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湾：中华文明史六项考古之最

阳飏

那天，我在甘肃省博物馆玻璃展柜内看见俗称“人面彩陶瓶”的那个彩陶女子——略略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眯缝着眼睛。

有专家称“人面彩陶瓶”系母系社会的文化遗存，瓶腹部圆鼓，红色瓶体上的黑色变形鸟纹，好似一件时髦衣裙的图案，彩陶瓶整体看就是一怀有身孕的少妇雕像。

大地湾遗址山坡上一片一片的油菜花开着，一个女子略略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眯缝着眼睛，正从油菜花中走来。

“人面彩陶瓶”的书面名称是：人头型雕塑器口瓶，细泥红陶，通高31.8厘米，圆鼓腹，平底，两侧器耳缺失，器口为圆雕头像，短发齐额，隆鼻小嘴，瓶体饰黑彩图案，瓶腹上部有一明显粘接的裂痕。

人头型雕塑器口瓶的征集过程还有一段颇有意思的故事。上世纪70年代初，秦安县五营邵店村二队搞农田建设，农民张德禄一镢头下去，就见地下冒出来个花里胡哨的东西，仔细擦拭后发现，原来是一个带人头的周身描有花纹的彩色陶瓶，他便拿回家当了摆设。也是凑巧，十多天的时间，他家的两只小猪娃前后死了，家里人都埋怨他，说是这地下挖出来的不干净的东西带来的霉运。庆幸的是，请来的阴阳先生掐算之后说，猪是得瘟病死的，和其它无关。张德禄这才安心地继续把这陶瓶摆放在了家中，并且还用水泥把上腹部的裂缝粘结实。1978年大地湾发掘开始之后，他便把这个陶瓶交给了省城来的考古人员，当时给他的奖励是一个1.2元的洗脸盆。

人头型雕塑器口瓶这位“短发齐额的女子”，有分析认为是羌人。

中国早期的部落集团分布，谓之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礼记·王制》记载：“西方曰戎，披发衣皮。”

研究者认为，戎和羌系同源异流，后分化出来，而且其它文献亦有记载羌人披发的习俗。甘肃作为羌、戎主要活动的区域，大地湾出土的人头型雕塑器口瓶这位“短发齐额的女子”，被认作羌人自有其道理。只是那个略略有些羞涩的抿着嘴眯缝着眼睛的女子——还是把你当成一个女子吧，认识这样一位看着就亲切的秦安女子，也算是缘分。

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邻居毛丫头，他家一堆男孩，父母就给最小的他起了个女孩的名字，而且一身女孩打扮。一群露着青茬寸头的男孩子和留着齐额刘海的毛丫头，整天一块儿土里滚，不知道的人都说这个女孩子真够疯的。他父亲后来卧轨死了，他的一个哥哥也卧轨自杀了。那是我们国家命运多舛的年代，于他们家庭似乎是一种折射。我这会儿想起毛丫头，是因为他齐额的刘海和“短发齐额的女子”有相似之处。况且这么说，这件六七千年前的人头型雕塑器口瓶似乎又多了些与我个人有关的亲切。

我愿把这个秦安女子作为向导，跟着她继续转悠。

秦安大地湾遗址位于天水市秦安县兴国镇五营乡邵店村东侧清水河谷及南岸山坡上，距秦安县城45公里。

秦安古称成纪，素有“羲里娲乡”之称。

伏羲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类始祖，出生于成纪，就是今天的天水秦安。有关伏羲的传说与秦安大地湾遗址出土的许多文物似乎可以互为印证。钵形器物上不同形状的符号，是不是可以印证为“造书契以代结绳”？陶纺轮、骨锥等结绳织网的工具，以及网纹、鱼纹和绳纹为主的各式陶器，是不是可以印证为“结网罟以教佃渔”？很多动物骨骼，是不是可以印证为“养牺牲以庖厨”？盆、钵和灶台等炊具，说明大地湾人已经掌握了一些简单的烹饪技术，是不是可以印证为伏羲“教民炮食”？

女娲与伏羲同母，出生于成纪。风姓，蛇身，也是传说中的人类始祖。民间流传有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宋代编纂的《太平御览》记载：“女娲拌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泥人也。”

