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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柔软的山川与腹地

2014-11-10李云

翠苑 2014年5期

1.父亲的后花园

岚河曲曲弯弯,青山曲曲弯弯。向前,再向前;拐弯,再拐弯;山有九九十八弯,河也有九九十八弯,在那个弯的怀中,有一幢白色小楼,那便是我远方的家。与山川、土地,风物、神话、庄稼、蓝天、星星为伴的家,仿佛来自诗歌,又仿佛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有着与亲人同甘苦、共生死的经历。

当汽车从省道踅进盘山公路,只需轻轻转一个弯,我们就被层层叠叠的梯田拥抱着。远处,或更远处,都是这样,梯田与山林,与人家紧密相连。稻苗长势极好,绿油油的,应有小腿高了,一层一层顺着山梁摞上去,又沿着低洼处绕得柔肠百转,间或有粉墙黛瓦的小楼伫立其中。在半山腰处,我们停下来,贸然闯进一户人家确定路线。进入大厅,再走过道、厨房,和烤火房,绕来绕去好一会儿,才发觉屋内没有人,门敞开着,远远却有人声传来,问是哪个?屋内清洁干净,物件丰富多彩:冰箱、沙发、童车、电风扇,一应俱全。

车子继续朝上爬,恍惚间,只觉得车子在走,梯田也在走,高了,又高了,跟着车子走的还有黛色的大山。坐着车上山,跟步行是不一样的。我顿时想不起山的高度,以及回家的路和离家的年月有多长了。人坐在车上,一下子就翻越了好几个山头,好多的人家。凭着依稀的记忆,我跟子蘅介绍着路边的人家,子蘅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机对着车窗拍照。

亲情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多少年不见,一来到身边,就亲了。子蘅很快被房前屋后赶过来的邻居家的小孩围绕着,他们一点也不生分,争抢着告诉子蘅山里的奇珍异宝,和发生在山里他们觉得可以拿出来晒一晒的事物。孩子们都在十一二岁,活泼、健康,男生穿短袖汗衫和拖鞋;女生穿着中裤和平跟凉鞋,头扎一个马尾巴。个个都是欢呼雀跃的,这群孩子很快就带我们出了大门。

经过父亲绿油油的烟叶地,再是一片树林,又是一块玉米地,我们来到一尊奇石身边。奇石比房子还大几倍,一半淹在泥土里,只露出一个扬起的上半身,脖子之下还有一个可以住人的石洞,像一匹正在嘶叫着的马。石身上长满青苔,在阳光的抚摸下,光滑如亮油油的马鬃毛。当子蘅和孩子们爬上雄赳赳的马背张开双臂,他兴奋地说有风声传来,马在奔跑……

桂花树在对山胡家院子里,三层小楼门口坐着一位正独自在纳凉的老母亲,她的眼前站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风悠悠地吹拂着老母亲耳旁的几缕白发,老母亲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色小花短袖衫,她的目光被手中的扇子摇得异常笃定。老母亲我认识,他的长子曾经是村长,喜欢披搭着一件衣裳在田埂上一边赶路,一边唱《十二月花》。他的声音洪亮中又带着一丝儿的沙哑,是那种激情燃烧中又有树皮被撕裂的断肠感,欢喜的时候欢喜得不行,悲凉的时候悲凉到彻骨。于是,有人家若老人辞世,都要请他去围绕着棺材起歌头。因为只要他的声音一响起,一个人的一生就出来了,喜怒哀乐,全在声音里带动。有关他的声音,有人就比喻是桂香,香飘十里,更可以连同阴阳两界。只要请到他出场开歌头,这是生者的面子,也会令死者早日获得安息。我们刚来到桂花树下,磊娃就抱着树干蹭蹭几下上了树,灵活如一只小猴子。没有韧劲的桂花树枝兴许真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也变得很有韧劲,细小的一枝也能任由这个小家伙在上面跳来跳去。就在这时,老母亲告诉我说,这棵树价值十几万元呢,外面来人看过了,只是没办法弄走。当然,干嘛要弄走呢,十几万元能买一个祖先吗?

在乡村,有很多传说,就有传说说这棵树是神树,它能预知未来,知晓旦夕祸福。它的表现方式是,只有老人们才看得懂它的精气神。只要树的精气神没有出现异常,老人们就会无比的心安。那年村上闹蝗虫,桂花树就莫名其妙地萎靡了很久。这样的树,的确是不能用十几万元买走的。告别老母亲,翻过一道梯田梁,走过几条田埂,下一个攀爬着葛藤的大茅草坡,我们来到长着一只“浴缸”的小溪边。溪水是汇集到岚河的一条小支流,同时也是灌溉层层梯田的母亲河。在长满萱草和结满野核桃的丛林中,小溪形成无数个小瀑布,又凝结成一个个深潭。而小瀑布和深潭又都是一块巨石所为,这块巨石两边镶嵌在山体里,顺着河流一直拉了下去,拉成瀑布的高度,拉深了潭水的形体和深度。它凹了,圆了,光滑了,深邃了。但是,潭边那块青苔是很神奇的,传说要干旱了,这块青苔就自然而然黄了。溪水与岚河水不一样,岚河因依靠着山脚蜿蜒,水量丰富,倒影着两岸的青山,水是绿的。而小溪的水是从山体里流来的,水是清亮的,我们都是吃溪水长大的。面前的水潭的确像江南人家放在院子里给小囡洗澡的塑料浴盆,溪水有些凉,洗澡需要在午后三四点钟进行。面前一拨孩子玩性正浓,他们早已脱下鞋子用萱草缠在一起堵在瀑布边沿,待水堵到一定程度,他们就猛地拿掉鞋子,一声巨大的水声顿时跌落在水潭里。当然,还有“哗啦啦”的欢声笑语。

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她的声音在山体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回响,既缠绵又清脆,在岩石和植被之间撞来撞去。当我与她在田埂边擦肩而过时,认出是儿时的玩伴腊梅。可以确定与水嬉戏的孩子中,有一个肯定是她的孩子,只是,我没有认出来。

