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弹好以后也能这样,打动人心
2014-10-31张捷季艺编辑张捷摄影王海森图片统筹陆智昌于千
文|张捷 季艺 编辑|张捷 摄影|王海森 图片统筹|陆智昌 于千
我如果弹好以后也能这样,打动人心
文|张捷 季艺 编辑|张捷 摄影|王海森 图片统筹|陆智昌 于千
人物PORTRAIT=P
郎朗=L
谈孤独 我很讨厌自己一个人
P: 你现在演出都带着母亲,有时候同学也带着,为什么,独自演出觉得挺寂寞的?
L:我独自演出,太烦了,真的,你会觉得两天行,你感觉,啊,自己一个人闯荡世界,大千世界,真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哎,但是两天以后,不用两天,两天还太短了,10天以后,你会觉得好像世界离你远去,好像除了你在钢琴舞台的时候,你是个什么,然后(笑),你在台下以后,签完名或者什么以后,你就会觉得很空虚,或者你会觉得很多人在你身边,但是这些人都是谁呀?(笑)你会觉得很迷失这种感觉。时间长了,可能会得心理疾病。
P: 你很讨厌孤独,是吗?
L:我很讨厌自己一个人。你想你成天本身干那活儿就挺孤独的,成天自己练琴,需要自己静,对吧,你再每天……你说我也不是孤独那类型的人,有些人愿意孤独,自己觉得有意思。我觉得自己太无聊。
P: 你以前独自演出的时候多吗?
L: 我在2003年到2007年这4年之内,经常自己,不只,2002年就开始,我经常一个人。
P: 你爸爸当时在哪里呢?
L:我当时有时候,主办方不给两个人,省钱嘛那时候,经济问题。或者有时候我爸坐飞机有点晕。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签证,来不及,那时候欧洲不是申根visa ,是每个国家签一个,有时候没签证嘛,所以我自己一个人。
我特讨厌就是从飞机场自己一个人……我记得那次自己一个人去新加坡演出,那时候很小,1998年,刚到美国几个月,就去新加坡演出,哎哟,那种孤独啊。
P: 什么感觉?
L:就是,你说你一个人飞那么长时间,从美国飞新加坡得需要20多个小时吧那时候。那会儿还15岁呢,一个人坐飞机,然后下飞机,一个很陌生的面孔,进到宾馆,排练还是自己练,然后再过一会儿,终于看着指挥了,真像看着亲人一样,一个老头儿来了,你怎么样啊,挺好,也不认识他,聊会儿天,好,聊完天了,他说我今天晚上得陪我老婆、我孩子、我孙子。晚上我又一个人。
然后音乐会之前,可能乐队的一些叔叔阿姨,说,溜达溜达啊,领着出去溜一圈,人家也都有孩子,没有时间陪你,自己一个人呗。总是一个人。然后我自己一个人我上哪去啊,对吧,我又第一次去,我又不认识朋友,我要有第二次那好点,对吧,所以就在hotel里待着呗,傻呵呵在那儿待着,不知道待什么玩意儿,待傻了都。
P: 你可以自己去转一转,为什么不去呢?
L:你人生地不熟的,你就自己出去溜达去,不怕出事儿啊。
P: 新加坡还不错吧应该?
L: 是啊,但是我还是……
P: 你不愿意一个人。
L:我不愿意,很讨厌。我这么说吧,我遇到大部分音乐家,我都问过这个问题。
P: 你会问他们这个问题?
L:对,没有人愿意孤独。大家都认为这是所有的,可以说所有的一切,你所经历过的作为音乐家的生活中,大家最讨厌都是这个。
P: 为什么你会特别……
L:我跟你讲一下啊,比如说一个指挥家,那更惨,这是咱们中国一个挺有名的指挥,他住在英国,他呢特别逗,他说,他巡演回来他儿子都不认识他了,真的。而且他说他无聊,在hotel里面,说自己喝着闷酒。因为我们还可以找钢琴练会儿,没说恶心到他那样。你知道吧,他就是一天好像也就5个小时的排练时间,排练时间完事儿就完了。尤其是有时候是客请指挥,大家是客请的,人家排完就都……对吧,别烦他。所以更惨我觉得。
所以就是,你像阿格里奇,这么牛的音乐家,她已经有20年不弹独奏音乐会了。
P: 她不喜欢一个人弹?
