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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湾的“湾”

2014-10-28牛庆国

飞天 2014年10期
关键词:大房子大地

牛庆国

有人说:“要看中国历史,一千年的去北京,三千年的去西安,八千年的去大地湾。”

大地湾离我并不遥远,从兰州出发就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比去敦煌还近;但8000年对我们实在是太遥远了!比一颗星辰还远,或者说它就是从8000年前一直照耀到今天的一颗星辰。那黄土高原上最早的一粒黍,还在我们的手上闪着粮食的光芒;那“大房子”中的火塘里,依然有时间的火苗在温暖着我们的想象;那人类最早的水泥地板上,还在“舞蹈”着的人们,他们手中的“火把”至今还没熄灭……

那年秋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位于甘肃省秦安县的大地湾遗址。那天,大地湾高远的天空,起伏的山岗,原始的村落,还有一个驱赶着羊群、用原生态的嗓子歌唱着的年轻后生,让我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苍茫感。那后生唱的是当时的流行歌曲《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八百年,

还是一万年,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的窑洞,

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

跟着我。

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

祖祖辈辈留下我,

留下我一往无际唱着歌,

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那时,坡下的玉米地里,秋风吹来轻轻的和声。鹰的两只翅膀,在高处为那个后生打着节拍。

有时一个高音,就在头顶的白云里缠来绕去,像一个人手中挥动着白羊肚手巾;而一个低音,却像这坡上的小草,轻轻地起伏,有时更像一个人激动地颤抖。被羊咽在胃里的音节,和那些就要发黄的小草,往往一起涌上羊的喉咙,羊也就忍不住“咩”地唱上一声。

在那个后生的歌声里,迎着远古的气息,我走进了这个离现代最远的原始村落。

我首先走进的是一间小房子,准确地说是钻进去的,因为说它是房子实在有些勉强。这实际上是在地穴上面用木柱支起的一个草棚,低矮狭小,我用步子丈量了一下,只有几个平米。屋内没有用火的地方,门也设计得很小,里面潮湿闷热,和我们现在一般乡下的狗窝差不多,恕我对祖宗的家这样不敬,但真的和狗窝差不多,而且还必须是乡下的,现在城里的狗都住的是楼房,和城里人的待遇完全一样了。当然也可以换个说法,像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下的瓜棚,秦安一带的人把它叫“庵房”,那是用来看瓜的,怕经过瓜地边的人“顺手牵羊”,那时有些玉米地边上也有这样的棚子,但这些棚子的用处都在夏天和秋天,冬天就只能是放羊娃们用顺手捡来的柴禾,烤手取暖的地方。记得有一年,一个外地来的要饭的,大冬天的就冻死在我老家的一个草棚里了,村里人草草埋了他之后,就一把火把那个棚子给烧了。那么,在远古时代,我们的先民是如何躲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的呢?那时候,全球气候还没有变暖,没有暖冬这么一说,想他们中一定有不少人会冻死在大地湾的冬天。你看我忍不住又替古人担忧了。

面对这间小房子,我还得说说窑洞。

据史料记载,窑洞和穴居是最早出现的人类居所,也是当时的主要居住方式。

先民们最初是住在天然洞穴中的,只是后来由于人口增加,天然的洞穴越来越不够用了,他们这才想到了在背风、阳光充足的地方挖地穴、造窑洞。其实,最初的地穴和窑洞差不多一个样子,区别在于地穴是在平地上往下挖一个地坑,人住到里面去。为了遮挡雨雪就在地穴上面盖上柴草之类的东西,怕柴草被风吹走,就在上面架了椽,抹上泥;再后来,他们就在地穴上立了柱子,盖上了棚子,并慢慢从中悟出了盖房子的道理。而窑洞则多是在靠崖处平挖而成,这种窑洞就叫崖窑。

