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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关旧事

2022-04-12马星辉

福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邵武东关袁崇焕

马星辉

生命的旅途,长的是岁月,短的是人生。曾经的过往旧事,总是在渐行渐远的时候开始明澈。时光在指缝间悄然远去,只留下“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惆怅与叹息。

因了创作长篇小说《东关岁月》,在辛丑年岁末的一个多月里,几回回来到儿时住过的邵武东关一带寻觅旧事。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景一物的相遇中,生发出许多扼腕感慨,让人沉思回味。不论时光如何流逝,人世间有些景物是不会忘记的,有些人是不会忘记的,有些往事是不能忘记的。

地处闽北大山的邵武城区,四面筑有基座近两米高的城墙。古旧的条石上沉淀着浓浓的沧桑;从厚厚的城墙砖里,可以看到烧制城墙的砖工匠的姓氏。先人匠心獨具、一丝不苟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正因如此,历经千百年的风吹雨打,岁月侵蚀,古城墙至今残缺而不倒,依然显雄厚壮观、龙盘虎踞之威。

古城墙开东南西北四门,老百姓亦称之为“四关”。四关之中的东关,最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江湖志士、俗世奇人比比皆是,层出不穷。理学大儒朱熹、南宋名相李纲、太极一代宗师张三丰、诗论大家严羽、铁将军袁崇焕等,均在此流连忘返、衣袂飘飘、光耀四方。

见证东关千年繁华的是一条老街,它长3000多米,宽十余米。鹅卵石的路面显露出厚厚的历史包浆。当年,古街两边商业店铺相连,比肩林立,布庄、当铺、杂货店、京果店,粮油米面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在东关街巷的周边,则散布着福州会馆、江西会馆、基督教堂,美国人创办的幼儿园、医院、奶牛场,以及抗战时期从福州迁移到此的协和大学、之江大学、格致中学以及银行、保险公司等。农耕文化、中原文化、海洋文化、朱子理学、孔孟之道、传统儒学,在这里相互碰撞、交融、传承、包容……

风雨雷电、江河湖海之中可见证一个边城的气势。

信步在东关的大街小巷,穿梭在旧宅古院之中,于一个个零落成泥的遗址和留存里,可以品味到明清时期的兴盛。你轻叩一扇古门,千年的烟云便迎面而来……

天启二年(1622)正月,京城任都察院守院御史的江日彩回泰宁探亲,经过邵武时作短暂停留,认识了时任邵武县令的袁崇焕,二人见面后互为倾心敬慕,惺惺相惜,相见恨晚。那日正长谈时,忽报东关城门口发熊熊大火,烧毁了不少店面民房。袁崇焕闻讯大惊,即刻率员赶往救火。他飞身跃上城墙,于烈火之中来回穿梭,勇不可当。东关百姓亲眼看见,皆感动不已,对其勇猛佩服之至。

江日彩觉得袁崇焕不仅雄才大略,且爱民如子。眼下国运艰辛,战乱频仍,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似袁崇焕这样的豪杰当委以重任才是。于是江日彩连夜泼墨挥毫,向天启皇帝写了一份奏折《议兵将疏》,史书中载原文如下:“邵武令袁崇焕,夙攻兵略,精武艺,善骑射。臣向过府城,扣其胸藏,虽曰清廉之令,实具登坛之才,且厚自期许,非涉漫谈。其交结可当一臂者,闻尚多人。今见觐于辇毂下。枢部召而试之,倘臣言不虚,即破格议用,委以招纳豪杰,募兵练将之寄,当必有以国家用者。”

江日彩奏折正月中旬上疏朝廷,二月份,袁崇焕就调任京城,任兵部职方主事(正六品),连升了两级。袁崇焕到底不负厚望,守卫辽东六年,两次大败后金,收复江山失地700多里,把努尔哈赤打成重伤,最后毙命。让后金闻之胆寒,不敢轻易再犯中华。袁崇焕屡建奇功,后来擢升为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辽东督师。

