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的功能
2014-10-29贾斯丁·戴维森
贾斯丁·戴维森
我站在指挥台上,手持亮漆指挥棒,后腰被汗水浸湿。一排排年轻音乐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知道我不属于这里,但他们还是希望我能假装镇静。在令人压抑的静默中,我抬起手,又落下。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莫扎特的《唐璜》序曲在我面前猛然响起,虽然乐音杂乱,但仍依稀可辨,我心中狂喜不已,感觉就像圆了一个焦虑的梦。
一直以来,我都想知道乐队指挥究竟有什么用,每当我陶醉在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时——第二乐章的凄美忧郁、第四乐章的疯狂疾驰,无一不让人着迷——我也曾激动地站起来,想象自己手中有支小棍儿,独自在房间里来场现代舞表演。大学时,我选修过指挥课,指挥过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那些微不足道的经验让我对指挥家所应具备的一系列技巧和才能心生敬畏——但我仍然怀疑,挥动指挥棒会不会将乐曲诠释得更流畅。
自从200年前,管弦乐团开始表演大型合奏时起,人们便一直对站在指挥台上的家伙看不顺眼。观众想知道他(还有日益增多的“她”)是否对演奏有影响;乐手们则相信,没有他,他们会做得更好;就连乐队指挥自己也时不时觉得这个角色的多余。“我的行当不好、不实在,”德米特里·米特罗波洛斯曾痛苦地悲鸣,上世纪50年代他是纽约爱乐乐团的指挥,“其他人都在制造音乐,而我负责领薪水和得到名誉。”这就是指挥悖论:为声音整体性负责的人却没有产品。
这次帮我圆梦的是纽约朱莉亚音乐学院的学生乐团,我指挥他们演奏莫扎特的《唐璜》序曲,曲子全长六分钟。钢琴家可以独自克服不足之处,指挥家却要把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挥系的学生们通常轮流登上指挥台,老师则在一旁踱来踱去,从旁提示——“那段拨奏没表现出来!”或者悄无声息地出现,猛地抓住某位准指挥大师的手腕进行纠正。许多伟大的指挥家生性害羞,让你搞不懂他们如何指挥这么大的一群人。事实上,这种害羞性格有助于他们更好地理解音乐。
我并非一个生性开朗的人,可在接下来的六分钟里,我不仅需要音乐家们进入我的内心世界,还需要他们将其表达出来。指挥是一种情感技巧,道理很简单:领导需要自信,而自信恰恰最难获得,而且无法造假。管弦乐队就像一台精神X光机,几分钟之内就会对新领导做出判断。
我经常在一条数英里长的路上开车行驶,走的次数多了,便对路况了如指掌,知道每一处坑洼和有鹿出没的路口。对于浩瀚的音乐领域,指挥家也需要相似的细节记忆。仅仅六分钟的莫扎特乐曲,我就准备了两个月,而优秀的指挥家动辄要指挥数十小时、数百万个音符,部分曲目他也许已指挥多年,但也有曲目他从未接触过。在观看纽约爱乐乐团的一次排练时,我看到指挥艾伦·吉尔伯特向敲击乐器演奏者讲述如何打击三角器发出正确的声音、纠正小提琴的拉弓方法、轻哼低音部乐曲、指出微妙的和声转换——做这一切时,他并未瞅一眼乐谱。“五年来,我从未看过这首乐谱,”他说,“但是,它仍旧在我脑子里。如果整个交响乐传统灰飞烟灭,只需一组指挥家便可重现所有曲目。”
那我该如何入手呢?吉尔伯特建议我从序曲学起,剖析结构,感受韵律,直到了然于胸。他还告诫我抛开唱片:如果能通过模仿学会指挥,我早成专家了。
我选择歌剧《唐璜》序曲进行练习,因为它包含了几乎所有我钟爱的音乐元素:阴郁、诙谐、暴力情绪的唯美呈现,细致入微的人物关系刻画。在歌剧中,几乎每句对话都争锋相对,唐璜与爱抱怨的仆人莱波雷诺之间大打口水战,躲避贪婪的唐娜·艾尔维拉,羞辱农夫马塞托,引诱年轻的新娘泽林娜。莫扎特将这种戏谑挑衅融于序曲中,使用间断与矛盾的表现手法。徐徐开篇之后,以小提琴缓缓展开旋律,由切分音转强。中部乐句戛然而止,然后恶作剧般转低,经过几小节后插入高亢强势的号声。莫扎特这位表现大师运用鬼斧神工的手法,在八小节中不露痕迹地展现了三种情绪,以及不同人物的个性和风格,那么如何将这一切用动作体现出来?