我们的晚饭到7点才开吃,主要是天暗得晚。饭桌上,都是熟悉的酸辣子和酸葱果炒的腊肉、土鸡,还有酸辣土豆丝、小葱炒蛋、凉拌豆芽、豌豆凉粉及凉拌魔芋片,最后才上燕麦粉蒸肉、蜂蜜沾糯米粑粑。凉菜、炒菜、蒸菜,轮番上过,都是地道的原汁原味。原汁原味原来是一个滋味复杂的东西,不仅体现在作料上,还体现在做菜人的那双手上。一双没有指甲油和铜钱臭的手,一顿放肆的饕餮之后,我们来到后花园纳凉,就着星星,和飞舞的萤火虫,开始把茶叙家常。后花园原址是菜园子,因房屋改建,父亲调整了建筑布局,多出了这个后花园,白天我们围聚在后花园里拍了很多照。靠近房屋的是一个池塘,里面盛开着几朵洁白的荷花。池塘边沿,则不同地包围着一圈金盏菊、锦葵、孔雀草、五彩石竹和唐菖蒲。再过去,是蔬菜地,是黛色的竹林,和更深的仲夏夜……

子蘅正在将刚从草丛间捉到的萤火中朝小玻璃瓶里装,突然,他仰起脸说,外公是一个风雅的农民,父亲听了,含着旱烟袋暗笑不语。

我点拨子蘅道,请外公给你讲神话故事吧,我小时候常听……

子蘅那种等待着惊讶的神情很似曾经的我,只是,那时候我还向往着山外的世界,而子蘅是从山外回来的,他正无比欢喜地热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而在这之前,我们却曾经是乐此不疲地出游,新疆、湖南、甘肃,我们以为能找到一个好地方。好地方的确有很多,但真正适合自己的,还是曾经生活和长大的地方。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希望老了,可以回到这里跟父亲要一块地,真正做一个山里人。

岚皋,这远方的家啊:岚,水边之雾气;皋,山边之高地,我们在岚皋的一段山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这夜,我们没有饮酒,自产的木瓜酒留待明日品尝。

2.哥哥睡在玉米地

回到山上的第一夜,我们本打算睡在后花园里。像小时候那样,地上铺一条席子,繁星点点的夜空将是巨大的被褥。可父亲说会有野狗跑来舔脸,让我们还是在屋里睡,反正屋里也不热。所谓野狗,是村坊上别人家养的狗,它们在夜间会四处游荡,为村子的治安尽忠职守。一忽儿,摇摇摆摆去了你家;一会儿,又摇摇摆摆来了我家。我家的狗看到你家的狗来了,就会赶快从门口站起来,迎上去,嘴巴里轻轻地低吠着。后来睡在床上,才想起,这个时节倒是有野猪出没的——那是我小时候亲眼目睹过的场景:野猪会在后半夜下山找东西吃,它们成群结队,低吼着,钻进玉米地、红薯地,“嘶嘶啦啦”啃咬的声音蛮吓人的。

母亲安排我们睡的房间紧挨着后花园,如此,早上起来就可以看见后花园了。山里的夜一点也不燥热,所以不用开空调。早晨空气也好,水濛濛的,所有的植被都被黑夜的手掌粘着露水清洗过。果不其然,第二天早晨,睁眼我就看到了一截远处的山影,以及那朵在黑夜里闭合上的荷花。荷花后面还有一间土屋,墙壁上挂着一顶蓑衣,我们昨天晚上洗过的衣服晾在边上,花花绿绿的一长条。这间小屋是父亲故意保留下来的,屋里养着一灰一白两只兔子。木门上,留着一行父亲用粉笔即兴写下的顺口溜。这两只兔子第一次看到子蘅,就将头上的两只耳朵竖起来,既不惊呆奇,也不讨好。父亲说这兔子喜欢子蘅呢,让子蘅回家的时候带着。我知道生灵一旦被带进城市,只会被宰割,成为美食,便拒绝接受这份贵重的礼物。

这个房间原本是母亲的卧室,房间里还有几件母亲没有舍得扔的旧家具,那都是十几年前四川来的乙木匠打的。那年,他在我们村子整整做了一年的木匠活。这家娶媳妇,那家嫁女。木楼梯,圆桌,椅子,大大小小的活乙木匠从不挑选。我们家新造了土屋,需要打木楼梯,我蹲在刨花里玩,乙木匠逗我说,将来给你打嫁妆好不好?我拉着薄如蝉翼的刨花,对着门口的亮光说不好。乙木匠就问:我打的家具很好的,你干嘛不要?我说:我不嫁人,我不要……我就这样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自家的家具慢慢成型。后来做梦,梦里看到柜子里装着太多的衣服,翻来翻去,却始终找不到我最心仪的一件。

我就这么躺着,在熟悉的杉木味里又仿佛根本没有醒来。其实,昨晚我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翻箱倒柜的窸窣声传来。这种声音我熟悉,它发生在很多年前哥哥出事的前夜。我也躺在床上睡觉,却能感觉到有人在房间走动,声音是极轻极轻的那种。后来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那是哥哥的灵魂回来了,他要按照他在世时走过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再走一遍,从而告别人生。只是大家不知道他已经出事了,是他的脚步声。而昨晚的声音,明显可以感知到是哥哥的灵魂知道我们回来了。窗外,父亲抱着柴禾在跟母亲说,你等会去梁上店里买点火纸,让子蘅去看看他舅舅,不然他舅舅会说外甥回来都不来看看我。哥哥走了多年,他的“关爱”会令我们难以承受,好比说会突然发低烧。看来父亲昨天晚上也感知到了什么,我在窗里回应父亲说:等会我带子蘅去买火纸吧,就别烦母亲跑一趟了。

火纸都是印的美钞,我们拎着的这沓火纸就是一大沓美钞。哥哥在世时,喜欢打点小麻将,看来这一沓美钞足够他打一段日子——我们总是以我们的思维定位来判断某些并不能够确定的事物,为的是落个心安。身为农村人,活着的最大理想就是要落得一个心安。吃亏了,吃大亏了,大家也都是这么安抚自己的。在去看哥哥的路上,我遇到了表舅妈,她应该是从哪里做客回来的,一身清爽。见我手上拎着火纸,就说看哥哥去啊。说完就从我身边笑盈盈地过去了,一片树林,和一片玉米地就这样被她撂在身后。我用目光追逐着,只觉得她身上穿的碎花短袖衫在一片绿色中一跳一跳的,像一束光。

去睡着哥哥的那片玉米地,我们要过一道小山梁。梁上的树林里,隐约可以看见很多坟茔。坟头是用石头砌的,高高的,笔挺挺的,坐南朝北,像大户人家的门楣。由于年月太久的缘故,石头上长满青苔,缝隙里钻出了青草。而清明时节来挂的清明吊还残留着几缕落在青草上,像残花。后面的土堆饱满、结实,看来是每年都被添过新土的。这是谁家的老祖宗,坟茔是全权代表——谁都要拥有一个老祖宗啊。所以说如果一座坟茔一年不去打理一次,就会从大地上消失,这样的话你家就没老祖宗了——这是谁都不肯的。没有老祖宗就等于没了根基,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是一阵野风。所以,只要把一座坟茔当作一个老祖宗的脸,你就不会害怕,与其凝视就跟凝视着老祖宗的脸一样,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磊娃一直提醒我们朝边上走,他说树林里有蛇。有一种乌梢蛇就喜欢爬树,他黑黝黝的身体与树枝颜色差不多,是很难立马看到的。周晓枫对蛇的理解就带着某种宗教仪式,这是对的——有一种蛇的名字就叫家蛇,它们来自哪里不知道,但会突然出现在家里,凡是有些岁数的老人看到都会提醒小辈别去碰它,说它看看就会走的。然后,它离开大门的姿势居然有着太爷爷走路的姿势,有时,又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我便渴望能够在玉米地里遇见一条蛇!

