“日月如梭,转眼一个学期结束了……”后来,为生活奔波穿梭不停,它大概就是我一生运命的预兆了。

那时的砂石路上很少看见一辆汽车,偶尔见到的话,我们会跟在后面,不顾烟尘拼命地追赶。空气里弥散的柴油气味,是那个时代唯一的现代化气息。寻常的自行车也不普及,邻居当了很多年的兵,回家的退伍金就买了一辆自行车。因为不会骑车,他就把自行车包扎好,挂在屋内的人字梁上。可等儿子上中学时,车子早就锈蚀不堪了。

村里第一个外乡人,是一过来养鸡的浙江人。已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教幼儿园的胖姑娘老师对养鸡很感兴趣,然后就跟着浙江人走了。后来县城的车站搬到了附近,外乡人忽然多了起来。一群弹被絮的浙江人在村里租住了一个月,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吹笛子特别好听。邻居家的女孩好几次主动地搭讪,发展到后来用纸条传情,闹得父母神经紧张不已。好在地里农活一忙,无人再去弹被絮,那帮浙江人也就悄悄撤离了。

沙地人居住习惯不似北方的村庄式,而是沿路一字排开。那条中心路在方言里的表述就是埭路。那时描述距离有多远,往往说要走好几条埭路。对于季节时令、一日之中时间的描述也是糊涂。“桑条初绿即为别,柿叶半红犹未归。”说的是时令,也是如此的物化,不像现在用抽象的数字来表情达意。一个村庄就是一整个宇宙,不单我,大家都是如此自觉不自觉地沉迷在农耕时代的封闭与自得。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转眼,儿子顷刻长大。看着他调皮的样子,我便要问母亲,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母亲照例笑着说:“小时候啊,你挺定心的。那时家里忙,你自个儿坐在木脚盆里,半天都不晓得爬出来。”等我学会走路,我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也只能用步子计量。我依旧喜欢坐在自家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天边的白云。母亲取笑我,这娃长大后心思会很多。她不知道,这是我能看到的远方。

作者简介:

张建昌,1975年生,启东市作协副主席,《沙地》主编。2013年出版散文集《光阴里的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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