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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使命
——关于荷尔德林的诗《在可爱的蓝里》

2013-02-14黄凤祝

关键词:荷尔德林海德格尔上帝

黄凤祝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092)

青年时代的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受到卢梭民主思想的鼓舞,开始诗歌创作。他与黑格尔和谢林一起研究法国大革命,探讨在社会实践中贯彻自由的理念。拿破仑称帝及其发动的侵略战争,最终粉碎了他的政治热情。在荷尔德林后期的诗歌创作中,希腊神话和圣经被融为一体。他寻求建立一种人的宗教,用理性的神话和教育取代暴力革命,消解贤哲与民众的区别,实现人人平等、自由与博爱的理想。

《在可爱的蓝里》[注]①Friedrich 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tuttgart: Reclam, 2003, S.120-122.是荷尔德林的后期作品。在这首诗中,他专注于诗人的使命。他认为人是为艺术、宗教和哲学而生。诗人是时代的先锋,是世界精神,是民族的导师和宗教的改革者。荷尔德林试图用诗的知性,建立诗性的宗教,作为理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桥梁。在通往教堂的路上行走,人是幸福的。但是这条路不是诗人之路,诗人有更艰巨的任务。流浪是诗人的天职。在耶稣缺席的时代,诗人是耶稣的使者,他们是夜的骑士,在黑暗中为世人的救赎奔跑。荷尔德林希望通过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wohnen),使天地神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实现四位一体的共存。人重新回返上帝[注]②[德]海德格尔:《筑居思》,见《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57页。,即通过诗意地栖居而回归,消除亚当被逐出伊甸园以来人神之间的断裂与隔阂,重建心物的统一。

一、 诗意地栖居

《在可爱的蓝里》这首诗在中国广为人知,主要得益于中国的“海学”研究。海德格尔在著作中多次提到这首诗,并在《人诗意地栖居》[注]③Martin Heidegger,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Pfullingen: Günther Neske, 2000, S.181-198.(1954)和《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注]④Martin Heidegger, Hölderlin und das Wesen der Dichtung“, Erläuterungen zu Hölderlins Dichtung, Gesamtausgabe, Bd.4,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6, S.33-48.(1936)两篇文章中,对这首诗做了深入探讨。1946年海德格尔写作《诗人何为》,论述荷尔德林的诗歌创作,收录在《林中路》中。随着海德格尔被介绍到中国,荷尔德林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充满劳绩,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注]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 参见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120;[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孙周兴译,见《演讲与论文集》,第200页。

荷尔德林所谓“诗意地栖居”,是人类实现救赎、重返神圣、自由平等的生活状态。诗人的使命,是在黑夜中传达耶稣的救赎理念,解决人神断裂的问题。诗人的劳绩是什么?是诗!诗是诗人精神劳动的产品。筑诗[注]“筑诗”这一概念是从海德格尔《筑居思》一文中引申出来的。参见[德]海德格尔:《筑居思》,见《演讲与论文集》,第152-171页;Heidegger, Bauen Wohnen Denken“,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S.139-156.(Dichten und Bauen)是诗人的任务。诗人辛勤劳作,人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诗人筑诗,是一种培育与保护(colere,culture)[注]德语为Bildung,参见[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演讲与论文集》,第200页;Heidegger,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S.195.的实践。人的存在既然是一种辛劳,世人又何以愿意在辛劳中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人有诗意地栖居的愿望。这个愿望是产生善良、纯真和人心同在的机制。诗意栖居的愿望,赋予人可塑性,使诗人实现其任务成为可能。有了这个希望,诗人可以为教育人类牺牲自己,任劳任怨地在黑夜中奔走、流浪,为宣扬上帝的再次降临而辛苦劳作。荷尔德林在诗中这样写道:

“虽然生活是那么多倦

人还会抬起头 说道:

我尚愿如是?

若 友情尚纯洁地 着心 留存。”[注]Darf, wenn lauter Mühe das Leben, Ein Mensch aufschauen und sagen: So will ich auch sein? Ja. So lange die Freundlichkeit noch am Herzen, die Reine, dauert…“ 参见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120.

