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印锦书:二十世纪四川成都书法篆刻事略
2014-10-28向黄
向黄
顾印愚
远游图史还为累 久住林池恰有情
二十世纪四川书法篆刻史的开篇人物,叫顾印愚。他是一位非常有特色的书法名家,人称“斗方名士”。这话见于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顾印伯》(以下简称《旁记》)条,是乔大壮告诉他的。
汪辟疆评顾印愚的书法:“萧散多姿,可称能品。”“其书在太令、登善、元章之间,信手挥洒,自然疏秀。”这是讲,顾印愚的书法源于东晋人王献之、唐人褚遂良、宋人米芾而又得其神韵,笔下挥运自如、潇洒疏秀。见了顾氏的翰墨真迹,一下子就会觉得,把书法写好了,能够畅快地表达自己的心愿,真的很舒服。
想起二十余年前,曾假先师徐无闻先生所藏《顾印伯先生遗墨》复印时,先师烛下讲起顾先生一边饮酒,一边公案、作字、写联的名士风范,说那是潇洒得很的范儿。照乔大壮讲:“印伯平生最精饮馔。出游时,常命仆从挈竹丝食榼,量少而精。例如山鸡丁、酱瓜、冬笋,炒为一碟,但三物皆为大小同式正方形,是为冷食。每不喜啖牛、羊、葱、蒜。馀如松花江白鱼、天津银鱼、马鞍桥鳝鱼,及广和居糟蒸鸭肝,必应有尽有。印伯食甚缓,每餐,辄再热数次。喜饮黄酒,量颇宽。”
当然,“斗方名士”这头衔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南宋大诗人陆游曾告诫他的儿子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今人写书法,就叫作为书法而书法,其它就很难得主动旁及。顾印愚的诗,也是独具风味。《旁记》又载:“陈石遗云:‘印伯与杨叔峤同为张文襄入室弟子。余识之二十年,惟见其饮酒、作字、斗诗钟,未见其作诗。梁节庵以为工晚唐体,及见其门人程穆庵所辑手稿,皆宋人语也。故石遗题印伯诗册云:‘廿年珍秘箧中词,身后幽光发太迟。终肖蜀山深刻处,梁髯偏说晚唐诗。论印伯诗,以此二十八字为得其真际。”就是讲,顾氏诗作有唐宋格局,自成一格。他的书法,下笔爽快、行笔遒劲、气韵潇洒,端端正正的唐宋风味、端端正正的唐宋格局。
文中所记杨叔峤、张文襄,这二位是中国近现代史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前者叫杨锐,是戊戌变法死难的六君子之一,是中国从专制时代走向变革的、力图用生命来换取社会进步的人物,他是四川绵竹人。后者,叫张之洞,是近现代最早面向世界的中国人中的一位,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晚清“四大名臣”,对近现代的中国进步做出了很大成绩的人物。同治年间,他到四川任学政,赫赫有名的《书目答问》就是为四川学子治学编写的目录学名著。
顾印愚与杨锐都是张之洞的学生,长期作张之洞的幕僚。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政变,杨锐遇害,遂拙于仕宦。辛亥后,回到老家四川奉母隐居。
《旁记》文中所及门人程穆庵所辑顾印愚手稿事,令我不得不想起宋人魏衍三十年如一日的收集、编次,最终镌刻刊布他老师、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诗集《陈后山诗注》的感人故事,这是吾国传统文化中文脉传承的典范例子。程穆庵,同样身体力行,也为老师作了这样的事情:“穆庵为印伯弟子,师谊至笃,曾为顾刊遗集。”(《旁记》)程穆庵叫程康,字穆庵,有《顾庐诗钞》,专攻宋诗,尤精后山(即陈师道)。子程千帆是著名学者。他的朋友、学者刘君慧曾为其缀赵瓯北句寿联作贺,刘先生就请印学家易均室、篆刻家周菊吾的学生徐无闻为其小篆联对,深得程先生的嘉许,影印收入《程千帆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
顾印愚(1855-1913),字印伯,一字蔗孙,号所持,又号塞向宧、塞向翁,别署双玉堪,斋名楚雨堂,自署居室名双玉者、玉谿、玉局,四川双流人,清末民初著名诗人、书画家。著有《成都顾先生诗集》(10卷,补遗1卷,附题辞1卷,陈宝琛题写书名,陈三立、程颂万序,程康题记)、《顾印伯先生遗墨》《安酒意斋尺牍》等行世。
癸巳仲夏,灯下记于佩斋。
【注】本文本来是《蜀印锦书》的第一篇,但是,资料一直未能收集整齐。幸赖京华乡音室乡公鼎力相助,这篇终于可以杀青了。
刘咸荥
心醉六经人自老 酒香书味一灯中
中和独著古儒风,诗礼传家迥不同。
心醉六经人自老,酒香书味一灯中。
这是双江刘豫波先生挽蜀中名宿龚向农的诗,读来感觉这就是夫子自道。诗里面讲中华文化传统是以中和为旨要,诗礼传家、家学渊源各自不同。人生一辈子,从小到老都是醉心在儒家经典的六经之中。读书和品酒一样,最美不过独自在灯下细细品尝。“一灯”二字,在我读来,除了独思,还颇有一点禅意。
现代大作家、解放后曾做过成都市副市长、也是刘豫波的学生的李劼人先生在《风土什志·敬怀豫波先生》一文中这样描述刘先生的:“刘先生半生除了治学,除了以文章劝人,以书画感人外,也是不搞政治的。虽然当过几次议员,而在刘先生,却并未当作是搞政治的津梁,还是像讲道说邪一般,在那里劝人为善,劝人以‘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刘先生所受的教育……本着中国的圣贤态度,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示人以大道。”
刘豫波是刘先生的字,他的名叫咸荥,成都双流人,是被蜀人称之为“川西夫子”刘止唐的孙子。刘咸荥(1857-1949)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成都五老七贤之一,室名静娱楼。清光绪二十三年拔贡,曾任内阁中书。终身从事文教工作,先后任教于成都尊经书院、游学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四川高等学堂、成都大学、华西协合大学等校。清末曾任四川省咨议局议员、成都府中学堂监督。精通经史,尤长诗词书画,与其弟弟刘咸炘、刘咸焌并称为“双流三刘”。有《静娱楼诗文集》等传世。
的确,豫波先生一生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一是劝善、二是书画、三是教育。教育上面已经讲到,这里就讲劝善与书法。不管做什么,刘咸荥的为人做事正如李劼人所写的那样:“本着中国的圣贤态度,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示人以大道。”
从晚清到民国,是中华民族陷入空前纷乱的时期,外来侵略、军阀混战、思想混乱、经济凋敝、积弱积贫等等。主流的思潮,因为百年来中华民族所受到的空前耻辱,文化精英们大多抱着吸收西方文明不遗余力,对本民族历史的极端不自信,对传统文化的过激否定,甚至于到了否定自己民族之所以为一个民族的标志:文字,即汉字。虽然时时也有振兴国学的举动,但是在大时代的框架内,却显得如此的羸弱。双江刘氏一族于劝善始于止唐公刘沅。《成都志通讯·成都街名考》:“纯化街,原名三巷子,后因刘止唐住此传道讲学,故更名为纯化街。寓有‘纯正人心、感化大众的意思。民国四年,他家门口还悬挂着有邛州翰林伍崧生所书的‘儒林刘止唐先生第的横匾一块。”豫波先生以槐轩学说为宗旨,从劝善入手,出版刊物,实施赈济,启善心于末世,振善行于既倒。1941年,在上海道德书局,他刊印了《静娱楼劝善全集》《新德善刊》等。endprint