玉米地在四面有小山包围着的一小块腹地上,避风,温暖。让哥哥睡在这块玉米地里,是我和父亲一同看中的“风水宝地”。主要也是因为不近不远,便于看望。哥哥是出意外去世的,无子嗣。每年给他送纸钱的只有弟弟的孩子,长辈是不能到坟茔前烧纸的,担心晚辈受不了,灵魂到死都无法安生。但哥哥的坟茔被父亲保护得很好,看来也是每年都在添新土,坟头前一左一右两棵柏树长势喜人——这就是父亲送给哥哥的俩孩子,看着柏树,亦可看到一种生命迹象的延伸。谁都不想出意外,谁都不想一个人在劳作时突然被埋到地下,是吗?是大地在收取哥哥的肉体吗?然而,当我和父亲亲手将哥哥僵硬的肉体安置到地下时,因为地形的缘故,我却有种让哥哥又回到子宫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的心柔软无比。

哥哥出生于1975年,那年之后,我们家的温饱问题才开始慢慢缓解,所以,哥哥的体质不是太好,长得不太高大,性子还比较沉闷,看到女生就脸红。他的腼腆总让他活得没有激情,他对爱情的向往从来只在他心底独自开花,兴许他的内心里正热烈地爱着一个姑娘,然后他悄悄买了双皮鞋回来。可惜姑娘就像花朵那样隐没在山涧里不肯露面,他就穿着这双新皮鞋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煤矿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地老虎,那几年噩耗频传,母亲不舍得身材矮小的哥哥去冒险,可哥哥踩踏着新皮鞋显出一种决绝的意气风发。母亲看着哥哥,第一次发现他长得是这么帅!然而,就在他走后不久(噩耗传来之前),母亲却在屋拐角看到了他,他穿着青色衣服,一双锃亮的皮鞋,阴阴的一张脸——哥哥的身影从此站成一堵不老的墙壁。

前面就是你大舅,我对表情跟着我同样变得凝重的子蘅说道。

子蘅回答:我知道,你以前跟我说过。

磊娃比子蘅小一岁,但很懂事,他告诉子蘅飘在空中的纸灰代表大伯已经收到纸钱了。

我看着熊熊火光,想起哥哥刚睡到这里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下雨,父亲听着雨声很不安,连夜背着瓦片盖在坟茔上,父亲说,雨大着呢,不能让这娃屋里淋雨!

那段时间,天就真的晴朗了好久。

好久。

3、繁星之下,我独坐

早晨,我站在后花园里洗脸。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完成这个繁复又很隆重的清洗仪式,真是妙不可言。后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水来自小溪,洗脸水又流到荷花池里灌溉荷花。我没有用什么洁面乳,只将清水浇在脸上,拍两下,再浇一捧清水,脸就洗好了。一张干净的脸,让我耳聪目明。随之,我听到大堂嫂的说话声从地里传来。大堂嫂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每天都会早起干活,她挖了一背篓洋芋回来,我们才开始起床。大堂嫂自小耳朵不是太好,跟她说话的声音需要稍微提高一点,她说话的声音也就响亮得很。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跟过路人闲聊,打招呼什么的,后来,她来请我们吃饭才知道,她是在跟远在外地的大堂哥打电话说我回来了。大堂嫂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粒玉米花,一粒一粒的,像一朵朵金黄的桂花别在发间。

大堂嫂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们有一间老屋至今没有拆就是因为与大堂嫂家的厨房连在一起,这边拆了那边就会受连累。大堂嫂家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房屋、家具、屋内摆设,像钟摆,仿佛多少年都没有动过。后来在吃饭中才了解到,大堂嫂是想将来能够搬到城里去住。山上有很多人家都借小孩结婚进城买房了,大堂嫂的大女儿已经十五岁,再委屈几年攒够钱,就可以直接进城买房。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处,一切都是熟门熟路。这顿饭,我们喝了很多包谷酒。大堂嫂本来还能抽几支香烟的,后来终究觉得这是开销戒了。她也是能喝几盅酒的,很实诚,一盅酒总是喝得一干二净,只要有人敬她都会端起来喝,生怕对不住客人。几盅酒下肚,脸红了,但精神很好,圆圆的脸蛋光彩照人。说话做事,跟母亲那辈人很像。有时还不好意思地一个人笑起来,挺难为情和尴尬的样子,娇怯怯的。但说的话,却是句句实在。

子蘅被大堂嫂的两个女孩围在中间,亦吃得很欢。大堂嫂的大女儿在镇上读初二,跟子蘅年纪相仿,还跟妈妈一样,略有羞怯感。小女儿才六岁,顶着一个圆圆的光头,身穿一件粉红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她是最热情的,将肉嘟嘟的鸡腿肉全都吃力地拖到了子蘅的碗里,自己却抱着碗猛吃白饭。顶着醉意,我用平时不用的大声赞赏大堂嫂的厨艺。大堂嫂不知是喝高了,还是没有听清我的话,只微笑地点头,又摇头。之后朝两个女儿看着,大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就赶紧起来端酒敬。陕西人善饮酒,以前是划拳喝,喝着喝着,人就站到凳子上去了。但正式喝酒规矩也大,小辈敬长辈,就需要走到长辈面前,端着酒杯递到长辈手上,说一句敬酒词。这样的端酒总能感到酒在杯中的重量,摸下小女孩的脸只得干掉。小女孩送我的敬酒词是:希望姑姑多多回来。