《在可爱的蓝里》一开篇,诗人就宣告黑夜的离去。清晨的蓝是走出黑夜的希望。钟声敲响了,唤醒了在黑夜中沉睡的人们。钟声预示着上帝的召唤。上帝的来临,是宁静生活的终结,也是希望的开端。在诗人看来,夜晚的星空纯洁而璀璨,却不及上帝的神圣。人作为上帝的投影,比黑夜中的星辰更为纯洁。在荷尔德林的诗中,黑夜暗指上帝缺席的年代。自从上帝之子耶稣离开这个世界,上帝就缺失了代言人。在黑夜中,诗人承续了耶稣的使命,在大地上流浪,向世人宣告,上帝会再次降临。 荷尔德林的诗的本质,指向神学,即用神学的、诗的语言解释存在。诗创建存在的语言,如同神用语言创建世界。神用语言创造物质和生命的存在[注]参见《圣经·创世纪》、《圣经·约翰福音》。,人用语言创造精神的存在。在上帝的召唤下(钟声),人的特殊形态和本质的教化可能性(Bildsamkeit)得到彰显。灵韵的窗开启了自然之门,就像树林中的树木,是纯粹且美的。透过这扇窗,在人的内心深处滋生出严谨的精神。天上的众神永远是至善至美的。在艰辛的生活中,人仰天而问:我亦可如是吗?像诗人,像众神,像上帝一样存在吗?荷尔德林的答案是:只要友善和纯洁尚在心中,人就不会用神圣来丈量自身的不幸。上帝是不可知的吗?他是否像天空一样开放?在诗中,荷尔德林宣告上帝是人的尺度。达到这个尺度的人,就不必再在黑夜中流浪,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诗的居所中,人不会丢失神性。

“人不会不幸地 丢失神性

上帝不可知晓?

他像天空似开明?

我 更为相信

这 是人的尺度。”[注]… misset nicht unglücklich der Mensch sich mit der Gottheit. Ist unbekannt Gott? Ist er offenbar wie der Himmel? Dieses glaub’ ich eher. Des Menschen Maß ist’s.“ 参见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120;另可参见[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孙周兴译,见《演讲与论文集》,第203页,“神本是人的尺度”。

诗意地栖居,是从白天的浪漫而非黑夜中汲取营养。“黑夜”在诗中代表流浪,“白天”代表流连。荷尔德林的诗意在自然、艺术和宗教道说的元素中显示出来。蓝色象征天空的纯洁与遥不可及。自然的神秘深邃、宗教的神圣,都在蓝色中绽放。铁的屋宇代表坚硬和确定性。燕的飞翔,传达生命感和自由感。教堂的塔,张扬上帝的神圣。太阳,赋予阿波罗以理性。窗与门,是进入另一个世界、状态或环境的关节。楼梯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缘梯而上,进入蓝的世界,也就是诗的世界,荷尔德林的世界。

二、 耶稣与酒神

既然上帝是人的尺度,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那么上帝又是怎样的?荷尔德林的上帝,是自然与艺术的完满结合。[注]荷尔德林在诗作《眺望》中表达了这种意愿。参见Hölderlin, Die Aussicht“, Gedichte, S.125-126.这种完满性体现在耶稣和酒神的身上。在荷尔德林的诗中,耶稣象征着道德的完满性,酒神热爱生活,追求幸福。诗人的任务就是贯彻这种理念。[注]在《诗人的天职》和《诗人的勇气》两首诗中,荷尔德林提出诗人应贯彻上帝的尺度。参见Hölderlin, Dichtermut“, Gedichte, S.56-57; Hölderlin, Dichterberuf“, Gedichte, S.57-59.在诗作《面包和葡萄酒》[注]Hölderlin, Brot und Wein, An Heinze“, Gedichte, S.48-55.中,耶稣变成了酒神,酒神成为耶稣。在这种“面包与葡萄酒的结合”中,荷尔德林发现了他所追求的至善和幸福的理念。

