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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关大拿的绝唱

2014-10-27孔令贤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东关

孔令贤

序曲

昔阳古县城呈龟形,我的故乡东关村小鸟依人般匍匐在它的胸前,同南关村、西大街村共同构建起老城的骨架。在那已被称作历史的岁月,每当曙色微露和暮霭初降,村东的三义阁、白马神阁,便同上城的南门、东门、西门一同启合,将山城包裹得铁桶似的。自从公元十二世纪中叶金大定年间李姓先人在此聚族而居,村庄历八百余载风雨,渐行渐强。如果以大王庙临河台地发现的石耒、泥质红陶罐和灰陶罐残片为据,人类在此地活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而今,城镇化浪潮风起云涌,古老村庄正经受历史性嬗变,已然成为城市的一个社区。

建村五百余年后的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山东曲阜孔姓一支,辗转千余载,跋涉逾万里,于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又是一百七十余年过去,正是公元1924年新年刚过,农历癸亥年腊月初六,一个新生命降生在灯山底一户冰封雪盖的孔姓人家,呱呱的啼哭声微小脆弱,在满目疮痍遍体悲凉的世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长大后,按行辈起名为庆喜。而在他之前,家庭人丁不旺,风吹雨打,命悬一线。如今喜得男丁,其母为讨个吉利,就说叫个狗不理吧,连狗都不待见,妖魔鬼怪自然会放过俺孩儿。终于熬过了旧社会血雨腥风的苦难日子,“八亩地里一颗苗”出息成为参天大树,以至后来成为支撑八百年老村的擎天巨柱。早在1942年19岁时,他就投入地下党怀抱,秘密从事抗日工作。三年后昔阳解放,他又积极参加减租减息、除奸反特和土地改革的一系列工作,被授予土改积极分子光荣称号,担任民兵连指导员,并由李怀恒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初,为支援解放大西南斗争,上级派遣南下干部工作团,庆喜积极报了名。就被选中准备出发时,上级找他谈话,说你留下吧,东关村的工作也得有人干哩!于是,他听从组织安排留在村里工作,次年继李怀恒、齐兴福、王德甫之后,担任东关村村长。1952年任党支部书记,直至1977年。期间还担任过东关农业社社长,城关八村组成的联胜农业社社长等职。1978年到城关社办企业工作,任副总经理。

浩浩三百户千余口人的东关村,孔姓不过飘零小户而已。而孔庆喜的出现挺立,足足影响了整个村庄半个世纪的历程。历史由人民群众创造,这是唯物史观的真理,而英雄对于历史前进的推动乃至决定作用,在世界,在中国,在东关,都已得到证明。

在筹备写作本文的过程中,我一直琢磨:一个人与一个村庄究竟是什么关系?

五十三年前,正是国家严重困难时期,我就读的平定师范学校放假,在故乡劳动生活了将近半年。同乡亲们接触,言来语去总念叨他们的“不理”“庆喜”;也常看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地头、场上、街道,出现在公众场合,庄户家庭。印象中,在那内外交困人心浮动的年月,这个人就是稳定一方掌舵桑梓的中流砥柱。一天地头休息,树荫匝地,凉风习习,众人正七嘴八舌眼前的事,远处的庄稼地边一个身影突兀而现,眼尖的年轻后生不约而同喊:大拿!

啊,大拿,大拿!这个场景令我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现在终于明白了,大拿就是一个群体中拿大主意定大盘子的人,就是带领大伙谋大事干大事的人,就是一个活体的主心骨,一杆秤的定盘星。

大拿,当然也是大胸襟,大智慧,大魄力。人高马大,气度大,气场大。

用大拿定义孔庆喜,我佩服乡亲们的眼光。

富村梦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关一直走在昔阳县的前列。1954、1955、1956连续三年,作为东关的代表,孔庆喜被山西省委省政府授予“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称号。1957年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农业劳动模范大会。直到1967年春天,县里在大寨召开学大寨先进单位座谈会,与会代表中,就有东关党支部书记孔庆喜的身影。

那时节,已经翻身做主人的新中国人民,为了一个民族复兴的中国梦,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干劲进行着创造性劳动,建设中国式社会主义正处于探索时期。在昔阳,大寨、白羊峪、刀把口“三朵花”已然名扬县内外。东关,即使不能与“三朵花”比翼齐飞,至少也是奋起直追舞动潮头的佼佼者。

孔庆喜的强村富民梦,和着中国梦的铿锵节拍,慷慨悲歌。

应该说,上天眷顾,祖先留给的土地产业不算差。黄岩汇土厚苗发,棋盘地平整肥美,大王庙盘旋错落的台田毗连耙齿沟,是天然的米粮囤、捞饭盆。村东一道岗,因了绵羊驮纱帽的神话传说,绵羊坡、纱帽圪台、狼腰沟在浓郁的人文氛围中多了富庶的意蕴。但,天有阴晴雨旱,地有坡梁沟滩:收获多寡丰歉,全看人的智愚勤懒。

一道持家理财的经济学考题,横亘在逐梦的东关人面前。

庆喜担任党支部书记的第二年,个户分散的土地归了集体经营,他挑起了东关农业社社长的重担。高小文化的知识贮备,儒学家教的人格熏陶,在经过认真研读党的农业合作化政策之后,他很快抓住了搞好集体经济的症结,管理。集体是放大了的个户,只要像经营家庭那样精打细算,操持个户那样精耕细作,农业社焉有搞不好之理!在党支部会上,在社务委员会上,在社员会上,在田间饭场,他反复宣传一个道理:组织起来,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能办成个户难以办到的事。但要发挥集体力量,一靠大伙儿齐心,三人合一心,黄土变成金嘛!二靠管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七嘴八舌、七扭八裂办不成大事。

有志者事竟成。经过不断探索实践,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后来的生产大队,东关终于走成了卓有成效的有统有分、统分结合管理模式。

以一座建筑做比,建筑的总体设计、整体打理,包括生产规划、种植计划、投资预算、分配方案的制定实施和财务管理、涉外事务等,由社委会(大队管委会)统一来做。施工则以块承包,分别组织,具体办理。在东关,长期以来按片就近组织四个生产队,实行土地、劳力、牲畜、农具相对固定,包投资、包投工、包产量,超产奖励,减产受罚。生产队内部,以工分评定社员的劳动,作为参加集体分配的依据。生产队所得超产奖励工分,在内部二次分配,反之亦然。

这里的关键环节是正确处理社队两级间的经济关系,兑现“三包”奖惩承诺。孔庆喜一再说,管理是一门讲诚信的学问。如果说话不算数,奖惩是一句话,一张纸,谁还会相信集体,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怎么会持久高效?东关在搞集体经营那些年,年年包干指标科学合理,任务既定一年不变,秋后超奖亏罚决不含糊。自然也不仅是秋后算账,平时严密组织、严格监督,可收未雨绸缪之效,可免积重难返之虞。一是支委包队兼任生产队长,融决策者与执行者于一身;二是干部参加生产,领导生产,具体落实生产任务;三是坚持每晚干部碰头会雷打不动,发现问题,及时解决。

孔庆喜大概是村里睡觉最少、操心最多的人。每天清晨,不管头天夜里碰头会开到多晚,他都伴着公鸡喔喔啼叫起床出门,从东到西,由南而北,用脚步丈量四个生产队经营的土地,春看整地播种,夏看田间管理,秋看收割打场,冬看农建积肥。每到一地,各类农活的进度、质量看得认认真真,记得清清楚楚。早饭时分返回村里,就在村口查看各生产队出工情况。而后匆匆吃完饭便到所在的三队参加劳动。白天他的巡查是心中有数的,谁也说不清他会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傍晚收工后的碰头会,生产队长、副业队长齐集办公室,他静坐着,边听汇报,边在笔记本上写划。听着听着,说不定他会突然插话:“你们队东坡玉茭地,有的边头缘角还有杂草,怎么能说都锄了呢?”“你们队计划拆15盘炕,实打实拆了几盘?”……往往问得汇报者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在这样知根知底的领导者面前,谁还敢以空话搪塞,用虚假蒙骗?