想起一首古代诗歌，大概意思是：“捏一个泥人是你，捏一个泥人是我，把泥人打碎，重新再捏两个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野性、火辣，情感不加掩饰的自然流泻。同样捏的泥人，一是造人，一是造情。

秦安还有许多与伏羲、女娲相关的姓氏和地名，如安伏乡、魏店乡较多的“伏”姓，以及伏家湾、伏家峡、伏家河等；陇城城东有龙山、龙头山、兴龙山、八卦山，南有凤尾山、盘龙山、龙头山，西有九龙山、长虫梁、青龙山，北有龙泉山、风台梁、八卦顶；陇城至今还有女娲村、龙泉村、凤尾村等村名，以及用女娲“风”姓命名的风沟、风茔、风谷、风台等地名，这也契合了民间所传女娲“生于风沟，长于风台，葬于风茔的说法。”

秦安县玉钟峡还有一对天然成形的白蛇图案奇妙地缠绕在一块大石面上，当地人称此地名“白蛇碥”。

中国古代传说有伏羲、女娲兄妹通婚的故事。因天降洪水，伏羲、女娲兄妹俩爬进一个大葫芦里，躲过劫难后，兄妹结婚，自此繁衍了人类。

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始画八卦的观象台，就位于葫芦河与渭河交汇的秦安三阳川的卦台山上。

葫芦河也曾叫做伏羲水。葫芦河不声不响地流淌着，伏羲过了这条河，由此走上了中国远古历史的大道。

西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记载：“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蛇身人首。”还有，“女娲氏，亦风姓也，作笙簧，亦蛇身人首。”

东晋王嘉《拾遗记》：“蛇身之神，即羲皇也。”

《山海经·大荒西经》东晋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

河南南阳出土的汉墓砖画中的伏羲、女娲形象，腰身以上是人形，穿袍戴冠，腰身以下则是蛇躯，尾端缠绕在一起；山东嘉祥出土的画像石中，伏羲、女娲的形象亦同于南阳汉墓砖画，两人背向，伏羲在左，手执曲尺，女娲在右，手执圆规，空中还有几位长着翅膀的人首蛇身的小人；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的数十件伏羲、女娲绢画，画面形式大致相似：人首蛇身，交尾相拥——国际权威机构研究，这乃生命基因DNA双螺旋结构，并且64卦与遗传密码相对应，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研究结果表明，这就是比卦爻还要玄妙的遗传基因密码。绢画上伏羲持矩，女娲持规，画面上方有日，下方有月，周围布满北斗七星，甚至还有一颗流星——想起小时候老是担心，流星掉下来砸在谁的头上那可咋办？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仿佛一位远古神话人物骑一匹着了火的马，急急地奔向黑暗中的大地……伏羲所执矩象征地，女娲所执规象征天，整幅画俨然一个日月星辰俱全的宇宙天地。

秦安大地湾遗址是一处原始社会新石器时代古文化遗存，范围达110万平方米，现仅发掘了总面积的百分之一左右，已经清理出房屋遗址240座、墓葬71座、窑址35座，累计出土陶器4000多件、石器及玉器近2000件，以及大量的骨角牙蚌器和动物骨骼等。

大地湾遗址基本可分为五个时期：仰韶文化前、早、中、晚期和常山下层文化。其历史年代从距今8000年一直延续到距今5000年。

大地湾遗址出土的文物，提出了中华文明史六个起源性问题，可谓六项考古之最：关于中国北方旱作农业的起源，关于中国彩陶的起源，关于中国传统建筑和宫殿建筑的起源，关于中国绘画的起源，关于中国文字的起源，关于中国古城的起源，全都是关系中华文明进程的问题。

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中国最早的油菜籽和碳化稷标本，与国外最早发现的希腊出土的同类标本时代相近，它不仅将我国北方旱作农业的起源时间上推了1000年，而且表明北方最早种植的粮食品种为稷，然后才是粟的推广。而此前国内考古发现的北方农作物标本大多是粟，时间距今7000年左右。

大地湾遗址出土的鱼纹类彩陶，是仰韶文化早期最为常见的彩陶图案，是史前先民对动物崇拜的反映，由此，鱼也成为了一种图腾标志。另外，由于鱼繁殖快，所以便包含了先民们对生殖的神秘感及繁衍后代的企盼。

