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驶过芦苇站在原地
2014-10-28靳锦江雪采访靳锦江雪刘正薇冯微微编辑赵涵漠摄影陈团结
文|靳锦 江雪 采访|靳锦 江雪 刘正薇 冯微微 编辑|赵涵漠 摄影|陈团结
时代驶过芦苇站在原地
文|靳锦 江雪 采访|靳锦 江雪 刘正薇 冯微微 编辑|赵涵漠 摄影|陈团结
芦苇被称为“第一编剧”,但在目前叫嚷着剧本荒的中国影坛,他却面临着有价无市的窘境。
白日梦
“我给你念一场戏吧”,芦苇先生站起身,走进里屋取出一本10厘米厚的剧本。他身高一米八二,在狭小的客厅里,转腾挪移都显得小心翼翼。房屋的主人显然不是整理爱好者:一摞摞碟片和书堆在地上,最新的《大众电影》杂志倒扣在沙发柜边。窗帘紧闭,仿佛芦苇随时准备看一场电影。
与芦苇见面的第七个小时,他准备读一段《岁月如织》——一部2009年就已完成初稿却至今无人投拍的剧本。“比《霸王别姬》要好”,他说。打开剧本,“第一场戏,我们看到字幕‘1948年,陕西渭北’。一、土原,渭北高原壮阔、雄浑、沟壑纵横,农人们吹吹打打抬着花轿、嫁妆走了过来……”
《岁月如织》改编自一部纪实文学作品,试图重现一位陕西关中农妇50年的人生,她历经战乱、土改、“文革”直到改革开放过上了新生活。寂静的夜里,芦苇声音浑厚,发音清楚。他穿得也像农人一样简朴,布衣布裤,黑色圆口老头鞋。那天西安下了一天的雨,他鞋上满是泥水点子。
Who is it 芦苇,被称为中国“第一编剧”,曾创作电影《霸王别姬》、《活着》。
剧本太长,有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喝干玻璃杯里的红茶,接着再翻开一页页剧本,读了将近一个小时。好友王天兵曾将他的艺术特点总结为“以小人物反映大历史”,小人物的命运被波诡云谲的大历史裹挟,每次人生选择都暗合了时代的脉搏。《岁月如织》也是一样,它要求创作者有严肃的创作态度,也需要一个能为严肃买单的市场。
“咱们俩也怪,”读得累了,芦苇合上剧本,“咱们在这儿做着白日梦,在这儿读这个剧本,做好电影的梦,实际上跟这个环境是很不协调的。”他写过好电影,1993年与陈凯歌合作《霸王别姬》,1994年与张艺谋合作《活着》,“那是中国电影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20年了。
自1990年代的辉煌之后,最近10年他只有一个剧本被搬上银幕,是王全安导演的《图雅的婚事》。芦苇被称为“第一编剧”,所写的作品曾遍揽欧洲电影节大奖,但在目前叫嚷着剧本荒的中国影坛,他却面临着有价无市的窘境。在他手上,未拍摄的剧本还有十几个。
芦苇擅长正剧、悲剧和传奇剧,偏好史诗类型的故事。进入21世纪,他仍一年写一部戏,却很少被投拍,应邀写的《赤壁》和《白鹿原》甚至没能被导演选用。
读完《岁月如织》,他赞叹,“那精彩的程度啊,你喘不过气来。”他对剧本的质量有自信,却对其未来并不乐观。下午早些时候,他对记者感慨《岁月如织》无人问津,“《小时代》流行的时代,还有谁对一个农民的故事感兴趣?”
