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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荷尔德林(外一篇)

2014-11-03李杜

山西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所安荷尔德林诗意

李杜

写下这样一个题目,其实并不只是出自于“追思”,而是因为最近读了两本书,书名都叫《追忆》。一本是由林克先生翻译的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选(四川文艺2010年版);一本是由美国学者、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欧文(中文名宇文所安)所著的《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 译,三联2004年版)。

宇文所安的《追忆》,我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读过的,不是现在所读的三联版,而是上海古籍1990年版,那是由王元化先生主编的“海外汉学丛书”中的一种,译者也是郑学勤先生。

我为宇文所安这样一个被誉为“为唐诗而生的美国人”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歌)的痴迷所感动,为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上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而折腰,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了对他的著述的潜心阅读,我受益匪浅——我不敢说我已收齐或者全部细心地阅读了他所有的汉译本,但如下的译本是读过了:三联版的《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 《初唐诗》《盛唐诗》《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上海社科院版的《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和江苏人民版的《他山的石头记》等。

说这些话,似乎是有些偏了:本是要说荷尔德林的,怎么就说起宇文所安?我想了想,自以为还是合理的:我是在读荷尔德林的《追忆》时,想起了宇文所安的《追忆》,想起了他的一席话(这席话是当时我在拙作《游戏:有关情爱的十六种吟方式》一书中引用并商榷过的):

早在草创时期,中国古典文学就给人以这样的承诺:优秀的作家借助于它,能够永垂不朽。

由于这种强烈的诱惑,中国古典文学渗透了对不朽的期望,它们成了它的核心主题之一……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同往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既然我能记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后人会记住我,这种同过去以及将来的居间的联系,为作家提供了信心……但是,任何强烈的期望都有相应的恐惧伴随出现,惧怕湮没和销蚀的心理,须臾不离地给永恒地“写下自我”的期望罩上了阴影。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当时是不太认可的,于是我在文章中写道:

我欣赏这样的分析,然而同时又不得不指出,所谓文学的“不朽性的承诺”以及“惧怕湮没和销蚀的心理”,其实是没有地域性的,无论是对于中国文学、东方文学,还是对于西方文学,这都是一个客观的存在,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主题。

而且,倘若没有这样的“承诺”,文学似乎便真的成了一个人的无关痛痒的嚏喷或呵欠;文学对于我们,也便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人的一生很短。人在一生中不可能走得很远:就空间来说,他不可能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就时间来说,他不可能走进他没有出生前便已经存在了数千年的历史。也就是说,我们对于历史以及人类的记忆或了解,是从史书或文学作品中获得的。

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记忆。

唯此,现在我想,我们对于古典文学的阅读,说到底也许只是一种追忆。我们追忆荷尔德林——他光辉而又无奈的一生;即使已经精神失常了,也还是一直在努力完成着一种“创立”——因为他认定:

……但海洋

夺去又给予记忆,

爱情也勉力让目光凝望,

但那永存的,皆由诗人创立。

——《追忆》

“永存”,也就是宇文所安先生所说的“不朽”吧?而“创立”,或者也就是作为一个诗人的“天命”,或者至少是必须做出的“承诺”。

这使我想起了海子,这个热爱荷尔德林的诗人,想起了他的那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他在文中曾这样说:

把宇宙当作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不需要那些俗人来扰乱她。她是单纯的,有自己的领土和王座。她是安静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在这席话里,关键词是:“宇宙”、“神殿”、“秩序”、“人神”、“天地”,“领土和王座”……而这些词显然都和海子的“梦想”有关,而他的梦想显然是宏大的。那就是:他企图以中国及东方神话系统为轴心,借助西方的《圣经》、并结合印度史诗,从而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他曾从地理或方位的意义上对这个帝国进行描述:即以东方为中心,东起太平洋,西到两河流域,北到蒙古大草原,西到南亚次大陆……