有分析说，由于鱼、蛙、鸟都是彩陶纹饰中的母题，《诗经·商颂·玄鸟》记载的远古神话中女祖简狄吞燕卵生商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即谓此事。另外，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抟”，《说文》解释“以手圜之也”。女娲造人的方法就是把黄土抟成一个个泥蛋。所说这些，都是蛋、卵与生殖的关系。绕了一个圈，回到作为彩陶纹饰中母题的鱼、蛙、鸟这儿，也就不难理解，何以早期彩陶中延续千年之久的鱼纹图案了。

我国渭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遗址曾经出土了大量的鱼纹彩陶，西安半坡出土的鱼纹彩陶盆画在彩陶盆内壁上的人面鱼纹图，人面与鱼纹结合为一体，给人一种神秘感——一个对着盆子留下了自己脸的人，感到孤单，随手加了两条小鱼，还有点孤单，又加了两条大鱼，还嫌不够？那就再加两条小鱼……

秦安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仰韶早期彩陶尤为丰富，完整的和可复原的鱼纹盆就有30余件，还有1000片以上的鱼纹残片。

我几乎嗅到鱼腥味了。

鱼吃完了鱼刺留在盆子里。怎么？鱼刺成彩陶图案了？鱼鳍、鱼鳞皆简化或夸张成了风格纷呈的彩陶图案。

鱼纹彩陶图案自有其深刻的寓意。我们生活在一个崇尚现实主义的年代，史前古人的生活属于超现实主义吗？

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一件仰韶文化早期鱼纹盆，盆腹部绘有两条大鱼，中间还夹有一条小鱼，绕盆一周似的在追逐嬉戏，让人不由得想起那首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远在六七千年以前的大地湾，应该也是一派水草繁茂的景象吧？别说大地湾，从飞机上往下看，黄土连绵的定西到兰州一带，史料记载那时候都是草木葳蕤。这件仰韶文化早期鱼纹盆，提醒我关于黄土高原曾经的地理环境——两条大鱼一条小鱼就可以拼凑出我们甘肃山河曾经的模样吗？

再看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一件变体鱼纹卷沿盆，两条完全图案化的变体鱼纹简洁流畅，细泥红陶盆，黑彩，此盆口径51.2厘米，高14.8厘米，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件形制大小、纹饰基本相同的鱼纹盆，这也是目前仰韶文化考古发现中最大的鱼纹盆。这么大的盆，把小孩放里头都可以洗澡了。

考古发掘研究证明，大地湾鱼纹经历了初期浓厚的写实风格到中、后期抽象化的变化过程。甘肃合水出土的鱼纹卷沿盆，鱼纹极为简化，鱼头仅以一圆点表示，鱼身简化为四条弧线，鱼鳍略去不画，保留了夸张的尾鳍，留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同样位于渭河流域的甘肃礼县、甘谷、武山等地，均出土了属于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也就是距今约5500—4900年的鲵鱼纹瓶。仅举甘谷出土的鲵鱼纹瓶为例，此瓶腹一鲵鱼双眼圆睁，大口露牙，长条曲折状身躯，两侧饰爪形纹。研究者认为是娃娃鱼——一尾瞪大眼睛的鱼，它的惊恐是人的美，并且隐藏着一条河流的前世和叫声。听过鱼叫吗？鲵鱼俗称娃娃鱼，娃娃鱼叫，看好家里吃奶的孩子别丢了——和吃奶的孩子有关系吗？但也有分析认为是人首蛇身，是传说出生于大地湾附近的伏羲的形象，还有人认为是龙的原始形象。

我们在之后的马家窑文化中的内彩旋纹钵和黑白彩鸟纹罐上，都可以看见大地湾鱼纹的影子，那旋纹的线条，鸟纹的翅膀，似乎都脱胎于一条条变形的鱼。

由东往西，秦岭渐渐平缓，祁连山脉缓缓隆起。鱼纹之后，旋涡纹、水波纹、多羊纹、犬纹、鹿纹等相继登场。先民们从湿润多水的栖身之地，到对河流的依恋与观察，以至气候干燥后驯养动物游牧为主的生活——草原、沙漠构成了甘肃版图的一部分：一条鱼穿过绿草，变成了马家窑文化的“犬纹罐”、“鹿纹罐”，以及四坝文化的“手形纹羊头柄方杯”；一条鱼穿过风沙，变成了辛店文化的“蜥蜴纹罐”；一条鱼退回水中，退回大地湾的某一件鱼纹盆上……