很快,面前就放上了大堂嫂刚盛来的满满一碗米饭。

一起吃饭的还有小堂哥,和小堂哥的儿子磊娃。磊娃,这个在大山的罅隙中长大的小子,很是有几分精灵古怪。他的脖子上戴着一颗用红丝线穿上的长长的狗牙。据说这个辟邪,是小堂哥特意从一只老狗的嘴巴里拔出来的。狗牙戴久了,晃在汗衫外面,有着白玉的质感。磊娃正值青春叛逆期,他打过架,跟母亲争吵过,还跟同学买过醉。小堂哥希望这颗狗牙能驱除磊娃身体里的邪恶劲,但在小堂哥身边,磊娃安分得很,一直在闷头吃饭。小堂哥敦厚的身材坐在角落,不说话时,像一口沉默的古钟。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远方带回一件红色夹克衫给我。这件衣服我一直穿到初中毕业,那一抹红,堪比新年贴在门上的对联,堪比父亲种植在菜园子里的红辣椒。我穿着这团红奔跑在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不说不耀眼。十年不见,小堂哥还是那副样子,讷言,肚子里装着一副实心肠。这十年我们错过没有见上面,是很蹊跷的,总是错过了,不是我没回来,就是小堂哥出去了。

晚上了,小堂哥才走到后花园里找我说话。这时候,想必微醺的大堂嫂已经入睡,她说她熬不了夜,10点前必须睡觉。小堂哥迟疑了很久才走过来,他起初一直站在门口抽烟,烟头在黑夜里闪闪烁烁了好久,才站起来走了过来。他不要喝茶,说就说说话吧。菜里面没有放味精,虽然吃了肉,但不渴,我也就没有坚持泡茶,与小堂哥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说话。令我奇怪的是,小堂哥居然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他的见识都是非常有见底的,道理说得头头是道。胡乱吹了一会儿牛,小堂哥脸色一沉,直言不讳地说到了他在外地性格变得恶劣的妻子,以及辍学的女儿,和磊娃的学习教育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常见的话题,可小堂哥的脸色和口吻都让我感觉过于沉重。但凡一个父亲都有的烦恼和担忧,他都丝毫不隐藏,一一袒露出来。小堂嫂曾经是我的玩伴,这个性格“叽叽喳喳”的女子跟小堂哥本就是两个人,她的嘴巴可以是一把刀子。在农村,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每一句话都将自己的丈夫杀得遍体鳞伤,她们还重男轻女。小堂哥话不多,却是一个很懂责任和心中充满柔情的中年男子,对于小堂嫂过激的言语多少会憎恨。但看得出,他还是深深地爱着小堂嫂的,说到小堂嫂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跳动一下,这种跳动在萤火虫飞舞中闪现,像流星划过星空。

只要心中有爱,一切就都会过去的,会好的。我的鼓励自然是苍白无力的。

小堂哥还是接受了,他满意地走了。他说该回去睡觉了,明天早晨要送磊娃去火车站,他妈妈想让他去过暑假。送磊娃过去满足一个母爱的发挥,看得出小堂哥做得无怨无悔。所以,小堂哥离开后,我一个人在繁星之下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小堂哥渐渐消失的背影令我想起了伯父、伯娘。记忆中,我的伯父一直就是一个游荡在外面吃百家饭的人,他很少回家,总在外面流浪,糊口的办法是帮人做小工,有时候纯粹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有时候会拿一点很少的报酬。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人家给的,具体是哪一年他开始流浪的,我父亲也说不出来。仿佛他就喜欢这样,最远,据说他走到了重庆,又去过湖北,从来不需要方向和目的地。有时候他又转回来了,吃一顿伯娘特意为他做的洋芋米饭,再悄无声息地出发。伯娘、大堂哥、小堂哥怎么挽留都留不住他,他们说你快老了,就别走来走去了,将来有个啥死在外面都不知道,没人跟你收尸啊。伯父没有理会,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这是一个永远不需要探讨活着的意义和死亡意义的一个人。他真地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伯娘去世。伯娘是患黄疸肝炎去世的,那年,大堂哥刚刚成家,正是要享福带孙子的时候。伯娘就这样带着一身蜡黄的身体回到了黄土地里,她的坟茔落成一年后,长满了野草,远远望去,仿佛那就是一丛茂盛的野蒿在风中摇曳。

安息吧,伯娘。

我将双手合十于胸前为之祈祷,由我嘴巴里喷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味。然后,就在鸡蛋清一般晕开来的月光里,我亲眼目睹着白天盛开的荷花在子时又悄悄闭合了。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

在这仲夏之夜,就连那蛙声叫得亦是如此的寂静。

4.巴山汉水

岚皋在秦岭之边,为大巴山山脉,是真正的巴山汉水。

山,自然是高大、险峻的,最高的海拔要达到2300多米。这样的人家居住在此,就跟我们看到山崖上的小草,总有几分紧张感,和不明所以——这些人家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岚河、滔河、四季河、瀛湖等河流的水最终都是流到汉江成为汉水的。我们的地级市安康就住在汉江边,这是一个自由散漫、客气规范,但也是燥热和发展缓慢的城市。车子从高速路上下来进城,所遇到的车辆都很礼仪地用灯光跟我们眨眼睛,且没有一个是开远光灯的。入住宾馆后,我们打的找吃的,出租车司机不善谈,不管你要去哪儿,问哪儿有好吃的,他们都用一口地道的安康本地话回答一个“好!”字。结果就将我们拉到汉江边,车程最多八分钟。安康人民的生活很悠闲,早已在汉江边摆开了吃烧烤的架势,三五人、七八人,围坐在圆桌子上,男人赤膊,女人化着妆,连衣裙飘飘。桌子上摆着一串串黑黝黝的烧烤,和一大杯一大杯黄橙橙的啤酒,几个小孩在江边用脚丫子嬉水。江边没有安装护栏,一江水来了,又走了,白浪滚滚;一江灯火,更是摇曳生姿。遇到几个女孩站着说话,她们长发飘飘,皮肤雪白,身材窈窕,像是从汉江水里飘起来的仙子。再看吃烧烤的人们,便发现这里不出胖子,男人是这样,年纪大的女人也是这样。个头不是太高,身段却很匀称。我们看了一圈美女、帅哥下来,终究觉得空腹吃烧烤不太好,就离开了。招手拦下一辆的士,车里仍旧不开空调,敞着窗口绕了一圈,经过几个夜排挡,我们又被拉回到汉江边,眼前再次出现黑压压的人们围绕在汉江边欢乐地吃烧烤的景象。