大地湾的这间房子距今已有6000年左右的历史了,但比起刚才看的那间就已经很好了,是属于半地穴式近似于方形的一座房屋遗址。这一时期的房屋由以前的圆形地穴发展成为方形或长方形半地穴式,四周出现了墙壁,地面也比较平整了。特别是在进门时有了一个大大的地坑,是用来烧火做饭用的,叫灶坑。在灶坑的后面还有一个小洞,叫藏火洞。因为那时候没有火柴,火种必须埋在灰里面藏起来才能保存。其实,祖先们发明的这一藏火法,我小时候还见过,那时候中国人不是都穷吗?中国的农村更穷,为了节约火柴,村里人常常把火种存放在炕洞里的灰中,到做饭的时候,拿一把干柴,从炕洞里掏出一撮火籽,把火籽包在柴中,吹上几口,干柴就着了,然后塞到灶洞里。假如谁家的炕洞里正好没火了,就拿上干柴到别家的炕洞里去掏。那时,还为了节约灯油,有的人家吃晚饭时不点灯,就把一根木棍戳到灶洞里点燃,举到灶台上看,吃饭是摸黑吃,这碗吃完了,要再盛一碗时,还是拿了木棍照明。火和光明多么珍贵!

现在保留火种已不是件多难的事了,即使奥运会、亚运会的圣火这么重要的火种,也能很好地保留下来。但古人发明保留火种,却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过去取火,可能是天火,后来才可能是钻木取火,再后来可能是用石镰、火镰来打火。发现火种可以长期保留,晚上埋在灰里,第二天扒开以后,仍然还在。这一发现比后来人类发现了石油、发现了煤炭、发现了天然气意义还要重大。火,使人类文明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在大地湾遗址中,有一座著名的“大房子”。这座大房子距今5000年,由主室和左、右、后三个附室组成,光是主室面积就有128平方米。这真是一间大房子,在如今的大都市里谁住得上100多平米的房子,那已经算得上是中产阶级了,像我这样的所谓“高级知识分子”,奋斗到快50岁的时候,一家四口还住在40多平米的旧砖房里,一看见大房子真是眼馋,想如果有这么好的大房子,就一定先好好地布置上一间书房,把自己喜欢的书和朋友们送的书都摆到书架上,再不要床头上几本、窗台上一堆地那么糟蹋了。如果条件允许,还可弄张大桌子来,好好地在上面写出一大堆的好诗来,兴致上来了,说不定还会弄张宣纸在上面挥毫一番,那就才像个文人了。

但大地湾的这所大房子可不是一般的中产阶级就能居住的,它是一座宫殿,是当时大地湾人开会的地方,也是大地湾的酋长居住的地方。

大地湾遗址从距今约8000年到距今4800年一共经历了3000年的岁月。人们的居住条件已从地下、半地下走向了地上,而且房屋格局和性能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从小面积到大面积,从简单到复杂,从灶坑到灶台,从普通民宅发展到了“宫殿式”建筑。

当我走进这座“宫殿”时,就像去拜访一位辈分很高的老祖宗,或者是去接受酋长的召见,除了几分敬畏,还有几分好奇。我弯下身子,摸了摸古人的地板,竟然这么光滑,用手敲敲,和现在的水泥地面没有什么两样。这个经历了5000年大自然的洗礼,仍然光滑、平整、坚硬的地面是古人做出来的吗?那时就已经有了水泥吗?

专家们通过化学分析,发现在大地湾的山坡上有一种石料叫料礓石,它跟大房子地面的成分相近。这种料礓石在当地的河道里面,包括大地湾遗址附近的浅地层里面普遍存在。用高温烧制料礓石,就能烧出大房子地面的这种“水泥”。研究表明,大房子地面和古罗马人用火山灰制成的水泥同属世界上最古老的混凝土。

至今,秦安大地湾一带的村民还用料礓石做锅台和炕面。在我的老家会宁,有不少地方也有这种料礓石,那是一种红色的石料,是鸡血石那样的红,从黄土下裸露出来,远远看去像大地上的一片伤口。

我们再说说“大地湾地画”,那可是被称做“中国第一画”的画。这画就画在大地湾大房子的“水泥”地面上,地画长约1.2米,宽约1.1米,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是两个人物,右侧的人头部略模糊,肩部宽平,上身近长方形,下身两腿交叉直立,行走状,左臂向上弯曲至头部;左侧的人头近圆形,颈部细长,胸部突出,两腿相交而立,也似行走状,右臂下垂,两人右手均作握器物状。下部绘一略向右上方斜的黑线长方格,框内画有两个弧线斑纹物体。

