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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湾的声音

2014-10-28秦岭

飞天 2014年10期
关键词:伏羲女娲娃娃

秦岭

一种声音,炊烟一样从东半球西部的一个湾里袅袅升起,让我想到地球是个发音的陶罐。谁晓得大地上到底有多少个湾?但故乡天水秦安县的大地湾,却像陶罐上仰面朝天的一个吹孔,“哇呜——哇呜”一响,便是八千年的薪火相传,像一个山高水长的诺言。

“听哇呜吧,你会晓得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老人们说。

于是我蒙昧的童年懂得了迷恋窗花外的一米阳光,它从天上来,从东走到西,从早走到晚,日子就在早晚之间静静地安放在大地上,有热炕、米酒、小道、屋檐水,还有牛羊。哇呜声传四方,先人用嘴,我也用嘴。吹响的,是一种鸡蛋大小的陶器,有两孔的,也有多孔的。八千年后的倒数第某个年头,我在欧洲欣赏一场来自中国的民乐演奏,轮到一首古曲时,一种古朴、苍凉、浑厚、悲怆、悠长的旋律,像天籁之音从混声中分离出来,扇动着神秘的翅膀,在异乡低空飞翔。五湖四海的观众顷刻归于沉静。我哑然,这传说中的埙音,不就是现实中的哇呜声吗?

现代文明对埙的解释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吹奏乐器,约有七八千年的历史,八音之中,埙独占土音。我内心已经固执地反驳了:哇呜,它就叫哇呜!但我曾经并不晓得,这就是来自大地湾的声音,我更不晓得这种声音伴随着新石器时代先人们的步履,翻关山,趟渭河,再伴着黄河的涛声进入中原,把伏羲一画开天、女娲抟土造人的传奇变成人类文明的宣示。老人们早就说过的:“大地,就是一把土,我们是土做的,哇呜也是土做的,它就是大地的声音。”我咋会懂这样的哲学呢?我只是母亲的一次创造,尚不晓得地有多久,天有多长。

“秦安的货郎担来啦——”

当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吧,村口常有这样的信息。伴随这信息的,必然是老人和娃娃的对话:

“给娃儿换一个哇呜,用两个麻钱。”

“我给爷爷吹一个啥曲儿呢?”

“吹啥算啥。非得要吹个啥,那还叫哇呜吗?”

这么说着,漫山遍野的哇呜声已经荡开去,像风一样掀起黄土高坡的层层涟漪。吹哇呜的娃娃像大地的旗手,挺立风中,梦想和日子此起彼伏。我不晓得还有哪个年代的娃娃能像我的童年时代那样人手拥有一个或多个乐器:埙、胡笛、二胡……假如你看到一个娃娃的腮帮鼓满了全世界的风,那就是我。如果不是我,便是你。大地拥有我和你,就像我和你拥有大地。

八千年光景水一样过去了,一个堪称个例的故乡水落石出。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城或赶集时,亲眼看到一些人在距离我们村十几公里外的西山坪、师赵村一带空旷的田野里深挖细剖,后来方知他们是中科院考古队的专家。他们努力的结果不亚于引发了世界文明史上的一枚炸弹:这里的史前人类部落遗址,与毗邻百里的大地湾彼此呼应。大地湾的信息就这样朝我扑面而来。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某个普通的早晨,与阳光一起散落在大地湾一带农民矮墙上、茅坑边、牛棚里、炉灶旁的各种彩陶盆、灰陶罐以及地埂下悄然入梦的碎陶片儿,瞬间把甘肃省文管会专家的眼球撞成了血与泪的花瓣雨……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诞生了:大地湾文化上开中原仰韶文化之先河,下启陇上马家窑、齐家文化之滥觞,早于陕西的半坡文化一千多年。2007年的那个夏天,一个不知深浅的青年人满怀狐疑地靠近了大地湾,始知大地湾遗址仅仅发掘了总面积的1.34%,却已经宣告了诸多中国之最:最早的旱作农作物标本、彩陶、文字雏形、宫殿式建筑、“混凝土”地面、绘画……而那98.66%的大地至今长醉不醒,湮没于骡子的铃铛、庄稼的私语和崖畔上的鸡鸣。青年在猜想,假如它有朝一日彻底醒来,一湾的呼吸,会是超越八千年、上万年的肺活量吗?那该是怎样的一次发声亮嗓!