其实,在岚皋小城,也有这么一个地方,它在小河口。上世纪90年代的仲夏之夜,这里就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岚河跟汉江有所不同,毕竟只是一条河。宽度、平缓度就有所限制,没有统一标准。河中有大小不一的石头裸露着,且形态各异,有的似怪兽,有的似飞鸟。说不定在一个转弯处,河中还有一块旱地,几棵高大的杨树悠然自得地昂扬在河中心。所以,石头和水组成的岚河,石头便是岚河的一道景观,眼前就有石头像一对情侣紧紧靠在一起,从他们的大腿之间、肩膀之间、脖子之间、发丛之间斜出来的一泓清水,就根据不同的高度打出大小不同的水花涤荡而来,轰轰声不绝于耳,于是各种激流就如此诞生。岚河的河床是没有标准和没有确定的比喻的,它是长的,弯的,椭圆形的。抑或,它就是曲曲弯弯的,但又不能用单纯的曲曲弯弯来形容。水在岚河,过险峰、撞巨石,碎白云,分散、聚拢;再分散、再聚拢,形成错落有致、高高低低不等的瀑布与水潭,所以,站在河边,总能感觉这是一条极富性情的河水,她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激情昂扬,时而千转百回,时而平缓舒适……她是一匹烈马、又是一头倔牛,还是一条憨实的小猪,最终又升华为一条气宇轩昂的青龙。百变的河水,养育出了荡气回肠的儿女们。不少水电站依次建立在岸边,是的,前年在新疆,我惊讶草原上的风力发电车,而在岚河,我们都是靠水发电的。水是孕育我们长大的母亲河,也是一条光明路。之后,水流到岚皋小河口,在这里就形成一个巨大的滩涂,从而让岚河走入到一个全新的开阔时期。在旅游业还不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岚皋人就开始来享受这块滩凃了。这里的沙滩是天然砂石厂,暑期常有山里妹子来筛沙。晚上,沙滩就成为城里人纳凉的休闲场地,站满了男男女女。城里姑娘要开放一些,在上世纪80年代末,已敢穿着碎花泳衣潜入水里游泳。岚河水深邃幽蓝、清澈透亮,一个肌肤雪白的女子入水了,一个又入水了,头发像水草在水里摇摆起伏,像美人鱼。河上,晃荡着一座吊索桥,它是便于河对岸的人进城使用的。然而,当它架在小河口无疑就形成一道风景。月色中,人站在桥上,背后是山顶上的电视塔,眼前是熙熙攘攘的嬉水人,再过去是一城灯火,远远近近的人声疏疏密密地传来,缠绵在风里、水里。于是,15岁的我,回想着亦舒、琼瑶的小说情节,便开始了情感的第一次大胆设想,我将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在沙滩上行走着。走着,走着,就失恋了,我一个人在承受孤独和痛苦。当我的脸与月亮的脸相遇时,一行热泪便潸然而下;走着,走着,我发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跟着,可就是不敢回头,生怕那双眼睛会吃掉自己!然而,心口,却一直在“咚咚”地跳个不停,真个是脸红耳赤!

当然,那是以前的岚河风情。那时候比我大的刚从学校毕业的表姐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进岚河边的水电站工作,就跟当年进缫丝厂一样。滴水岩水电站坐落在桂花村的山脚下,大舅妈的二女儿最终进了这家水电站工作。二表姐是岚河岸边最漂亮的姑娘,在那流行大眼睛的时代,二表姐大大的眼睛占有很大优势,像是从岚河里捞起来的眼睛,水滴滴的,眨巴一下,岚河水就都抖动了。她在读书的时候就有一个城里的男朋友,算早熟。男孩痞痞的,不爱学习,会打一手好篮球,最主要的是他不像农家孩子腼腆。那时候,二表姐每周回来,我们会挤在一张小床上说半夜的话,多半都是听她说男孩的事。有一天,她告诉我男孩吻她了,二表姐用了一种极其细致的描述将这个心跳的过程说完后,心口还在“咚咚”地跳着。在寂静的深夜,二表姐的胸口在被褥下不安分地跳动着,好比电闪雷鸣,好比长空击鼓。小男朋友跟二表姐结婚是在五年后,这之间两人分分合合过几次,主要都是因为男朋友依仗家庭背景好,为人嚣张,游手好闲,说话牛气冲天。时不时地,他还会因为喝酒而半夜三更地流落在街上打架。二表姐起初觉得很威风,常常撅着屁股搂着他的腰坐在摩托车后面兜风。车子呼啸而过,二表姐的头发忽前忽后地乱飞,明明眼前出现一条小坎儿,二表姐只觉得屁股朝上飞了去,又很快落下来,身体就完全匍匐在了男朋友的背上。二表姐一直来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爱着男朋友的,总有点担惊受怕和激情四溢相互交织的感觉。也就是说,男朋友如果喝多了,有时候会对他吼,而吼完又会低三下四表达自己有多么多么爱她。二表姐最终还是因为工作是男朋友爸爸安排的,一次又一次原谅了这个叫自己爱又叫自己恨的男人。

这次回家,二表姐和其他几位表姐也来看过我,她们喊了一辆小汽车直接开来。中午留下吃了午饭,德高望重的舅妈和姨娘也都来了。本来大堂嫂也要留下吃饭的,可转眼,她就离开了。我的两个舅舅都已去世,大舅舅患了胃癌,小舅舅好像是肝的问题,他刚走才不到一年。留下两位舅妈与三位姨娘坐在一起,姑嫂关系居然很难分清,两位舅妈的长相与姨娘的长相忽然就觉得是颇为相似的。出色的女儿们如一枝枝娇艳的凌霄花围绕在身边——现在她们都在城里工作和生活。大姨家的幺女儿最贤惠能干,且才华出众。她与二表姐同龄,可就长相、气质、追求、为人处世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二表姐一来就拉着子蘅合影去了,而大姨的女儿却稳稳地坐在老人身边讲话。虽然貌不惊人,但气质高雅。她一来就劝说自己的母亲不要过多操劳,该享享福了,都这个年纪了,再说又不是享不起。可每次她的话都是白说的,心思也是白费的,做惯了活的人叫她闲着等于要她的命,她会骨头缝缝都疼。如此,大姨一大把年纪还亲自爬上屋顶检查屋面渗水。这可吓坏了我们,一个个都数落她这是不要命么!她笑说我是劳碌命,不干活浑身不自在。相对她的轻松表情和女儿的担忧神态放在一起,真叫人哭笑不得。幺女儿最终一指二姨和小舅妈,说:你看她们就养得白白胖胖,出门装扮也懂得讲究,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这些,你都有的,可你宁可它们在家里长霉!