西安电影制片厂家属院靠近大雁塔,芦苇在这里住了20多年。他说父母尚在西安,自己不愿去北京。20年前这里还是远郊,大雁塔占据着天际的制高点,如今已是高楼环伺中的低洼。当初的邻居何平、张艺谋都搬离了西影厂红砖墙、水管裸露的楼房。
《岁月如织》是芦苇应西影厂原厂长吴天明的邀请写的。剧本只给几个朋友看过,吴天明激赏他借由农民写民族史的能力,北影厂的人却持观望态度,“他们怀疑这个要赔钱,根本挣不到钱。”王天兵在提到芦苇剧本的境遇时说,芦苇和时代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很多制片人觉得他写的人物“过时了”。
芦苇2013年完成剧本终稿,但他没有等来吴天明导演的开机。2014年3月4日,吴天明因病去世。
在批评中存在
在吴天明导演的葬礼上,芦苇重逢了第五代最有声望的一批导演,张艺谋、陈凯歌、何平、周晓文、黄建新等等。这次见面十分沉痛,吴天明被看做扶植第五代导演的“教父”,他的离世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但同时,见面也有些尴尬,芦苇与第五代导演渐行渐远已10余年。
众人发表了悼词后匆匆离去,没有“再聚首”式的热络。芦苇还记得,那是他在七八年里第一次见陈凯歌,“我们都老了。”
1993年,《霸王别姬》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陈凯歌回国后,给芦苇报喜。二人信心满满,觉得开创了中国电影的新时代。“但我太天真了,我过高地估计了我们自身的素质和审查制度的严酷。”芦苇现在回忆。
《霸王别姬》涉及“文革”,上映遇到审查困难,相关领导已经准备写检查,片方通过关系给邓小平看了一场。“邓小平看了之后说这没什么,可以放,改一改,放。”宣传口打了折扣,不许宣传,不许评奖,不许参加中国电影节。
此后芦苇与张艺谋合作的《活着》还不如他的上部作品幸运,电影拿了1994年的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后,在国内放了一场即被禁。那一场放到一半,就有人给电影局打电话,说要让这个电影通过,中国一切的反动电影都可以通过。
尽管创作剧本的时候,经历过“文革”的芦苇、张艺谋已经完全回避余华原著里关于饥饿的内容,电影仍没有逃过被禁的命运。这是张艺谋唯一一部被禁的电影。
严苛的审查让导演对自己的诚意产生了怀疑,而剧组上百号人的努力、投资人的金钱都付诸东流,又给了创作者沉重的负担。芦苇就曾因为《活着》不能在大陆上映而去给投资人道歉。
“我以为我们中国电影终于起步了,谁知道那就是我们的终点。”芦苇说。从1990年代中后期,中国电影几乎全部转向商业化。
他也察觉到老友们名利双收之后一丝微妙的变化。陈凯歌找芦苇写《风月》,派豪华凯迪拉克接他,女司机戴着雪白的手套。而为《风月》做前期调查的时候,芦苇认为这个故事所讲述的“拆白党”根本不存在,他拒绝了这部电影和投资方开出的40万高价稿酬。参加《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剧本研讨会,他认为张艺谋考虑更多的是资源而不是剧本,“一个周润发,一个巩俐,一个周杰伦,一个我张艺谋,组合起来就是两亿票房。”他相信,但接不上话。
至此,芦苇和第五代最有代表性的两位导演的合作暂时中止,以后的尝试都有些不合时宜。2003年,陈凯歌找他写《杜月笙》,因涉及黑帮被电影局拒绝立项。2007年,芦苇曾给张艺谋写信希望他拍《白鹿原》,后者因为要执导2008年的奥运会而婉拒。
但芦苇与张、陈的联系,以芦苇在舆论上对二人的严厉批评继续存在着。他说《英雄》“主题虚妄可怕、历史观反动”,《无极》“主题不清,类型混乱”,《梅兰芳》“令人齿寒心冷”。张艺谋和陈凯歌从未回应过芦苇,这让他的喊话显得寂寥。他反复提到《霸王别姬》和《活着》,来对比二人后期作品文化价值的缺失。今年5月,他买票去看了张艺谋的新作《归来》,“非常有诚意”但“叙述避重就轻”。电影票价已经涨到了80块一张,好贵。
芦苇将中国电影出现的主要问题称为“价值观的迷茫”,创作者只看到钱而忽视文化表达。他自己坚守价值观的尝试却屡屡碰壁,不是遭遇表达的天花板,就是资金短缺。2001年改编哈金的《等待》,因为涉及军婚而被毙,“我们国家有一个奇怪的规则,就是你写什么故事,就要由哪个部门来审查。”2002年《龙的亲吻》和2008年的《李陵传》都因为投资方的经济问题而搁置。其中《龙的亲吻》是一个舞蹈家的传记片,还没开拍老板即已入狱被判无期,其妻哭哭啼啼说无法生活,芦苇就退还了几十万的稿费,拿回了版权。