有那么几年夏季田间管理,农村盛行“样板田”、“马路边”的形式主义风气,以应付外地的参观团。孔庆喜偏把检查重点放在远离公路的二坡地上。一天来到绵羊坡,发现两堰谷地边锄得纤草不落,地心却荒草成团。他生气了,当晚在碰头会上便质问一队队长王寿长是怎么回事,寿长自觉理亏,嗫嚅着说不成句子。庆喜站起来,声调提高了八度:限你们三天锄掉谷地杂草,不然就按规定惩罚!散会已近夜半,寿长逐户通知男劳力第二天早起锄谷。就这样一连突击三个早晨,完成了任务。其实,类似问题其他队也有,这一下敲山震虎,人们警觉了,东关的夏季田间管理扎实有效。

现年80岁的赵老虎,一件事至今不忘。那年他担任二队队长,正是秋季种麦时节,天下雨了,淅淅沥沥一中午,待到下午出工时雨刚停止,人们站在街上等着派活儿。他和三队队长张臭小商量,与其到地里踩泥滑跟头不能播种,不如干脆歇工算了。这情况自然瞒不过庆喜,晚上开会便开门见山批评他们,谁说下了雨就不能动弹啦?不能进地里种麦,还不能干别的营生?真不像话!老虎臭小相互看看,谁也不敢出言。最终以两人写出检查,并按规定处理才算了事。

村中大巷有一处古院落,是全村指挥调度中心。四合院,一排大出檐北房,有办公室、财务室、会议室,仅有一个会计掌管财务,办理村务。东西两厢为库房,由一名保管负责集体财产管理。与周密的劳动管理相适应,东关的财务管理、财产管理也严格细致。会计刘根元、保管李会明,都是党支部管委会反复挑选一再考核,忠诚可靠、认真负责的人。会计坚持半天劳动半日工作,保管干脆不脱产,兼磨房负责人。后来集体财产多了,又增加一个保管,也兼管着果园。重要的还在于资金流转、粮食出入、财产使用都有严格的审批会签手续,不允许个人擅自做主,一人说了不算。孔庆喜要求大队干部无条件遵守财务财产管理制度,非财会人员不准戴仓库钥匙,不经审批不准私自动用集体资金、粮食、财产。建立合作社二十多年间,村里主要干部没有挪用过集体一分钱。

我曾多次接触刘根元,这个干练稳重的高个子中年人,理财管账、开证明办手续、接待应酬从容自如,一丝不苟,也很亲民,人气指数很高。也到过李会明管理的库房,偌大的空间均被犁耧耙耢、扇车腊哥之类农具占据了,多却整齐,像商店里上柜商品一样,类别分明,排列有序,财产账目也完整规范,那些坏了需修,哪些缺了待补,哪些报废,哪些新增,一目了然。有个下乡干部借了条索绳,年终清库时发现没有归还回来,老保管便亲自到他家里要回了这条仅值三元的绳子。老保管患直肠癌那年卧床不起,身上仍戴着库房的一串钥匙,日夜不离,并传话给孔庆喜:老地方(指库房)见,亲手交代工作。拳拳爱集体之心,耿耿信任之情,令老支书潸然泪下。

然而,管理集体经济仅靠守成就行了吗?不,孔庆喜的持家理财观首先是发展,是创业。创业是管理的前提,守成没有出路。

松溪河从村东由南流来,在北边的东山大庙脚底绕了个“L”形大弯向东走去,留下一片胳膊弯一样的河滩。1954年,新生的农业社便在这里垒堰造地。那时我年龄尚小,朦胧记得大人们扛鐝挥锨担笸篮,披星戴月出工收工的情景。经过艰苦劳动,终于在翟家湾造出200亩好地。地块大,土层厚,长庄稼,直引为东关的骄傲,以至形成谚语:金笸篮,银笸篮,比不上俺那翟家湾。直至后来,翟家湾土地同大王庙、耙齿沟、绵羊坡、敖垴等地一直是集体的基本农田。多年来的农田建设,修造出近500亩土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兴起水利建设高潮,修筑管道一千多米,防渗渠两千六百多米和七个高灌站,从县办郭庄水库东干渠引水,上大王庙,登敖垴,向东坡,同一眼大口井、两个截潜流和三个蓄水池一起,构成了覆盖60%农田的水利灌溉网络。

早在农业社时期,东关就以培育使用优良品种闻名,这里的金皇后玉茭曾吸引包括大寨村在内的兄弟队考察并引进。为了争取有限土地资源的更多产出,还曾派专人到亚热带的海南岛培育五号高粱种子,回来大面积推广。

也是七十年代,农林牧副全面发展的十年规划制定并实施。短短几年,砖场、石场、瓷管窑、修理厂、木工厂、缝纫厂、粉坊、磨坊、豆腐坊、养猪场、果园纷纷开办,还组建起搞运输的平车队、马车队,大牲畜达到一百多头。农业机械也令田园风光增色,四台30马力、两台20马力拖拉机、四台小四轮拖拉机、两台推土机、一台佳木斯综合脱粒机的登场,冲破肩挑手刨人打场的羁绊,全面发展的空间越来越大。

只是,东关的发展扎实稳健。曾几何时,各种形态的形式主义、急躁冒进之风从中华大地刮过,但东关有孔庆喜掌舵,不跟风,不盲从,总是在目标与现实间选择最优结合点,走一条不偏不倚、积极而见实效的建设之路。1976年,东关被列入全县建设百个大寨式大队行列。所在的城关公社安排当年冬天大搞农田建设,书记在会上慷慨激昂:一天两担饭,大干一个月,每个大队建设150亩大寨田!庆喜开会回来对支委们说,数九寒天,冰雪在地,早饭午饭担在地里吃,看起来声势大,时间长,就一定能提高劳动效率吗?于是他们决定,每天早7点出工,下午3点收工,不担饭,连班干,集中力量,集中时间。在工程安排上,选定50亩南河(松溪河村前一段)沙滩,用平车马车拉耙齿沟的好土质,垫一米以上,达到菜园地标准。他的经济账是这样算的:菜园地亩均年收入1000元,50亩为5万元;旱地亩均产粮1000斤,每斤0.1元,150亩共1.5万元。看起来所垫土地只有公社要求指标的三分之一,而经济效益却是它的三倍还多。这种做法在当时有人斥之为算账派,是耶?非耶?实践已经检验了真理。建设发展是需要经济学支撑的,投入产出账算好了,就不会劳民伤财,就会有累迭效应。持家理财如此,管理集体亦如此。而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和担当。