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极一代宗师张三丰,在邵武东关显现仙踪。在700多年前一个清夜无尘的夜晚,为遣乡愁的他从武当山悄然回到家乡邵武,一身蓑衣一鱼竿,一柄宝剑一壶酒,在富屯溪东关礁石边仰天而眠、微酌垂钓三天三夜,悠然自得,当是一种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大侠做派。邵武人喜欢这位邋遢神仙,对他敬慕容垂。今人在东关溪南边塑有一尊张三丰真人大小的铜像,其造型飘逸潇洒、形态可亲。孩子们喜爱有加,总在铜像上爬上爬下、反复不止。日久下来,这尊铜像被磨出铮亮一片,金光闪闪。

当年在东关现身的另一位奇士,便是著名的诗论大家严羽。在东关北隅有一诗话楼,踞城墙之上,高十余米,登高可望数里之远。诗话楼原名为“望江楼”,始建于南宋绍定初年。因檐牙有三重,又名“三滴水楼”。清顺治四年(1647),户部侍郎周亮工以按察使入闽,祀严羽于楼中,并以严羽著《沧浪诗话》而易其名为“诗话楼”。

严羽曾三次离乡,客游江湖,期望能遇到明主,为驱逐蒙古军队,保家卫国施展自己的才华。然而他未能如愿。回到邵武后,他大暑天身着羊裘,于富屯溪边垂钓,以表示对时事的不满。南宋末年,文天祥镇守南平,严羽又以其年迈之躯离家投军。抗元彻底失败后,他不肯投降元朝,避隐民间,不知所终,但留下了一部闻名中外的《沧浪诗话》。

在邵武,东关古渡码头最具特色。它宽30米,全部用几十斤乃至几百斤重的大鹅卵石铺就,涸水时延伸铺至河床近十米,根深蒂固,稳稳当当,发再大的洪水也无损于它。码头上有一座木头浮桥,用巨大的铁链串联起十几只船形浮墩,连接了南北两岸的交通。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邵武由于陆路不通走水路,码头成为入闽出赣的重要交通枢纽。水运造就了东关的千载繁华,从中原来的货物,到了邵武搬上大船运往闽江下游的繁华之地;从闽江下游运来的货物,则从邵武盘上小船,翻越杉关,进入中原腹地。故而,不仅当地富商巨贾聚居于此,大量外地客商亦在此集结,东关这个地方有了广东帮、江西帮、福州帮、兴化帮等十几个帮派以及众多的商号,仅米市粮商就有百家之多。

福州帮的商号在东关实力最为雄厚,主要经营京果、盐米等生意。他们从邵武采购大米运往福州,又从福州贩运海产、糖果、食盐来邵武销售。福州人开的京果店和“三把刀”(理发刀、裁缝刀、厨刀)等福州老行当也在这里生根发芽,使得这里“虾油味”香飘四处。在东关的街边巷尾,不难看到捞化、肉燕、锅边、鱼丸等极具特色的福州小吃,使得偏远的山城无处不散发着闽都文化的味道。

一位在东关生活了一辈子的福州老人说:“邵武东关是我此生不愿意再离开的一个地方,我要停留在这里老去,人生要行走在这东关的大街小巷里。”

其实,东关从来就是一个使人钟情不舍的地方。在更早的1892年,来自美国麻省的爱德华·布里斯漂洋过海,开始了他前往中国的奇异之旅。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跟随小河船完成闽江航行,最后在邵武停下脚步,开始创办学校,建造诊所,待了整整40年,对东关有了很深的感情。他的儿子小爱德华·布里斯在回忆录中写道:“因为战乱,我们不得不离开了邵武东关。当在码头登上鸟雀船,回首眺望东关,那密集的房屋、庙宇、城楼,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绵绵阴雨下的黑瓦屋顶构成一幅抑郁忧伤的图画。正在溪边饮水的水牛,听见了远处的枪炮声,愤怒地扬起了头。邵武,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它……”

东关与任何地方一样,有着数不尽的日升月落与留声过往。但东关却摇曳着与众不同的灯火与炊烟,变迁中的一串串回忆,充满了人间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抗战时期,福州的几所大学和一些银行、金融保险先后内迁到邵武东关,包括一大批为数众多的教职员工和学生。这为落后、封闭的邵武边城带来了先进时尚的文化理念。这种五湖四海的交融,不同文化的注入,使得邵武东关人既有大山的粗犷仁义,又有大海的胸怀与豪气;在民风彪悍的同时亦有着包容大方、肝胆相照的义气,演绎出丰富传奇的人生故事。