一个编剧的力量是有限的。电影是一项集体工作,即便他能够保证艺术的完整性,也无法左右环境。在一次媒体访谈中,芦苇将编剧比作动物,需要适应自身的生态环境才能生存,包括票房压力、话题性。“所谓的适应,指的是什么?指的是妥协还是坚持你的本位?”采访中,记者再次问到了这个问题,芦苇认为编剧的适应性需在自我表达的范围之内,否则即为妥协,“我没有感觉我有必要去跟他们妥协,我觉得妥协的话,我就毫无意义了。”
今年乌尔善导演找他改编网络小说《鬼吹灯》,他拒绝了,坦言自己擅长的领域比较窄,“我懂戏,懂人物,但哪儿懂玄幻。”
意义
芦苇溯源到他的红色背景和阅读经验。他的父亲曾随习仲勋到西北五省的最高党政机构西北局做车队队长,一家迁至西安。西北局的大院里有一个图书馆,芦苇拿父母的借书证看了大量的书,在知识匮乏的1960年代,这样的机会“得天独厚”。他提到襁褓之中时,毛泽东曾经摸过他的头,并夸赞他好漂亮的娃娃。“小时候跟人打架,我头上老受伤,动不动被人拍了板砖什么的。我就开玩笑,是不是福太大,承受不起。”芦苇笑着回忆。
16岁之前,芦苇读完了契诃夫、肖洛霍夫等俄国作家的全集,俄国文学中的人道主义情怀和宏大叙事对他影响极深,贯穿他从《霸王别姬》、《活着》到《图雅的婚事》以来的所有作品。
政治境遇的反转也让他始终看重人与历史的勾连。芦苇18岁下乡到陕西东岔河村时,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母亲还在牛棚里关着。年轻的芦苇经历过饥饿。他个子很高,每天的体力劳动超出负荷,总是吃不饱。他偷过苞谷,偷过蔬菜,一切能够充饥的东西都吃过,仍是半饥半饱。“这个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你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它一定是深深烙到了你,这个烙印一定会在你的作品里表现出来。”他与同辈人有着近似血脉的联系,同样挨过饿的张艺谋也对《活着》这样的作品情有独钟。芦苇后来看莫言的书,一眼看到“他挨过饿,而且严重地挨过饿”。
回城之后,芦苇参加了西安一个地下读书小组,偷偷读哲学、社会学的书,怀疑“文革”是否正确。小组里,还有当时被招工到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北京知青王岐山。后来芦苇才知道,当时的中国,这样的“地下读书会”散布在各个城市,是严苛管制下思想依然流动的证明。一些研究者认为,这是1980年代“文艺复兴”的准备和序曲。
经历过七八十年代的自我启蒙后,芦苇身上有着浓重的精英气质和知识分子趣味,试图寻求作品的意义。他在编剧方面天赋很高,是国内最早有类型意识的创作者之一,最初参与的两部犯罪电影《最后的疯狂》和《疯狂的代价》在商业上非常成功,其中1989年《疯狂的代价》以100万成本博得了300万票房。但芦苇不愿继续走纯粹的商业路线,他始终把文化表达看做电影的第一属性。1990年代初,他与拥有同样抱负的第五代导演们开始了合作。
芦苇将那个阶段称之为“文化经典”的制作,投资者和电影人都看重价值观,并能得到良好的回报。采访中,他不断提及《霸王别姬》。这部斩获戛纳金棕榈大奖的电影,对他和中国影坛来说,都是一次“高峰体验”。“影迷都知道《霸王别姬》,所以我说它比较好交流,”他解释自己的频繁提及,“目前我写了这么多剧本,它是影响最大的一个,它比《活着》影响还大,因为《活着》被禁了。”他却反对“高峰期”的说法,“我以后写的剧本比《霸王别姬》还好,但是没有人再去(投拍)。”
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电影的文化价值和商业成功似乎成了不可兼得的两种特质。在芦苇看来,张艺谋的《英雄》开了极坏的风气,“它集合了最好的资源,最优秀的演员,最棒的制作团队,但它的消费性完全压倒了它的价值观。”
在昔日的同路人逐渐调整自己与市场的关系时,芦苇却对商业化保持着近乎固执的疏离态度。他坚信好电影会有好票房,“《霸王别姬》当年票房4800万,现在算起来将近9个亿。”他批评许多导演去做老板,以至于分身乏术,难以顾及电影质量。“一旦下海,就没有回头路,”他说,“这个跟政治是一样的,跟非常政治时期是一样的。你一旦卖身投靠的时候,你没有回头路。你一旦当了‘四人帮’的爪牙了,你很难回头。”在谈到自己如何避免商业诱惑时,芦苇表现出类似对政治站队的警惕。