L:对。
P: 很有意思啊这个。
L:有意思吧,而且艾森巴赫为什么变成指挥,他说就是他不愿意一个人弹钢琴。
P: 你有问他们心理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L:多无聊啊,你一个人,就像一个水手在海上航海一样,都看不着一个陆地,你是多么变态一种事儿。要不然你就看着一群观众,然后就一大堆人跟你说再见,然后就完事儿。这种contrast,这种对比是很恐怖的,你知道吧。
P: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动跟一些同行交流这个问题?
L:开始我总想家嘛,我就经常想家,每次回家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现在也是,我只要一往家的最后一站的时候,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P: 会怎么样呢当时?
L:高兴啊,兴奋啊,现在是回家之前一个晚上睡不着觉,高兴得。
P: 现在你演出都让你妈妈跟着,看来你是一个懂得自我调适的孩子。
L:(呵呵笑)比较幸运,像我父母身体都非常好,我妈妈她有这个能力能跟我出来,然后这些朋友他们也是自己很努力,现在也有些时间可以出来玩儿。每次和这些好朋友在度过5天以后,就特别依依不舍。但是,然后你就会特别期待着好好努力,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还会很愉快。
谈学习 什么难事儿只要使劲研究,使劲看,都能学会的
P: 当时在柯蒂斯有那么多很好的学生,为什么最后你变成一个明星级的钢琴家?
L: 这么说吧,演奏和懂音乐还是有一些区别,演奏很多东西是现场的一种发挥。
P: 看观众的反应?
L:也不光是观众,就是现场创造。有的音乐家非常好,他也会这个东西,但是呢他可能一些技巧的东西他达不到这个程度,脑袋到了,可能手没到。或者他有的时候吧,他重视这种纯智慧性的东西,他可能音乐有点死板,他很有内容,但是这种内容能不能打动你?这是一个问题。
P: 不能触动观众?
L:对,他可能是很深,你可能仔细听,越听越好,但是他可能在前20分钟内跟你是脱节的。所以有时候并不是说,越懂的弹出来越好。所以我们要知道他的……像我就是像海绵一样,我跟谁都学,把他那绝招弄来了。
P: 你是学他现场演奏的绝招?
L:什么都学,只要他的优点我全学,很快就学会,因为中国人本来就很聪明,在学方面很快的,不光是我,所有中国人都很快。而且我们知道学什么东西是对的。
P: 比如呢?
L:比如这个人啊,我就专门学他技巧。这个人在这个音乐味道上好,我专门学他这个味道。你一定要知道他什么地方好。你别什么都学,一定要学他好的,精品,别的没有用的你学那个,还不如你自己的呢。比如我这个同学,他弹西班牙的东西好,就学他西班牙的,拉丁人那种节奏啊,那种豪放啊。但是他就只会弹这玩意儿,你明白吧。
另外我们在一起也愿意来分享,这都是公开的嘛。外国人这点非常好,他有什么说什么,他可能也会保存一点,但是一般不太会,也没有这种想法,我收着点什么。他也经常问我,你的技术怎么弹的,就经常互相帮助嘛。
还有一个,那小子呢,有点奇怪,他是犹太人,他有点傲慢,16岁找了一个14岁的很漂亮的女孩,然后每天领着女孩在这个公园里边他溜达,看看我多厉害啊,我找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啊,法国的小女孩,然后每天就是特别可爱,每天夹一个那种纯典型中国人认为是钢琴家的那样的包,包里边放着各种谱子啊什么的,特有面儿。长的也是,一看就是钢琴家那样,头弄得巨油,头型也是,16岁小孩儿看着就是一个成熟的钢琴家的样子。我一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不招手,人家这样(动作表情模仿)。
一弹琴全是范儿啊,往那一坐,真是王子的那种范儿。然后弹那种奥地利的,他学他老师嘛,他老师是原来施纳贝尔的学生,教得非常好。然后弹琴都是舒伯特那种,我原来不会这么弹,不会,一看都傻了,看傻了,弹琴还能这么高雅,那种晃晃悠悠,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种感觉,16岁小孩弹那样,当时我看傻了,没看着过啊,还有这么优雅的,比他老师还优雅,他老师是个老头嘛,人家那弄得,那种,哎哟,真的真棒。
我看完就说你怎么弹的,他说我天生的气质,天生的气质,这是学不来的,天生的气质,后来也让我学来了。
P: 你怎么学来的?
