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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大地湾

2014-10-28雪潇

飞天 2014年10期
关键词:大地

雪潇

1

大地湾,大地之湾。

甘肃秦安的地名,最常见的构成是姓氏+自然实体(或社会实体)如张家湾(或郭家镇),即秦安的地名一般都要包含以下两个基本表意信息:一、此地主要居住的是哪一姓人家;二、此地有何地貌特征(或社会特征)。如刘家坪、如王家峡口、如魏家店、如蔡家牌楼。或者说,随便看到一个秦安的地名,扑面而来的首先是人的信息,其次是自然的信息,最后就是人与自然的密切相处。秦安县向以人多地少而出名,这从地名便足以看出,好像秦安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坪、川、原、峡、沟、河、坡、崖……到处都有人的身影在活动。而其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秦安人,就生活在“湾”里,如阎家河湾、如王家湾、如田家湾等等。

秦安是典型的黄土梁峁沟壑地区,高低错落遍布域内的山丘,天然地形成了蜿蜒曲折的河谷。秦安人把这样的地方,就叫做“湾”。古人曾描写秦安曰:“四山旋拱,二水环流”、“环县皆山,陇水贯其中”。山环,即水绕,水绕,即流得曲折。河流在这片土地上弯来拐去地横流,那么正当河冲的地方,即少不了一年一年的滑坡、坍塌。于是在秦安就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流经秦安县域且最大的那条葫芦河是一条瞎龙。是瞎龙,少不了就东冲西撞,而且这条瞎龙喜欢吃鸡,它只要听见哪儿有鸡的叫声,就一头冲向哪儿,其结果很可能就是鸡没有吃到,却把那个村子冲刷得悬溜溜地挂在半崖上。老百姓受不了这条瞎龙的折腾,就向皇帝联名上诉,要求对瞎龙进行约束。真龙天子一声令下,让这条瞎龙之河北起锁子峡,南至王家峡,在流经县城的那一段,不得绕来绕去,只能笔直前行……

这一段,大约长十里左右。

天下不是没有办事彻底的皇帝,天下只是没有一直到底的河流,连黄河不也是九曲十八弯么?于是,葫芦河这条瞎龙,未入县城,南冲北撞;既入县城,则规规矩矩;而俟出得县城,马上故态复萌,东倒西歪,表现得像天下所有阳奉阴违的贪官污吏。

于是秦安大地上,更多以“湾”名之的地方就出现了。

但是,在秦安大小无数的那些“湾”当中,闻名中外的大地湾文化遗址所在的“大地湾”这个名字却与众不同,它不是任何哪一家的湾,不是刘家的湾也不是李家的湾,而是大地湾。大地湾,大地之湾,我一直觉得,大地湾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大地湾几乎就是秦安县一个典型的大气磅礴的形象符号,看到这三个字,我们的眼前应该出现一片广阔的土地,“墨土嘉禾”,麦子桃花,背有高大的枕靠之山丘,左右是如臂的倚放之梁峁,放眼处一水奔流,河对面又有遥远的层峦可以瞩目,在这样的地方安村起屋,向阳而又避风,视野宽阔而又相对自足;在这样的地方伫立,山山水水尽收眼底而又觉得回肠荡气;在这样的地方入土成葬,显然也可以让人们的灵魂安然长眠。

是的,大地湾就是这么一个8000年前古人眼里的好山好水好地方,是华夏儿女的摇篮。

是的,大地湾,大地在这儿形成了一个湾,奔流如水的历史也就在这儿有过一次定格。那是多么古老的历史啊,它驻下足来,它喘了一口气,它歇了一歇脚。当然它最终还是离开我们走远了、消失了,但是,它也终于给我们留下了几根骨头和几枚陶器的碎片。

当黑色的老鹰从大地湾的上空以一个优美的曲线飞过,那应该就是大地湾的先民们孤独的身影。

2

大地湾,大地之湾。

流经大地湾的,是横贯秦安陇城、五营、莲花三个乡的清水河。清水河古称略阳川水,和只知吃鸡的葫芦河相比,它应该是一条骄傲的龙,因为正是它孕育并哺养了灿烂的大地湾文明。现在我们站在大地湾的高处北望,那一条细细的浊流,就是当年大地湾人的汲饮其中濯浴其中的母亲河。择水而居,自古皆然,水竭人去,也是情理中事。所以,大地湾文明的兴盛与衰落,固然原因多多,但清水河的奔流与枯涸,却一定是原因之一。