“郭敬明现在到处露脸,他是一个英雄,为什么呢?他赚到钱了,所以赚到钱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这是个现实,但也是最成问题的一个现实,一个最病态的现实。”芦苇觉得,自己在价值观的选择上和这个时代逐渐隔阂。他最近看的电影是陈可辛的《亲爱的》,虽然“剧作上仍有问题”但“非常重要”。这部电影讲的是父母寻找被拐卖儿童的故事,芦苇十分动容。在中国电影银幕上,现实的生活和真实的情感已经缺席太久。
谁的剧本
在西安接受《人物》记者采访的当天,芦苇赴了一个与朋友的饭局。饭桌上,电影圈的朋友们谈到最近导演王全安因嫖娼被公安局抓获的事情,又提起了芦苇与王全安的《白鹿原》之争。
西影厂1993年就启动了改编陈忠实小说《白鹿原》的项目,当年年底《白鹿原》却被列为影视禁拍作品。到2002年,当时的陕西省委书记发话要把陕西做成影视大省,点名提到《白鹿原》、《李自成》、《司马迁》等项目,西影厂才再度上马《白鹿原》,委任芦苇为编剧。
2005年,国家电影局组织《白鹿原》的剧本研讨会,芦苇急急赶到北京。北京的研讨会现场,芦苇打开剧本,却发现不是自己所写的作品。他困惑地看向王全安,这位经他向西影厂领导力荐才能执导《白鹿原》的导演,“很是淡定自如。”
“这不就是我在《白鹿原》剧本中写的一场戏吗:辛亥元年江山易主,白嘉轩被鹿子霖调了包丢了乡约的乌纱帽,白嘉轩深感佩服地说:还是人家子霖手长得长、腿跑得快呀。”他说自己担心破坏好不容易才立项的电影项目,才忍住了“敲桌子砸板凳”的冲动。
王全安事后的说法是,芦苇写的剧本没有通过电影局的审查,他自己只好花16天写了一稿剧本,送审一举通过。《东方早报》记者曾试图联系当时参加会议的当事人,当事人表示不便回忆,“根据双方观点自行判断吧。”
《白鹿原》于2012年9月15日上映,编剧署名中没有芦苇。宣传总监周洲曾在电影上映一周后回应过剧本纷争,称芦苇想署名编剧第一,被拒绝后署名第二也同意了,甚至贴出了有芦苇签名的文件扫描件。文件写道:“西影集团领导:根据电影《白鹿原》完成片内容,同意王全安署名编剧第一,我为其后的安排。此敬,芦苇。2012年3月10日。”
“是我自己不愿意,虽然用了我的东西,但和我的精神指向不同。”芦苇解释,他在看到成片后觉得“有点丢人”,就主动要求拿掉署名。“《白鹿原》本是一部民族命运更迭的历史,被王全安拍成了情色浓郁、人物失信的‘田小娥传’”,“让人不忍目睹的一地碎片”。
周洲的回应言辞激烈,“没有作品面世,观点激情四射,芦苇老师不是走向艺术的巅峰,而是走向艺术的疯癫啊!”他同样引用了小说的典故:“好一个自比‘白嘉轩’啊,简直是带头剪‘辫子’的鹿子霖!”
对《白鹿原》而言,却并不存在胜利者,王全安版电影的票房和口碑都不尽如人意,芦苇七易其稿的剧本也未能搬上银幕。时隔两年,在西安的饭局上,朋友们谈起剧本之争仍愤愤不平,在这热烈的声讨中,芦苇话不多,只反复说,“结果什么样子你也都看到了。”
芦苇今年出版了自己写的《白鹿原》剧本,剧本以时间点为段落,无论是结构还是抱负,都延续了《霸王别姬》、《活着》的路子。王全安版《白鹿原》中,妖艳的田小娥是卖点之一,芦苇在书中也附上了他认为理想的田小娥形象,却都是单眼皮的村妇。“田小娥不能太漂亮”,他说原先饰演田小娥的张雨绮固然美,但是“塑料一般的美”,而不是关中泥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
他下一部署名编剧之一的作品是定档2015年2月19日的《狼图腾》,与上一部被搬上银幕的《图雅的婚事》相隔9年,对于一位电影编剧来说成果并不高产。很难判断芦苇对此的态度——他接受作为编剧的被动命运,也对目前的市场宠儿十分了解,能随口说出郭敬明的微博粉丝数,“3400万”,“比澳大利亚全国人口都多”,他明白强大的发声渠道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擅长喜剧的导演宁浩曾表示,中国观众生活压力太大,喜剧片就格外受欢迎,因为解压。他的喜剧片《心花路放》在今年国庆档一骑绝尘,目前已获得了超过11亿的票房收入。但芦苇认为,娱乐化的消费需求原因在“管理制度和制片意图”,观众在电影工业中的选择作用有限,“观众是被动的,你喂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记者追问他如何看待《黄金时代》的票房失利,他说,那是因为拍得不好。
在西安的那场饭局上,最轻松的话题是1990年代,他们的黄金时代的电影故事以及八卦。芦苇在朋友中声誉隆重,有人落座就提及本市报纸对他的长篇专访,有人是编剧,谦逊地对记者说,只是自娱自乐,不能和芦苇相比。当芦苇起身离席时,有人告诉记者,芦苇小时候“毛主席摸过他的头”,那人说,“你一定要好好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