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词的报人心境和女官视角
2014-10-23戴颖
戴颖
吕碧城(1883—1943)是晚清民初著名女词人,尤其是入民国后,从事报业工作并担任政府职务,她的词作又彰显其报人心境与女官视角,成为近代词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碧城原名贤锡,字遁天、明因,后改字圣因,别署兰清、信芳词侣、晓珠等,出身于安徽旌德望族,祖辈多掌文衡,其父吕凤岐历任国史馆协修、玉牒馆纂修、山西学政,著有《静然斋杂谈》等;其母严氏为来安严琴堂孝廉之女,著名女词人沈善宝之外孙女,为吕凤岐继室,生四女,其中惠如、美荪与碧城俱工诗词,人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碧城“自幼即有才藻名”(吕碧城著,李保民笺注《吕碧城年谱》),得其父同年樊增祥激赏,曾主笔《大公报》,创办北洋女子公学,词名大振,与严复、易顺鼎、朱祖谋、冒鹤亭、杨云史、叶恭绰、金鹤望、袁克文、张伯驹、费树蔚、潘伯鹰等名流皆有唱和,出现“绛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盛况,并于1914年加入南社。中年去国,周游世界,致力护生,词学臻于精熟,词学名家龙榆生目之为近三百年词家殿军,钱仲联在《南社词坛点将录》中赞其曰“近代女词人第一,不徒皖中之秀”,“杜陵广厦、白傅大裘之怀,时时流露”。
考碧城一生,历世事多艰,然极爱惜文字,自谓“凡有著作,宜及身而定,随时付梓,庶免身后湮没”(《晓珠词自跋》)。她的词在生前多次刊印,最早于1905年由英敛之在天津刊行《吕氏三姊妹集》,收其词15首。1918年南社友人王钝根校印《信芳集》,分诗、词两部分,收词50首。1925年聚珍仿宋版《信芳集》在上海刊行,分诗、词、文三部分。1929年。门人黄盛颐在北京刊印《信芳集》,增加了吕碧城1928年至1929年间在欧洲所作之词。同年,词友费树蔚编辑五卷本《吕碧城集》,上海中华书局刊印。1930年《信芳词》(附增刊)问世。1932年,《晓珠词》二卷本刊印,1937年《晓珠词》卷三手写本、《晓珠词》四卷本问世。后复作集为《雪绘词》,与其他著述合为《梦雨天华室丛书》。在身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作为一代名媛才女,碧城词未能得到足够的关注,直至20世纪末,方有研究著述陆续出现,如茅于美的《现代女词人吕碧城》、刘纳的《吕碧城评传·作品选》、李保民的《吕碧城词笺注》、邓红梅的《女性词史》、刘梦芙的《吕碧城词综论》等,方使她的作品重新为人所知。
吕碧城对词坛的贡献主要在于对词境的开拓。词体发展至晚清,传统范围内中可供表现的领域几乎已被发掘殆尽,创作技巧亦臻于纯熟,作为新旧交替时代的词人,面对这样的创作困境,吕碧城选择了熔新材料于旧体裁。她生活于中国社会剧烈转型时期,历经晚清新政、民国成立、五四运动、大革命失败、十年内战和抗日战争,且长期处于政治漩涡中心,对新旧交替有直观的感触,且数次游历欧美,对海外风貌与社会生活的感受极为深刻,这样的人生经历,前代才女固不曾有,同时代的女性词人亦极少有,这使得她的词作,无论内容、角度还是思想情感,都独树一帜。
一、 女报人的海外新词
吕碧城于1904年担任《大公报》编辑,后任主笔,约于1908年离职,1918年赴美留学期间,又兼为上海《时报》特约记者,直至1922年归国,半生光阴都和报业有着紧密的联系。她的词作中便出现了社会新闻内容,词序亦往往呈现新闻稿格式,对内容作简要概述。这一现象在她的海外新词中尤为多见。前人写新材料,往往好把新词汇直接用进词中,碧城则尽可能用中国古典文学中原有的词语、典故、意象等来表现,这时候若无词序辅助,则读者往往全然不知词中所写。如《玲珑玉》(并序):
阿尔伯士雪山,游者多乘雪橇,飞越高山,其疾如风,雅戏也。
谁斗寒姿?正青素、乍试轻盈。飞云溜屧,朔风回舞流霙。羞拟凌波步弱,任长空奔电,恣汝纵横。峥嵘,诧遥峰、时自送迎。望极山河幂缟,警梅魂初返,鹤梦频惊。悄碾银沙,只飞琼、惯履坚冰。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怅归晚,又谯楼、红灿冻檠。
又如《破阵乐》(并序):
欧洲雪山以阿尔伯士为最高,白琅克次之,其分脉为冰山,余则苍翠如常,但极险峻,游者必乘飞车,悬于电线,掠空而行。东亚女子倚声为山灵寿者,予殆为第一人乎?