远处,二表姐围绕在子蘅身边摆姿势的“咯咯”的笑声传来,正如岚河水“哗哗”流淌着。现在,岚河已是一个漂流的景点。去年我从网上特意搜了优酷视频欣赏“岚皋2012年旅游文化节开幕式”表演,开幕式就在小河口的一块场地上举行。许许多多的山里妹子在悬挂于山体上的巨大的喷绘背景前载歌载舞,盛大空前。她们甩出去的衣袖一条是蓝色的,一条是白色的,一起一伏,缓缓流淌,就像岚河水流到了汉江,汉江正在欢腾着。

但我始终认为,在岚河边,站着一个女子。她是我二表姐,她的故事相对比其他几位正生活得四平八稳的表姐们的生活要精彩得多。她可以成为故事将来讲给孩子们听。当然,欢腾的岚河水最终只能成为二表姐背后的一道风景。二表姨慢慢就是一个中年妇女了,她过分装嫩的打扮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不够大气,遭其他同龄人的嫌。而她自己,却乐在其中。

同时,她对生活又充满着各种埋怨和不满。

5.无比柔软的山川与腹地

在异地的城市里行走,我常常是处在失忆的状态中的。记不得走过的每一条街道,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路口永远充满徘徊——而迎面走来的人,即使在叫我的名字,也认不出他是谁。这种状态是令人担忧的,我怀疑自己是病了。

且病得很重。

病得最为厉害的是,眼睛失去了明亮。仿佛离开岚皋,恍惚间,铜镜已蒙灰。铜镜里的人貌似是谁,再看又不是。貌似在哪里见过,却终究想不起来。便兀自纳闷:在异地,这些人怎么都长着同样的面孔,那张脸是如此陌生。

而岚皋人,每一张脸都是活生生的。从几十岁的老汉,到父母那辈人,再到玩伴——他们仿佛一直都在,只要一个转身,只要轻轻转一下脖子,就可以看见,脸上立马出现一个惊喜的表情——我认出你了,你是王婆,是祖银叔,是润哥……

难道岚皋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还是他们的五官长得分外特别?能够一眼辨识。不管时隔多少年,只要站到面前,那些熟悉的脸都会点亮这双蒙灰的眼睛。住在屋后的王婆,是我回乡第一个认出的人。她头上依旧包着一块毛巾,因为沙眼,眼睛常年噙着一汪眼泪。她来看我,靠在门口,右手的两根手指上夹着一根烟,一边抽烟,一边闲闲地跟我说话。指尖上的烟雾,像一缕云丝儿在袅袅,形成一个永恒的姿态。

王婆是中国大地每个村子里都可能出现的一个女人,她懒惰,喜欢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偶尔还说点是非。所以,她的鼻子我们认为是村子里最为灵敏的一个。可以像大象甩来甩去,伸向很远的井里,然后又将吸进的水喷出来,抛向高空。她应该是不讨人喜欢的,可是,这都是背后的事,当她出现在你眼前,又都抛不下面子,只能装热情跟她说话。有时候她赖在你家不走,也没办法赶她,因为她从来看不懂你开心不开心,而你还不好意思,只好请她一起吃饭。但王婆不偷大东西,只是习惯顺手牵羊地摘几个瓜带回去。或者是,针头线脑这种小东西。她说,我不帮你们吃,你们还是要喂猪的,你看那瓜长得多讨人喜啊,仿佛她不摘瓜就对不起瓜。反正,就是几个瓜的事,你吃了就吃了吧,你也多不出几个福气.刻薄一点的人,还会这样说,但她并不是故意恶毒的:咱不说你,是看你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老了又没个儿女来伺候你……

说这话的女人,是邻居祖银的媳妇。祖银叔叔的长相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多少年前就是一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而多年后,仍然是这个样子,不老也不年轻,嘴角留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身体略微单薄,肩膀上喜欢披一件墨绿色的中山装。他的媳妇是一个活泼泼的女人,自小会做小生意,会将山里的土特产贩卖出去,再进些外面的东西回来卖。她是时髦的,穿红毛衣,烫大卷发,每天早晨会站在院子里梳头,卷发如云朵从梳子齿缝里一朵一朵地扯下来,最终又滚落到肩膀上。她后来悄悄告诉我,她的头发是用苹果洗发香波洗的,特香——她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告诉我这个秘密。

可是,当她的第二个秘密,和第三个秘密被曝光,她已经客死他乡多年。总之,这个年轻的时髦的媳妇在村坊上,是招人爱又招人恨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个村坊如果只是男人和女人,那么就是男人爱她,女人恨她。怎么说呢,谁让她长得这么招人啊!你看她身上那么香,你看她穿那么红,你看她笑得那么亮!后山的大牛跟她好了,村长跟她好了,小她3岁的小叔子跟她好了——茶余饭后的媳妇们常会在王婆的带动下聚集一起,端着鞋底坐在院子里神秘兮兮地揣测着她的风流史。“啧啧”咂巴嘴皮子的声音一半是恨意,一半则是妒意。“妖精”这么美妙的词汇,就在一张张喷着唾沫星子的嘴皮子里飞溅出来,落在小狗身上,小狗“汪汪”地叫着;落在小花儿身上,小花儿“咯咯”地笑了。女人们便绝望了,诅咒她不得好死。乡间有句俗语,唾沫星子可以淹死人。没几年,从村坊上消失的祖银叔的媳妇就传说死在了外地,说她偷完村里的男人,呆不下去了,跑了,跑到河南嫁了一个老单身汉。老单身汉害怕她再跑,就将她锁在屋子里,而她逃跑了几次也被他抓了回去,最后就被那个老单身汉给放了脚筋,生生给放死了……

润哥住在我家屋后,是我表舅妈的儿子。表舅妈是个慢性子,说话糯糯的,于她来说从没有要紧的事一样。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17岁那年,坐在窗前绣一块花布的表情特别美。窗外是一丛修竹,她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坐在窗前,低头绣花。脸微红,时而拎起花布挂在修竹上瞅,表情是极其害羞的,躲闪的,生怕被人知道一样。有一次我留在她家过夜,看到她将那块花布贴身穿着,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缝的内衣。我跪在床上,映着一窗月光,央求姐姐给我也缝一个,我说那件衣服太漂亮了。小姐姐不答应,说长大了自己缝吧。我便央求小姐姐给我摸摸,小姐姐忸怩着点头,将眼睛闭上了,胸脯随着倾过来的身子也挺高了一截——仿佛一下子顶到我眼睛上来了。我在一种突起的高度里呆望着,竟一时不敢去触碰,面前仿佛是一个正燃烧着的火炉。我喘息着,小姐姐也喘息着。很久之后,我才突然一头撞了上去,小姐姐搂抱着我,责怪我撞疼了她。我将脸搁置在小姐姐的肩膀上说,小姐姐身上好香啊,跟春天的兰花一样。但润哥是个调皮蛋,有天他将这件晾晒在香椿树上的内衣,用捉知了的竹竿给捅了下来。然后又到菜园子里包了一包新鲜的黄瓜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吃着,嘴巴里“嘎嘣嘎嘣”地响,说这黄瓜好香啊。