自颜楷1918年辞职回家后,与刘咸焌在南门纯化街北延庆寺(明人杨慎亦云此为蜀城古寺,元末创建,历代培修)合办乐善公所,救济贫苦以来,豫波先生几乎每日在此,仿照清人书法家翁同龢例子,标明润笔费卖字,其中七成捐办赈济事业,三成家用。1931年十七省大水灾,成都市各界助赈会发起募集寒衣,豫波先生作为四川著名乡贤,亲自撰文《成都市各界募集寒衣助赈会公启》,文稿以事感人、以情动人,文情并茂,情深意重,催人泪下。
对于豫波先生来说,书法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不论是为殿堂庙宇书写楹联、匾额,还是劝善、为他人作书,他的作品始终表现为一种遒劲飘逸,或隐或显地表现出黄庭坚书法的意趣,呈现出一种跌宕而雍雅的风致,体现了达观旷逸的人生境界。
为什么豫波先生有这样的书法旨趣?作为大学教授同僚的宋诚之在《为刘豫老追悼会》一文中,讲得很有点意思:“犹忆前不久,豫老尚能说话,余至卧室看视因曰:‘以百年后当见如何现象?盖私心以为九十余岁老人,已不多见,其对于生死的心早有所释。豫老答曰:‘死后之情况哪能晓得?惟人生总有一死,应尽便须尽,不必多虑,亦不必有所喜惧耳!此意正与靖节先生相同,此时或已握谈矣。”而他的另一位朋友林思进在《双流刘君豫波家传》:“然君顾不汲汲荣进,……又十余年,既倦而休,优游终老。至九十有二,神明湛然,无呻吟痛苦,非有道之士,其孰能与于斯!”对于生死,他的朋友是如此认识豫波先生的。而他自己也是如此看待的。在当同为“五老”之一的诗人、书法家赵熙去世时,豫波先生亲撰挽联:
五老只余二人,悲君又去;
九泉若逢三友,说我就来。
上联先是悲伤于老友的前后故去,下联又很诙谐告诉亡者,死,无外乎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因此又无须悲伤,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这样的一种人生态度,在刘咸荥笔下行走的线条、水墨那里,必然是潇洒、旷达,必然是艺术大家才有可能具备的智慧与才情显现。
(照片说明:上世纪20年代刘咸荥<前排左二>与成都华西大学特聘的中文教授们)
赵熙
额首浮云西南行 抬头望中蜀山紫
某藏友曾经做过一件聪明的傻事:他得到一册赵熙(1867-1948年)眉批的清代刻写善本。眉批密密麻麻,字小如粟,字字精妙,煞是惹人心爱。这位藏友拿起裁刀,将眉批裁了下来,然后装裱成长长的手卷,召集友朋拜观,很是过瘾。那本清刻也是一册纸白版新的古籍善本图书呢,何必裁下来呢?爱赵熙书法到这个程度,也真是痴迷。大概,只有骨灰级粉丝会如此。事实上,过去巴蜀人尤其喜爱赵熙书法,以有无赵熙书法而定其有无文化品位。如同明代江南人喜欢大画家倪云林,以有无他的画而分雅俗。
赫赫有名的文化巨匠梁启超,对赵熙的识见尤为钦慕,曾因不得见到赵熙,遗憾而作千余言长诗《寄赵尧生侍御以诗代书》为信札。诗中表达了对赵熙的景仰之情:“浮云西南行,望中蜀山紫。悬想诗到时,春已满杖履。”晚清政治腐败,赵熙弹劾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匡力等权贵,受到朝野称赞。
近人陶亮生《赵尧生先生事略》一文记载:“近复于先生日记中觅得一诗,题为读苦竹林书(徐子休先师住苦竹林街),诗云:‘绝代风霜炼此松,青山浮白耻人容。世间无可伸眉处,只有干邪在笔锋。”其诗可谓夫子自道。
陈衍《石遗室诗话》认为赵熙与陈衍、陈三立鼎足而雄峙于当时诗坛。赵熙的诗词当时就被揄扬,好友华阳林思曾将赵熙寄予他的词稿合为《香宋词》三卷,于1918年付成都图书馆刊行。《香宋词》一出,人谓“香宋词人,禀过人之资,运灵奇之笔,刻画山水,备极隽妙,追踪白石,而生新过之”.上世纪50年代,赵熙门人郭沫若、周善培、向楚、江翊云等辑录遗稿,由大儒马一浮题签,印成《香宋诗前集》。
邓穆卿在《成都旧闻》一书里说到赵熙题写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笔者从1945年1月起至1950年3月,在该园(今人民公园)内民众教育馆经营管务兼任少城公园管理员,曾请教耆旧与学者名流,确定碑身四方书写者:……北面为清代进士,官江西道监察御史、荣县赵熙(字尧生,号香宋)所书……他们的书法各有性格,无所轩轾,笔下有神,充分显示出中华民族的坚强气魄。”
赵熙的心中诗书不分家,他品评书法时讲:“书贵脱俗而有雅韵,故学书必先自读书始。”这就直接点明了书法与读书的关系。他还讲:“诗文与书一代各有风范,唯豪杰乃能挺然风气之外,后人学古,则又当通知古今风气之判,以定其体。”
书法家徐无闻说:“近百余年来,四川出了一些书家,其中如顾印愚、赵熙、谢无量等,无愧为全国一流,可是长期晦而不显,遗墨零落,有待于搜集整理,得到应有的表彰。”的确,赵熙的书法不仅在四川,在全国也是第一流的。那些融丰富历史文化内涵、又有鲜明情感表达的经典艺术品,第一眼就会让人心动不已,且久久难以忘怀。在赵熙书法的线条与墨迹中,就能够得到孔子所谓“三月不知肉味”的艺术享受。
与赵熙同时代的诗人陈兼与,对他书法的评论最为精当,也为后世所公认:“(赵熙)书法最工,初为帖学,近小欧阳,后泛涉汉魏诸碑,于北魏《张猛龙》尤其有入处,故所作峻整密栗,而又气骨森张,近百年间罕有与并。”徐无闻讲:“他青年时期以学颜为主,笔力健实,间架开张,得颜书宏大的气象。中年的用笔和结体,很明显地融合了大小欧阳和赵松雪的成分,形成自己的独特风貌。他的榜书大字,雄厚峻整,稳如山立,现在乐山乌尤寺碑刻‘离堆两字,即是典型。他的行书笔锋铦利而行笔沉着,轻处不浮,重处不滞;多数字中间紧密而向外展开,对足以取势的点画做适当的强调;字字妥当而体积的大小变化明显,章法上字距与行距较疏朗;法度谨严而风姿潇洒,不论大幅小笺,信手写来,都自然表现出统一的风格。这种风格赢得了很多人的喜爱,在20世纪前半期的四川,仿效者不少,称之为‘荣县字。赵老中年以后,博涉多优,报取汉魏六朝碑刻神趣,书艺更高,形成了如余兴公所说的‘秀逸朴厚,别具风格。”endprint
古人以人重书,今人以书重人,二者兼而融为一体,赵熙堪为典型。陶亮生说:“先生教士之训可得而闻者,如‘文章以器识(唐裴行简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为重。又云:‘近日于诗少有所得,惟经史则未离目,自觉心源如废井,甚哉! 先生所谓器识,即希望学生入学之初,便应当有远大抱负,器量宏雅,识见超卓,而文章科第,仅为晋身之阶,非读书目的止于是也。而读书必通经治史,沉浸风骚,本源既深,华实自茂。”
林思进
闭户好修高士传 补天尝笑古人才
历来作官都是任命的,林思进的这个“官”是自封自认的。是个什么样的官值得林老先生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做——第一任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
林思进(1874-1953),字山腴,晚年自号清寂翁,成都华阳人,晚清举人。曾任内阁中书、成都府中学堂监督、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是近代四川赫赫有名的文化人物。著有《中国文学概要》《华阳县志》(编纂)、《清寂堂诗集》《清寂堂文录》《吴游录》等书。