L:看,然后研究啊,你觉得什么难事儿只要使劲研究,使劲看,都能学会的,多读读书,看看那方面的书籍,你就有了。可能不像他那样,但是起码你有自己的这个东西了。
P: 风格?
L: 练,都能学会的,练啊,绝对能练出来的。
P: OK。
L:当时还有一个同学是从俄罗斯来的,乌克兰,不能说俄罗斯,乌克兰。那女孩弹琴总是有一种那劲儿,你知道吗,弹巴赫,巨有深度,我看她,她在宇宙中在寻找一个新的星际的感觉,突然看我一下,哎哟,被迷住了。
还有个同学,俄罗斯人,不能弄混,弹那肖邦的玛祖卡,她浑身就都是节奏啊,玩一个,这帮小孩真是,柯蒂斯真是不招没有才能的,全是绝招儿。你看有一个钢琴大师叫席夫嘛,给那小女孩上课,最后上不出来了,说,你怎么弹,你教教我吧。都这样了。那个小女孩家里也是音乐世家,她姐姐拉小提琴,她爸拉小提琴,她弹钢琴,但是呢他们都有点怎么说呢,就总是显示他们好的那一面。
P: 就比较自我,是吗?
L:不是,她很多别的问题她不练,所以时间长了,他们的优势就没了。因为优势那些东西,大家每天都能看着那些东西。确实好,真棒极了,那玛祖卡她玩儿的,浑身都是节奏,怎么弹怎么来,真是怎么弹怎么有,真绝了都。
还有一个人专门模仿里赫特尔弹巴赫,他就是模仿里赫特尔跟格伦·古尔德的综合体弄一个,然后每天晚上半夜12点开始练巴赫,他就咱家邻居你知道吗?这个男孩儿后来不错,还拿了克利夫兰钢琴比赛第一名呢。
然后坐得巨低,坐这么低弹钢琴,手就是这样的,手就等于这么弹琴(模仿),虽然他个儿很高,但是他坐得特别低,像幼儿园那种,弄得那椅子,学格伦·古尔德嘛,但是他又想学里赫特尔,所以他就综合体嘛。然后那一坐,眼神全是那特别深的那种,那样的眼神儿,每天晚上像闹鬼似的,专门练这种就是深度所谓的。每天12点那琴一直练到两点,每一天晚上,白天我不练,你为什么不练,我就练这个darkness,我要黑暗中找到这种,黑暗的光明。都是奇葩,真的真的,很厉害的,柯蒂斯这帮人我真是,在他们身上真是,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后来我又去了那个,音乐节我自己去了一趟,连续两年,练室内乐。他们很多乐手也是给你很多很好的建议。真是,你看这些小孩年龄都不大,但都是大师级的头脑,大部分这些小孩后来混得都很好,都是大乐队的首席啊什么的,因为确实是从小就能看着。
我还有一个同班同学,比我大,叫Jason,这是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家是音乐世家。他爸是大作曲家,他4个兄弟啊,一个拉摇滚小提琴,两个拉古典,一个拉乡村,现在还全家,Jason Debu Brothers,然后一个是在费城交响乐团,一级首席,一个是在Indianapolis交响乐团当首席。
那个男孩教会我太多音乐知识了。包括我以前总说我要当著名的音乐家嘛,famous pianist,他说你不能当这个东西,你只要一famous,你就是俗。就像《私人订制》那电影里似的,俗,太俗了,直接就这样,你太俗了。我说为什么。你说你成天就追求当著名的钢琴家,这有什么意思。我说当著名钢琴家还没意思?不,你要当伟大的艺术家,great artist,这才是你的人生目标。晚上大半夜给我讲,那么点小孩,叼个大雪茄,还是他老师送他的,说看他表现挺好,送他一雪茄,然后晚上叼着,郎朗,let me give you a lesson(我给你上一课),人生不能只追求famous,太俗了,太vulgar(粗俗),太差了,你不能这么玩儿,你要有档次,要有level,教育我。
P: 那时候你们俩分别是几岁?