后来,在屋后的修竹林里,我曾看见润哥一个人躲在里面尿尿。阳光如火焰,跳动着诱人的火苗。“哗哗啦啦”打在竹叶上的尿尿声,像是清泉落下,反射出一片亮光。童子尿可以治病,王婆有次路过,听见了,就兴奋地停下来叫润娃,接了半瓶子尿回去擦洗沙眼。山上到处都有跟润哥一般大的男娃,王婆为何偏偏要润哥的童子尿?起初,我们都怀疑,莫非润哥的尿有所不同。我们便在竹林里逮住正在尿尿的润哥,要他脱裤子证实这个不同到底是怎样的不同。润哥被我们围在一根竹子上贴着,四处都有风声传来。润哥起初还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呢,就褪下了裤子。可当完成这个动作后,叫了,我们也叫了——不明白润哥的身体怎么会跟我们长的不一样?而润哥发出这声叫喊而是来自他身体内部的反应——那种触电的战栗突然让他惊慌失措,他跳跃着光秃秃的下半身问:这里怎么有电?

竹林里没有电线杆,自然不会漏电。王婆再来找润哥要童子尿,润哥就不肯了,他指着姐姐说,跟她要;又指着妹妹说,跟她要。王婆婆统统摇头,坚持不要女娃的尿。润哥就又说要谁谁同伴的尿,王婆依旧摇头,说他们都不老实,不好好尿,尿尿不到瓶子里,只有润哥最会尿了,尿液会一滴不洒地尿在瓶子里。王婆因此夸奖了润哥,说润哥这娃的小鸡鸡长得好。王婆的话音刚落,润哥翻脸了,将王婆赶了回去。之后,润哥再见到我们,就沉默着低下头走开了。他突然不快乐了吗?我们找到一枝竹枝拦在他前面追问原因,润哥也一字不发,只红着脸,木讷地低着头。有一天,我们还看到他一个人在竹林里将裤子脱了,撅着屁股玩自己的小鸡鸡。我们嘲笑他,并用丢在灶口里燃烧过的柴火在地上写道:润哥润哥,裤裆里长着小公鸡。

润哥娶妻生子后,生活得有些不如意,看到我回家有点躲避。可他怎么躲避得了呢,我看见他的背影就叫着润哥。他从山的罅隙里回过来的脸,已是一个中年男子了,能够分明地看见额头上如犁铧翻过土地的痕迹。而那些曾经发生在竹林里的小秘密,就像一阵墨绿色的风,早已消弭。对于岚皋,我想故乡人就是在你认识许多人之后容颜愈加清晰的人。

润哥是其中一个,王婆也是的,还有许许多多我记得和不记得的名字,他们的脸庞一直像月亮一样备注在天空。

6.上山拜佛

梦翔是三年前见过的一个小女孩,那时候,她头上还扎着如白玉兰一朵的头花儿。一边一个,很像《西游记》里的哪吒。因小嘴皮子伶俐,我常叫她你这个小妮子,子蘅却叫她丫头。丫头口齿清晰,有心教子蘅学说岚皋话。子蘅天生就不是那种口语模仿能力很好的人,丫头就说你跟我学“骂人”吧。也不知是谁说过,要想记住一个地方的话就得学会怎么骂人,骂人难道也是一种文化精萃的延伸方式?丫头的几句不算骂人的骂人话倒是让子蘅记住了丫头这些年,人一到岚皋,他就主动说起了丫头教过的几句“骂人”话,并当笑话说了出来。丫头就这样被我们想起来了,有心再见她一面,想邀请她带我们上山去拜佛。电话打给丫头的妈妈,丫头想必是一口同意的。可很好的天气,一觉醒来就下雨了。丫头在电话里焦急地问我,下雨还上山吗?因念及丫头的用心,我跟她说道,对佛要虔诚,下冰雹也去。

我们与丫头约定在南宫山的售票大厅门口见面。

雨中撑小花伞的少女,一直是最美丽动人的。丫头大概起了早,等得无聊,一只脚调皮地踢踏着面前的水泥墩。脚上穿的不是凉鞋,而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我让子蘅去叫她,她一见子蘅就问,你咋长这么高了?那一眼,我估计她是豁然见识到了一座大山的高度,小脸在瞬间红了,像日出时,天空的红霞。丫头背上的小包里背的都是腊肉干、鸡肉干和魔芋干,这些代表着岚皋的土特产,很耐嚼,辣辣的,麻麻的,可以吃出初恋的味道。丫头取下来给我们吃的时候,我拎了一下背包,很沉。不想上车的时候,子蘅主动上前将背包背上了肩头。那种气魄,过早泄露了一个男人的力量。子蘅同学从而被认定:身高八尺,力量惊人。

南宫山上居然真的没有下雨,云层也少,佛光普照。对于上山拜佛的人,看到这样的天气,真的很开心。山下的世界还在一片云雾中,相信还在下着雨,唯独山上,晴空万里。

其实,南宫山离我家并不远,是家门口的一座仙山。小时候,我们从父母那里总能听到这样一些话:传说山上的弘一大仙很灵,他在山下修行时还只是一个长工,可是东家叫他他在,西家叫他他也在。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曾经是要饭的,但好多人都嫌弃他脏,身上长满虱子,欺他、厌他,直到他修好行,坐在南宫山的莲花池上随着一片彩云升天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一位大仙。于是,山里人有个大病小灾的,都习惯对着南宫山方向请求弘一大仙保佑。山上住着神仙,这神仙还住在山里人的心田里。