他的诗词与荣县赵熙并称“林赵”,义宁陈三立曾赞赏道:“才思格律,入古甚深。五古几欲追二谢,七言直攀高岑,洵杰出之作者。”赵熙也是高度评价林思进的词作:“不莽不纤,语有内心,如公大可传矣。”林思进的诗词文史是受到海内名流推崇的,但是他于近代四川的文教却也是获得川人津津乐道的。门人王仲镛在回忆从学的时光,莫不深情讲到林思进“对学生则是循循善诱,因材施教。对勤奋的学子,更是喜如家人子弟,使受教者真有如坐春风之感”。
辛亥夏,林思进从内阁中书任上,告假南归侍母,专意蜀中文化教育。当时教育界推林思进作成都府中学堂(今石室中学)监督(校长),为蜀中学子想,始议设四川省图书馆。林思进自请任图书馆长,从1912年上任到1918年结束七年间,荜路蓝缕,精简人员,撙节经费,在少城拓地建楼,种松八十株,号为八十松馆。门人陶亮生在《林山腴先生》一文中记载了林思进任事馆长辛苦之功效:“自视事之日起,便闭门,不开放逾年,大小报馆,便冷讥热讽起来。……先生仍不动。达二岁,始开馆,群见琳琅满目,充栋汗牛。书目已编就印出,核其数,古书有三十万余册之多,善本、孤本、钞本与天津图书馆目录相较,尤出其上。而洋文书报,亦颇不陋。”天津图书馆是中国近现代最早的省级图书馆,成立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开馆初期藏书近三十万卷(册),有《直隶图书馆书目》三十二卷。而四川省图书馆开馆就比天津图书馆多近十万册,且有自编书目十五卷。可知当时林思进对四川省图书馆所倾尽心力,是不可胜数、居功至伟的。对于这件公益事业,林思进在《图书馆旧时园丁,腊日遣送梅花松枝,皆昔年手植也》一诗深有感情的写道:“编校曾劳汗简青,谁从虚馆问图经。忽看梅蕊争蛾绿,更喜松枝长凤翎。点缀岁华成故事,殷勤剪送谢园丁。十年种溉知何意,犹及新春对画屏。”后来,军阀在成都混战,图书馆有危及之虞,他又赋诗写道:“手种松树真偃盖,眼看万卷欲成灰。”表达了战乱对文化祸害的担忧。
林思进的书法独具风格,于行笔的提、按、起、伏、顿、挫,抑扬有致,将圆转和方峭融合在一起,表现为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自在旷达意境。世人尤喜以其眼阔识高,明了世事,下笔空灵通透、了无挂碍的书法品格收藏于书箧之中,展布于中庭之上。友人吴虞在《答山腴见赠》云:“闭户好修高士传,补天尝笑古人才。”
读《清寂堂集》,知林思进于国中学者、金石、琴棋、书画等各界名家交谊甚深,相互之间的酬唱应和、笔墨交流,记载了当年文化艺术盛事。所涉及名家如中国近代最著名的经学大师、业师廖平,以及方旭、胡薇元、曾孝谷、龚向农、邓元鏸、宋育仁、向楚、李培甫、李植、易均室、邓镕、端秀、蒲殿俊、赵熙、严谷孙、王永言、陈石遗、谢无量、江梵众、黄宾虹、张大千、颜楷、张霞村、余苍一、尹昌龄、庞俊等等。这里辑录他于金石丹青翰墨的二三事。
林思进精鉴书画,陶亮生讲他的老师“搜藏古书画,以真、精、新三字为准,一时推服,称鉴赏家”。 林思进曾题近代瓷器鉴赏家西蜀大邑杨啸谷藏品《林和靖手翰》:“啸谷精鉴赏,喜收藏,一日携吾家和靖先生手翰方幅,附装孔广陶石印《梅花诗》三十首,欲以见赠。手翰系宋黄麻纸本,昔东坡于和靖书称‘步绕西湖看不足。今更八百年,幸而得见,已足见慰,敢受为己有耶。惟《梅花诗》皆朱仲我刻《和靖集》据卢召弓、孙仲容所校补未及收者,乃令小孙德闳敬抄一通。予复自临手翰,藏诸箧笥,原卷则仍纳还啸谷,而记因缘如此。”他于鉴赏的三味深深溶于字里行间。
蜀中篆刻,林思进盛赞会稽二沈,即“大小沈”,大沈即沈中(字靖卿)、小沈为沈悫(字省庵)。有长诗《赠沈悫制印》赞曰:“沈郎艺妙独苦贫,三十六举举举新。剜锋垂线不矜巧,疏是汉鉨密玺秦。我昔少年识两沈,石[土隶]能书工篆引,磊落大印摹临碑。……沈郎才如切玉刀,世家公子擅风流。”诗中“三十六举”是指刻印的方法。该诗表达了林思进对篆刻家二沈两人的相识相知,对二沈印艺继承与创新予以高度评价。
旗人端秀筑红梨馆,卖画为生,于成都浣花溪畔的竹林尤有心得。林思进《题平泉细竹卷子,感寄长白午君六丈端秀》一诗中写道:“端侯千竿万竿竹,沙碛流泉通曲曲。细看不是画潇湘,直似成都草堂麓。……恍然坐我浣溪上”,对画家笔下所表达的竹林神韵至为赞叹。
林思进与张大千更是书画忘年,二人常常酬唱、题跋、写序等等。1944年张大千从敦煌归来,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银行大楼举办“张大千临摹壁画展览”,并同时出版由谢无量题签、林思进作序的《大风堂临摹敦煌壁画第一集》。林思进在序中简述了张大千收藏丰富、识见深渊,讲:“吾友张君大千,夙负振(日奇),究心绚素,名高海内……间独告予……国势不振,遂思用夷变夏……今大千此意,岂不与余同。”指出张大千此举乃是追根溯源,用夷变夏,善于借它山之石,变法创新,以振己风。
盛光伟
印花色千红成谱 一条生活周秦路
赵熙在《香宋词·八犯玉交枝》一词题跋称:“盛树人大令工刻印,今陈鸿寿也,刻天山逸民见馈,盖别十二年矣,感寄此词。”跋中所云陈鸿寿,是清代篆刻大家,赫赫有名的西令八家之一。把盛树人与陈鸿寿相较,这是对印人的最高评价。endprint
盛树人,又叫盛光伟(1872-1951),号壶道人,晚号壶叟、老壶、壶公、壶翁等,斋号为心香室。清傅崇矩《成都通览·成都之官》载:“候补知县中有盛光伟树仁。”籍浙江秀水,因祖父蜀地为官而生于四川。父亲盛越《益州书画录续编——流寓》有载:“同光间,历任蜀川、荣昌、合江等县,为政有循声。性耿介,善书法,尤工篆刻。”盛氏之于书画,盛光伟致侄儿康侯信札称“承四世家学”。他受乃父的影响对金石书画独有心得。他在自撰《墓志铭》里面写道:“尝习举子业,两应京兆试皆不第。光绪庚子顺直水灾,纳粟助振得知县,历榷江安、綦江、灌县、仁寿等县印,叙功晋直州牧。虽无政绩,固未尝坠家声也。辛亥国变,南归不得,隐成都市,讲求性理,欲寡其过。间以书画篆刻自娱,或以易酒,醉无虚日者数年。”实际上,盛光伟自从辛亥以后,种种原因再不能够回到家乡浙江秀水了,只有隐居西蜀成都,他的书画篆刻逐渐由爱好到养家糊口。1926年,安徽胡开文笔墨店在成都春熙路开设了分店,邀请了蜀中有影响的书画篆刻名家在店里挂单鬻书售画,其中先后有谢无量、盛光伟、姚石倩等名家在此由店里代收润例。
赵熙对于盛光伟的篆刻生涯有生动的描绘:“仙隐生涯,石交名宿,送老隔朝官府。曾到江源峰第一,正作青城山主。离堆烟树。记与孤客寻秋,诗心黄叶风吹去。谁分浪声淘尽,浮云千古。白头梦冷洞天,怕闻杜宇。欣然君尚如故。占三径芙蓉深处。借消暑,铜斑摹取。印花色千红成谱。一条生活周秦路。且兑酒余杭,燕然定勒谁家土(一字讐稽山酒三斛,大令印格也)。” 讲他的篆刻源于三代秦汉,而独出心载,受到人们特别的喜爱追捧,一字要换三斛美酒([注]一斛本为十斗,后来改为五斗。)。从他传世的篆刻作品来看,笔者感觉盛光伟的篆刻既不同于肆力创新者,也不同于循循守旧者。他是在“性理”之说的影响下,通过篆刻这种艺术式样来表达他对于人生沉浮、世事变幻的阅历。他的刀下以切为主,以冲为辅;印面布局气象开阔;线条在流动中含蕴浑厚,呈现出一种静气而大雅的风致。
盛光伟在回侄儿盛康侯信札中对篆书创作教授自己的体会:“篆字有秘诀二句,小篆要正而奇,钟鼎要奇而正。”对侄儿寄来的习作给予评价,指出:“所以觉得不像鼎文笔意耳,当细心研究秘诀,再看鼎文拓片,自有近境。”指出学习篆书要得法,要看原始资料,要学会心悟。