东关的福州会馆是一个例子。1932年夏天,一个长相俊秀、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从省城来到边城邵武,帮助父亲经商。在他的精心运作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八方兴隆。这个福州青年名叫游登哥,他为人豪爽仗义,在当地极有人缘和威信。他在东关建起了一幢气派不凡的福州会馆,背靠码头,面朝大街,不仅配套有百余间客房,还有不亚于上海滩的大戏台、豪华酒楼。海军将领萨镇冰为会馆手书“福州会馆”四个大字。会馆落成之日,游登哥设豪宴百余桌,答谢东关绅士名流、民众代表,还从福州请来“善传奇”名戏帮,上演闽剧三天三夜。游登哥后来经人介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立了闽赣省委地下联络站,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做出了重大贡献。

伫立在东关城墙边,静心地细细听去,那远去了的刀光剑影在眼前回闪不止。1933年10月,闽北苏区和中央苏区的联系被国民党割断,受党中央的指示,地下党领导人曾镜冰与黄道、曾昭铭等组成省委代表团,在黄立贵红58团的护送下,进入闽北苏区开展革命斗争。1934年10月,中央红军被迫长征,曾镜冰等人在省委地下秘密联络站住了十几天,策划了对敌斗争的重大部署,继而领导闽北红军转入了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

值得欣慰与自豪的是,先人勇猛可嘉,后来者亦是可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东关这么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还走出了数百名和平时期的佼佼者,其中包括共和国的将军、省委书记、在巴西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海外大企业家,以及众多的国内外知名人士。

毫无疑问,东关居住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些旧木板房里的底层人物。虽然在记忆中的这些小人物已渐行渐远,但有几个人却始终令人记忆深深,他们可称得上俗世奇人。

东关兴化巷的巷口上,住有一个年逾古稀的中医叫甘草老人,鹤发童颜,眼不花、耳不聋,身板结实。他尤擅长为人接骨疗伤,但见上门的伤筋断骨者龇牙咧嘴、痛楚万分,甘草老人不急不慢,目光炯炯地观察了一会儿后,伸出中食二指,隔皮戳肉,麻利如风,疾如闪电,只听得“咔咔”两声,断骨已经在瞬间接上,伤者在不觉之中已除痛楚。

还有一个人物叫“大头宝”,她的头比一般人大了许多,四肢又短又粗,行起路来一步一撇,像只番鸭。大头宝虽身残,人却聪明,没上过学,识字不少,没拜过师傅,裁剪衣服却内行。最绝的是她的算盘功夫,那双粗短笨拙的手,打起算盘来让人惊叹!不仅打得快而准,而且是双手同时打,无论加减乘除,左右两边的得数都一模一样,准确无误。

大头宝身怀绝技,得以进了废品收购站工作。她把杂乱无章的废品站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她还设了个旧物利用专柜。在她这儿能寻到商店买不到的零件。为此上级领导经常表扬她,她连续被评为省、地、县的系统劳模,只是她从来不去领奖,包括那次全省算盘比赛第一名。

有些手腳不干净的人偷工厂车间的铜铁好零件砸碎了卖,大头宝看了心疼,把这情况向附近的派出所做了汇报。偷东西的人知道了真相,大头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时常有人上门找碴,指桑骂槐,讥笑她和废品站里的货一样是废品。终有一天,大头宝离开了废品收购站。

夜晚,漫步在东关富屯溪边,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在岸边的香樟树上,在或高或矮的建筑上,都垂挂起了节日的彩灯。古城墙在灯光的照射下斑斑驳驳,灯影倒映在水中,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夜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生发出一种不同的感慨:人生多少鲜衣怒马,也熬不过岁月静好。在时光里,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事,记着记着就忘了,有些情,爱着爱着就淡了。人生多少繁华,转眼如过眼云烟而不复存在。

眼前的东关,依然是旧貌旧颜,低矮、单薄、简陋的木板房群中掺杂着一些不甚起眼的砖瓦房,与不远处新城区的高楼大厦相比,显得很是无奈与颓败。它蜷伏在一个似乎被人遗忘的角落,只能默默地回忆着曾经有过的传奇与峥嵘。

最近听说东关的中山路已被省里批复为历史文化一条街,政府把东关改造摆上议事日程,这令人欣慰。亦希望在旧城改造的同时注重文化历史,二者之间相得益彰、相互增辉添色,因为东关旧事是东关的灵魂。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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