二十年前,我们便知道了海子的这一梦想(我甚至认为,海子之死也许当和这一梦想的破灭有关);然而只到前些时候,当我读过了刘皓明先生译注的《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上、中、下)》(华东师范大学2009版)之后,才想到,海子的宏大梦想,可能是和荷尔德林有关——

荷尔德林似乎便是有“创立”一个“诗歌帝国”(亦即刘皓明先生指称的“历史框架”)的企图的。当然,这个“帝国”的版图和海子所勾勒的大不一样,一如刘皓明先生在《荷尔德林后期诗歌(评注·卷上)》里所说:“事实上,荷尔德林作品中除了欧洲大陆以外,有不列颠,小亚细亚,巴勒斯坦,阿拉伯,印度,波斯,北美和中美洲,北非乃至大洋洲,但是诗人的世界地图中,唯一一处真正的空白是中国和东亚。地理上的空缺意味着历史上的空缺:在荷尔德林的历史框架中,中国乃至东亚既从不是神的言的发源地,也不是神的言的抵达、成就和应验地,甚至都不是它经过的地方。在荷尔德林的世界历史地图上,东亚被整个挖掉了,露出一大片‘难堪的空档。”刘皓明先生还这样认为,“中国在荷尔德林作品中令人瞩目的缺席”源自赫尔德(1744-1803)对中国的严厉指责,这种指责甚或影响了世代德国人,包括“从支持八国联军最激进的德皇威廉二世到当今的德国总理”……endprint

在这里,在这篇文章里,我不想斥责赫尔德对中国乃至中国人具有歧视性质的指控,而只是为我们自己的所为深感纠结:就在宇文所安醉心于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研究的时候,我们似乎却忽略了它,而是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外国,是耶非耶?

当然,或许这和是非无关,而只是一个偏重问题。

也就是说,对于外国诗人及其作品的研究,对于一个当代的中国诗人而言,无疑亦是必要的。

尤其是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诗人。1770年3月20日生于内卡河畔的劳芬,1843年6月7日卒于图宾根。早年在登肯多夫、毛尔布隆修道院学校学习。1788至1793年在图宾根大学神学院学神学。1793年起先后在瓦尔特斯豪森、法兰克福、瑞士的豪普特维尔和法国的波尔多等地当家庭教师。1798年后,因情场失意,身心交瘁,处于精神分裂状态,1802年徒步回到故乡。1804年在洪堡当图书馆馆员。1807年起精神完全错乱,生活不能自理,却依旧写下了数十首优秀的诗。

目下,其诗文中译本除上面提到的还有:

《荷尔德林诗选》 顾正祥 译,北京大学1994年版;

《荷尔德林文集》 戴晖 译,商务 1999年版;

《烟雨故园路:荷尔德林书信选》张红艳 译,经济日报2001版;

《塔楼之诗》先刚 译 同济大学2004版;

《荷尔德林诗新编》 顾正祥 译,商务2012版;

《荷尔德林后期诗歌集》 刘皓明 译,华东师大 2013版;

《当我还是少年时》 赵静 译,光明日报 2013版;

《浪游者》 林克 译,上海文艺2014版。

诗意的抵达

——周广学诗集《零的抑扬顿挫》序

公元2014年仲夏,诗人程旭荣电话来,他说:广学要出第三本诗集了,想请你写个序。我不假思索,就应允了——尽管近年来频繁地写“序”,已使我感到十分疲惫——这倒不只是因为他俩作为夫妻,是我要好的朋友;主要的是:我看重广学的诗。

广学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曰《含泪的花期》(1998),第二部为《周广学诗歌精选》(2006);而这一部她则命名为《零的抑扬顿挫》。说实话,初见书名,我有些茫然,但当我通读全诗后,才深感这样的命名有着怎样深刻的意义——她在《我生为零》一诗中这样说:

我生为零

零即核心,或外延

零即万物——

它们太阳后太阴

它们东与西,南又北

透过万物,我看见了死亡

我看见死亡对一切的成长叹息:

零——

而零在大地之上虚怀若谷

并且激励万物

——这使我顿悟,使我意识到这是诗人所渴盼并在努力企及的诗意的“抵达”,或者说是抵达“诗意”;或者也可以用荷尔德林的话说,叫“诗意地栖居”。

“诗意”。多少年来,我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好诠释的词——尽管辞书里说得异常明白:诗意,就是诗的意境;指给人以美感或有强烈的抒情意味——十多年前,我就曾和诗友们谈及这个问题:诗意。

我说,所谓诗意,也许就是诗歌所呈现出来的人生的悲剧意味吧。

我还说,所谓悲剧的意思,就是你在景阳岗上遇到了老虎,你本来可以把它打死的,可是哨棒断了,你终于没能把它打死。

能够打死老虎并且打死了它的是正剧。

不能够打死结果却把它打死了的是喜剧。

悲剧和喜剧的逻辑发展,都在于因果关系的被破坏。

我当初亦曾想:“因果”,可能也就是一种“天命”。听天由命,即世俗生活,自然和文学艺术无关;只有当“天命”遭遇“被破坏”时,才产生了文学艺术:无视天命,随意而为甚而对之加以嘲弄,产生了戏剧;遵从天命,却又不甘于受其摆布,进而站出来进行诉说,产生了诗。

现在看来,这些想法也许并非无稽之谈,对于一个诗人的成长而言,甚至也可以说是“必要”的,但究竟也是不“充分”的。

因为再三读过广学的诗后,我对“诗意”,有了更多的体悟。

诗意。也许即是一种“光芒”——“明天的光芒”,是“额头”迎向的“远方”——

广学在开卷诗《让我从你们中间疾步走过》里便这样说:

小小的,你们不要在这里闪烁

我所抵达的是明天的光芒

你们这些鳞片的喜悦

波浪的拥挤

止不住的言说

请等一等

——谢谢你们给我的温暖

可是我怀着一颗殷切的心

我的额头迎向远方

请让我从你们中间疾步走过

在这里,我们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诗人所说的“明天的光芒”:它不是“小小的”“闪烁”;不是“鳞片的喜悦 / 波浪的拥挤 ”;甚至不是“言说”……她感谢这些“光”所给予她的温暖,并从它们中间“疾步走过”……

她的走向是肯定的、清晰的,那就是“明天”和“远方”。但即使如此,仍会让我们想起荷尔德林的“诗人何为”这一千古发问。这当然并不是对诗人自醒意识的怀疑,而是说在“明天”或者“远方”,是否就真能看到你所想象的那种“光芒”;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或者不是,接下来你将怎么办?

所幸的是,我觉得广学自己已经破了这个题——因为我读到了她的《幸福》。这是一首以省略号开句的诗,第一句为“……我的脚步留在了地上”,所以我有理由一厢情愿地把这首诗当作《让我从你们中间疾步走过》的“姊妹篇”或者续诗——

……我的脚步留在了地上

屋里屋外——简单的循环将时光拉长

吃粗茶淡饭。听微风在花瓣间呢喃endprint

阴柔的树荫,缓慢转动着四面八方

感谢神的提醒:后退一步。

当人群那欲望的气球碎裂在天空

我这里剩下了澄明的空气

剩下了大地与山川的花纹

提前到来的傍晚显得悠长

我在河边漫步。消隐了爱

我在爱之后捧着爱

当我抬头瞩望远方

夕阳的余晖,宁静而辉煌

就是这么“后退一步”,广学反而看到了她原来已经感知、但不甚直观的“明天的光芒”——

那是一种“澄明”、“宁静”而又“辉煌”的境界……是我们“抬头瞩望”时所得见的、或者是跟我们“殷切的心”所契合的“诗意”的境界。可是我们毕竟是站立在大地上,而且是如此渴望能“就这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里有山川、河流、房屋、草木、当然也有爱和悲伤……我们又该怎样?广学说:《微笑》——