二十世纪四川书法篆刻的名家中,盛光伟由清代的官宦士子,到民国以篆刻书画为生,他的艺术得到蜀中学、艺、军诸界的推崇。从印谱中可以知道他尝为蜀中名宿赵熙、向楚、余舒等镌刻印章,也为蜀中军界的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刘湘部的一四七师师长杨国桢、成都警备司令部少将司令严啸虎等刻过印章。川籍渠县人杨鹏升是当时国中非常有名的军人篆刻家。当时杨还曾担任过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是国民党中将,与中共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关系密切、交往甚深。杨鹏升是知道这位流寓蜀中的篆刻家的,特别为盛光伟“寄来印谱四本三十七至四十卷,每卷不过二十方,多有边款。每卷定价十二元”,后又主动为盛光伟镌刻印章,“一曰壶翁,一曰某年以后作。印泥亦已代购,现调武汉警备司令部高级参谋,主办防空。”(《盛光伟日记》)可见盛光伟篆刻在当时的声名之隆。
另述一事,盛光伟精于金石书画,亦善抚琴。据《盛光伟日记》记载,他与西蜀派的重要团体律和琴社社中人袁朗如有交往。他在日记中记述了亲自操琴的过程:“温《普安咒》一操、《醉鱼》一操、《归去来辞》一操,又温《高山平沙》两操。均记不清,可惜也。”还记述了古琴的品赏:“夜听中央广播台弹《洞天春晓》《宫音十八段》《五大操》之一,手法沉著,音节古穆,惟杂音扰乱,听未曲终即停播矣。”当代古琴家王华德有《琴人琴话·壶道人》一段,他讲述道:“四川近代有大书法家盛光伟,号‘壶道人。在我所藏各琴中有一张‘纯阳琴(底、面均是桐木,称‘纯阳琴),从琴身断纹‘大蛇腹看,当是明代早期之物。此琴有‘壶道人题款,题款时间为‘光绪十六年。”从上述可知盛光伟不仅操琴,而且藏琴。艺术真是相通的而互为促进。
蒲殿俊
天池伏案传侠笔 文苑曲艺为诸生
1904年7月4日,四川广安蒲殿俊等273名贡士参加了以清皇帝名义主考的殿试。是年农历为甲辰,此次科考又称甲辰科考,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这位参加了清政府最后一次科举的蒲殿俊先生(1875-1934)不知道八年后,他会成为中国封建历史的终结者。此次科考后,蒲殿俊被授刑部主事。
晚清国势积弱积贫,备受列强欺凌,朝野上下思变。蒲殿俊身处其中,积极参加到社会变革之中。北京有康有为、梁启超创立的“保国会”“强学会”。四川则有蒲殿俊等邀集尊经书院学生,在成都创立“蜀学会”,办《蜀学报》以响应康、梁,团结志士,致力革新政治。1909年,蜀人公推蒲殿俊任四川咨议局议长。当年八月,北京成立了全国咨议局联合会,蒲殿俊被选为联合会副主席。次年创办四川咨议局机关报《蜀报》,提倡民权。
因为清政府要收回川人筹股自办的川汉铁路,引起川人的强烈不满。1911年6月,蒲殿俊以咨议局和川汉铁路公司为基础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并担任会长,此后便领导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这个运动最终引发武昌起义,导致清王朝的灭亡。对于四川辛亥保路运动的意义,正如孙中山所说:“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迟一年半载。”这是对蒲殿俊及其四川保路同志会在辛亥革命中所作贡献的客观评价。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后,四川独立。蒲殿俊在成都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自任都督。以后做过北洋政府的内务次长等职。后来淡出政界,从事报刊与戏剧改良的工作,在新文化运动中做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文化启蒙工作。在北京《晨报》任社长期间,于《晨报》副刊栏目里,增设了《译丛》和《自由论坛》,并约请梁启超、王国维、鲁迅、胡适、郁达夫、徐志摩、闻一多、王统照、冰心、刘海粟等一大批文化界名人写稿,大力从事新文化、新思想与新知识的倡导与宣传。当时《晨报》副刊上连载刊登的鲁迅小说《阿Q正传》,对国民性入木三分的描绘,引起读者强烈反响与思想上的共鸣。除担任总编辑工作以外,蒲殿俊还以“止水”和“蒲伯英”为署名,在该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凡朝政之得失,法制之良否,学风之醇肆,人心风俗之隆污,无不削切敷陈,婉曲讽谕。”蒲殿俊的文章,名宿鸿儒荣县赵熙以“天池传侠笔,文苑鲁诸生”嘉许。endprint
蒲殿俊认为,教育民众,提高民众之觉悟的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一是办报,大力宣传;二是运用戏剧这个大众、特别是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形式来鼓动和教育群众。因此他在主编《晨报》的同时,从事戏剧改良,1921年创办中国近代第一个专论戏剧的杂志——《戏剧》月刊。1922年冬,又集资创办中国第一所职业戏剧学校专门学校,自任学校主任,聘戏剧家陈大悲等执教。又创立北平最早演出话剧的“新民大戏院”。他提出传统戏的改革方向必须“面向劳工”,戏剧创作必须“以民众的精神为原动力”。在《戏剧》月刊上,他先后发表《戏剧为什么不要写实》《南通、西安两处戏剧的教育比较观》等文,探讨戏剧创作技巧、戏剧教育和戏剧评论。同时还创作《道义之义》《阔人的孝道》两个话剧本。1934年因伤寒病,病逝于北京,享年59岁。
蒲殿俊的书法,因为他是辛亥保路运动的最重要领导人之一,他精湛的书法艺术一直为其政治声名所掩。数年前,笔者曾在《文史杂志》撰写过一篇题目为《一件集文、书、篆、刻、拓、石六美的墓志铭》,对蒲殿俊的书法有这样的看法:“从这件墓志铭(注:即《清封恭人余母朱太恭人墓志铭》,是由成都邓镕撰文,广安蒲伯英书丹,上虞罗振玉篆盖,成都詹玉亭刻石。)的书法看,蒲伯英的楷书书法无论是用笔,还是用字都明显的受到魏碑的影响,用字多从碑字,点画遒劲,行笔俊达,文气勃然,郁郁之风的大家形象跃然纸上,确为蒲书楷字的精品,可谓楷式典范。”
宦海沉浮,晚年的蒲殿俊宁可过着卖文鬻字的清贫生活,亦不愿与之为伍,同流合污。他曾在一首诗中吟道:“止酒从医谏,因逃恶税征。已无民畏死,安用壮拢人。饥饱凭毫瀚,兴亡听鬼神。此身浮来了,差免附朱门。”诗中所表达的“饥饱凭毫瀚,兴亡听鬼神”正是他专意于书法的心声。早年,蒲殿俊为应付考试,以写小唐碑为主。后来脱离阁帖的束缚,一是遍临历代名家书法,体味古人旨趣;二是深研东晋王羲之、元代赵孟頫;三是结合乾嘉以来对北碑逐渐形成的时代风尚,形成了流美劲健、朴拙雅致的书法风格。他的书法墨迹中,处处表现了极具个人色彩的旷达、行云流水般的笔致,其行书之遒劲、妩媚、秀润、空灵,呈现为有别于赵孟頫赵体的蒲氏书风。书法作品的整体气象,又加之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使其在民国时期的书法家群体中独树一帜,影响深广。
(照片说明:蒲殿俊<中>与罗伦、张澜合影)
姚石倩
巴蜀燕京万里云 白头从事最怜君
姚石倩(1879-1962),安徽桐城人,名孔宜,字石泉,又字石倩、石青,号渴斋。1953年被聘入四川文史馆。曾担任过国民党第二十八军秘书、北川县知事。
《渴斋印草》是姚石倩的印谱,刊白石老人墨迹题辞:“吾邑王湘绮师之妻母舅李云根先生画入逸品,远胜前清诸老,然足不出柴门,聊以自娱,不求称誉,未肯供诸世,一代精神殊可惜也,门人姚石倩尝从予游,今重来京华,见索余之十二生肖图本,因题数语于前,愿吾贤勿效隐僻之一流,姓名不出邑城也,白石山翁并记。”白石老人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学生姚石倩不要像隐僻一流,一艺在身,不示与人,唯恐爱徒湮灭无痕。