至1978年孔庆喜离开时,东关经济已发展到一定高度。总共一千五百多亩土地,最高年产粮156万斤,亩产超过1000斤。这在当时是个比较高的水平。进村里看看吧,不仅农业,工副业生产也蓬蓬勃勃。新建的大队办公室、仓库、电磨房、学校、幼儿园、卫生所、供销社,为群众提供着公共服务,还在村外沿国道向东修建起五百余间砖瓦排房,为村庄的整体搬迁、建设新农村拉开了序幕。

尤其令兄弟队羡慕的是,区区一个千余口人的村庄,竟在银行有350万元存款,在粮食局代存100万斤粮食。今年划归城区时公共资产评估,总值竟达1.4亿元,比相邻村三倍还多。这么丰厚的家产,在当时的昔阳极其罕见,为村庄之后二十多年乃至更长远发展攒足了后劲。据说直至2014年春节村委会为群众发放面粮,动用的仍是三十多年前的粮食局存粮。传言我宁可不信,但也见证了东关村那时的殷实和群众的眷恋。

爱民情

孔庆喜一米八的个头,身材魁梧。或许不完全缘由老成持重(他二十多岁便担任村主要领导),天生有压得住阵势的威严。村干部开会,会前还叽叽喳喳热闹不休呢,一听他咳嗽便鸦雀无声。两口子吵架,拿刀弄杖谁也不让谁,一旦他出现马上止戈息战。人们敬畏他,却愿跟他掏心窝子话;人们信赖他,却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耍赖使滑。

他的威严,是冰天雪地中的热炕头,高山峡谷间的小溪流。

他的秉性,是伟丈夫的儒雅内敛,铁汉子的侠骨柔肠。

他的魅力,是庄稼地的斯文教化,孔孟哲学的农民表达。

说群众冷暖在他心上,并不为过。

故乡最困难的岁月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先是上头一声号令办公共食堂,一千多口人支起四口大锅,聚在一块吃饭。本来集体家底不厚,拿不出足够的钱粮共产,人们又怀着各种心态而来,七嘴八舌,众口难调。既不能违抗上级命令,又觉得办食堂是强扭的苦瓜,作为当家人,他难坏了。“不管有什么困难,也要尽量把食堂办好!”他说着,召开支委会,挑选全村觉悟高、负责任、热心公益的人当食堂会计、事务长和炊事人员。食堂按周排列食谱,尽量粗粮细作,还以月公布账目,严格管理。看着上岁数的人颤巍巍拄着拐棍拿饭碗排队,小学生们等不及,往往饿着肚子上学,他心疼了。一句话,各家可以把饭打回家里吃,有条件的还可以从食堂用饭票兑成米面自个儿做饭。他要求干部乃至食堂管理人员不多吃一口饭、一碗汤。有个公社下乡干部找到他央求,庆喜,清汤寡水,到后半夜就饿得睡不着了,给事务长说说,晚上多给个窝窝头吧。他恼了,满脸阴云散不开:干部的肚是肚,群众就不是肚啦!气得那人在公社开会时尽说东关的坏话,孔庆喜办的那是什么食堂啦,出丧食堂!茭箭筷,豁豁碗,干部不满意,群众有意见。孔庆喜听了也不反驳。反正东关食堂办得比别的地方好,公社领导也心知肚明。公共食堂因先天不足草草收场之时,我正在村里,老书记并未因此而稍感轻松,又为食堂解散后群众口粮难以为继而犯愁。一次社员会上,他动情地说:“无论生产和生活,没有一定的底垫不行。现在,各家在河滩和山上开下那么多小块地,等眉豆卧瓜接济上,也许就好点了。”我听着,深深体会到一个基层干部的亲民之心。困难重重,欲为乡亲们谋条生活出路,够他难的。

这种状况虽然随着生产发展在逐步改变,但直到七十年代,群众还是普遍食用玉茭面食品,生活仍然艰苦。孔庆喜看着人们碗里清一色的抿格斗、窝窝头,显然很心疼,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紧了,说咱们现在有条件让乡亲们生活得好点了,为什么非得追求高产量的虚名,抱着银碗讨饭吃?于是决定种植水浇地小麦100亩,并着手组建副食品作坊。如此动作,社员吃小麦由以前一年人均30斤增加到了100斤。不论公历农历,每逢节日,按人定量供应豆腐、粉条、酱油、醋。夏秋时节,每隔五天,还可以按人头无偿发放一次蔬菜。

那时节,昔阳县有个不成文规定,大队的劳动日分红不得超过1.3元的最高线。东关农工副齐发展,集体经济实力大大提高了。这给孔庆喜出了难题,集体富,社员穷,总不会是共产党闹革命搞建设的目的吧!还是孔氏思维模式破解了难题:增加劳动工分数量,譬如全劳动力一天最高可以拿到十六七分,就是差不多两个劳动日,全年可得6000分,即600个劳动日,劳力差的一年最低也是400个劳动日。这是一道乘法运算题,一个因数(工分值)不变,另一个因数(工分数)增加,积自然会大。如此,一个全劳动力每年可增加收入三百多元。在东关,你要问起群众的生活,人们会回答:俺只管干活就行,生活问题有庆喜他们考虑呢!

先哲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庆喜视乡亲如家人,为他们遮风挡雨,疗伤止痛,铺路架桥,仁爱之温馨弥漫在街巷庭院。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跃进、办食堂闹得天怒人怨。有个生产队长闹养种是个把式,却不会观政治风云,会上会下家里家外常说些牢骚风凉话。庆喜找他谈话,哥,受折腾不是一家两家一村两村,随形势吧!但此人不听劝,驴脾气倔得很,说挨饿受罪还不让说,这是哪家的规矩!榆次专署(后来改为晋中地区)要开四级干部会,生产队长也参加。识文断字的庆喜早从报纸上看到中央抓了个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集团,按照惯性思维,上头刮风,基层下雨,这次开会说不定要抓爪牙、肃流毒呢!于是研究决定这个队长留下抓生产,以免在会上言多语失,抓个“现行”。那人非但不领情,还不依不饶,嚷嚷着为什么剥夺我开会的权利,说死说活非上榆次不可。庆喜拗不过,让他去了。结果不出所料,会上狠揭猛批富裕中农思想和右倾机会主义,“请君入瓮”,逮了个正着。他不是党员,倒没给处分,但生产队长是干不成了。几十年后当我采访到这个细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庆喜此举似有纸里包火雪地埋尸之嫌,大跃进办食堂的硬伤遗害也被此人不幸言中,但在当时这是拿个鸡蛋碰石头,总不能明知有粉身碎骨之险硬要做无谓牺牲吧!审时度势、避刃藏锋不失为一种智慧。可惜对方不懂支书的仁爱之心,不探水深水浅莽撞行事,葬送了自己。