我已经不能够再去悲伤

片刻的郁闷之后,必须马上回过神来

将两个嘴角微微翘起,带动整个面部表情

微笑是一种体操,全身经络正在打通

气行血行。仁慈的女神适时降临

我的眼睛开始放光,我的心灵

被擦去灰尘。一面光洁的铜镜

映照生存的美好:我活着。呼吸

相反的方向已经走得太久

我是那么易于受伤。不止敏感于

一粒石子的棱角,一根藤蔓上的

刺。这个世界究竟赠予我什么

在一切之下,在黑暗之中

生命发出尖锐的吁请:健康

如果我能够像河流一样

不觉得包容,她只是顺畅……

我欣赏这首诗,因为它似已处在“诗意地栖居”的较高层面上—— “活着”,“心灵被擦去灰尘”,像“一面光洁的铜镜,映照生存的美好”;“呼吸”,像一条河流,“不觉得包容,她只是顺畅”——

况且她在这里还写到了河流,也就是说到了人类之所以可以生存至今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类——人类是因为河流才得以生存至今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印度河和恒河;尼罗河;亚马孙河,密西西比河;黄河与长江……它们孕育了人类,也造就了人类的诗歌——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诗经·关鸠》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圣经·诗篇》

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天命——当然,我说的不是诗句本身,而是“源流”——

就像华夏文明发源并依傍于黄河与长江两条大河,广学的诗亦起始并再现了两股源流,那即是:爱,和痛苦。

她在可作为后记看的“诗歌创作札记”《痛苦与爱的双重构建》里即说:

一首诗的完成,往往是心灵的一个遭受折磨的过程。但写诗更大的不易,在于诗人生活在苦难之中;换言之,诗人对苦难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和很强的承受能力。写诗30年,无论一开始写那些稚拙的诗句,还是有了一些进步的今天,我的基本的状态是一致的。

我开始写诗的时间比较早。这意味着,我那么早就在感受痛苦了。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对生活与生命的爱是越来越深入了。也正因如此,痛苦才经常会如影随形般伴着我。

或者可以这样说,这些年来,周广学就是在“如影随形”的痛苦和“越来越深入”的爱中不断地开掘着自己诗歌创作的泉源,并努力建筑着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圣殿。她的开掘和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因而她的成就亦是大的。

广学在这部诗集的后记中谈及——

在我的意识中,“零”的含义更为丰富。比如,我觉得,“零”是一面镜子,它可以帮我们正衣冠、明得失;“零”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它代表谦畏,渴望新知;“零”还蕴含着一种活力,它总是处于举步向前的状态,它对前进的方向有一种成熟的酝酿,它包孕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华丽;“零”甚至是一所美好的家园,每天,我从它充满期望的目光中出发,晚上又回到它温暖的怀抱;等等。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零”,给了我深深的宁静和无穷的力量。

这席话无疑是重要的,大致可以作为我们理解这部诗集的一把钥匙。但我个人更喜欢她在另一首诗里的表述——

“不要在逼近真实的地方停止不前”

最高的乐趣

就是站在零的位置,而倾向于比零大

就是张开嘴巴,让真理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

就是站在寂静里

画出花朵层层叠叠的瓣儿

让它们在阳光下微笑

在微风中倾斜

就是用自己的眼睛看见

山的峥嵘水的动荡

——《最高的乐趣》

“张开嘴巴”、“用自己的眼睛看”,似乎本就是一个诗人与生俱来的天命,但这似乎还不够。一个诗人终其一生,可能还是要努力抵达一种境界——就是上帝(上苍)所想象的诗人应该能够达到的境界,因为在这个“贫乏的时代”里,他们除了通过诗人,已经无法和众生沟通——也许我的说法有伤神明,但我还是期待着能抵达这样一种境界,并和广学以及所有的诗人们站在一起,或者“就是在零的位置”,或者是 “在寂静里”,我们看着“山的峥嵘水的动荡”,说:这是“自然而然”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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