L:我是很小,我15岁,他能有18吧。叼个雪茄,不是烟,你听懂了吗,do you know what I am talking?然后听我录音,给我解释,你这个李斯特弹得呀,有点轻浮,it’s kind of stay on the surface,这在表面上,你没有织体。我说怎么没有织体。你得点几个音儿,我告诉你,这个音儿,这个音儿。完全是大师啊,我那可佩服了,那师兄啊那是。
后来咱俩弄成一个小组合,他说,那这样吧,咱俩就玩那个二重奏吧。我们俩就开始练贝多芬《第九小提琴奏鸣曲》,施特劳斯钢琴、小提琴,然后《春天》,然后《弗兰克奏鸣曲》,然后什么《勃拉姆斯奏鸣曲》。他后来还找大提琴,练三重奏,练那种小组合嘛。
后来我们特幸运,斯特恩不是在17岁的时候发现我们了嘛,我说我想跟你上课。斯特恩说,但我不是教钢琴的,这样吧,你把你的同学,如果有拉小提琴拉得好的,你就来纽约,我给你上室内(乐)的课。这个室内的课我一辈子都不能忘。我和我这同学,Jason,然后咱俩坐着火车,咱们音乐学院很支持咱俩去纽约上课嘛,然后那天我们付的火车费,去了。两人像农村人进城似的,去纽约,找地方。我就跟着,我像跟班儿似的,我就跟着走呗。
然后斯特恩大师,人家也是抽雪茄上课,给他呛的。他本来是大白活,你知道吗,他在我面前,他是专家了嘛,见到斯特恩呢,他成我了。然后斯特恩就开始K他,你,啊。我就记着《克罗采》那个曲子,那3个小节给他上了半个小时,各种声音,各种玩法,我当时都看傻了,我说,小提琴还能这么拉呢。当时我就说这室内乐太难练了。因为我原来不练这玩意儿,我只给人弹伴奏,和室内乐两码事儿,我当时我就知道,我说这个太重要了,对我来讲。
我说为什么外国小孩在理解音乐上牛呢,他就是练这玩意儿,他就从小练室内乐,就像他可能骨骼比我们硬,就因为他从小吃cheese,差不多我就做这个对比吧。他这智慧全从这练出来的,配合。你看有几个不怎么样的小孩,平时他拉独奏,一拉四重奏,全大师啊,全会配合。所以为什么他们乐队的水平高,全在这儿,他不一定是个人技战术,这个东西是混在一起弄,这是另外一种艺术。
当时看完这个我就知道,这是我中国最缺的,我应当在这使劲练。后来他就跟我成天念,咱们再找几个哥们儿。但你必须得找懂的人练,很多人他拉独奏,他不会玩这个。我原来找了一个三重奏,觉得挺酷的,找了几个单打独斗特别好的,在一起什么也弄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是靠激情在那儿往前冲,你知道吗,他不用脑袋。这帮专门的人是完全用脑袋来控制,音控,脑控,特别厉害。等你再弹所有的东西,他全都像program(程序),就像入电脑的感觉,先进电脑里面,然后你们再走,所以他是有控制力的,整个玩法他全都是编制好的,特别有意思,你知道吗。你弹独奏弹的时间长的话,你经常不走脑袋,你就觉得,感觉来了,上。但是这种东西时间长的话,你就不会进步,你的大脑在萎缩,你变成了一个四肢发达的钢琴家,跟这帮人你能变成越来越聪明的,对。
P: 这种合作的过程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
L:对,所以我觉得柯蒂斯这个学校对我的……刚才问我哪个方面让我印象很深,我觉得这几年很深,就是对我一个人的发展很深。可能原来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时候对我的技术发展,或者对我的一些,对音乐的理解度啊,和比如说第一感很重要,但是很多时候第一感很好的人,他有时候发展不起来。因为你有非常好的品味的能力,但是你到最后你没有分辨能力,这是一个问题。你有这个东西,但是你没法分辨用哪个。所以在国外的学习让我很清楚的,尤其在柯蒂斯,我能有分辨能力,我知道,这个我用这个打法,这个我用那个,你在练这个。