1977年,又一件不探水深浅的事发生。“六一”儿童节,开罢庆祝会,学校放假,两男两女四个10岁小学生结伴到南河玩。雨过天晴,正午的阳光在大庙山底的河湾撒下无数金针,明晃晃地刺眼,怪诱人的。有个男孩说我下去试试,还没等别的伙伴反应过来,人早下去了,只听“噗通”一声,水面“咕嘟”“咕嘟”冒了一阵气泡,恢复了平静。三个黄口小儿不知如何是好,早吓慌了,哭着跑着回去告诉了家长。也是事出有因,死者之父偏偏在县里担任要职,而另外的孩子中,偏偏有一个是地主的孙子。按照当时时兴的阶级斗争理论,原本童稚玩耍瞬间成为“阶级报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那个干部的老婆哭天抹泪,一口咬定那三个孩子把他儿子推下了河,背后指使者便是他爷爷是地主成分那个孩子,还到一个女生家里大闹了一场。事情惊动了公安局,派员以人命案侦察,学校停课,三个儿童被隔离审查,一时闹得乌烟瘴气。村里人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话都有。这时候孔庆喜站了出来,他不相信,一个10岁孩子,连他地主爷爷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什么是阶级报复!他询问那三个孩子,得悉了原委,便对公安局侦察员说你们回去吧,这事由我处理。公安局侦查员们正愁无中生有生拉硬扯没法结案呢,老孔的话不啻为救命稻草下楼阶梯,兴冲冲地回去覆命交账了。而那个干部及其妻子气也出了,情知这是无理取闹再闹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便知趣地息诉。一个惊魂大案,就这样凭他的智慧胆识威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新中国有一个历史时期阶级斗争叫得很响,农村所谓的地富反坏均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株连他们的子女都受歧视压制,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但在东关,阶级斗争的口号也讲,在实际工作中,对待“地富反坏”及其子女却实事求是,讲究分寸。无论分配工种、评定工分、还是参加村里其他活动从不歧视,对有才能、办事能力强的还会重用。我在村里时,我们三队的刘锦,据说当年给日本人办事,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却因有文化,脑子好,办事认真谨慎,长时间担任生产队会计。此人天生一副严肃相,但心底里露出善良,见了人总笑嘻嘻的。明明看他是心情沉重的样子,过后跟同学说起来,他们道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肚里藏着软刀子”。这是当时通用的官方逻辑,想必孔庆喜知道。但他用人从实际出发,重表现,看现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刘锦接触,也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动的表现。譬如,他工作一丝不苟,生产队的账目往来、工分掌握有条有理。譬如,他关心集体事务,任劳任怨。有一次,天已暮色笼罩了,我正扛着锄头往家走,忽听有人唤我乳名,一看是他,让我帮忙抬肥田粉,原来他从地里回来,还不顾劳累安排次日锄地的用肥。有这样真心热爱集体的“阶级敌人”吗?我怀疑。果然三十多年后他的历史冤案得以澄清,抗日战争时期他和我念中学时的一位老师同时受党组织委派潜入敌人内部做地下工作,是名符其实的革命干部,按有关规定,该办离休手续。可惜此时他已病入膏肓,没能等到平反昭雪那一天。但他生前因了庆喜书记的保护信任,正大光明做了一回人,也该心安理得了。

在家乡劳动时结识的伙伴李凤鸣后来因公牺牲了。这后生个子不高,为人随和,人前人后总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可惜天不假人,30岁时给生产队看场,在场房里一氧化碳中毒死了。其时他父亲已六旬年纪,老婆年轻,两个小孩还小。一人之失,梁栋倾倒,诚属家庭的塌天大灾。正当一家哭天喊地,阴云密布之时,孔庆喜来了。也是村里养成的习惯,无论集体个人,遭遇多难多险的形势,只要老支书高大的身影一出现,人们就像风浪里行船找到了舵手,主心骨有了,心不慌了。庆喜对凤鸣父亲世昌老汉说,老哥,孩子没了,我心里也悲痛,但他是为集体死的,死得光荣。人死不能复生,咱活着的人还得好好生活。有集体,有大伙儿,今后的生活不用发愁!东关干部厚道,同县级单位关系很好,每年招工,东关总能分一杯羹。不几天,世昌老汉被通知,他的另两个儿子,一个安排在县招待所,另一个到城关供销社。丧夫的儿媳张爱文,带三个年幼的孩子,该怎么生活?庆喜让下乡干部凌基德去了解情况,爱文没有改嫁的打算。那好,就里招个上门女婿吧!凌基德说,便向庆喜反馈。庆喜也乐意,里招一个,对家庭对子女都有好处,也省得村里对她照顾,两全其美。户口嘛,咱们解决。东关村富裕,又靠近县城,落个东关户口外村人求之不得。一些本村闺女找了婆家还死赖着不愿离开。支书网开一面,张爱文自然愿意。经人介绍,与西寨一个木匠喜结连理。

在和平环境搞建设谋发展,意外牺牲也不可避免,由此而给个别家庭带来的困难,或者由于不可抗力使某些家庭致贫,孔庆喜总放在心上。由李凤鸣模式而衍生成的不成文规定使受益者和非受益者都看到了东关干部那颗仁者之心:优先安排因公牺牲者子弟和贫困家庭成员招工;照顾其主要亲属从事磨坊、缝纫组、作坊等轻体力劳动;动员和帮助死者之妻倒插门重组家庭。

包容心

俗话说,一家七八口,七嘴八舌头。一奶同胞不一般。东关村,李张王孔刘十余姓氏,东南西北中三百余个家庭,男女老幼一千五百多人,性格专长喜好哪能一样,经济状况生活能力个性品质不尽相同。难得是孔庆喜能把全村攥成一个拳头,人人各得其所,阖村和睦幸福。其中的缘由,很重要一条是他的包容。包容是一种品质,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工作方法。求同存异,和谐处世,是包容;执两用中,统筹兼顾,是包容;看本质,看主流,循循善诱,是包容;宽厚待人,同衷共济,是包容。有时,隐忍负重,也需要大度包容。

说两件事情吧!

村里有个李富栋,上世纪“六二压”从阳泉工厂回村时不到30岁,高高的个头,笔挺的身板,长得帅气,傲气也蛮高。生产队长安排他营生,他头一扬,老子是你小子随便使唤的啊!别人说点什么事,他插嘴进来,你知道个球,见过什么世面!庆喜找他谈话,他倒不敢给支书顶嘴,却也一脸满不在乎!难道这个年轻人要成为村里的“刺头”,一块腐肉搅浑一锅汤?孔庆喜知道他念过书,有文化;在外闯荡这多年,有胆识;在工厂干过,车、钳、铆、焊样样精通,就想到组建个农机修配厂(当然也是当时生产发展的需要),连同已有的木匠铺,让他负责。“他不愿让人管,就让他管人!”果然,身在其位,又有包干任务在身,李富栋变了。每天带着一把子人,修犁耢车辆,装电碾水泵,随叫随到,不叫也常跑着检查,主动修配。七十年代村里购买了拖拉机、推土机、脱粒机,富栋成了主要的机械维修人员。他心灵手巧,看看安装说明书,用钳子扳手拧几下,僵死的机器便立刻轰隆轰隆生动起来。村里要在大王庙等处建七个高灌站,好几里长的动力线,全是李富栋带着他的徒弟们连明彻夜自主架设的。

1967年腊月,东关几个人串通一气,乘社会上动乱夺了生产队的权,并觊觎党支部书记的位子,一时冷风扑面,冰寒彻骨。26岁的共产党员胡世富不辨风向,盲目卷入逆潮。事情败露后,他心里有亏,好长时间躲在家里不敢见人,想找孔庆喜承认错误又没有勇气,心里煎熬,身体也不争气,腰间盘突出得走路都难。如何处理他,党支部内见仁见智,意见难以统一。孔庆喜力排众议,说年轻人嘛,谁没有个跌跟头摔跤的时候!相信他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会有个好前途。于是,党内党外,胡世富并未被另眼相看,还根据身体情况让他负责大队菜园的经营管理,结果干得很出色。我与他同龄,直到他69岁去世时,几次相聚竟然不知他曾有过失足过往。党支部书记的宽宏大度,开辟了迷途小鸟的广阔天空。

东关天生一个城中村,与南关、西大街、钟村房接地连,地缘政治中既有利益冲突,又有亲情联系,如何处理,实在得拿捏好呢!