在四川的齐门弟子中,白石老人与姚石倩师徒的缘分当是二十世纪中国艺坛的一段值得研究的艺术佳话。从1917年,姚石倩三十八岁北上入齐门时,已是中年之人,真正的老学生了。从那时到1957年与白石老人最后一次合影留念,师生缘分保持了四十年。四十年间,师徒二人时常互致信函,互赠画作等,今天我们还可以在一些公私的收藏里面看到这一些墨迹画痕,这些墨迹画痕给后来者研究齐白石、中国近现代书画篆刻史留下了十分珍贵的艺术文献。
对于姚石倩的书画篆刻,白石老人有这样的评价:
篆刻,“秋九月望后,收到吾贤五月六日之函,深悉,一绝思怀风雅。……吾贤篆刻已大成矣,何聪明如此,欲起余耶。”(1929年,齐白石《致姚石倩书》)信中极力称赞姚石倩的篆刻大成,且领悟能力极高,已然是自己的篆刻。
绘画,“画笔淡雅,心细入发,吾贤别未十年,忽有如此本事,是从何处拾取得来,不胜感佩而且畏耳。”(1930年,齐白石《与姚石倩书》)“昨日由冠英兄手得吾贤所临青藤老人画一幅,不料青藤后又有石倩老人。”(1950年,齐白石《致姚石倩书》)字里行间,表现了白石老人对姚石倩绘画天赋、绘画品格、绘画风格的高度赞赏,与画史上赫赫有名的明代大画家徐青藤相提并论“不料青藤后又有石倩老人。”细细品来,似乎还有赞叹学生超越前贤之意。
白石老人赠姚石倩四屏花鸟作诗题跋道:“安得太平吾健在,芋魁煨熟乐平分。”“料理清蔬饱过年,菜挑常有集门前。诸君休笑无颜色,也活余年七十边。”“秋光已尽色方佳,红叶如花二月开。我怪寒霜乱多事,无因飞上鬓边来。”并以“小兄齐璜”署名,表达了师徒之间那种相知相惜、相宜相得的无上快乐。《白石诗草·赠门人姚石倩》一诗:“巴蜀燕京万里云,白头从事最怜君。与君竹叶闲亭里,添个拈毫作画人。”在这首是里面,作画已然是师徒二人感情交流的最佳表达方式了。
笔者手拓有姚石倩印蜕、边款拓片两件,可以感受到白石老人所讲的“何聪明如此”一语。
“李行白”朱文一印的布白、用刀明显得力于白石老人,但是又区别于乃师那豪迈雄强、嘎嘎独造的印风。是印印面,姚石倩表现为开阔疏朗的空间与温雅遒劲的走刀。边款以薄刃单刀切入,清俊可人,诚非大匠不可为也。
被沙孟海称为“世间不可无”的近现代印学家易均室与姚石倩有一件赫赫有名的合作之印:“沧浪一舸”。这件作品的印面本是易均室请近代印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湖北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唐醉石于1932年镌刻的。边款除了唐醉石本人,先后十余年间,还请了桐城姚石倩、汉口徐松安、成都徐永年(无闻)刻缀。姚石倩以清简淡雅的寥寥数笔刻缀出一面边款。边款为一山水画面,平远空灵。画中,缓坡、垂柳、远山、一叶小舟与高士垂钓,表现了印主“沧浪一舸”的深邃意境,使人不禁想起南宋王沂孙《南浦·春水》的词来:“柳下碧粼粼,认曲尘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满银塘,东风细,参差谷纹初遍。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浅。再来涨绿迷旧处,添却残红几片。 葡萄过雨新痕,正拍拍轻鸥,翩翩小燕。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苹花怨。采香幽径鸳鸯睡,谁道湔裙人远。”endprint
姚石倩有一封写给易均室的信:“均室老兄阁下:前由铁英兄交到。承惠拓片数种,不胜感谢。汉造像砖,如命寄呈外,《后出师表》印章全份,系近两月徇人之请,急就而成,不足博方家喷饭,一并托铁英兄邮,寄奉纠正之。顺颂 道祉 弟姚石倩再拜,四月廿六日。”信中所言,两月竟镌刻出《后出师表》全文,真是铁笔快手了。
(照片说明:1957年姚石倩与业师齐白石在北京合影)
颜楷
扬尘沧海循环见 身外存身总不磨
篆刻家张寔父藏有一张颜楷画像,因为要刊印一册纪念颜楷的《拔室遗墨》,他就请表弟、画家朱竹修(光薰)绘制。画上所注时间是“戊辰春三月下澣”,即1928年,颜楷上一年刚去世。生前,颜楷曾在自己的一张照片上面写过一首《五十自题》诗:“半百光阴一瞬过,知非知命意云何。扬尘沧海循环见,身外存身总不磨。”此诗直指他一生历经沧海桑田的经历与体悟。
成都人知道颜楷先生(1877-1927,字雍耆,成都华阳人),是从辛亥年四川保路运动那段历史开始的——颜楷是保路运动领袖之一,川汉铁路公司特别股东会会长。之前,他是清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曾在东京帝国大学专攻法政,两年后回国供职翰林院,授编修加侍讲衔。宣统二年(1909)协办广西新政,颇获好评:“条理秩秩,称誉翕然。”(《华阳县志》)辛亥(1911)四月,颜楷回到锦城结婚,时值成都保路运动兴起,因颜楷通晓法律、清望较高,参与运动的亲友、耆绅们希望他能够加入。颜楷考虑到保路不仅是为了股东们的利益,也为了全川人的利益,遂投身其中。保路运动成为辛亥革命的导火索。民国二年(1912),川督向北京政府申报此次运动时说:“颜楷系四川保路同志会干事长,以恂恂儒者,乃见义大勇……”
矗立在成都市中心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的西面,是著名书法家颜楷书写的,风格雄健清俊、典雅遒劲,永为后世瞻仰。
颜楷重教。辛亥后不再参与政治,1914年,他在成都主办四川法政学校(校址在五世同堂街)。任校长期间,他延揽蜀中名宿、外籍教师,注重教学质量,治学严谨,学风甚佳,颇受学生、家长欢迎。培养出来的政法人才,遍布蜀中政法界。1919年,颜楷辞去校长一职,潜心治学,专心于慈善、鬻书。晚年,与继妻邹辛士一鬻书一鬻画,养亲赡家,安居清贫。
颜楷尊师。他有《四师精舍铭并序》一文,表达了这种感情:“丁巳兵焚燹,先人敝庐罹于灾,赁屋养亲。昔文衡山有言,楼台亭馆,皆从印记起造,如斯而已。今受一廛,始资三径,锄荒理蔓,可以栖迟。乃为铭曰:德行槐轩,文学湘绮,名儒曲园,师相瓶生。此四先师者,皆予小子请业受知,再传承学者也。居仁游艺,坐待仰思,式是典型,铭之精舍。”“丁巳”即民国六年(1917)。这一年,川军刘存厚与滇军罗佩金、黔军戴戡在成都等地开战。军阀混战,祸害成都,滇黔军败出成都,四处抢掠,城中的颜宅被焚。乱后,颜楷重建书斋,名“四师精舍”。这四位老师是:槐轩(刘止唐)、湘绮(王闿运)、曲园(俞曲园)、瓶生(翁同龢)。颜楷非常崇敬这四位先生,建此书斋,是为了“坐待仰思”“铭之精舍”。
20世纪的四川书法,颜楷以其笔力雄健恢弘、笔势纵横宏肆,特立于世,为世人珍爱。民国以后,袁世凯称帝,全国兴起护国运动,朱德当时任滇军旅长,驻成都,嘱其秘书周官和,特请颜楷书成都外北昭觉寺观音阁匾额。颜楷以佛经观音偈语,书成“应人间世”四个大字。
早年,颜楷因父宦游北京,就读于当时的清廷贵族学校——南学。那时他就热爱艺术,跟随学者吴德潇、顾印愚、胡念孙、王闿运、俞樾、翁同龢学习书法、篆刻。书法先学“馆阁体”,后学北碑张猛龙、爨龙颜,隶书张迁、石门铭等。又特别喜欢刻印,请名家指点刀法;后又参法古金石刀币,功夫益进,颇有汉印风格。当时,齐白石与颜楷同为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门下。颜楷十分欣赏齐的篆刻,特请他为自己刻石三方。1936年,齐白石老人应川人之邀到成都,特走访旧日同门颜楷,得知他已经去世,不胜唏嘘。
