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那一份自觉
2014-10-24沈嘉禄
沈嘉禄
文艺座谈会的消息像一股温暖的春风,从北京吹吹吹,吹过了黄河长江,一直吹到了浦江两岸,又吹吹吹,吹进了田子坊。这天晚上,华灯初上,田子坊微音画馆里欢声笑语,香槟美女,酒会即将开始。这里呢,我先要解释一下微音画馆是怎么回事。微音,就是任微音,任微音是一位已故的上海油画家,关于他的行状,本周刊已经在多年前报道过了,简单说吧,这位画家极具传奇色彩,曾经拿着画笔投入于抗战宣传,后来投笔从戎,参加了几次大的战役,差点死在战场上。抗战结束后,内战开打,复员后的任微音对时局是敏感的,及时从公务员阵营中退出。这时,他在美国的叔父叫他去彼岸发展,但对红色政权怀有美好希望,不肯去。在上海,他创办了东方画室,对外招生,教人画画。后来,你懂的,他糊里糊涂地被驱逐到西北荒原上,一年后拖着病体回到上海,在里弄加工作坊里修了十七年的胶鞋。
改革开放后,结束冬眠的任微音复活了,他的油画以东方印象主义的风格惊艳画坛,但老头很倔,对市场很警惕,作品从来不卖。在他去世后,数百件包括“修鞋时期”的作品都在家里堆着,拍卖行几次上门动员也没用。这一切,都由任微音的女儿任安慈说了算。
任安慈小姐已经入了美国籍,在那边是个很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也是一个有趣的美人儿。她隔三差五地回上海,在南浦大桥桥堍的轻纺市场淘零头布,这种色彩鲜艳、图案夸张的边角料就堆在马路上叫卖,每米五元十元,她将地摊货抱回去这里一刀,那里一刀,做成时装卖给老美,赚得满盆满钵。赚来的钱统统投入到一件伟大的事情中。这件事,就是在田子坊开一家微音画馆,将父亲留下的油画分批展览,不收门票,谁都可以来参观。
任安慈小姐在田子坊借了一间房子,二层楼,租金令人咋舌。长期展出的任微音作品有一百多幅,画家笔下的风景——那时的上海城区和郊外,如此宁静、美丽、丰赡。画馆开幕的那段时间里,中外媒体都作了报道,电视台《往事》栏目也做了一个专题。
画馆开到现在已经四年了,超过当时为时半年的设想。为了画馆的运作,任安慈每年要在上海与纽约之间来回跑十多次,画馆门口的任微音塑像被人敲坏了,房子漏雨了,电线短路了,工作人员一个电话过去,睡梦中的她就要起来订机票。有一次一帮美国游客专程找来参观画馆,正巧隔壁铺面装修,工人大刀阔斧地敲墙头,一片灰尘昏天黑地不算,还震得画馆里的油画框纷纷掉下来。老美吓退了,嚎叫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艺术!”
酒会那天晚上任安慈穿了一件珠绣旗袍,见我在感冒,就倒了一杯五粮液要灌我。乔看见了马上提醒她:现在还没到喝白酒的时候!她可不管。乔是她的先生,一个纯老美,音响专家,性格开朗。“但是我经常飞回中国,将这么多的钱投在这里,他也会有情绪,但只要我喉嚨一响他就乖乖投降。嘿嘿,老娘自有降龙术。”任小姐得意地说。
当然,她也曾经多次跟我谈起过画馆的未来。“到目前为止,政府是没有给予任何支持的。如果在美国的话,会有企业家或者基金会来赞助的。上海美术馆第一次为父亲办画展时,我们捐出14幅作品了,但这批作品他们后来就没再提起过。”
我问她知不知道北京召开了文艺座谈会?任小姐呷了一口白酒说:“知道,我当然知道,总书记说了,艺术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其实我父亲早就做到了。那个时候他没钱买颜料,只好用很薄的油彩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硬纸板上,居然形成了一种风格。在那么一个物质条件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他的画仍然四季如春,阳光明媚,说明他的内心非常强大。他只做艺术的奴隶。现在的年轻人生活条件比我们好多了,当然他们也有种种不如意,但看了画后会对人生有深刻的思考,他们能够从父亲的画中获取乐观主义精神,这也是我父亲这批画的最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