还是农业社时期,县食品公司就在村边上,东关近水楼台,那里杀猪宰羊的血水污秽都泼在土堆粪坑沤成了肥料,那些年粮食丰产得此利大矣。后来食品公司迁址到钟村附近,公司负责人大概旧情难舍,仍让东关安筑管道将血水污秽引去利用。钟村群众不让了,这么好的肥水难道应该是你东关的独食吗?以前离你近,你用了,我们没意见;现在离俺们近了,你还继续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几个愣头青皮后生一串通把管道堵死了。东关人见几天了血水流不来,就去看,发现了秘密,又吼又骂着拆除了堵塞的砖石。钟村人当然不干,据理力争,各说各有理,一时现场争吵成了马蜂窝,激烈时有人还动了拳脚,以至后来发展成双方各二三百人手持铁锨镢柄相互对峙的局面。眼看就要开打了,一场械斗一触即发,孔庆喜来到现场,厉声喝退怒目圆睁的东关人,又对跃跃欲斗的钟村群众说了些安抚的话,都是村邻乡亲,自家人,有啥事不好商量,非得大动干戈不成!但问题怎么解决,确实棘手。孔庆喜左思右想,找到钟村党支部书记常富成说,食品公司的猪羊血水,按他们的意愿要给东关,但毕竟屠宰场离你们村近,多有糟害,得到点利益也理所应该。这样吧,咱两家合理分配,血污水两天归东关使用,一天归钟村,怎么样?常富成呵呵笑了,还是你想得周到,这样分配合情合理,群众还有甚意见!

于是,干戈化为玉帛,黑污血水连接起兄弟村庄的纯真友谊。真情结出硕果,那年秋天钟村获得了粮食丰收,人们不忘东关的大度相助,敲锣打鼓把一面“大公无私”的锦旗送了过来。以后两村又结为友好村。东关办砖厂,钟村派出三个技术员无偿帮助了一年。钟村建新农村购不到檩条,孔庆喜知道后托人设法从西寨买回来,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1977年冬天,城关公社集中劳力和机械大搞农田建设,统一规划,任务到村。县城附近几村垫地的河滩倒有,却缺少土源,谁都把土地视为珍宝。一天,西大街党支部书记田金锁找来,一脸沮丧,说西河垫地,我们恐怕完不成任务。孔庆喜说没地方取土吧,那好办,把东关翟家湾地让给你们。田金锁喜出望外,说庆喜你不是说玩笑话吧,那翟家湾可是东关的捞饭盆呀,你舍得?庆喜说集体对集体,有什么舍不得的?亲帮亲,邻帮邻,东关有了困难,说不定还得请你们帮忙呢!一句话说得田金锁冰冻的脸上绽放出春花。

也是七十年代,昔阳县建起水泥厂。制水泥的主要原料石灰岩需要量大,而开采石灰岩破坏农田,甚至能到不可耕种的地步。水泥厂紧挨东关的狼腰沟,理所当然成为采石的主要场所。水泥厂负责人找孔庆喜商量,他没有丝毫犹豫,说发展工业是好事,办好这件事总得付出代价,我们就为工业建设贡献点力量吧!从那时起水泥厂在狼腰沟开山取石,三十多年间将半座山都采完了,到那里看看,山往后缩了一里地远,原先的农田被毁殆尽。而东关人从未提任何过分要求,没有出过一个难题。

这样宽广的胸怀,简直可以拥抱五湖四海。

然而就在1968年,几乎在东关决定出让狼腰沟的同时,有一件事在孔庆喜豁达的心上种下了沉重的隐痛。

那一年,县里决定搞一个全县性的农田建设工程,让城东的南河(松溪河)穿山改道,空出河滩造田1200亩。工程涉及东关的棋盘、耙齿沟、翟家湾一线三百多亩粮田,面积大,差不多占全村土地一半,又都是长粮食的好地。傍城的东关本来土地不多,可谓寸土寸金。1956年南关、北关、河东、钟村、河西、赵家沟、新窑庄、东关八村组建联胜农业生产合作社,孔庆喜担任社长。为了帮助兄弟队发展生产,解决历史纠纷,联胜社解散时,他顾全大局,将黄岩汇的好土地调剂给了钟村,全村群众的吃粮就主要指望棋盘、耙齿沟、翟家湾的土地。而今这些土地将毁,作为党支部书记,孔庆喜总得考虑全村民众的生产生活和心理感受。在讨论工程项目的一些场合,不可避免地流露个人意见,但最终还是忍痛割爱了。他是个心胸豁达的创业者,他知道全县工程是大局,应该服从。至于毁了的那点土地还可以重造嘛!

全县性的农田建设工程终于在那年开始了,但不在东关毗邻的南河一段,而是在其下游的界都河滩。个中原因是技术测算导致政治考量。毕竟此乃全县性的第一个工程,首战告捷,用兵之要也;两者相权,工程的规模、效果、投入、速度,界都河工程更有胜算,更容易出彩。

工程移师,咎由不在东关,之前南河工程既定,有关公社的先遣人马已经在东关安排民工住房,开始必要的准备。况且依据当时的形势和县委的行事风格,县里决定要办的事,谁能抗得住!

但这一来,飞短流长洪水般暴涨了。会上会下,明里暗里,报刊上广播里,东关“右倾”,孔庆喜“保守”,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为了写作这段文字,我曾翻阅当时有关的一些报章杂志。一篇《首战界都河》的文章写得形象:“这位大队负责人猛一抬头,看到南河滩上撒的那道筑坝的白灰线,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毁了,‘捞饭盆要摔了!……他把烟袋往腰里一别,蹬蹬蹬就朝县革委走去。他找到了陈永贵同志就提意见,说他代表东关大队的群众表态,不同意这么干。陈永贵同志想:这是小农经济墨守成规的思想,束缚了人们的手脚。个体农民习惯了小打小闹,不敢想新的,干大的。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当群众还不觉悟的时候,我们要进攻,那是冒险主义。其结果,必然失败。我的意见是,把这第一仗改在界都河去打。”显然,孔庆喜成了敢想敢干、想新干大的对立面了。而这想必不是写作者的臆造,而是县里的观点。

曾经担任城关公社党委书记的退休干部张明科,在采访中告诉我们,庆喜那时候不好干,县里有看法就铁板钉钉了,他再怎么干也翻不转身。老张到城关公社工作时已是七十年代中后期了,有这种感觉,说明孔庆喜所受压力之大,时间之长。

而这一切业已成为历史。陈永贵去世已28年,孔庆喜长辞也17年,右倾与左倾,保守与开放,功过是非,由他们到马克思那里辩论吧,让历史做出仲裁!