谈转变 觉得你要错的时候,又坐上另外一个车了
P: 你在自传里谈到,其实格拉夫曼帮助你把从比赛心态变成享受音乐的。
L:对。这个实际是我们所有中国人都犯的同样的一个困惑,好像我们认为,如果没有比赛的话,我们可能没有任何机会,总是把钢琴想成奥林匹克。这是一个错误。因为有太多的机会可以让你脱颖而出了,而不是只靠一个机会。我当然犯了同样的错误,我认为,我来美国就是想好好练,练完以后再比赛,再比几个大的,这样的话我就出名了,我就当钢琴家了,我就这么想的。而且不光我这么想的,当时在国内音乐学院大部分人都这么想,别说大部分,99%几乎就都这么想,所谓的功利主义了,很明显。
但后来我到美国以后,我老师说你这是错误的,包括我用词他说都是错误的,他说你不能说你要当一个著名的钢琴家,famous,这个也是我们亚洲人,可能也是对别的不太感兴趣,就是对famous比较感兴趣。
包括我那个美国同学Jason也说,说郎朗,你以后采访不能这样说,你不能说famous,他说你应该想当一个伟大的音乐家,great musician,他说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当时我就觉得你太可笑了,你说什么呢,你说的都是可笑的事,我没听说过。
P: 你觉得很可笑吗?
L:觉得很可笑。
P: great这个词其实比famous更吸引人嘛。
L:对,但是我听不懂,就觉得太高深了吧。什么是伟大艺术家,当然现在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什么是真正伟大艺术家,但是一点一点的,我觉得我知道那个方向了。你没法真正用语言说的,他为什么是一个完全的伟大艺术家,这个还是需要一些能力的,所以当时我就是有点不理解。
然后再碰上受这样教育,我就觉得他们是错误的,我们才是对的。确实就是,按照我们中国当时的情况来讲是有道理的,因为没什么别的机会,外国的经纪公司它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就跟一个中国钢琴家合作,对吧,他肯定说你得比个赛,这可能是给你一条让人看到你的路。
所以当时我老师格拉夫曼就说,行,不多说了,先不比赛,你就多学曲子吧,咱们就玩儿实的吧。
然后后来我每次去图书馆,偷摸地去看比赛的资料,我每次都看到他老婆,直接给我揪了,wrong, you are wrong,你不许再看比赛的资料了,回去练琴去,别在这儿耽误时间。所以一点点地我就不敢看了。后来我爸叫我看我都不看,我说你去看吧,我不看,我每次都是遇到老太太,人家每次都说你是错误的,你是错误的。
P: 所以说老师让你去转移这种竞赛心,让你多学曲子,就是这个方法。
L:我原来曲目量也很大,他的意思就是让我更大地去学,不要就为了比赛学那首曲子,这不是属于功利主义吗。让我真正地走艺术家路线,先积攒艺术的曲目量。
P: 比赛的曲子是怎么回事?
L:就比较明显的曲子,比如说一些大众都比较听过的作品,比如像李斯特的作品、肖邦的作品,还有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就比较明显了。
P: 你现在怎么看你小时候那段经历,功利主义的经历?