或者说在大地湾的历史中,一定少不了与这道流水的恩恩怨怨。

大地湾文化遗址坐落在清水河的南岸,分为山下的河谷台地和山上的半坡山地两大部分,山上的部分又分为第二级阶地和第三级阶地。现在,寻中华文明之根而来到大地湾的人,一般都会跟随导游从最低处的河谷看起,然后一阶一阶地往山上看,如看一幅历史的古老画卷。这是一个自然的方向,也是一个必然的方向,因为这其实就是大地湾历史的方向。当我们看到河谷中那个最早的大地湾人穴居的土坑时,我们看到的,其实就是大地湾文化古老的大门。

确实,越是大地湾低处的遗址,时代越是古老;越是大地湾高处的遗址,距离我们的历史越近。所以有好多人都认为大地湾自下而上的这条路,是大地湾水进人退的一条“退路”。

“退”这个字眼,其实是并不准确的。

大地湾人的历史,固然是从全穴居到半穴居再到跃升地上实现屋居的过程,固然是从河谷到河谷的高处,再到半山坡渐渐往高处去的过程(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几千年,也体现了人类历史前进的一个清晰路线,所以有人说大地湾是人类历史的活化石),但是,由此便认为大地湾人的居处被一年一年高涨的河水所逼迫,不得不一年一年地向高处退去,似乎有些不太正确。是不是还应该考虑这样一种可能,即大地湾人最早确实是依水而居打鱼为生的渔民,后来,河里的水少了,打不成鱼了,他们就改产,就转轨,就改制,他们就看上了身后半山坡上的土地,就成了种田为生的农民。大地湾人由清水河谷向黄土台地再向山地迁居的过程,是不是大地湾人由渔而牧,由牧而猎,由猎而农的过程呢?也许我们应该这样认为:决定大地湾人最终命运的,不是年复一年的水多,而是年复一年的水少。

所以,站在大地湾,我们固然应该看到先民们一步一步向山地走去的身影,但我们更应该看到他们一步一步告别河流的身影。远望着渐枯的河水,当年的大地湾人一定摇摇头、叹口气,然后把生的希望寄托给了身后那片山地。

也许,正是因为河水抛弃了大地湾人,所以这个地方,就没有被叫成是“大河湾”。

也许,正是因为大地收留了他们,于是他们就把自己的家乡,叫做“大地湾”。

3

大地湾是华夏大地的明珠,大地湾F901号房屋遗址,又是大地湾的明珠。

这是一座距今5000年的大型房屋遗址,坐落在大地湾遗址的主体中心位置。1984年面世时,尽管已是一片废墟,但当年的门、柱、室、灶、墙、壁以及火塘却依稀可见。这是一座雄伟的建筑,是大地湾人的杰作。据研究,人们一致认为它就是当年的大地湾人聚集、会议、欢宴、歌舞的一个辉煌大厅。

据说,在当年的大地湾人杰出的建筑艺术中现在尚存也最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那个大厅的地面。有人说:“整个大厅地面外观极像现代水泥地面料,平整光洁,用铁器叩击,发出与叩击现代混凝土面相同的清脆声,经测定强度约等于100号水泥沙浆地面。”(《秦安史话》)又有人说:“室内地面坚硬平整,色泽光亮,做工考究,外观极像现代水泥地坪。其表层光面下是15—20厘米厚的砂粒小石子和非天然材料组成的的混合层,这种混合层中的非天然材料有一层光滑的釉质面,被建筑学上称之为人造轻骨料……”(高世华《文明曙光——大地湾遗址与天水远古文化》)

外国人听到这里,会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噢,太伟大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我却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伟大的永远是人们勤劳智慧的生活与劳动本身。

据说少林寺的和尚们练功,天长日久,把地上的青砖踢踏出了一个一个的深坑。是的,水滴石穿,时间长了,和尚们的脚,确实会把地上的青砖踢踏出深深的坑来,踢踏的时间长了,即使是黄土的地面,也会发出石头的坚响。不知诸君见过铁杵子杵地的情景没有?一杵子下去,一个浅坑,又一杵子下去,一个深坑,再一杵子下去,那个坑就会发青……十杵子下去,那个坑的青,就是一种铁一样的青,就像铁一样坚硬、结实。

当年大地湾人的脚,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石杵子、铁杵子和铜杵子,他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在那个地面上走啊走啊走啊,跳啊跳啊跳啊,踢踏踢踏踢踏,他们脚下的地面,就一年比一年结实,一年比一年坚硬,一年比一年接近一种铁的颜色与质地。几千年过去,铁棒可以磨成针;几千年过去,泥土也就变成了铁板一样的东西。所以,那种让建筑学家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泥土,只不过,8000年的泥土与8000的水与火、舞蹈与行走、风和雨、摔打与搏斗,甚至血与汗,一定会赋予本来普通的泥土以极不普通的内涵、质地与光芒。