至于孔庆喜这样的豁达大度宽厚包容之人何以被歪曲为小鸡肚肠鼠目寸光,采访中有多种猜度,而我更倾向于这样的看法:中国传统哲学历来主张对立统一。运用到官场,则对立双方壁垒清楚,立场鲜明,彼此都以对方为非为敌而存在。当政者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往往设法树立对立面,哪怕虚拟假设,敷衍成文。在昔阳“文革”史上,太行劳模张老太一夜间被扣上“民主派”的帽子,上上下下批他“开口分田地,闭口打土豪,白天干,黑夜跑,没有功劳有苦劳”,而在社会主义时期不革命了。可怜这位三七式老党员、曾以牧业先进典型与大寨陈永贵比肩的老模范,在痛苦煎熬中送走了凄惨的晚年。而这纯粹是政治炒作,与实际无关。在“文革”那不正常的年月,一切服务于服从于政治,莫须有之人事并不稀罕,假话说千遍就成了“真理”。

知书达理的孔庆喜自然对当时的形势心知肚明,尽管这不白之冤对身心造成难以愈合的伤痛,但他还是以包容之心接受了这一不公正的现实。经常唉声叹气,有泪往肚里咽,看得出一个钢铁汉子内心的熬煎,却从未心灰意懒,瞻前顾后,依然朝气蓬勃干他该干的事。想必他深谙一个道理,政治需要你做出牺牲,东关大局需要你做出牺牲,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传承志

孔孟儒学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训诫。孔庆喜扩而大之,将其引入他所从事的工作中来。他说,革命事业要代代相传。如果光自己这一代好,但没培养好接班人,上下不接气,势必会断送先前创造的基业。传宗接代是一个家庭的大事,培养一代代接班人是一个集体的大事。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集体事业在迅速发展,改善经营管理,推广科学技术,兴办公共福利,既需要敢想敢干的闯劲,又需要稳扎稳打的韧劲。东关其时的四个生产队长,应该说都为创办农业社建立发展集体经济做出过重要贡献,但毕竟年岁大了,思想陈旧,孔庆喜有意安排一些年轻人到各生产队担任要职。16岁丧父、独自带着母亲和妹妹生活的张臭小,出身贫苦,敢说敢为,有一定的觉悟,孔庆喜提名,党支部研究决定让这个25岁的年轻后生担任第三生产队副队长,1959年又培养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原生产队长去职后,臭小自然接续当了队长,把个小集体搞得有模有样。1961年被选为党支部组织委员。赵老虎1958年入党时才24岁,圆溜溜的双眼,壮实的身板,浑身是智慧和力气。原先他在粉坊干活,很卖力气,又能团结人,颇受粉坊负责人、土改时期的村干部张贵林器重。孔庆喜看好这颗苗子,调回村里当团支部书记,不久又接替年老的赵武魁,担任了第二生产队队长,后又兼任党支部宣传委员。第一生产队队长李观晴是个老农,有种庄稼经验,也热爱集体,但五十多岁了,管理集体有些力不从心,他有意退下来,党支部也同意,孔庆喜就大胆地启用刚从学校毕业回来、年仅20岁的王寿长接下生产队长的担子。接替曾在部队里当兵后来回乡的李贵元担任第四生产队队长的赵银小,是四个年轻队长中年龄最大的,之前就是党支部委员,有觉悟,有干劲,有人脉,接班顺理成章。我在村里劳动那时,每逢晚饭时分,隔三差五,安在村里紧要处各个饭场的大喇叭总会播放出会计刘根元那浑厚的声音:寿长,老虎,臭小,银小,赶快到办公室开会!一连数遍,急促而有力。每逢此时,村里就会有人说,庆喜又叫他的干将们研究事呢!大喇叭里演绎的这一奇特场景,成为东关工作前赴后继兴旺发展的重要标志。

孔祥儒,在贫苦农家长大,早年丧父,独挑家庭大梁。庆喜发现这孩子忠实肯干,有志气,有魄力,农业社成立那年,就让21岁的祥儒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不久兼任民兵连指导员,1956年入党。几乎同时,庆喜启用勤奋刻苦、能打会算的刘根元担任农业社会计,以后也入了党。根元和祥儒同龄,正是青春勃发、扶摇直上的年华,两人在党支部和孔庆喜羽翼呵护下,在各自工作岗位上奉献力量才华。孔庆喜留意观察,发现祥儒能团结人,善于谋划全局,有一定领导组织能力。他所带的东关民兵连曾在1962年全县民兵大比武中荣获模范民兵连称号,是块可以接班的好料。而根元则在经营管理上有专长,如果发展得好,可能在行政领导上大显身手。1968年,大队长李富明因故离职,孔庆喜便推举刘根元当大队长,让年轻干部李计文接任会计。而到1974年庆喜年过半百时,却在党支部会上提出,让祥儒担任党支部副书记,主持支部日常工作。党支部通过后,他就大胆放手使用,公社召开会议叫祥儒参加,外出参观学习由祥儒代理。明眼人一看阵势便知,庆喜要把党支部书记的担子让给祥儒了!但也有不同声音在暗中汹涌,不胫而走:孔庆喜让他的同宗孙子当书记,这东关岂不成了孔姓的世袭天下了!庆喜观颜察色,消息源追溯至主要干部家属那里,无非是争权夺利、妒忌中伤之类,便在支部会上把话挑明了。他说,我们是选举党支部负责人,不是选家族代表。谁符合条件,有领导能力,给群众办事,就选谁,不管他姓孔,还是姓李姓张!一席话,硬梆梆,雄赳赳,说得人口服心服。1978年,上级调他到社办企业工作,孔祥儒便接替他担任党支部书记,刘根元任大队长,实现了东关领导班子的顺利交接。

还有更重要的一着棋呢,早在确定祥儒担任副书记前后,支委会就研究决定,吸收25岁以下的青年积极分子李牛小、李来荣、李喜寿、李换林等入党,参加支委会工作。这样在七十年代末孔庆喜离开东关时,村级领导层业已形成老中青结合的梯次结构,将帅车马齐备的一盘活棋。

孔庆喜培养年轻干部,首先抓他们的学习。农村干部不能只是带头劳动,要开创一个村的富强之路,不懂党的方针政策怎么能行?农村干部文化水平低,不加强学习怎么能成?庆喜对此深有体会,并身体力行。在他家,炕上、柜上、瓮石板上到处放着书,有空就翻开看。白天劳动休息时,从衣袋里拿出报纸来看。夜晚收工到办公室,边等各生产队长汇集情况边看报纸。重要观点词语还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每当县里和公社开会,他的笔记本都记得满满当当,以至不少村干部记不全就和他对笔记。学习使他受益匪浅,也开启了带班子的重要思路。他给干部定了学习制度:党员每月逢五,支委一周一学。坚持数年,成效自见。到他离开领导岗位时,原先的三名文盲支委已经能看书读报了。

这是发生在1973年的事。秋天,山药蛋收得早,堆在场上。那天晚上按照统一安排,在各生产队粮场给社员分山药蛋。一队会计安排好分配账单,看着圆咕噜嘟的一堆山药蛋,对在场的几个青年干部说:今年山药蛋长得好,前是分,后也是分,咱先挑上些吧!年轻干部总归年轻,不假思索,从山药堆上挑了些好的,过了秤,扛回各家去了。那天孔庆喜从公社开会回来天色已晚,没回家便到各队场上巡视。来到一队,这场景正好被他看到了,也没说话,坐在碌碡上一个劲抽旱烟。等到那几个干部返回来他才说,该通知社员分山药了吧!人们陆续到来,他却站起来拦住,说大家且不要动,这山药已经有人先分了,而且是干部,挑好的先拿了。但大家不要生气,相信支部一定严肃处理这事。说完让通知党支部会,一下子把那件事捅出来让大家讨论。那几个优先挑了好山药蛋的年轻人自觉理亏,早脸红了,连忙做检查。庆喜说,这不是单纯拿几个山药蛋的事,是关系干部怎么摆正与群众的位置,关系年轻干部怎么成长的问题。咱党支部早有规定,不管分粮分菜,干部都得靠后;不管粮菜好劣,必须搭配着分,谁也不准挑好拣劣。你们这样明知故犯,还像个党员干部吗?谁先分走山药蛋,明天早上,原封不动再送回场上,重新分配!