《在可爱的蓝里》,希腊的众神和基督教的上帝同时出现。这种现象,也见于荷尔德林的其他作品。在诗作《独一的》,荷尔德林把酒神、赫拉克勒斯(Herkules)和耶稣视为兄弟。他们都是上帝与凡人所生的孩子,所以彼此是兄弟。[注]Hölderlin, Der Einzige“, Gedichte, S.85-87;[德]荷尔德林:《独一的》,见《荷尔德林后期诗歌》,刘皓明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2-237页。把耶稣看作酒神和赫拉克勒斯的兄弟,就是把宙斯等同于基督教的上帝。这种表述背离了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古希腊的宗教属于多神教,宙斯是奥林匹斯山的众神之主。基督教虽然把神视为三位一体,但遵循亚伯拉罕一神教的基本教义,主张只有一个上帝。荷尔德林把基督教的上帝和古希腊的众神置于同一语境,强调宗教的包容与和谐,在当时的西方文化中是极为罕见的。他试图建立一种新的宗教,调和互斥与冲突的文化。

荷尔德林认为诗有教化的作用。诗把支离破碎的自我,融入诗意的共同体中,使个性和普遍性在诗意的共同体中得到保存。诗意成就自我的人格,并凝聚这种诗意的人格,成就一种普遍的哲学人格。《面包和葡萄酒》歌颂的就是这种功能。面包使个体存活成为可能,酒使个体融入群体的共同生活。通过祭的仪式和酒的仪式,个体凝聚为群体。在这里,荷尔德林的教育意识变成了传教意识。救世观念与传教意识,是西方宗教与文化的传统。

尼采对酒神的喜爱,受到荷尔德林的影响。尼采生于1844年,在此之前一年,荷尔德林离开人世。尼采年轻时就喜欢荷尔德林的诗。[注]Jean Paul war ihm vertraut, größte Liebe und Verehrung hegte er aber für den in seiner Zeit nahezu unbekannten Hölderlin“, siehe: Ivo Frenzel, Friedrich Nietzsche, Hamburg: Rowohlt, 1978,S.18-20.从狄奥尼索斯身上,尼采找到了新的信念。他用酒神代替日神[注]Friedrich Nietzsche, Die Geburt der Tragödie, Frankfurt am Main: dtv /de Gruyter, 1999.,宣布上帝的死亡[注]Friedrich Nietzsche, Der Antichrist, Frankfurt am Main: dtv /de Gruyter, 1999.。尼采和荷尔德林一样,都追求理性和感性的融合,但是尼采去除了荷尔德林的宗教性,强调人的自我超越。

三、 教育与改造

荷尔德林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族教育家[注]Du wirst Erzieher unsers Volks, du wirst ein großer Mensch sein, hoff ich.“ 参见Friedrich 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tuttgart: Reclam, 2010, S.133.,依据人性的本质,从根本上改变这个世界[注]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33.。他认为,诗是人类的教师,诗使理念美学化 (sthetisierung)、神话化(Mythologisierung),使创建感性的宗教(die sinnliche Religion)成为可能。[注]Die Poesie ist die Lehrerin der Menschheit.“ 参见Friedrich Hölderlin, Das älteste Systemprogramm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Sämtliche Werke, Bd. 4, Stuttgarter Ausgabe, 1962, S.310.这个新的宗教,将回归基督的真正教义。

荷尔德林认为基督的道德学说是纯洁的、切合人性的,即使是基督的敌人,对它和它的传播者也不得不心存敬畏。从基督教义中,将会产生更高层次的道德与和谐世界。[注][德]荷尔德林:《有关约翰福音第二,7-9行的讲道》,见《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87-189页。