L:我觉得那个经历也是人生的一个关吧,而且那个时候比赛对我来讲确实是起到一些作用,比赛确实是消除了一些不公平的。所以也不是说完全差的东西。就是什么时间该转移了,就该转移了。反正到目前为止,我是绝对不会觉得,比如哪一段时间我后悔没有?我从来没有。第一,我觉得我比较幸运,没有后悔的阶段;另外就是我觉得我们转得很快,觉得你要错的时候,又坐上另外一个车了,速度比较快。
谈练习 没练到的话,你会得心脏病的在台上
P: 你小时候练过怎么让自己随时兴奋起来,比如睡得迷迷糊糊的也能立刻进入演奏状态,或者从中断的地方毫无缝隙地接着演奏下去。你还练过什么功夫,让自己随时能够被点燃?
L:或者我就练习那种想象,这是哪个音乐厅,什么样的音响之类的。我以前因为没去过那些音乐厅,看录像嘛。但是真的,这种模拟实战战术还是挺有用的,一到音乐厅的时候,你觉得我大概知道。
比如我小时候弹那钢琴一点都不好嘛,破钢琴。你听那种录音,一听,哇,金色的声音,丝绸般的声音,那破琴怎么练也够呛。但是很厉害在哪呢,因为我们都用破琴练的,所以现在好琴一上,那简直就是特容易就把这事儿弄出来了。然后更牛的就是说,现在你再给我任何一台破琴,我都能弹出那金声儿来。当然好琴是更好了,但是我在练的时候,我是把这个琴当做一个好的施坦威练的。
你包括俄罗斯人为什么钢琴基础好,他也是因为环境差,但是呢,他用很多意念,实际钢琴是很多意念的东西,所以很多时候这种练习是很有用的,都是心理战术。
你包括体育也是,有的时候就差那么一点心理,你可能一下就……就像那天德国跟阿根廷最后决赛,大家实际没太防那个格策,反正大家都挺累,结果这小子最后替补上来,体力又好,又很恶,突然一下一个胸停球,一脚把那个球……就是说有的时候就是差那一点,你要说之前知道他有这个危险度,防他一下,那球不会丢。
P: 所以说你会随时警惕自己说,千万不要差这一点?
L:对,我经常会。比如说刚才,你们在那儿set up(指架设机器、人员就座等准备过程)的时候,我上这儿练会儿琴去,我就练那20分钟,我专门知道我练什么,我就练我下个礼拜上台的时候那心理,有时候你得练,专门是针对性的,我练开头儿。
那天我在深圳啊,那天,很危险,我没热身,大家就说,你弹个曲子呗。那天人挺多的,为我们公益艺术节做一个预热嘛,很多小孩都弹,突然郎朗你弹一曲。我那时候就说,行,我要用一个猛的,就是下季里边我的第一首曲子,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我就要练一下心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上来就弹这个。但是确实是没准备还是会差一点儿,因为你会有点不太稳,反正也弹下来了,弹得还行反正。
但是朱老师就说,你是不是没怎么准备啊,我说,啊,对。说你下回好好准备准备,别这么上啊。但就是挺好,稍微练一下嘛,然后因为这事儿第二天我练了一天那曲子,就没完没了地练。
P: 我听说你在飞机上也要练习。
L:那是曾经,我现在也不练了。我一般在飞机上会听别的音乐家的作品,不光是古典啊,流行或者爵士啊,我会听一听新的CD呀或者是比较传奇的CD,现在不叫CD了,就在这个……MP3里。我想听到别人诠释这个艺术是什么样的角度。而且你也知道每年会出来很多新人,你有时候也想听听,下一代的人在诠释中用了一种什么样的手法。
P: 我们采访了梶本经纪公司的徐尧,他有一个疑问,通常钢琴家在演出前要花2到3小时去练手的,跑音,对于保护手指还是挺重要的,不然手容易受伤,他怀疑郎朗不需要这个。
L:我当然需要了,我每一场音乐会之前都是封闭练,都是在台上,一个人也不让进来,所以也没人看到,但是我是在练。
P: 他说感觉你的时间是根本就不够去干这件事。
L:可能他这么认为,但我还是有时间。
P: 还是有点时间?