四十年后,当时的大队会计保管谈起往事,仍对老书记的严格要求记忆犹新,“多亏我们那天在公社办事,晚上回来正遇党支部开会。要不然,在分山药场上,肯定要挨一顿批评。”就在那次支部会上,孔庆喜又严明纪律:不准干部到分粮分菜现场,更不准参与分配!

庆喜敢让年轻干部挑重担,更注重将他们放到实际工作中去锻炼。在当时,农业是重头,农业生产第一线就是锻炼干部考察干部的首选战场。东关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干部定期轮换,尤其是年轻干部,一定要有领导生产队的经历。这一着实在是有远见之举,不仅对全面培养提高干部有好处,也对稳定全局增进团结有益。对岗位调整,多数干部都愉快服从,但也有个别人有意见。有个后生脑瓜子灵,也敢说敢干,被党支部作为后起之秀,重点培养。当时他在粉坊当负责人,欲调回生产队当副队长,他不干了。问他,说是这营生干顺手了,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干革命工作。孔庆喜情知他是怕苦怕累,在农业上日晒雨淋,总不如粉坊舒坦,便批评他不服从支部安排,组织纪律性哪里去了?当党员,当干部,还能由着自己性子来,让他马上交接赴任。这年轻人拗不过,噘个小嘴去了。天长日久,他知道了党支部培养自己的良苦用心,也就心平气顺干起该干的工作。

批评帮助是对青年干部的关怀,设身处地帮助解决实际困难,也是关怀。赵老虎37岁那年老婆死了,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他正干着二队队长,家里家外,带孩子做饭,一个男人忙死累死也干不好。孔庆喜看在眼里,盘算着如何帮他解决后顾之忧。正巧三队有个妇女,男人因公牺牲,也是独身拖曳孩子,让他俩结合到一块,岂不两全其美天作之合!于是孔庆喜这个高个子男人当起了穿针引线的月下老人。事情倒办成了,两人在一块生活了好一段时间。虽然后来因别的原因分开,但书记的一片好心,已经使老虎由感动而化作工作的力量了。

人们都说东关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世纪末是孔庆喜时代,此言不虚。1978年,孔庆喜将党支部书记担子交给孔祥儒,刘根元担任大队长。20年后的1998年,李牛小又接替了党支部书记,李喜寿当了村长(大队长);两茬子主干都是孔庆喜一手培养的年轻干部。这期间,中国农村经历了合作化、人民公社、“四清”、“文化大革命”,直到改革开放、土地承包,道路不可谓平坦,经历不可谓平淡,而东关村始终经济发展,党风清明,民众团结,社会稳定。这个现象很值得党建专家、历史学家、文化学者好好研究。

清廉身

古今中外,大凡成就大事业者必物欲极少,追求很高,克己清正。“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孔庆喜秉承省身克己理念,一以贯之,将清正廉洁进行到底。在东关,孔庆喜的清廉同他的威严一样,妇孺皆知,传之久远。

一些小事许多老年人至今记忆犹新。譬如,办食堂时和群众一样定量打饭。那么高大一个人,一碗抿格斗一个小窝窝头肯定吃不饱,但他按规矩办事,不多吃一口饭、一勺汤。有几次事务长、炊事员有意给他多舀点多拿点,都被他拒绝:干部是怎,群众是怎,要饱都饱,要饥都饥,谁也不能搞特殊。譬如,七十年代初开展农田水利建设,工程需要勘察设计,搬山填沟需要借用推土机,大队就专设伙房为外来的技术人员和司机做饭。他在干部会上明示,对待客人,饭要做好,花样要多,保证吃饱吃好。伙食费大队支付,每顿多少粮油菜如实登记,日清月结。自村人谁也不准去吃。这样说了,他先带头,每次陪技术人员勘察或指挥推土机作业,干活完毕送客人到伙房后,他便离开,只是隔几天去查看一下账目。譬如,学大寨高潮时期,县上经常安排外来参观团在东关住宿,留宿有收入,这对当时基本没有赚钱门路的东关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给管接待的干部定下规矩:给参观团号房,先紧着有空闲房的经济困难户,然后普通群众,在后干部,最后是他。有人就劝,庆喜,你家两串院,空房那么多,家里人住不着,就让参观团住吧,难道他们住房还问问这是干部房还是群众房?他笑笑,不作声。铁定的规矩谁也不敢破。

昔阳县医院有个老医生,叫张永生,河北人,过去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军医,医术好,但就是背着个历史包袱,运动来了就挨批斗。年老了,退休了,飘零树叶得有个落脚之地,便忐忑着找到孔庆喜,希望在东关定居。庆喜和支委们商量,东关离县医院远,群众看病不方便,要是村里有个医生,有个病痛危急情况好办。张医生看病有经验,又热心,咱给他解决点困难,让他为群众看病,岂不很好?支委们同意后,便在村里找了个闲置房,让老医生一家住,还给其二儿子落了户(其他都是城市户口)。张医生没想到自己一介老朽行将就木之人还有地方收留,便对孔庆喜感恩戴德,一再说他遇上了好人了。其时,物资供应紧张,半斤红糖、一斤鸡蛋、几个红薯、半瓶酱油就算珍贵的了,老医生但凡有点好吃东西就给庆喜送去,聊表心意。每次,庆喜总说,张医生,心意领了,东西可不能收。老人家实在过意不去,说我什么也没付出就把事情办了,硬留下东西便走。随后,庆喜便打发儿子或者闺女再把东西给张医生送回。张医生由是更加感激,发挥余热,悉心为东关群众服务,死后埋在了东关土地上。

那时节,家在乡下的机关干部厂矿工人谁不想在城里安个家,转城市户口困难,便瞅准了县城附近农村,东关集体经济富有,干部好,人气旺,成了人们的首选之地,找东关干部要求落户者接踵摩肩。东关地少人多,孔庆喜不肯轻易开这个口,但凡开,总考虑给集体和群众带来利益,并且一定要经集体讨论,从不个人说了算。1977年,先后有五个人找他希望落户,还都带着烟酒礼品。庆喜笑言,这是叫研究研究(烟酒)吧!这事我们真得要集体研究,但烟酒不能收。那些人巧言令色,变着说辞非放下不可。都是熟人,拗不过,收下了,但人刚走,他就把那些烟酒原封不动地拿到办公室,对会计说这是某某送的,记在账上,给外来客人和推土机司机吃了吧。这些事后来他给当干部的儿子爱科说起过,他说你记下,咱给人办事,该办的,能办的,就办;不该办,不能办,就不办。千万不要收人礼物。有的事本来该办能办,你如果收了礼,事办了人家会说这是全凭送礼啊!庆喜教子不是说教,没有高深的道理,质朴明白的话语中折射出崇高的义利观。