关于颜楷的书法,坊间还流传这样的故事:其一,自公开鬻字以后,求书者不绝。一次有人求书摩崖大字,直径逾一米,如此大字,没有大笔是不能书写的。颜楷将纸铺展在地上,抓了一把米粒,因应笔势,摆成字体后,再就米粒边沿勾勒纸上以成。
其二,民国初期,成都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轿子,有钱人家多雇佣轿夫抬轿子。主人若去邻县或郊区,按惯例就得随雇临时加班工,分抬代劳,加班轿夫的工资由主人付给。一天,颜楷到邻县去,途中,轿夫问:“先生是卖字的颜楷吗?请您为我家写神榜,我愿抬你不要钱。神榜须要请正直的人写,以传教子孙,将来做正直的人。”颜楷深为这位轿夫的质朴所打动,到目的地后,他特意为这位轿夫写了神榜,但照样付给工钱,不少一文。
余舒
笔情绵邈因铭文 殚心诵持为内典
民国二十八年元旦,避日本飞机轰炸于成都东外沙河铺的余舒梦见一墓,墓碑所刻自己姓名,碑旁有联云:“学术渊宏,赅诸子百家之广;笔情绵邈,比三湘七泽而遥。”是年腊月二十三日,竟逝世,享受五十九岁。对于余舒的一语成籖,他老师学者林毓麟的儿子、蜀中名宿林思进扼腕慨叹,挽联:“出门一笑大江横,何因花悟禅机,便成撒手;回首平生少年日,别有心交涕泪,为洒临灵。”又记:“苍一与余为总角交,后又乡榜同年,予避乱村居,腊月十八日贻笺川水仙四十头见赠,笺云:‘出门一笑,万事撒手,乃不十日闻君噩耗,岂禅机自悟耶,抑许已先见也。”
《益州书画录》是这样记载余舒的:“华阳人,字沧逸,别号沙园,嗜佛茹素,主讲四川大学有年,工榜书及行书,深得唐碑精髓,时人重之。”他的儿子余时敏在《余苍一教授事略》讲:“先父姓余,名舒,字苍一,别号沙园、沙园居士。清光绪六年(1886)诞生。原籍浙江,自祖父起定居成都,即为成都人氏。”
青年时代的余舒入成都锦江书院就学。锦江书院是当时四川地区的最高学府之一,招收有秀才功名的学子入学。从学者俞樾曲园学习,于先秦诸子深得曲园先生薪传,对训诂考据之学,造诣尤深。光绪二十九年考取癸卯科举人,之后受“戊戌维新”思想影响与有志之士颜楷、林思进、曾天宇等东渡,考入日本中央大学学习。在日期间,加入同盟会,与熊克武、杨沧白、但懋辛、向楚诸先生为挚友。辛亥之前,投身革命;辛亥之后,参加讨袁,任熊克武四川讨袁军总司令部参议兼秘书长。在入熊幕后,熊的许多重要文稿均由余舒起草。时入熊幕的陈瑞林(古枝)曾对人说,余舒“文彩风流少有人能望其项背”。后由于四川军阀混战,苦于志不获伸,遂从事教育事业。先后在四川高等师范学校、师范大学、四川大学、成都大学、华西大学等校中国文学系任教,主讲先秦诸子,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大学教授。上世纪八十年代编纂的《川大史稿》在介绍当年教师时评价到:“余苍一讲诸子百家,专攻孟、荀哲学和佛学。精通书法,对学生学好书法影响大,中国文学院学生一般都会书法。”endprint
受导师林毓麟的影响,余舒对佛学深有体会,精研义理、殚心持诵,于《圆觉》《楞严》《维摩》《阿含》诸经下了极大的功夫,特别于唯识论独有心得。上世纪三十年代,四川佛学会在成都少城公园的“佛学精舍”开办讲座,邀请余舒定期主讲。余舒受戒于蜀中高僧佛源老和尚,参加了由佛源老和尚创办四川佛学院的教学活动,讲《三十颂本经》等,发前人所未发,深得僧众欢迎。高僧太虚法师、能海法师、幻住和尚、清澈和尚与余舒过往甚密,是余舒的方外挚友。余舒在1933年曾为当时省佛教会会长昌园法师书六尺对联“照明见谛道,持受阿含经”,字大盈尺,精美绝伦,现仍悬挂于文殊院藏经楼。
据余舒儿子余时敏介绍:“苍一父于讲学之余,又喜临池。自篆隶以及六朝、隋、唐诸碑帖,临摹殆遍,而于魏碑用力尤精,深得郑文公碑笔意。”余舒对于碑帖,日日临写,终身不辍,融会贯通,师古而不泥古,不斤斤求其形式,而以神理自得。对于魏碑的临池三味,他曾讲:“为北魏诸碑,均无不可,然书中自有我在。”
四川省文史馆馆刊《文史杂志》曾刊出笔者撰写的《书法家余兴公父亲的墓志铭》一文,文中所载书法家余兴公父亲的墓志铭,叫《余公慧灵墓志铭》,是余舒书写的。在这篇文字里面,笔者对书丹者余舒的书法有一个基本认识:“余先生是二十世纪四川著名的书法家。他书法朴茂浑厚,法缘北碑,面貌亦多。以笔者目力所见余先生书丹墓志铭五六种,本件作品当是他的本色。笔者曾经在一旧家获观余舒先生信札数十封,其行笔老辣内敛、笔遒墨厚,一种勃勃华滋、生意盎然之金石态跃然纸上,与此件作品的字形、用笔意趣并无二致。这套拓片刻工刀法精妙,拓工朴厚,准确地表达了余沙园先生的书法意趣。”
的确,今日再次追溯余舒的一生,重新审视余舒的书法,笔者以为与清人绍兴赵之谦、临川李瑞清,同时代的二十世纪书法名家荣县赵熙、成都颜楷、华阳林思进、乐至谢无量等比较,他是融碑化帖、以帖润碑的书法大家。
谢无量
余生尚有观周日 远别难为去鲁心
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有一首诗叫《南邻》。诗曰:“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粟未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潜江易均室先生给题图这张照片题名为“锦里角巾图”,就来源于杜甫这首诗。诗中的角巾,全称应为乌角巾,是古代葛制的、黑色有折角的头巾,常为隐士所戴。后来成为隐士的代称,借指归隐。
照易均室的题记:“柔兆涒滩之岁,律中南吕之月,同馆谢无量啬葊、曾天宇何君应太学博士之聘,行将入都。同人等茗饯于公园,倡詶既竟,合影为记。”按照太岁纪年法推算,“柔兆涒滩之岁”就是1956(丙申)年。“律中南吕之月”即阴历八月,已是秋天。此事记的是,谢无量与曾天宇(原四川大学法学院院长)一起被中央文史馆所聘,离开成都之前,同馆诸友邀约到公园小聚,并留影纪念。照片中左边高而持扇者,即为谢无量先生。
谢无量(1884-1964),四川乐至人,原名蒙,字大澄,号希范,后易名沉,字无量,别署啬葊,近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
关于受聘中央文史馆一事,谢无量在他的自述中这样讲:“1952年任命我为四川省博物馆馆长、省政协委员、四川文史馆研究员。1955年7月四川成都杜甫草堂修复后,我曾为该草堂书写对联‘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已被镌刻在草堂内供世人观赏。我还为杜甫草堂写过一幅杜甫的名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直被草堂馆藏,视为我的佳品之作。1956年1月我作(为)特邀代表到北京参加全国政协第二届第二次会议,会后我即从四川调来北京。这年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宴请卫立煌将军,我作陪。席间,毛主席说:‘谢无量先生是很有学问的,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都很有研究,思想也很进步,在苏联十月革命以前就写了《王充哲学》,这是提倡唯物史观的哩。并与毛主席合影留念,此照片刊登在1956年9月《人民画报》上。”
离川赴京时,谢无量还写了一首广为传诵的诗《饯席留别成都诸友》:“杯酒从容惬素襟,还乡不觉二毛侵。余生尚有观周日,远别难为去鲁心。邛杖一枝扶蹇步,秋光千里送微吟。山川草木怀新意,他日重逢感倍深。”