L:嗯,在钢琴上你必须有时间,明白吧,别的东西你可以没时间,OK,在弹琴上你如果不练够,那咱们别上台了,真的不行。
P: 所以说刚才20分钟你在练那个开场?
L:练下个礼拜的曲子,就那么一会儿就行,实际上很多东西你不用成天练,成天练,越练越紧张我跟你讲,真的,越练越没感觉,你就像那投三分球似的,你不能那么练。
P: 那会怎么练?
L:有时候很静的时候我练,有时候我很急躁的时候,我一定要沉下来这20分钟,我就一下我要练的就是要沉下来。
P: 会根据你的心理去做?
L:对对对,因为像我现在的话,我必须得知道用什么时间怎么练。因为每天有很多事儿,你知道吗,你不可能像小的时候,在没有任何干扰的8个小时里边,你随便练去呗,对吧,你现在不是这么回事儿啊,你每天有很多的事情你得安排,或者你飞,你飞到那个地方,练会儿又忙,一会儿我要上飞机了,它不会是那么平静的东西,所以你必须要练的就是shut down,就是把整个脑袋和外界……就像手机似的,你就得给它关掉,20分钟赶紧练,然后再turn on,就是练这个东西,练反应。我什么情况下都会练,我半夜有时候也练,这个hotel指定说,你晚上别练琴。
P: 现在琴是在你的房间里?
L:对。
P: 是这个酒店提供的还是?
L:我走哪儿我都……
P: 你把琴带着?
L:对对,找一个小一点的琴,跟着走。就是upright,立式钢琴。施坦威提供这个服务。我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要不然我时间肯定是不够嘛,我如果都是靠钢琴在音乐厅里那会儿,肯定不行。
我这次跟华人艺术家马友友聊天,他经常练琴的时候,拿一个牌儿,do not disturb,就是请勿打扰。这大提琴好办嘛,他直接拿出来以后,然后可能在那屏风或者那门儿上挂着,请勿打扰,非常好。
P: 你现在也是这样子?
L:对,我现在就是,或者是手写贴上去,do not disturb 贴上去。有一次他跟我说,等飞机,飞机晚点了,自己在机场,找个corner自己练去了,小corner,特别好。我觉得这样的话你不会出问题,你知道吗,你一直都在练,然后你随时都做准备,你不会手生。不能说都是在非常好的条件下,给你一个场地了你再去练去,那都晚了,那时候你只是练声音了,这些技术都是在下边练的。
P: OK,明白,这种要保证万无一失的心理。
L:你只要是每天在台上,你自己对自己就很自律,因为你知道你如果是没练到的话,你会得心脏病的在台上。因为你没练到那会儿你就知道,你到那不行你知道吗,就是很容易错,但是你只要练到位你不可能错。
P: 所以为了那一刻表演你一定要这样?
L:对,必须这样,你像有些艺术家上来晃晃悠悠那真不行,到最后下来他真受不了,害怕呀。
P: 心理上受不了,是吗?
L:对,没必要,你说你本来能很自信地上台,你非不好好练琴,然后到台上去蒙去,你不是有病吗,何必呢。
谈大师 我如果弹好以后也能这样,打动人心
P: 我看到你父亲接受采访,他说,郎朗,现在不仅要成为超一流的钢琴家,还要成为大师。成为大师也是你的目标吗?什么叫大师?怎样成为大师?