庆喜主政期间,允许了七八家外来户在东关落户,但轮到自己的亲属,他犹豫了,最终还是忍痛割爱。庆喜有个外甥王长寿,人老实但不会经营,娶个老婆没过七天就离婚了,从此独身一人艰难度日。外甥所在的瑶湾村经济条件不如东关,如果迁来户口,生活肯定比原先好,再找个对象也容易。外甥有这要求,庆喜也有意帮忙,但考虑再三,还是没答应。他说,外甥迁东关,也许有个人的千条理由,但对东关村有什么好处,别人又怎么看?如果自己同意了亲属落户,别人再提出类似问题该怎么办?庆喜的思路无疑是对的,但这件事给他带来不小的心理创伤,直到临终仍念兹在兹。其子孔爱科曾在一篇文章回忆:“之后表哥孤身独人,生活窘迫,以拾荒维持生活。父亲每看到他,总是偷偷流泪,总是跟我说,你表哥做营生寻不着口,又不沾先(能干),饥一顿饱一顿受罪啦,多帮帮他吧!……一天下班回家,发现肌黄面瘦破衣褴衫的表哥在我家大门口躺着,还以为是饥饿生病呢,就给带了些食品和日常感冒药,用车送回了家。两天后再去探望,发现食品和药原封未动,人早走了。”读着这些文字,我心都碎了。设想一下,如果长寿当初在东关落户,他的个人历史将是另外的写法。而这不是舅父无情,作为党员干部,他那条做人的底线不能破啊!

是地缘因素,抑或人脉缘由,那个时期东关子弟招工到县级厂矿单位不少。对外来招工,庆喜定的原则仍然是先照顾生活困难户,再一般人;先群众,后干部;要什么人,给什么人。尤其对干部子弟,他把关很严,反复斟酌,来回权衡,生怕一着不慎,影响大局。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爱国最初安排在农机厂当临时工,小儿子爱科则被派到圆楼宾馆,以工给村里换取那里的茅粪,1975年全农会召开,才到了县招待所烧锅炉。历史老人总是谆谆告诫世人,人生之路靠自己走。父母呵护子女只囿于一时,不能安排他们的未来。古今中外的官二代、富二代,有出息的不多;即使出息了,也靠的是自我奋斗,而不是父母的先天安排。庆喜的儿女们都有出息,爱岗敬业,各得其所。尤其是爱科,居然能从锅炉工奋斗起,最终成为正处级领导干部,政绩斐然,卓尔不群,全靠自个打拼。要说得力于父母,那是骨血遗传,基因再造,给予他健硕体魄,顽强意志,牛拉车使不完的劲头;是言传身教,家风熏陶,令他与人为善,宽容大度,谦虚谨慎。从这个意义上说,儿女们真该以有个好爸爸而自豪。

写作这篇文章时,我一直琢磨,孔庆喜,一介农夫也,同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中国农民一样,从贫苦家庭走出,于农耕文明土壤成长,有七情六欲,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人间的爱恨情仇,世俗的阴晴晨昏。那年“四清”,泰山压顶,瘴气弥漫。工作队鸡蛋里挑骨头,硬要他检讨东关隐瞒粮食产量,少缴公粮,个人多吃多占。本是莫须有罪名,公正亮堂的大丈夫岂能屈就!怎奈人在屋檐下,对方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一齐上阵,昼夜车轮战轮番进攻。强势面前,他叹过气,流过泪,甚至想到过自杀以示清白。他是肉体凡胎,物质再困难可以忍受,最不堪精神折磨,人格侮辱!而他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无论顺境逆境,小情大事,都能摆脱“私”字“利”字,领先“义”字“公”字,走出一条截然不同于传统农民的心理之路,精神之路。琢磨来琢磨去,终于弄明白了,庆喜所以超凡脱俗,凭的是两条,一是信仰坚定。从入党那天起,他就把身交给共产党了;从担任干部那天起,他就把心交给东关群众了。信仰所倚,心无旁骛,一切杂念利欲统统滚一边去!只要对得起共产党,对得起人民群众,他就苦乐不论,难易不顾,宠辱不惊,褒贬由之。他也相信历史的公正裁决,孰优孰劣,谁正谁邪,时间自然会澄清。这一点颇像他的宗主孔夫子,坚持理想信仰,百折不回,始终如一。二是勇于自我批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得的是他能以正确的导向及时校正思想的天平,即使名丝利缕,也绝不放过。儒家先哲有言,吾日三省吾身,闻过则喜。庆喜深谙此道矣。

大公无私是圣人,公而忘私是贤人,公私兼顾是常人。孔庆喜是真正的共产党人。

并非尾声

1997年4月16日,孔庆喜走完他74载人生旅程,与世长辞。出殡那天,村里人家几乎都有人去送行。人们以各种方式,或帮忙料理丧事,或焚香志哀,或燃鞭致敬,花圈挽幛摆满了庭院街巷。许多妇女老人泪水涟涟,表达不尽对老支书的敬意与不舍。该起灵了,根元、老虎、臭小、黑小、明世、玉寿、牛小、计文、拉元、狗孩、巨宝等人,其中多是老支委、老队长、老党员,早就商量好要亲自为他们的庆喜、不理、老书记、大拿送一程。此时各就各位,吆喝一声,抬起了灵柩。这是怎样悲壮而激动人心的场景啊,十六个逾天命奔古稀之人,用他们不再挺拔的身躯,已然衰老的肩膀,共同抬举起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哀乐声中,个个步履坚定,人人神色凝重。而斯人之肩头,曾经为这个村庄,为他的百姓,承受过多少风雨危难啊!灵柩之后紧随着党员干部举花圈打挽幛的长长队伍,一起从北街家门口出发,一路绕行学坡、南街等主要街道,让老书记向他生前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村庄做最后告别,而后一直送到八里外的巴州野坪坟茔。看着这样壮观的场面,道边送别的人都泪眼朦胧。也有的哭天喊地,其中不乏他曾帮助过抚慰过支持过提携过的老人壮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孔庆喜受之得宜。

庆喜身后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伊始,随着城镇化飙风骤起,东关亦步亦趋,他所奔走服务的那个老村在机械和人工的合力下逐渐销殒,商厦、楼盘、城市街道突兀崛起,但他的故事,他的情操,他的业绩,已融入这块热土中了,任是沧桑变迁不能更易。庆喜的同时代人已寥寥可数,老哥相见,说起当下的话题,不由得就扯到不太久远的年代,说那时的经济实力、社会安定、生活愉快,数道东关大拿的好处。渐渐融入城市生活的四五十岁中年人享受过他的余光暖气,从后来接班者身上看到东关大拿的风采,见面交谈也对昔日感慨多多,说,论个人现在富,论集体那时富,全凭好当家人哩!年轻娃娃们没见过东关大拿,但知道孔庆喜的大名,说是听爷爷奶奶时常提起,那是东关有功之臣啦!有个东关的闺女,孙子都有了,见面说起孔庆喜,她仍喋喋不休老书记在生活困难时期,凭智慧和胆识救了她大爷一命的事,她说真的,他看村里群众跟他家里人一样,愿意都让大家过个好光景。在外打拼的乡亲,老态龙钟了回乡探亲,言谈间历数东关变迁,说东关人万万不能忘记庆喜。

政声人去后,褒贬闲谈时。什么是共产党人?想起习近平总书记曾说,共产党员应该“平常时候看得出来,关键时刻站得出来,危急关头豁得出来”。孔庆喜穿越时空,穿越历史,用他一生的虔诚追求、辛勤奉献,诠释和践行了这个崇高命题。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东关为世认可,被人尊重,大拿在焉。

而今,庆喜乃至祥儒、牛小走了,生活仍在继续。但愿那个时期的故事不是绝唱。

责任编辑/卢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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