我又一次嗅到了鱼腥味。

大地湾遗址发掘有一座目前所见我国史前时期面积最大、工艺水平最高的房屋建筑。这座总面积420平方米的多间复合式建筑，布局规整、中轴对称、前后呼应、主次分明，是一座原始宫殿式的建筑，专家分析是氏族部落首领聚会议事的大会堂，举行隆重礼仪活动的场所——在闪电和雷鸣间卜卦、祝祷的人，以大地与河流的倾斜为基准，加上人和神的高度，建起了这座史前宫殿。

西汉纬书《遁甲开山图》记载：“女娲氏没，大庭氏王。次有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葛天氏、阴康氏、朱襄氏、无怀氏，凡十五代，袭庖羲之号。”

清代吴乘权编纂的《纲鉴易知录》记载：“大庭氏是一个以建造大房子为特征的部落。自大庭以后代立的十五代，均沿用伏羲这个名号。”

史书记载和大地湾遗址发掘的大量文物与伏羲文化的密切相关，是不是可以成为与伏羲传说吻合的实证呢？

“大地湾地画”又被称作“中国第一画”，年代为仰韶文化晚期。地画绘于一居室圆形火塘后的料礓石和砂石混凝而成的、面积达130平方米的宫殿式建筑主室“水泥”地面上，这与古罗马人用火山灰制成的“水泥”同属世界上最古老的混凝土。地画长约1.2米，宽约1.1米，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是两个人物，右侧的人高约32.5厘米，宽约14厘米，头部略模糊，肩部宽平，上身近长方形，下身两腿交叉直立，行走状，左臂向上弯曲至头部；左侧的人高约34厘米，宽约13厘米，头近圆形，颈部细长，胸部突出，两腿相交而立，也似行走状，右臂下垂，两人右手均作握器物状。下部绘一略向右上方斜的黑线长方格，框内画有两个弧线斑纹物体。

有论者认为，地画反映的是祖先崇拜；有人认为，地画上方的是舞蹈形象，而下方的是安葬在墓穴中的两位死者，两个人是在跳一种丧偶舞，表达悼念之情；还有人认为，地画是当时巫术活动的记录，口念咒语，围着下面的棺材，挥舞法器做驱赶妖魔状；另还有论者认为是生殖崇拜，画面上人物手里握的是男性生殖器。

我国大量的史前岩画中，多有关于生殖崇拜的画面。新疆呼图壁岩画的主体内容就是成排的男性和女性的舞蹈图象，男性几乎无一例外刻画了男根，这些“性的舞蹈”，不仅可以从祈求人口增殖、生殖崇拜的角度来解释，还反映了大胆追求性快乐的现象；青海柳湾彩陶博物馆一彩陶盆上的形象，表现的也是裸露男根的舞蹈场面。可以说，这是从人的身体深处发出的对生命的崇拜。即使现在，印度的一些庙堂依然供奉有石制的男根，年轻夫妇前往膜拜，女性用手触摸以求多子多福；不丹也有类似习俗，在一些村落的墙壁、大门上，彩绘的男根图案触目可见。

大地湾出土的早期彩陶器物上还出现了许多彩绘图案与记事符号，这些符号比过去国内最早发现的西安半坡陶器刻画符号的时间早了1000多年，且有一些符号与半坡符号基本一样。虽然这些神秘符号的意义至今未能破解，但专家们认为，可能是中国文字最早的雏形。也就是说早在6000年前，我们的祖先就由结绳记事进化到了象形文字阶段。

大房子、陶制礼器和介于图画与文字之间的记事符号，正是孕育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应该说是伏羲时代肇启了中华文明。

绿的麦苗，黄的油菜花，大地湾山坡上的一头老牛叫了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吹响了自己头上的角。大地湾，这牛叫的声音和七八千年前牛叫的声音，一样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