卢梭的理想和法国大革命曾使荷尔德林深受鼓舞。他和同时代的人一样,对革命的恐怖统治和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抱有极大的热情。在诗作《瑞士邦联》(Kanton Schweiz)中,他把瑞士称为“自由之地”(Land der Freiheit)和共和的样板。[注]Friedrich Hölderlin, Sämtliche Werke, Bd.1, Stuttgarter Ausgabe, 1946, S.145-149.这时的荷尔德林还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共和党人。但是拿破仑称帝及其发动的侵略战争,粉碎了荷尔德林的革命理想。在诗作《许佩里翁》[注]1797年4月《许佩里翁》上卷出版,1799年10月下卷出版。中,荷尔德林批判了大革命者的虚伪。所谓的“正义战争”,与其他战争并没有什么两样,士官自私自利,烧杀抢掠,受苦的是民众。荷尔德林借许佩里翁之口说:“我们的人烧杀抢劫”[注]、⑥、⑦ 分别参见[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110、90-91、90页;以及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73;S.142;S.142.,“谁不拔出利剑,就被追杀,而狂徒们说在为自由而战”[注][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111页。。从法国大革命的经验,荷尔德林认识到,暴力无法实现“美的理想”;“正义的战争”可以激发人的心灵,同样可以把美毒杀在萌芽状态。[注]、⑥、⑦ 分别参见[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110、90-91、90页;以及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73;S.142;S.142.荷尔德林认为,“美的生命理应感于自身而萌发”。[注]、⑥、⑦ 分别参见[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110、90-91、90页;以及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73;S.142;S.142.

基于对法国大革命的失望,荷尔德林把拯救人类的希望寄托于教育。他认为人生的目的,在于人的教化和改进。[注][德]荷尔德林:《致兄弟》,见《荷尔德林文集》,第347页。他虽然不愿意当牧师,但是具有强烈的传教意识。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革命的诗人。荷尔德林把“未来的一代”看作人类的希望,他们将会实现自由的理想。[注]Friedrich Hölderlin, Werke/ Briefe/ Dokumente, München: Winkler Weltliteratur, 1963, S.704.他把教育作为拯救民族的手段。在致黑格尔的信中,荷尔德林写道:“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民族教育的问题,而你(黑格尔)刚好在和宗教打交道。宗教是一个民族问题,所以我选择你作为我思想的导体,对外界讲出心中的话。”[注][德]荷尔德林:《致黑格尔》,见《荷尔德林文集》,第368页;Friedrich Hölderlin, Brief an Hegel, 26. Januar 1795“, Sämtliche Werke, Bd.3, Stuttgarter Ausgabe, 1957, S.154-156.

四、 拯救与乡愁

众神曾经在人间流浪,如今已经离去。荷尔德林相信,终有一天,神会重返人间。[注]Götter wandelten einst bei Menschen… Entflohene Götter… Er fühlt, Die Schatten derer, so gewesen sind, Die Alten, so die Erde neubesuchen.“参见Hölderlin, Germanien“, Gedichte, S.76-79, hier S.76;[德]荷尔德林:《日耳曼尼亚》,见《荷尔德林后期诗歌》,第372-380页。在上帝缺失的地方,危险和拯救一同生长。[注]Nah ist/Und schwer zu fassen der Gott./Wo aber Gefahr ist, wächst/Das Rettende auch.“参见Hölderlin, Patmos“, Gedichte, S.88-94, hier S.88;[德]荷尔德林:《拔摩岛》,见《荷尔德林后期诗歌》,第272页。荷尔德林愿意作为上帝的信使,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因为那里最需要拯救。诗人是神的祭司,没有固定的居所,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宣扬上帝的 福音,等待上帝的降临。荷尔德林注定流浪,漂泊与动荡又使他向往安居。归乡的渴望与上帝的召唤是纠结于其内心的两种力量,使他痛苦,使他分裂。

在《面包和葡萄酒》中,荷尔德林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在这贫乏的年代,诗人有何作为?

可是他们,你说,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

神圣的夜里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注]Weiß ich nicht und wozu Dichter in dürftiger Zeit?/Aber sie sind, sagst du, wie des Weingotts heilige Priester,/Welche von Lande zu Land zogen in heiliger Nacht.“参见Hölderlin, Brot und Wein, An Heinze“, Gedichte, S.48-55, hier S.53;[德]荷尔德林:《饼与葡萄酒,致海因泽》,见《荷尔德林后期诗歌》,第62页。