有人认为,地画反映的是祖先崇拜;也有人认为,地画上方的是舞蹈形象,而下方的是安葬在墓穴中的两位死者,两个人是在跳一种丧偶舞,表达悼念之情;还有人认为,地画是当时巫术活动的记录,口念咒语,围着下面的棺材,挥舞法器做驱赶妖魔状;另外还有一种看法,认为是生殖崇拜,画面上人物手里握的是男性生殖器。

但不管专家学者们怎么说,我总感觉地画上人物手里握的应该是火把。因为,如果画上的舞蹈内容是表现祖先崇拜,或者表达悼念之情的,那火把就是给亲人照明的,相当于现在的人在祖先的牌位前点上蜡烛一样;如果是表现巫术活动,火就具有驱除妖魔的作用,举着火把理所当然,因为我曾在偏远的乡下见过巫术活动,巫师手里不仅举着火把,还要抓了炒面往火把上扬,扬一把炒面,火就轰地升腾一下,再扬一把炒面,火再轰地升腾一下……

绕过地画,从大房子出来,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这时,如果是在乡下走亲戚或者看朋友,主人一定会让我坐到炕垴上,面前放了一张小炕桌,旁边熬了罐罐茶,留我吃饭的。如果是平常的日子,至少可以烙上一张油馍馍,炒上两个鸡蛋;如果正好赶上过年过节,就可以炒上猪肉土豆片,或者吃上猪骨头了。但是这个原始村落里的大地湾人,却早已不知去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看来我只能赶到秦安县城去解决肚子的问题了。

在秦安县城,我特意找了一家小饭馆,名字叫“秦安人家”。我索性就把“秦安人家”当成“大地湾人家”吧,大地湾不就在秦安的地盘上吗?而且把餐馆里的服务员也当成了大地湾的村姑。我点的第一道菜是猪骨头,因为远古时代的大地湾人已经开始吃猪肉了,我想把在大地湾没有吃到的,在秦安县城里吃了。

我一边啃着猪骨头,一边回想着在大地湾遗址上看到的一份资料,这份资料上说:中国是世界上最早饲养猪的国家之一。在大地湾遗址中出土的许多动物遗骨中,猪的骨头最多,而这些猪骨头中一至二年的幼猪最多,这与现代人宰杀猪的年龄相当。而且,据科学测定,这些猪都是圈养的。至于大地湾人是不是像现代人这样经常能吃到猪肉,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杀一头猪改善一下生活,我就不得而知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大地湾的“村姑”一定以为我是饿极了,或者馋极了,当我问她我像不像一个大地湾人时,她只是抿嘴一笑。

吃完了猪骨头,我要了一个糜面馍馍,就是那种把糜面和好了,装在碗里蒸熟的那种糜面碗砣子。这下“村姑”不笑了,她真相信我是一个大地湾人了。但我的目的是要尝尝那种古时候被叫做“黍”的粮食的味道。黍,就是我们现在叫的糜子。

“村姑”不一定知道,在大地湾一期灰坑中,考古人员采集到了已碳化的黍和油菜籽,其中黍的碳测年代距今约7000多年,是中国同类作物中时代最早的标本之一。这说明陇原大地最早的垦荒者至少在7000多年以前就成功地将野生黍培养成了栽培黍。

我们现在常说的“五谷”,就是指黍、稷、稻、麦、菽。有人统计过《诗经》中所记载的粮食作物,名称有21个之多,但多同物异名或同一作物的不同品种,归纳起来,它们所代表的粮食作物却只有六七种,这就是粟、黍、菽、麦、稻和麻。在这些作物中,粟和黍最为重要。从原始时代到商周,它们是黄河流域,从而也是全国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尤其是粟,种植更广。粟的别名稷,用以称呼农官和农神,而“社(土地神)稷”则成为国家的代称。

看过了大地湾的房子,吃过了大地湾的猪骨头和糜面碗砣子,我却还在惦念着大地湾的先民们去了哪里?

大地湾是一个有着3000年经历的村子,但当它一步步走向繁荣的时候,却突然消失了,只留下这些沉睡在地下的断垣残壁,像春天的花朵,从含苞到绽放,再到盛开,之后却突然被一场大风吹灭了。这风是战争?是瘟疫?还是自然灾害?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大地湾的先民也像现在的村里人,一个个都先后去城里打工了,从而撂荒了土地,荒废了家园?我不敢妄下结论,只是在走向一个又一个村子的路上,一遍遍地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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