首要任务是选择节拍,这项工作貌似简单实则不易。节拍是多变的,时而长时而短。它必须强劲而富有弹性,平稳又切忌呆板。在一次排练柴可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序曲》时,吉尔伯特
示意一名学生稍作停顿,“我觉得你的演奏缺乏节奏感,不要用手机械地打节拍,而是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我将吉尔伯特的建议牢记于心,将序曲以不同速度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希望它渗入我的身体中。介绍中标注这个曲子为“行板”(徐步而行的意思),于是在滨河公园遛狗时,我尝试和着乐曲的节奏散步;进入下一小节,节奏变得非常快,要跟上这么快的节奏,必须让心跳加速四倍才合情合理;接下来的某处,乐曲又转为伤感。随后几天我一直用心体会曲子的节拍,吃饭时会突然挥舞手臂,家人也逐渐习以为常。
下一步,我得弄明白怎样用手指挥。序曲是以震耳欲聋的d小调和弦开场,管弦乐交织在一起,乐声恢宏壮丽,随着轰鸣的定音鼓声推进,随后小提琴缓缓切入。在终场道德审判一幕中,上述主题在长号三重奏的伴随下再次轰然响起。第一个和弦部分需要表达得细腻婉转,而我的胳膊却笨拙得好似一根铅管,每个节拍都跟预想差之千里。
在第二小节,大部分乐器要与d小调和弦演奏脱离开来,因此我用左手在空中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右手指示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从合奏中分离,再继续奏出其他节拍。这需要练习,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已经将前面两小节搞定。
然后又去找吉尔伯特,希望他能提出些个人意见。
吉尔伯特坐到钢琴旁,时而铿锵有力地演奏、时而低吟轻柔地哼唱整首序曲。他向我讲解了极快快板的精妙之处,而我的指挥将行板表现得过于单调乏味,无法保持平稳流畅。他很和气地问:“这样听起来舒服吗?”顷刻间,我那些貌似有理的说辞全部原地蒸发了。吉尔伯特委婉地表示,我指挥第二小节时,手的动作太过花哨。他建议说:“打拍子只需清晰明了,乐手们自会理解你的意图。”
一条有益但未必通用的戒律是:无为。指挥悖论促使很多心神忐忑的指挥家不停地调整自己的仪态:用姿势、手指示意,敦促、引导演奏者,就像漂流者在茫茫大海中向远处的船只发出信号。吉尔伯特让一个学生不要把身子向乐队倾斜,因为这会吓着演奏者。吉尔伯特让他放下指挥棒,闭上双眼,背对管弦乐队,以便多听少要求。“音乐家们都忙于演奏,”他说,“你不该让他们分心!”endprint
我盯着自己的手,就像蹒跚学步的小孩刚刚找到他的大拇指,我试着加大动作幅度,使劲来回摆动手指,张开双臂。这一切感觉很傻。如此纠结于手势必然会适得其反。吉尔伯特告诉我,他在学生时期经历过一次危机,当时,一位老师过度关注他手势的精确度,以至于他的手僵住了,一动不能动。“我对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充满怀疑,觉得自己也许不适合做指挥家。拥有出色的技巧是有帮助的,但限制你的不是技巧,而是想象力。”在音乐厅中,我见过一些指挥的动作像是在抱枕头或挖草皮,看起来跟音乐完全无关,但却效果显著。我也见过几位指挥家拥有水晶般精美的手势,呈现出来的却是沉闷脆弱的音乐。
我问过大都会歌剧院管弦乐团的大提琴首席杰里·格罗斯曼,对于一位因肢体语言晦涩而著名的指挥家有什么看法。“令人奇怪的是,我们演奏得如此美妙,尽管不知道指挥台上那个家伙究竟在干什么,”格罗斯曼回答道,“但我们都非常紧张地听他指挥!”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醒来,我就想着可能发生的灾难:模糊不清的强拍手势会引发一阵令人心悸的抱怨、误将四拍数成三拍会使演奏自行错乱、节奏变换的突然停止将为大混乱埋下隐患……但我提醒自己,只要乐队的核心人员还在,即便拍子错了,乐曲也会演奏完。没有跟上节拍的乐团成员会注意首席小提琴手的暗示,首席大提琴手则要补上失掉的节奏。“你准备好在纽约爱乐交响乐团亮相了吗?”目睹我癫狂准备了两个月后,一个朋友开玩笑地问。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可以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那种级别的乐团根本不理会一个不称职的指挥,而是会按自己的路子走。只有音乐学院里的学生团体才能对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出真实评判。
举起指挥棒的感觉宛若滑雪,从雪坡顶上飞跃而下,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进,同时也会因为恐惧导致灾难。随着我的手臂僵硬地抬起落下,伟大的d小调摇摆不定地开始了。吉尔伯特让我稍微加快拍子,给弱拍多一点活力,要更果断地插入到强拍中。好了,现在它们合在一起了。接着,大和弦全面响起。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像大钟似的鸣响起来,小提琴以弱拍做出回应。我已经看到,指挥家像捏塑粘土一样用双手塑造了音乐,而我正在这样做。这种感觉很容易叫人上瘾。
接下来,我的指挥失误连连:乱了拍子,忘记提示,还有一两次把演奏者搞懵了。吉尔伯特接过指挥棒,让我的手轻靠在他的小臂上休息,于是,我能够感受到音乐的跃动。“勿须费力使音乐继续,但要让音乐更加舒缓,就要大费周章了,那才是你对演奏的帮助。”我再次尝试接过指挥棒,肩膀放松,脊背挺直,将手肘拉回肋间,不光是听到,我还能感觉到,音乐轻盈而过,如行云流水一般。
当我们的演奏快速推进到最后乐章时,我与年轻的音乐家进行了多次眼神交流,我突然想到,他们的脑海里肯定塞满了问题,欲言又止,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他们解开谜团。那就是指挥的作用:将数以千计的决定一一过滤,包装进交响乐的每一分钟,塑造出一种诠释模式。单簧管吹奏手略显低沉舒缓的演奏,为简短的独奏增添了一丝亮色;经过二十分钟的沉默后,大号手正准备吹起嘹亮的号角——每个演奏者都会看向乐队指挥台,期盼指挥棒的瞬间指引。面对那些稍纵即逝的探寻,乐队指挥需要清楚明确地把握,才能展现出更为精致入微的演奏效果。我的努力并未让我成为一名优秀指挥,甚至连二流指挥也算不上,但它们却让我有了够格胜任的自信,从此后,那些伴着迷你音响做白日梦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令人沉醉的味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