青年人迟到了,因为年轻。当他突然明白先祖在语言和文字尚未形成的蒙昧时代,不得不用诸如哇呜这样的象声词代替各种称谓时,一滴清泪飘落大地,成了一个湾,除了我,没人晓得这个咸咸的湾有多大。因为那个青年人就是我。和人文始祖诞生于同一个故乡,是我此生最大的传奇;和先祖遗踪的天日重现如此偶然地邂逅于同一个时代,也让我途经人间的意义,成了一个谜。

“哇呜”,这来自秦安县五营乡大地湾的泥土之音,是在诉说吗?证明吗?启蒙吗?当传说中的伏羲、女娲时代,以接近历史的名义与大地湾的文化根脉链接时,我分明看到启肇文明的火光在渭水流域奔跑,开天辟地的石斧在关陇之巅舞蹈,包罗万象的八卦在天水城头闪耀。天水作为伏羲、女娲故里的定义,是一个多么惊世骇俗的古老事件。巧合也好,吻合也罢,永远不变的是大地湾的声音,以风的名义传递着洪荒分娩文明的喘息,传递着原始之血“汩汩”的流淌声,传递着一个时代存在的秘密。站在传说中伏羲演绎八卦的卦台山上眺望现实的大地湾,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离、代表雷的震、代表山的艮、代表风的巽、代表沼泽的兑等神秘符号飞舞而来,而我等又怎能走出视野的局限和思想的混沌?女娲抟土造人时,动了多大脑子啊!她没忘给我们的脑袋上捏了两个湾,一只是耳朵,另外一只也是耳朵。谛听,是为了期待我们茅塞顿开,大路四方。

先祖洞穴中传出的一种声音,曾惊着了当年的考古队员:“这是啥声音?”

“哇呜。”农民回答。

“哇呜是啥?”

“风。”

“风?”

“风在拉家常,笑一阵,哭一阵。”

雷声在天庭,水声在沟壑,火声在森林。有谁,能在天地间找出第二种比风更为持久、旷远、亲近的声音?冥冥中,我似乎悟出了一点,伏羲、女娲兄妹何以择风为姓。大地湾的一些地方,自古以来是叫风台、风谷、风茔的。自古到底有多古,一曲哇呜,就晓得了。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从世事混沌到男耕女织,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在生命的一段段曲谱、一支支歌谣里。东汉许慎云:“庖牺氏(伏羲)所作弦乐也。”西晋王嘉《拾遗记》云:“庖牺氏(伏羲)灼土为埙。”先秦史官《世本》云:“女娲作笙簧也。”于是有人问我:“埙、筝、琴、笙这些人类早期乐器,为什么会和天水有关?”我没有心思参与讨论,因为我发现,历史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哇呜基本在民间消失了。几次回故乡,我问村口的娃娃:“吹过哇呜吗?”

“没有。”

娃娃反问:“啥叫哇呜啊?”

“那……晓得埙吗?”

“不晓得,这个字咋写?”

一段往事突然撞上心头。当年有个小伙伴的哇呜吹得最好,他所有的哇呜都存放在一个彩陶罐里。据他爷爷讲,彩陶罐连同哇呜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一场山洪过后拣来的,谁晓得祖祖辈辈吹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到了改革开放时代,盗墓贼来了,文物贩子来了,更可怕的是,各种各样的文明人来了……

“不吹了,哪有闲心啊!人人都跟日子玩命呢。”

八千年的声音,就这样在发展与速朽、进步与断裂的全球化时代沦陷于另一种洪荒。都在往前奔,没人等待灵魂跟上来。不久前,我在北京的一场高雅音乐会上再次听到了埙音,顿时毛发直竖。抬望眼,文明的大幕被闪亮的银钩束起,我却不知今夕何夕。有人喟叹:“伏羲、女娲时代与炎帝、黄帝时代之间长达三千年人类生存谱系留下的巨大空白和盲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报以苦笑。这世间最不堪回首的,恰恰就是哭比笑多的往事。何止三千年,就是三百年前、三十年前的历史真相,我们到底揭开了多少?毫无疑问,岁月必将把我们打造成未来八千年的祖宗,后人对我们的考察,是否如我们般幸运地以大地为背景倾听一种声音,我没有勇气妄论。尽管,我们总爱被一些美丽的梦想簇拥。

我不希望大地湾的声音成为这个时代虚伪的怀念,我宁愿历史永远活在传说里,传说远比历史真诚得多,与八卦一样不朽。一旦哇呜响起,我们就晓得,大地,是一个大大的湾,无论祖先多么古老,后人多么年轻,都是四世同堂。“哇呜——哇呜”,炊烟升起,一定是起火做饭了。

我学着祖先的样子选择了东迁,到了大地的另一个湾。每次返乡,都要在旅游商店里买一个复制的哇呜。其实,我一直想从博物馆搞一个真的,和祖先一起吹,在大地上,朝下一个八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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