L:(安静了一会儿)嗯,这是一个比较有难度的话题。一个……这么着,咱们就一层一层来吧。
学生,一个好的学生,就是老师说什么,表达都不错,优秀的学生。
然后,变成年轻的钢琴家,就是弹什么都挺有感觉的,但是成熟度还有待提高。
然后是杰出的钢琴家,他能把自己的想法非常准确地通过琴声表达出来。
然后下一步,艺术家,就是说,当你听到他演奏的声音的时候,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做很多艺术再创作的时候,你能听出独一无二的见解力和洞察力,他在做任何声音变化的时候,你感觉出来,这是非常与众不同的,有着,就是说,有着非常强的……能折服人。
大师呢,这个,需要年龄上稍微再大一点,那就是说,所谓的达到,在仙境里边来表达艺术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大师刚开始演奏的时候,你就感觉到这是另外一个宇宙,这是另外(笑)一度空间,这不是我们平时正常人的空间。当你听到这种感受的时候,你知道大师已经产生了。
P: 怎样成为大师?
L:你首先得跟大师,经常在一起切磋(笑)。这是第一,要了解大师。那在现在的这个音乐界里,我估计,真正能成为大师的人很少。但是还是有,比如说像巴伦博伊姆,西蒙·拉特,马友友,多明戈,或者像巴托丽,这是我认为当之无愧的,现代的大师。
P: 巴伦博伊姆死去的妻子,杜普蕾,在你的标准中,她算大师吗?
L: 杜普蕾是一个,旷世奇才,但是呢,她离开人世时间太早,但她肯定能成为,只不过因为她……
P: 如果假以时日。
L:对对对,肯定会。
P: 你在演奏上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L:对我来讲,在这个……演奏上面,因为我给自己目标定得挺大,(两秒沉默)可以说是野心比较大,那就是说,我想在古典音乐领域里面任何的一个风格,起码能,达到自己的预想效果。所谓的,传说中的全能性艺术家,啊,我说的是全能性演奏啊,不是全能性像莫扎特那种(笑),那种,就我肯定达不到,我只是说在演奏方面。
那么,从目前来讲,以现在这个年龄来讲,我觉得还算达到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争取什么曲子都能弹出自己的理解。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就一点点更深入地研究精髓的变化。我想如果是在一个很扎实的环境中来探索,而且在一个很健康的环境中和艺术家、艺术大师切磋,以一个很平稳的、很逐步的,这样的一个脚步,我相信未来应该是有希望的。
P: 你现在回忆你小时候学钢琴的时候,你家庭的那个环境,是一个文工团大院儿,每个人都把孩子能学好钢琴视为荣耀的一个事情,你觉得是荣誉激励你更多,还是对音乐的喜欢激励你更多,在最开始的时候?
L:实际上小孩都很天真,我觉得所有的小孩的远大的理想,开始的时候,肯定是喜欢,这是肯定的,但是你一个小孩你也不知道到底能走多远啊,只是听别人说,听你家长,或者听你老师,或者听你邻居,10年以后肯定能成为什么钢琴大师之类的。
但是这个是模糊的概念,对我来讲,从看了霍洛维兹的1986年在莫斯科现场音乐会,那场音乐会让我看清了什么是大师的面目。之前我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大师,都说我成为钢琴大师,那什么是钢琴大师,你不让我看到的话,没有说服力嘛。
那天我在我朱老师家,她家有一个老苏联的卫星台,专门播这玩意儿的,那时候还是苏联呢,播苏联时代的录像。正好是现场转播嘛,然后我看到这个了。他弹一个慢曲的时候,下边儿所有人都在哭,就是那种,能打动观众的心。一个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弹得这么好,我也能看出来他弹得很棒,然后他颤颤抖抖走到台上,这就是大师,这对我就有一个人生观的形成啊,这就是大师。
P: 那个是你到美国之后,还是到美国之前?
L:1986年,那时候我才4岁,在沈阳。我看了一场。他从莫扎特开始弹,斯科拉第、莫扎特,然后舒曼《童年情景》作为encore曲(返场曲)嘛,然后所有人都在哭,不同年龄,小孩儿、老头、老太太都在那儿擦眼泪,我就能感觉到直观上来讲,音乐这么有力量。
P: 你第一次感觉音乐是很有力量的东西?
L:对,我原来可能觉得弹个小曲儿玩儿一玩儿。
P: 而且你正在跟一个很有力量的东西在一起,是这种感觉?
L:对对对,就感觉我如果弹好以后也能这样,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