谢无量的字很是特别,由于他博古通今,含蕴深厚,兼之具有诗人气质,襟怀旷达,表现在书法上就超逸不凡,在书坛独树一帜。因受山居生活及老庄思想研究的影响,结字书写随性而起,听任自然,毫无拘束,因此被誉为归真返璞的“孩儿体”。当时诸位书法大家齐口赞誉谢无量:三原于右任说谢氏书法“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我自愧弗如”。湖州沈尹默讲:“无量书法,上溯魏晋之雅健,下启一代之雄风,笔力扛鼎,奇丽清新。”成都吴丈蜀在《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撰文评述道:“由于他博古通今,含蕴深厚,兼之具有诗人气质,襟怀旷达,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超逸不凡,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在书坛独树一帜。从他的手迹中可以看出他对魏晋六朝的碑帖曾下过相当的工夫。从行笔来看,受钟繇、二王及《张黑女墓志》的影响极为明显。从结体来看,则可窥见《瘗鹤铭》以及其他六朝造像的迹象。尽管他师承这些碑帖,但决不做他们的奴隶,而能融会贯通,博采众长,创造出自己的书体,在中国书史上确立了自己的流派。显然,谢氏是书法界中的革新派,是书法创新的先驱。他的字结体是听其自然,不受拘束,运笔如行云流水,天趣盎然,完全是功力和修养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以后的自然流露,决不是有意为之。”
谢无量奉和易均室的诗稿《奉和均室先生初秋游北郊赵叟隐庐之咏》,作于1956年9月2日,应当是此次送别之后所作:
三年不踏诗人社,忽地重翻古井澜。
北郭清凉真可觅,东皋风物好同看。
柴门远引江千步,笼竹秋森玉一团。
会使交游当月夜,卧听竽籁泻前滩。
易均室
清歌何啼鸣天籁 苦茗轻教破月团
偶然一个机会,看到这帧照片,就想起一件旧事来。鼎革后,成都解放,百废待兴,一切重头开始。成都杜甫草堂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圣地,又一次进入全面整修时期。1952年,杜甫草堂整修完毕,正式对外开放。这中间的工作方方面面,需要不同的专家来帮助完成。其中,草堂里面的牌匾、楹联的修复、新刊等等就需要在金石、书画、镌刻方面有较高的动手能力、鉴赏水平的专家。因为是整修草堂,所以还要所请之人于文史方面的综合能力很强的人士来做这项文化恢复工程。endprint
以前,听先师徐无闻先生偶然提到过这方面的事情,就是说当时召集了几位居住在成都的综合实力很强、很全面的、善于书法、精于篆刻的艺术家,去作这件事。后来我在一些资料里面也看到了这件事,但是谁来介绍、谁来召集,有些什么人来做,这些都语焉不详。看见了这张珍贵的照片,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先师讲的话。难怪徐先生为草堂多次挥笔书法,真草篆这几种书体都有,而且书写的尺幅很大,字数也是很多的。某先生在一篇名为《唱酬风义古 遗翰墨宝香》中还记述了徐先生在“甲戌人日诗歌吟唱会”为杜甫草堂书写的“高杜人日诗”。
回到这张照片,它的背景当是草堂的桥廊处。从左到右,分别是潜江易均室、郫县余中英、成都周旭、成都徐寿。据原文殊院方丈宽霖大师回忆,“他们(指徐寿、周虚白、李璠等同好时贤)爱在望江楼、杜甫草堂茗茶品艺。老师就带着永年(即徐无闻)一起去,他也就侍立在旁,听先生们的谈天说地。”旧时文人喜好雅集、善于吟咏,是一件非常普通的文人雅事。当然,这几位老先生在民国成都文化界是颇有影响的金石、篆刻、书画、鉴定的文化人物。
沙孟海先生十分推崇易均室,称他是“世间不可无”的中国篆刻研究专家。易均室(1886-1969),名忠籙,字均室,号稆园,别署病因外史、病因生,斋号桕枫草堂、静耦轩。湖北潜江人。清末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旋参加同盟会。历任湖北省图书馆馆长,西北大学、四川大学教授。后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工书法,篆尤精湛。平生积聚元明以来名家手迹数百钮。存世有《古印甄》《明清印人印集》《古籀臆笺》《静偶轩金石题跋》《隔云集》。因为战乱,易先生从湖北到陕西,由陕西再到重庆,又由重庆抵达成都。一路颠沛流离、千辛万苦来到川西平原。住在今天的玉泉街,一直到老。在重庆,易先生与乔大壮、沙孟海等篆刻名流过往甚密,品评印石、印章,当时聚集在渝州的国中诸篆刻名家以得到易先生的品评为荣。沙孟海的《沙村印话》属于印学随笔,一共116条,所记与易先生有关的竟有11条之多,而且赞誉极高,把他比之为清代印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印学大家汪秀峰,即辑录清人当代印人印作的《飞鸿堂印谱》主持者、刊印者。到了四川成都,易先生又与蜀中书法篆刻名流过往密切,经常探讨。
其中,与周菊吾、徐寿等篆刻家尤其密切。有一件事情也是很传奇的,据先师晚年讲述,在他十五岁那年,去西玉龙街的一家旧书店看书,所览之书非这等年龄者所看,为同时看书的易先生注意,遂询问下来,乃知此少年原是同好徐老夫子的公子。于是,邀至玉泉街舍下,纳为弟子,出其所藏,观览品评,“学习篆书并印学史。”(壬申夏,先师口述于成都新居)而且,易先生还让这位少年徐永年(无闻)跋自刊蓝印本《稆园论画绝句》。先师在这本跋上面记述易先生对他的栽培:“秋,叩菊吾师门请业,茶散香沈,随谒稆园先生于北郭。”
易先生的学生在四川有两位,既是静耦轩的门下,也是歌商颂室的生徒。一位是徐永年(无闻),乃是名满天下的学者、教育家、书法篆刻家。另一位是蜀中隐士、清同治年间四川总督丁宝桢后裔丁季和先生。后人曾作诗描述这师生三位的关系:“古来圣贤皆寂寥,世事俗客说轻重。静耦轩下有圣贤,歌商室内存弟兄。弟是学林小李客,兄乃俗界老许仲。”
晚年的易先生很是寂寞的,很想回到家乡湖北,与同好、时任湖北文史馆副馆长的篆刻家唐醉石多次通信,表达了叶落归根的强烈愿望。但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这件事情没有办成。文革初期,对传统文化的大破坏,延及到玉泉街的静耦轩。某日,破四旧的焚烧者们跑到这里,把易老人一生的收藏弄出来堆到院坝中间,让这位八十来岁的老人看着那些焚烧者,当着他的面,点燃,焚烧。三天三夜,而火犹未烬。肉体上面的折磨尚可忍耐,精神上的毁灭性的打击,终于使易先生身心俱离,就此郁郁寡欢,撒手而去。
郭沫若
甲骨鼎堂殷契论 凤凰涅磐棠棣花
冬日,站在北京什刹海前海西岸的郭沫若故居庭院中间,积雪、宁静、安谧无一人的院落,实在让我无法与《女神》的作者相联系,也无法与写《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的郭老联系。在我的心目中,这里住着的主人直觉就是那位汲汲于古文字研究甲骨四堂之一的鼎堂郭先生,那位行笔纵横捭阖、跌宕有致、才华横溢,堪与千年一子的苏轼苏东坡相比且大同里的大才子、大文豪。人们大抵总是从最美好、最完美的愿望来想像自己心爱的人。倘若,没有达到这个预期,那种失望真是与希望一样,都是令人无法想像的挫败。
伏在书案的灯下,我总想四川真是人杰地灵,不出人才便罢,一出就有点厉害。岳麓书院有“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典故,讲的是荆湘一带,人才辈出。这两句,自忖修改一字“惟蜀有才,于斯为盛”,形容古蜀今来的风云会际、因缘契合。巴蜀、荆湘两地在近现代的中国涌现出来的大人物都是不世之材,真是风起云涌啊!