作诗是无邪的事业[注]荷尔德林1799年1月在致母亲的信中写道:作诗是最无邪(unschuldigste)和最危险(gefährlichste)的事业(Geschäfte)。参见Heidegger, Hölderlin und das Wesen der Dichtung“, Erläuterungen zu Hölderlins Dichtung, S.32-33.,也是危险的行动。无邪,是因为作诗脱离现实,依靠幻想。荷尔德林把两希的神祇都召唤到自己诗意的事业(dichterische Geschäfte)中来。危险在于,诗利用语言的威力,夸张事实,混淆视听,使人恐慌。荷尔德林的新宗教理念,包容了希腊文化与希伯来文化的冲突。《在可爱的蓝里》,有希伯来教绝对神论的身影,也有希腊诸神人性的侧影。

《在可爱的蓝里》第三节,荷尔德林这样写道:“也许俄狄浦斯王多了一只眼睛。”[注]Der König Ödipus hat ein Auge zu viel vielleicht.“ 参见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121.海德格尔认为这句诗可以用来描绘荷尔德林本人。[注]Heidegger, Hölderlin und das Wesen der Dichtung“, Erläuterungen zu Hölderlins Dichtung, S.44.“像赫拉克里斯与神的争论,带来的是痛苦。”[注]Nemlich wie Herkules mit Gott zu streiten, das ist Leiden.”参见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122.俄狄浦斯和赫拉克里斯的在场,指向希腊众神的凡人性格。凡人与神不同,凡人怀有乡愁。“拉伊俄斯的儿子,可怜的陌生人在希腊(流浪着),生即是死,死也是生。”[注]Sohn Laios’, armer Fremdling in Griechenland! Leben ist Tod, und Tod ist auch ein Leben.“参见Hölderlin, In lieblicher Bläue…“, Gedichte, S.122.在这句诗中,荷尔德林诉说着俄狄浦斯的乡愁,也表达了自己对故园的怀念。荷尔德林的后半生(三十六年)一直栖居在塔楼中,对他来说,这种生活就是一种死亡。塔楼不是家,是客居的木匠的家。这种栖居,始终是一种身处异乡的状态,充满思乡的情怀,唯有期望“自然”的死亡,把诗人带回故乡(上帝的身边)。

在《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误读》一文中,刘皓明指出:“在意识形态上,海德格尔生硬的亲希腊态度令他把荷尔德林对希腊文化极为复杂和精微的、历史的看法和态度简单化了,而他对基督教的反感导致他彻底摒弃和回避在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中地位十分突出和重要的基督形象和和解希腊古代与基督教的思想。”[注]刘皓明:《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误读》,载《中华读书报》,2007年4月11日,第19版。这种解读方式,简单而武断地总结了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研究。我们可以勉强说,在《在可爱的蓝里》这首诗中,荷尔德林尝试使基督教和希腊的神学精神和谐相处。但是从海德格尔的著作中,我们无法论证海氏对基督教的反感。也许海德格尔和荷尔德林一样,对教会有所不满,但是在他们的思想深处,对基督教义始终是接受的。因此,海德格尔误读荷尔德林的前提并不存在。刘皓明关于海德格尔误读荷尔德林的看法,受到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的影响。[注]Theodor Adorno, Noten zur Literatur“, Gesammelte Schriften, 11,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7, S.447-498.

荷尔德林从1806年开始隐居,直到1843年去世。[注]、⑩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2、213-214页。刘小枫认为,荷尔德林虽然有过短暂的精神分裂,但是经过治疗,精神还是正常的。[注]、⑩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2、213-214页。在这段岁月中,荷尔德林的宗教情怀并没有褪色。在《对美的喜爱甚于真实》(Lieber schön als wahr)一文中,瓦尔泽(Martin Walser,1927-)指出,在荷尔德林的后期著作中,与“上帝”相关的文字(Gott, Götter, göttlich)多达320余次,与“天”有关的文字(Himmel und himmlisch)达280余次。[注]Martin Walser, Lieber schön als wahr“, Die Zeit, Nr.4, 16. Januar 2003.由此可见,基督教义深深植根在荷尔德林的意识中。在上帝缺席的年代,诗人不能沉睡。荷尔德林无法忍受人性与神性的分离:因为神性是人性的基础,是规范和衡量人性的尺度。[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6页。