这种神奇地面的雏形,其实遍布秦安大地。即使是现在,随便走进一户人家,随便走进一间老屋子里,我想提醒大家看看他们的地面,我相信你一定会略有所悟。那是他们每天都要洒扫的,每天都要行走的地面,是他们一代人一代人不同的脚日复一日地踏出来的地面,你看一看那颜色,你看一看那质地,那才是只有几十年几百年时间之凝聚的地面,但是却已经足够的坚硬、足够的光洁。如果你见到过夏初时分农村人紧场的情景,你一定也会心头一动。那本来是一块松软的土地,为了打碾新麦,人们就用石头的碌碡在上面滚压再滚压。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松软的土地就会变成一块坚硬的场。

然后你也可以想象几千年的踢踏会踢踏出一个什么样的大地奇迹。

大地湾人不只用自己的脚板与泥土创造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地面,大地湾人也用自己的双手和泥土创造了丰富绚丽的陶器。

4

在秦安大地湾文化遗址出土的众多灿烂文物中,人头型器口彩陶瓶,好像是最为珍贵的一个。

我虽没有一睹它的真容,但仅从照片上看,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它的精美。我真怀疑它不是用来盛水或盛酒的普通容器,因为它真像是一只用来插花的花瓶。而凝视之下,我觉得它几乎就是一个理想中美丽的现代女性形象:容貌秀美,表情端庄,不卑不亢。她的发型,简直就是多年前流行的“杏子头”:额际的部分,剪得齐齐的,整个面部显得简洁、朴素、美观;又留着两绺掩耳的鬓角,很潇洒的样子,让人联想到日本电影《追捕》中的杜丘先生。她的嘴紧紧地抿着,嘴角生动有力,口里似乎永远含着一个什么有味的东西。她的眼睛正视着前方,小,却从容,也冷静,至少能传达秦安人自古以来的两种性格特点:狡黠。坚毅。我见过不少现在大地湾一带的人,他们的眼睛与眼神竟与这个出土文物的眼睛与眼神十分的相似。而最让人觉得美的是她的脖子,似乎她穿的是一件高领的棕色的毛衣,竖起的领子包裹了她的整个颈部,显得雍容大度,温润丰腴。瓶颈以下的瓶体花纹,竟是抽象的点线和面。布置停匀,疏而不旷,密而不滞——这真是一个冬天里穿着大花棉袄的女性,真是一个健康丰满的女性,真是自古以来秦安女性的一个美好的象征。

人首蛇身的女娲也是生在大地湾的,而人首瓶颈的这位女性,如果不是女娲本人的形象,至少也应该是女娲的一个姊妹。

传说的创造者和陶瓶的创造者,思维是何其的一致!

几年前我去秦安大地湾一带时,曾听人说,附近有一个村子,村子里的女人世代以漂亮闻名于秦安县东北部,当时听了觉得不以为然,哪一个地方没有类似的说法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可是现在,我却想到那个村子里去一回,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的话,我相信那儿的女人的样子将和那个人头型彩陶瓶所表现的女性的样子形肖神似。我甚至觉得那个村子应该就叫“凤沟”——传说中女娲的诞生之地,伏羲是龙,她是凤,龙凤呈祥,诞生了伏羲和女娲的大地之湾,就是我们的一块祥瑞宝地。

我相信我会见到那个人头型彩陶瓶里的女子,是因为我坚信历史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历史真的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比如当年投降了胡人的李陵和他的士卒,在那个风沙茫茫的异域其实就没有消失,多少年后,在蒙古一带,还有一支“黑发黑瞳”的部落,供奉着李陵的灵位,以李陵为他们的祖先。那么同样,创造出人头型彩陶瓶的大地湾人,也将不会那么彻底地消失,他们肯定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的某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

就像陶器破碎了,也会留下自己的小小的碎片。

整个大地湾就是一件精美绝伦的彩陶。大地湾的历史,就是这件精美的彩陶在岁月的无情压埋中破碎的历史。

1988年我去大地湾的时候,在那个彩色的山地上行走,随处都可以看到一块一块的陶片,它们散布在整个大地湾的坡、沟、坎、埂,静默得像文明的落叶,神秘得像散落的文字,悲伤得像大地湾人破碎的脸,悠远得又像被一场大风吹散的一个古老梦想。就在当年的大地湾,我看到了一个60多岁的秦安老人,正在用娴熟的制陶手艺仿造着大地湾当年的陶器。陶车旋转,黄色的泥巴在他的手掌中不一会就变成了陶坯,这些陶坯里,有碗,有钵,有瓶,有罐,有盆,它们圆圆的口大张着,好像要向我们讲述大地湾远古的一切。

大地湾,大地之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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