郭沫若是四川乐山客家人,照他自己在《德音录·先考膏儒府君行述》中讲:“吾家原籍福建,百五十八年(即乾隆四十六年)前,由闽迁蜀,世居乐山县铜河沙湾镇”,“入蜀四代而至秀山公(沫若祖父),族已昌大”。
郭沫若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所涉猎的文学、艺术、史学、古文字学等等均取得非常高的成就,被世人公认为是那一时代的文化领袖人物。应该客观的来讲,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上面,可以名垂千古、泽被后昆的领袖人物大抵就是鲁迅与郭沫若了。
郭沫若的书法,是建立在扎实的甲骨文字研究基础之上,以其纵横捭阖、跌宕有致流布四方。郭沫若以行草见长,笔力爽劲洒脱,运转变通,韵味无穷。郭沫若的书法从宋四家出来,无论用笔、结体都有宋四家意味,但又个性突出,为世所重。他的书法既讲传承,又多从心率意而为,呈现为鲜活大胆的、极具个人色彩的书法风格,被世人誉为“郭体”。其楷书作品虽然留存不多,主要是见于他的古文字研究手稿。在他的古文字研究手稿里面,可以感受到业师赵熙的影响,行笔朴茂、笔致练达、线条遒劲,气贯笔端,形神兼备。
对于老师,郭沫若当然是尊师的。作为赵熙的门人郭沫若在上世纪50年代,与同门的周善培、向楚、江翊云等一起辑录遗稿,由大儒马一浮题签,印成《香宋诗前集》。endprint
写到这里,想起他的第一部诗集《女神》与历史剧《棠棣之花》,很是感慨。又想到,每次漫步浣花溪,走到杜甫草堂大门口时,看见“杜甫草堂”四个大字,他与夫人于立群合作的大对联,常常是不由自主地抚摸几乎有点发亮带红的楠木巨联……
(癸巳三夏初三,于成都西门佩斋。时,大雨继续在下,已经数日了。)
乔大壮
检点余欢除梦里 潇洒黄昏斜照水
周邦彦词《花犯·梅花》有“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句,截取移来作乔大壮先生篆刻艺术的题目,我自以为还好。上一句是乔大壮先生的词句,我想古来高士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无外乎怡情养性,一点“余欢”就已经“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词句)了。
与乔大壮先生有点关系是两处,一是先师徐无闻先生在时,让我去青羊宫见吴丈蜀先生,传递西南师范学院书法篆刻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的事宜,后来知道吴丈蜀先生与乔大壮先生的女公子乔无疆结成秦晋之好;二是,业师刘奇晋先生要我参加一个聚会,同去的有与吴丈蜀先生通信多年的四川词家、书法家李兴辉先生,在城西某君处,与乔无疆、吴丈蜀两先生会面,一同闲耍、一同吃饭的人一共六人。乔大壮先生当然是现代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文人,自沉苏州河这一惊天的大事,就让人无法释怀。见到了他的女公子乔无疆先生,心里就在想,乔大壮先生真是应该如此惊天举动了。
沙孟海先生在《印学史》一书里面的《印学体系·赵之谦(黄士陵、乔曾劬附)》,就说“黄士陵之后,这一派的作者,要推乔曾劬造诣最著”。“他于篆刻服膺赵之谦、黄士陵,曾为黄士陵作传,推崇备至。他所处的时代更晚,所见出土的商周古文更多,并尽量应用到印面上来,融会变化,也自成一家面目。”他尝持《印学史》赠乔无疆时讲:“清末黄士陵、吴昌硕两大派之后,仅乔大壮与齐白石两位印人列名这本史书,此即社会赞誉的南‘乔北‘齐造诣最卓是也。”(见《乔大壮印集》乔无疆跋)
乔大壮先生于词及其研究的水平之高,被近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誉为“一代词坛飞将”,他的门人在回忆尊师的时候讲:“早年,徐悲鸿大师深慕他学艺之高,特聘他为中央大学艺术系金石学教授;不久,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又聘他为词学教授。”“他宗法宋代词人周邦彦,称周邦彦重法度,精声律,严于用字遣词,浑厚和雅,实乃词学正宗。因此他主张作词时,文句务求典雅深厚,少用虚词,多用实词,潜气内转,力避撞韵,按词调(即词牌)格律 (即词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之平、上、去、入四声填入,不能妄自增减一字,除小令外,不能仅用平、仄二声去填。乔师所作《波外乐章》四卷即为范例。”
香江马国权先生写了一本《近代印人传》,对近代印坛进行了一个梳理,在谈到乔大壮篆刻时评到:“壮翁之印,以得于牧甫之銛锐挺拔为多,亦博涉玺印、封泥,时有豪雄之致。”并辑录了诸贤评论:“寿石工曾云:‘乔伯戢喜抚牧甫,意在清劲一派,并咏以诗:‘眉山词绪子山文,后起真堪张—军。更向黟山低首拜,清刚二字总输君。不独论印,且兼及其诗文。沉禹钟《印人杂咏》云:‘游刃恢恢金石开,湘汇一水事同哀。乐章枉使存波外,按魄销魂惜此才。盖痛其中年夭折也。”
乔大壮先生在《黄牧甫先生传》一文结语讲到:“余观,近世印人转益多师。固已,取材博则病于芜,行气质则伤于野,能事尽矣而无当。于大雅兼之,而尽善者,莫如先生,夫惟超轶之姿,辅之以学问,冠冕一世,岂不盛哉?”这结语,既指出了当下时风之不足,又指出纠正时弊的办法就是如同黄士陵一般,“惟超轶之姿,辅之以学问”。
每次,一想到乔大壮先生自沉之举,就想起鲁迅先生那个老虎尾巴里面的集《离骚》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鹕之先鸣。”这件对联是乔先生时作为年轻的同事应文坛领袖鲁迅先生之请而书写的。
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之者,以好待之;爱之者,以爱辅之,岂不快哉?”人生一辈子声气相求,得一知己,足矣!
乔大壮(1892-1948),近代词人、篆刻家。原名曾劬,字大壮,以字行,号波外居士。四川华阳县(今双流县)人。清末就读于北京辞学馆。1927年赴南昌任周恩来秘书。1935年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历任重庆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词学教授、国民政府经济部秘书、军训部参议、监察院参事、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因好友许寿裳被暗杀,深受刺激,自沉于平门外梅村桥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