五、 农耕文化与栖居

《在可爱的蓝里》,栖居是人通过诗向神回归的结果。海德格尔在《筑居思》一文中,探讨了栖居和建筑(wohnen und bauen)、语言和人的关系。他强调,语言(诗与思)必须成为人的本质,因为诗与思本身才是生活,如同栖居是建筑的基础和本质。海德格尔指出,人俨然是语言的构成者和主人,但事实上,人并不是语言的本质,语言才是人的主人。[注]、③、④、⑤ [德]海德格尔:《筑居思》,见《演讲与论文集》,第153、153、153、156页。把语言作为人的表达工具,是一种颠覆。[注]、③、④、⑤ [德]海德格尔:《筑居思》,见《演讲与论文集》,第153、153、153、156页。语言中存在着历史性的内涵。字(Wort)、词(Vokabel)或概念(Begriff)的含义,在人的日常生活和交往中,主宰着人的思考和行动。常人把语言作为一种工具,诗人则不同。诗人通过思考(Denken)、作诗(Dichten)、命名(Nennen)和文字的吸收(Aneignung von Worte),使语言成为自己的本质。

Bauen是一种物质性的占有行动,通过改造,把自然物据为己有。Dichten是一种精神性的为他的建造。诗意不是自己专有,而是一种共享的精神感受。诗人和哲学家通过思考、作诗、命名和文字的吸收建造精神居所,他们都是创建者(Dichter)。如果把思与诗的Dichten看作Bauen,建造的物质因素就会渗透到诗与哲学之中。创建者(Dichter,即诗人和哲学家)成为筑建者(Bauer),诗意地栖居(dichterisch wohnen)成为筑建地栖居(bauerlich wohnen)。栖居成为对物质的占有,人类居无定所的时代就此结束,渔猎社会演进成为农业社会。

农民与猎人是两种文明的产物。猎人用暴力掠夺自然,农民通过培育(colere,cultura)[注]、③、④、⑤ [德]海德格尔:《筑居思》,见《演讲与论文集》,第153、153、153、156页。,占有自然、筑建自己的居所。和平(Friede)原指自由(das Frye),本意是防止损害和危险。Schonen是未加损害,即通过“照顾”,使事物顺其自然地发展。栖居(wohnen),是和平地把事物带入其本质[注]、③、④、⑤ [德]海德格尔:《筑居思》,见《演讲与论文集》,第153、153、153、156页。,是一种建设性的占有。渔猎是一种破坏性的占有。

西方文化长期受到海洋和草原生活方式的规范,中华文化以农耕意识为主导。渔猎语言和农耕语言,主宰着两个体系的发展。中国的自然观强调天地人的和谐,神与天被视为同一的、不可分割的自然力量。西方文化中的天地神人彼此对立、相互斗争。由于人神关系和心物关系的断裂,西方文化强调占有(Aneignung)的征服意识,而非不加损害(Schonung)的保护意识。占有与征服作为回归神居的手段,成为营建私有财产的因缘。诗意地栖居最终失去了诗情画意,延展成为一种扩张性、传教式的殖民地居住方式。

六、 神的美学与人的美学

荷尔德林美学的本体,来自上帝的理念。上帝作为真、善和美的本体,亦可谓之为宗教美学,荷尔德林强调对上帝信仰的美,即神圣的美。中国的美学是一种道德美学,强调个人在道德实践的过程中产生的美学效应。这与尼采的权力美学有着本质的差别。权力美学强调意志力和创造力的美。

