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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打理一代名流的脑袋

2014-12-14鲸书编辑张薇摄影王旭华

人物 2014年11期
关键词:胡同口

文|鲸书 编辑|张薇 摄影|王旭华

他曾打理一代名流的脑袋

文|鲸书 编辑|张薇 摄影|王旭华

10月31日上午9点20分许,在送别了400余名老主顾之后,北京城最年长的理发师,101岁的靖奎老先生走了。《人物》记者在今年6月底,曾与他有过愉快的长聊。

那是夏末黄昏,北京景山后街,游客熙攘,喧闹拥堵,靖奎先生端坐在胡同口,精瘦,白绸子对襟衫,须发皆白,梳得一丝不苟——这位百岁理发师对头发仍有职业使然的苛责。

几位陪他在胡同口守着的街坊,心疼他,带着点责问的口气问,“怎么才来呀?老头儿等半天了。”

其实,《人物》记者比约定好的时间还早到了一点。街坊告诉记者,靖奎听说客人要来,没按平日习惯,吃完午饭在巷子遛弯。不顾人劝,早早坐在胡同口等,他看重这个,“是礼数”。

他笑眯眯地,“来啦,里边儿请。”语调上扬,标准的京腔。塑料瓶、废报纸、自行车……胡同里堆满杂物,靖奎走在前头,没让人扶。这位1913年出生于北京,15岁做学徒,熬到18岁出师,民国北京城知名的剃头师傅,此刻面容平静。

尚小云、傅作义、马占山等一代名流都曾把脑袋交给他打理,看程砚秋等名角的戏不花钱,提前有人送来前排的票,也曾被刺刀手枪盯着,战战兢兢给日本人和军阀做活。

经手的发式从清朝遗老遗少的大辫子、民国的书生头,到解放后的大背头、主席头、中分头……数过铜钱、袁大头、金圆券、关金券、人民币、外币……所有脑袋、发型、钱币和世事都不能再使他惊叹了。

在后海拜师,从端热水做起,学刮脸、掏耳朵、修鼻毛,最后才是剃头。按规矩,学徒决不能留一根头发,他剃了3年光头。惹恼了客人,掌柜上来就是一巴掌。

熬出了师,靖奎在地安门开了第一家店。恰逢日军进驻北京,京话叫“放睡”,日本人叫“按摩”,他学会了这门手艺,生意越做越大。因此与一名穷困的日本女子结缘,解放后,女子想留下,他硬着心,让她回国。

很快,清华的店子也开张了,他记得“清华的教授,不是分头,就是背头”。闲时,遛鸟、逛园子,养出自在的公子哥儿做派。

现在,靖奎每天早上6点起床,坐起身,够着放窗台上的日历,撕下一页,再穿衣服,梳头,戴假牙,电饭锅里扔把米,把今天要吃的药分好,吃完再去胡同里转转,取报纸,听广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身体干净利索,他努力维持着老人不常有的体面。

即将拆迁的传闻在这片故宫附近的旧城散播了20余年,不断有胡同被拆除,改建成景点、会所,靖奎活动的半径越来越小。

靖奎的房间12平方米,隔壁挤着儿子一家。他撩起塑料门帘,先进门,为记者开了风扇。三面墙挂得满满当当:家人的照片、纪录片《剃头匠》剧照;他在北京奥运会期间评选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的证书;日历、奶粉、衣服、毛刷、体检CT……为了应付慕名而来的理发者,他在房间内装了两面镜子。偶有刚足月的孩子来剃胎发,农历二月二,“龙抬头”,上门理发的人最多。

儿媳凑到耳边告诉他,这是《人物》的记者。“啊?《检察日报》?”他反复问了几遍,又让记者给他写在纸上,他拿起高倍放大镜,眯缝着眼看,“哦哦,《人物》。”

然后从床头取下一个塑料袋,里面上百封信件,整整齐齐一摞,翻给记者看。一封长信,“您不仅教会了我手艺,还教会了我怎么做人。”落款是浙江“名剪潮流”小杰。又从桌下摸出一套工具,“看我的家伙,还不错吧。”刮子,小刀,鼻毛镊子,刀光锃亮。

聊到现在的理发行业,靖奎情绪激动,理发师太多,学俩仨月就出师,净推销卡,照我们以前那会儿,得根据人脸型啊,绞头发,现在都没啦。

“老头儿较真,药什么的也问清了才吃。”儿媳解释道,她也快70岁了。

数十张明信片,来自日本、美国、澳洲……都是祝福他长寿的。网上搜索靖奎,他的名字会与爆肚、烤鸭、故宫等词条一起弹出来。长寿、老北京文化、消逝的古老手艺与价值观,靖奎逐渐被视为符号般的存在。

有一沓明信片单独放在一个信封里,来自日本一个固定的地址,每年都有。与那位归国的日本恋人有关吗?记者没问。靖奎把那沓纸片单独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

靖奎年轻时候,给军阀剃头,不敢叫其低头,用手一按,刀给人脑袋拉出一条大口子。他回家后,吓得天天夜里搂着包袱睡觉,预备随时逃命。

解放后,他作为“小资产阶级”,理发店被公私合营并购,他失去了家产、工作和再开一家店的可能。靖奎很快就想开了,“胡同串子”也好,走街串巷,胡同口支个锅,搭把椅子,客人就围拢过来。

朝代更迭,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担惊受怕,他磨出圆融的脾性,绝不跟人争嘴置气。在10多年前的纪录片里,他劝老伙计想开点,现今儿天天有白面馒头吃的,多好。

如今他却性格激越,世事越发叫他气愤了。“我孙子昨儿结婚,2200一桌,有啥可吃的,啥也没吃着。”“我看报纸,老师欺负女学生,这叫个什么事儿啊。”他用力拍了拍桌上的报纸,让他困惑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就您是好人,其他全是坏人,”儿媳打趣他,“他老说了,人怎么坏成这样了。临老反倒想不开事儿了。”

10月31号上午,老爷子斜撑在医院病床上,与家人聊天,对着电话还想跟女儿聊两句,意识清醒,可“9点多突然就不行了”。

9点20分许,他走了。

101年来,他只离开过这片旧城一次。“文革”时,为日本人服务、资产阶级、作风腐化……哪一条都能要了他的命,靖奎还是不舍得走。直到偶然经过斗得最厉害的宣武门一带,被地上的血块惊着了,他连夜逃至顺义。次日红卫兵上门抄家,扑了个空。有没跑的邻居被打死了。

1980年以后,他从顺义回到这片旧城。顾客全是老街坊,年龄从65岁到96岁不等,400余名老伙计,逐渐老去、行动不便,他蹬着三轮,一家家上门理发。如今,他的朋友、顾客,全部死去了,“把他们都送走了,我也快走了。”

靖奎90岁时本色出演的电影《剃头匠》,记录了这段经历。

毛巾在热水里浸过、拧干,敷在脸上热气腾腾。靖奎绞鼻毛,动作缓慢而精准。剪完了,点支烟,陪老伙计聊他的病、谁不能动换、谁死了,聊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顾自说:得吃口好的,得知足,那可不?故宫修多好啊,皇帝还不是给撂下了,一场大梦。人就是做梦呢,一生就这样,甭管那是谁,活多大都得回去,得有心有茬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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