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2014-11-07鲸书编辑张薇摄影程泉
文|鲸书 编辑|张薇 摄影|程泉
入戏
文|鲸书 编辑|张薇 摄影|程泉
紧紧抱着花格子编织袋,蒋秀华女士被急躁的人流推挤着,下火车,傻眼了。全是人,人山人海的,哪都是道,往哪边走?5月的北京,已经很热了,她拖着包,晒得头昏眼花。内衣口袋里仅有的500块钱被汗水打湿了,黏在肉上。她镇静下来,决定走人多的那个口。
这是2006年,她刚过完40岁生日。这个在小县城里踏踏实实做过教师、公务员、已经为人妻母的女人,在这一年丈夫患病,离世,事业编制给人顶了,失去工作,负债累累,女儿得上学,家里连2块钱的盐钱都翻不出来。实在没辙了,她要去北京做保姆。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会蹚出这样一条道儿来—因家政工和话剧演员的双重身份,为人所知。
2014年8月13日,在北京蓬蒿剧院的追光灯下,她深情而哀伤地念道,“你在林中跋涉着,疲惫得快要晕倒,说老实话,我已忘记了我们的路,要是你同意,郝米娅,让我们一起休憩。”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爱情戏选段,她演男主角。
演女主角的演员明显忘词了,有点茫然地望着她。蒋秀华不动声色,双手大张,猛跪在地上,“啊,郝米娅,我爱你,你看看我的心吧。”她为救场临时加的词,对方一震,被点醒,顺利地接了下去。
演完了,闪光灯咔咔响,蒋秀华被人团团围着:央九纪录频道,拍“地丁花剧社”纪录片的在补镜头;媒体的递名片,约采访;一个三口之家,父母让孩子给她献了枝花,“阿姨真棒!”她的表演老师、来自哈佛大学的美国人莫苏力,给了她一个拥抱……带着羞怯的骄傲,蒋秀华一一回应。直到朋友阎成梅不管不顾扒拉开人群,冲上去,熊抱住她,狠狠亲了一口。蒋秀华没忍住,哭了。
1967年,蒋秀华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的大山里。人到中年的变故,让她“不信命就这样了”。村里有女人在北京挣着了钱,蒋秀华去套话,对方犹豫了下说,还不就给人端屎端尿的,包吃住,挣一分存一分。蒋秀华懂了,她的小名是鸽子,“那就往外扑棱,别回那糟心地方了。”
一周后,卷了几件衣裳,坐11个小时硬座后,她到了北京,挤公交,交给家政公司150块,暂住地下室。上下铺,被子脏成黑色,又湿又沉。她累瘫了,一躺下去,立刻被臭得弹坐起来,脑袋撞房顶,咣咣响。她不悲反怒,“就是生气!想想这命就生气。”
2011年9月,她去家政公司,恰好公益组织“打工妹之家”打电话过来,要找人去一个主要由家政女工组成的公益类剧社—地丁花剧社参加活动。旁边人说,看你成天愁的,去玩玩嘛。她挺好奇,啥是话剧?去了。
当天排练的情节是雇主刁难女工。她缩在最后一排抹眼泪,“这演的可不是我们的事儿吗?都太苦了。”
此后半年,每周六,一壶水、一张一块五的烙饼,她在这个位于东城区社区服务中心的排练室待上一整天。一大早就去,帮着扫地、烧开水,有人劝她加入,她沉默惯了,“就摇头,咋叫我也不去,就在那老实坐着。”一贯的,缩角落里,不敢演、光看,哭笑都藏着。
直到2012年初,剧社排了一个家政工受气的剧,“演完所有姐妹都哭了”,她受到极大触动,“不能再憋憋”,加入了。
表演老师有央戏的教授和国外的志愿者。解放天性,老师让蒋秀华嘴大张着,吼出来。她牙不好,又羞又怕。她也总是想起来,刚做保姆时,因为嗓门大,坐、站都随意,她老挨雇主骂,久了,她变得缩手缩脚,不敢大声说话,吃饭不敢夹菜,怕被甩脸子,怕人家嫌弃,自个儿就把自个儿看得特别低。于是,一点点开嗓,啊啊啊啊地练,最后吼得几层楼都能听见。
在地上打滚、痛痛快快出汗。练大跳,学狮子老虎,张牙舞爪比划。她逐渐放开了,“过家家似的,太好玩了。”
一开始演哭戏很吃力,哭不出来,还老笑场,她就想受过的委屈:收入低、没朋友、思念女儿。她曾小心翼翼地隐瞒心事,剧社鼓励她们分享自己的故事,然后排练成节目。
其他人都坦诚地讲起自己受过的苦,蒋秀华也试着倾诉:带老人散步,老人独自回家,她以为带丢了,吓哭了。这事她们排到了剧里,蒋秀华很高兴,自己的事儿真正被人看到了。
她也不再小心翼翼地哭,而是学会了畅快淋漓地表达委屈或愤怒,“最起码你该哭的时候想到这些事哇哇大哭,没人挡你,这时候别人不懂,你自己心里知道,我终于出气了。”
第一次上台,她脚发软,人都站不直了,勉强说完台词,姐妹们使劲给她鼓掌,她捂着脸说谢谢,特别不好意思。练一句“就是你偷我的钱”,叉着腰对镜子比划几天,揣摩那种尖酸刻薄。再遇到人夸,“也不躲了,学大城市人说谢谢啊。”
表演渐入佳境,人也舒展、敢表达自我了。
雇主家老太太一度教训她演话剧张扬,她呢,就不紧不慢地悠悠地回话:“我说阿姨,那不叫张扬,各有各的追求,像你儿子有你儿子的追求,你有你的追求,我就没说我,她不说了。不给钱有啥做的?我们是公益啊。”
共鸣、归属感、舞台的奇妙,被人关注和肯定,“夏天小冷风吹着,有人跟你唠唠嗑”,她太喜欢这儿了,2年来,从未缺席一次排练。
7月底,剧社排练《仲夏夜之梦》,她起初分到的角色是小仙女,配角,粉红色小裙子,亮晶晶的发卡,在台上蹦蹦跳跳,挥魔法棒。演男一号的临时有事,4天后就得演出。作为剧社的大梁,蒋秀华去救场,担心“演砸锅”,台词“咬嘴”,她切菜拖地都在背,“背着背着自个儿就嘟囔,他们(雇主)就想干啥呢这?我一开门他在门口听我呢,我就乐。”
两年来,蒋秀华演过受气的小保姆、怀疑家政工偷她钱的老人、哭闹不吃饭的小孩。在北京的蓬蒿、9剧场、工人剧院都演过,剧社还去济南交流。坐高铁,住酒店,在趵突泉玩,全程免费,还有教授请她们吃大包子。蒋秀华拍了好多照片,开心得不行。
蒋秀华说,她总记得她刚来北京那天,挤在公交车上动弹不得,她努力掠过人脑袋,看窗外,日头明晃晃地扎眼,好多车、大楼房,她想,我要在这儿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