荷尔德林的诗学理念,与《诗经》有共通之处。荷尔德林的“风诗”着重于人的道德教化;“颂诗”着重于对神的歌颂,以此启发人的道德情怀,目的同样是道德美学上的教化。荷尔德林向往希腊,向往雅典的自由。他认为,雅典的自由是从适度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不受任何暴力的强制。孩子在摇篮中不曾受到惊扰,长大后,才会感知到身外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物。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成为人,而一旦成为人,这个人就是神。成为神,就是美。[注][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75页;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17.雅典人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美出自自然之手,身体和心灵(灵魂)都是美的。[注]、③、⑥、⑦、⑨ 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17; S.118-119; S.120; S.121;S.135.美的第一个孩子是艺术,他是人性,同时也是神性的美。美的第二个孩子是宗教,宗教是对美的爱,对众神的爱。没有对美的爱,没有宗教,国家将失去生命和精神。[注]、③、⑥、⑦、⑨ 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17; S.118-119; S.120; S.121;S.135.荷尔德林认为,艺术和宗教是人创造出来的永恒的美。[注]、⑧ [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76、79页。哲学源于诗学,是一种无限的存在。在希腊人尚未发现美和诗学之前,哲学是不存在的。没有诗学,希腊人不可能成为一个哲学的民族。

荷尔德林试图通过诗学,建立感性的宗教。他认为诗的作用在于教育:美的理念使人民理性化,使哲学感性化,这是建立一个感性宗教的前提。建立这个新的宗教,是人类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事业。诗学(的理念)将回复到其自身,它既是理念的开端,也是理念的终结。理念的终结之处,历史、哲学、艺术和所有其他科学都将不复存在,唯一留存的是诗学。[注]、 Hölderlin, Das älteste Systemprogramm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Sämtliche Werke, Bd.4, S.309-312; S.310.

荷尔德林认为,哲学是从诗学中产生,如同雅典娜从宙斯的头上生长出来。[注]、③、⑥、⑦、⑨ 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17; S.118-119; S.120; S.121;S.135.美的本质是从自我分化出来的。在美被发现之前,根本就不存在哲学。[注]、③、⑥、⑦、⑨ 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17; S.118-119; S.120; S.121;S.135.诗学是哲学的前提。理性没有精神和心灵之美,就像做帮手的徒工一样没有灵气,因为他们不具有主观能动性。[注]、⑧ [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76、79页。唯一的美,就是神性。在神性中,人性和自然统一在一起。[注]、③、⑥、⑦、⑨ 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117; S.118-119; S.120; S.121;S.135.至高无上的一,即上帝,就是美。至美的,也是最神圣的。[注]Das Schönste ist auch das Heiligste.“参见Hölderlin, Hyperion oder der Eremit in Griechenland, S.81;[德]荷尔德林:《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见《荷尔德林文集》,第53页。美的理念是理性的最高行动,“真和善”只能在美中才能结合成为兄弟。[注]、 Hölderlin, Das älteste Systemprogramm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 Sämtliche Werke, Bd.4, S.309-312; S.310.美的教育是成就真和善的手段。纯洁(Reinheit)、诚实(Ehrlichkeit)和敬重(Respekt/Achtung)是真诚的表现,是真诚作为审美态度与实践的首要条件。真诚的心态与行为,就是美的本身和源泉。态度的真诚,要求心无杂念,即心诚。实践的真诚,要求实话实说,说真心话。一个人能够说真话,必须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独立思考是教养的问题。“真理”来自于真诚,而不是为了贯彻自我意志而构建的“真实”。

七、 结语:诗人之死

在诗剧《恩培多克勒》中,荷尔德林安排恩培多克勒[注]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约公元前490-公元前430年),古希腊哲学家,传说他在考察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Mount Etna in Sicily)时罹难。在火山中毁灭。恩培多克勒之死,不是现实的死亡,而是悲剧意义的死亡。为了成就自然与艺术的统一[注][德]荷尔德林:《恩培多克勒斯的根据》,见《荷尔德林文集》,第303页;Hölderlin, Sämtliche Werke, Bd.4, S.170.,恩培多克勒必须毁灭,通过凤凰涅槃,毁灭死亡。荷尔德林反对用现实的死亡结束黑夜的统治。他希望通过实现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弥补人神的断裂。在上帝缺席、黑夜笼罩、生活困苦的时代,诗人肩负着救赎的使命,在大地上流徙。诗不必然是理性的。荷尔德林尝试在教会的理性之外,在诗性(感性)中挖掘一种以人性为基础的理性,追求心与理性的合一。在荷尔德林的笔下,恩培多克勒并没有死,他在火中净化了灵魂,将作为神而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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