那云蒸雾霭处,一直都是仙气氤氲啊……

也不知从哪年开始,人们开始上山拜仙。山上住着一位老婆婆打理着庙内事宜,老婆婆不知来自哪里,在山上一住多年,还帮人们打卦避灾。晚上,老婆婆就睡在庙宇下的小屋里,屋里常年燃着一堆柴火,除了自己种的一点蔬菜,空闲了老婆婆也去拾捡野果吃。2003年,我回乡,就足足花了4个小时才爬上南宫山。南宫山已列为旅游开发项目,正在修路,但要等着通车还得几年。小路上覆盖着厚厚的树叶和野草,走着走着,好不容易爬上一截,可一不留心脚底打滑,又滑了下来,好多功夫就白费了。上一趟山,脚后跟会磨出几个大泡,手上和脸上也会被一些树枝刮伤。山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望不到头,时不时这里传来“哗啦”一声,貌似飞翔的声音;那里又呼啸一声,像动物在低吼;那里又“啪嗒”一下,好像野人在掰树枝。之后,又是好一阵子的静寂无声。在森林里,寂静不是一件好事,只会让你更害怕。树木粗壮,树与树之间被葛藤、野猕猴桃藤蔓缠绕着。一缠一绕,森林就更密集和庞大了,形成一张巨大的绿网。树有珙桐、鹅掌楸、红豆杉、青冈木……后来据动物专家统计,这里还有各种珍贵的野生动物,如金钱豹、苏门羚、灵猫、锦鸡、金雕、大鲵等出没。

我的父亲前年冬天跟村里人上山去修建过道路,父亲说二郎坪上去的那截路都是他们修出来的,那些木梯子也是他们安装好的。当时,父亲告诉我在南宫山修路,我是十分不愿意的,我去过张家界,再危险的栈道,再陡峭的山体过道都是当地农民爬上去当工人修出来的。没有想到我父亲也去南宫山修路了,我很害怕。父亲却平静异常,他说,山上住有神仙,这下雪天就山上不下雪呢。他还说,昨天刚在一个石洞里看到一头母熊带着五只小熊睡在一起,可母熊看到人就二话不说,转身带着五只小熊挪窝了,生怕人们伤害它们。

现在上山容易,车可以直接开到二郎坪。但从二郎坪下车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接着又是好长一截木梯要上。母亲晕车,气色不太好,她抱着小轩轩在山道上吃力行走的背影让我想流泪。我去抱小轩轩,小轩轩抱着奶奶的肩头不放。艰辛与天伦之乐同在,母亲很享受,催我赶紧上山去吧。一到山上,母亲就借故轩轩要午睡,抱着轩轩坐在莲花池边休息。祖孙俩的身影落在莲花池边,远远望去,好像莲花池边突然长出了一尊“抱孙石”。南宫山上的石头都长成了各种标本。海螺石,可以吹出悠长的海螺声;磬石,可以击出美好的音乐来;三炷香石,可以看到青烟缭绕;莲花池却久旱不涸,久涝不溢。山顶上的石林虽然没有云南的石林庞大繁复,但很清新宜人,独具一格。

五彩缤纷的宣传资料上说,南宫山是岚皋的“西双版纳”。它属大巴山北坡支脉化龙山余脉,由四亿年前火山喷发的杂岩和沉积岩组成。主梁因有三峰高耸峙立,陡峭险峻,形似笔架,俗称“笔架山”;但据史载,北宋靖康年间(1126~1127年),朝廷及达官显贵在此建行宫,名曰“南宫”,遂有“南宫山”之称。而传说中的弘一达慈大仙,是在清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 年)七月初二和弟弟法众达鉴同时在金顶圆寂的,真身百年不腐,可惜弟弟在文革时遭到破坏。现只有弘一大仙仍旧供奉在山上,很是神秘的。

庙宇建立在峭壁上,飞檐翘角的,怎么建上去的实在难以想象。唯一清楚的是建材都是山下的农民一点点挑上来,再作为工人建好的。修建庙宇是积德行善,是否正因为如此,像我的农民父亲们就都身具神力,即使在悬崖峭壁依旧可以行走如飞。弘一大仙的佛堂在峭壁下,真身佛像我第一次看到——这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在天长日久地打禅念佛啊。佛堂的陈设简单,没有任何一件华丽之物。供品就几只苹果,边上的小小功德箱里面有一些5元、1元的纸币。帝法大师闭目静坐于神龛的右前侧,见我们进去就睁开眼睛敲木鱼。

上完三炷香,帝法大师邀请我们坐在对面,听他讲弘一大仙修行的故事。帝法大师已有96岁的高龄,但他口齿清楚、耳聪目明,长长的耳垂落在肩上,已有佛像,他的讲解用的是唱戏一般长长的拖音。后来,他还说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是七十岁那年,突然才生起出家的念头来的,来南宫山看中的便是这是真的的一块净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如此,传说中的婆婆已经不在了。帝法大师身穿三件棕色长布衫,最里面的一件是月白色的,胸襟处飘着一缕长长的白胡须。看他闭目打坐,真怀疑这就是一尊神像。山上游客并不多,三三两两的,很多时候并没有人来,风吹起帝法大师身边的《藏密气功宝典》,我一眼看到序里有这样一句话:凡人非凡,奇人不奇,菩萨练的也是平常功。转迷为悟,修三密见自性,舍染还净,以功德证密宗。

晚上回家坐在父亲的后花园里,念叨着匆匆记下的这几句话,自然是神清目明。丫头也被我留下来过夜。这位可爱的少女能歌善舞,很快我们就欣赏到了她天籁一般的歌声。然而,当丫头的歌声响起,我就又看到了那个打着小花伞在雨中等人的情景,她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动人的,都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青春痕迹。

在这里,说点题外话,那晚丫头、子蘅、成功,这几个少男少女真的留在了后花园里过夜。他们没有被父亲有野狗舔脸的话吓唬到,他们精神十足地聊了一个晚上。呢呢哝哝的说话声从后花园里传来,从深沉的黑夜里传来,还有歌声,我们在梦里听见,半梦半醒之间,像是来自很远的时空,又像来自身体内部。

有关他们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得而知。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从玻璃窗上看见他们正抱着各自的膝盖睡着了。

丫头的身边,洁白的荷花又再次迎着朝阳慢慢地打开了每一个花瓣。洁白的、充盈着饱满的质感的青春啊,只能是上一代人看着下一代人才能感受到的美好存在,是每一个经历的过往。

耳旁,恍惚听见母亲在跟父亲商量进城做客的事情。

作者简介:

李云,1976年生。曾陆续在《西湖》《延河》《雨花》《山花》、《滇池》《青春》《红豆》《广州文艺》《黄河文学》《作品》《翠苑》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篇。2012年出版散文集《云间集》。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