混沌乍起,风雷暗坼,横插天柱。 骇翠排空窥碧海,直与狂澜争怒。光闪阴阳,云为潮汐,自成朝暮。认游踪、只许飞车到,便红丝远系,飙轮难驻。一角孤分,花明玉井,冰莲初吐。延伫。 拂藓镌岩,调宫按羽,问华夏,衡今古。 十万年来空谷里,可有粉妆题赋?写蛮笺,传心契,惟吾与汝。省识浮生弹指,此日青峰,前番白雪,他时黄土。且证世外因缘,山灵感遇。
两词皆写作者于外域滑雪题咏叹调,诚如词中发问,东亚女子攀登雪山题咏者,吕碧城已是第一人,更勿论亲身滑雪。然观词之特色,在于不直接用“滑雪”字样,而是以“飞云溜屧”、“长空奔电”、“悄碾银沙”来形容,用青女、素娥、飞琼等仙女来比喻,既无新词汇生套旧格律之嫌,又形象生动。如《破阵乐》写雪山缆车,用中国神话中的“飞车”来代替,“认游踪、只许飞车到,便红丝远系,飙轮难驻”。同时,词人又以“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的传统文人兼济天下情怀,为西方人的滑雪行为赋予了浓厚的中国色彩。
保持词体传统格调的写法,很容易造成词意的晦涩,这时词序就显得格外重要。《玲珑玉》一词所描写的滑雪行为,在当时的中国只有一些边疆山区才有,并不被大众所熟知,故必须要有“乘雪橇,飞越高山”的解释,而“阿尔伯士雪山”又点名了滑雪的地点是在瑞士。《破阵子》中词序则更像一篇短小的海外风光散文,对欧洲雪山风貌作了简明扼要的概括,并介绍了“缆车”这一新鲜事物以及自己的游历情形,犹如通讯稿,显出作者报人的“本色行当”。
又如写好莱坞明星之死的《金缕曲》(并序),则更能体现她作为女报人的本色与词心:
伦敦快报称银幕明星范伦铁诺R.Valentino之死,世界亿万妇女赠以涕泪及香花,而无黄金之赙,迄今借厝他茔,不克迁葬。其理事人发乞助之函千封于范氏富友,答者仅六函,予为莞而。曩予舟渡大西洋,曾梦范氏乞诔(事见《鸿雪因缘》),今赋此阙寄慨,兼偿夙诺焉。
孰肯黄金市?叹荒邱、尘封峻骨,一棺犹寄。知否恩如花梢露,花谢露痕晞矣。况幻影、游龙清戏。人海茫茫银波外,问欢场、若个矜风义?原惯态,是非异。征轺曾访鸣珂里。黯余春,小桃零落,绮窗深闭。旧梦凄迷无寻处,消息翠禽重递。算吟债、今番堪抵。记取仙槎西来夜,荐灵风、倦枕惊涛里。残酒醒,绛灯灺。
范伦铁诺的遭际固然令人感慨,然而这种娱乐新闻极少能入诗家词人之眼,而吕碧城作为一个报人,非常敏锐地把握住这则新闻的价值,并以女性的同情,结合自身遭际的凄凉,抒写出一种隐幽的怜悯与情怀。词中以“游龙”、“欢场”、“鸣珂”喻范伦铁诺的电影生涯,使这位外国影星化身成中国的美男子,并用“吟债”、“灵风”等词汇,为他的逝世蒙上了中国式的悲剧色彩。
二、 “女官”书写的词史
吕碧城多年的海外生活,看似潇洒浪漫,实则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归隐”心态。历来归隐是男子的专利,古代的诰命夫人并不能直接在外廷为官,而那些极少数真正为官的女性,如上官婉儿、梁红玉等,均无归隐之作;再则,同时期的新女性参与社会变革的方式,大多也和吕碧城不一样。
她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吕凤岐任山西学政,掌一方教育,和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深秀交情甚笃,主张变法维新,并对她加以主动的影响,使得她自幼对家国大事有天生的敏锐直觉和使命感。青年时代,她拒绝了秋瑾的革命要求,而是加入到新政,在袁世凯、傅增湘等人的帮助下,创办中国第一所公立女学——北洋女子公学,并任校长和教习,又协助创办了天津河东女学堂。民国成立后,北洋女子公学停办,吕碧城离职,旋即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秘书。吕碧城既支持民国的成立,又因办女学一事,对袁很有好感,曾写过《民国建元喜赋一律和寒昀由青岛见寄原韵》一诗,期盼着袁世凯能对中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然而民国初年的混乱局面和种种社会力量的干预,使她无法发挥才干,失去了推动社会改革的能力和信心,只能选择退隐,但她的女官使命感让她仍时时心系祖国好亲友。另一方面,欧美各国同样经历着剧烈的社会动荡,她在国外饱经战乱之苦,为护生所作的努力几乎全部付诸东流,最终归国无门,客死于香港。
落实到词创作,碧城少年时学诗于孙师郑,后从樊增祥、易顺鼎、叶恭绰等词坛名宿习词,身历晚清尊词体的时代,而她以词为史的主张,正与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契合,构成以女官的视角作词,而兼备雄浑和凄艳的特点。如:
重展残笺,背人颠倒吟思遍。殷红点点灿秋棠,总是啼痕染。才喜芳菲时渐,悄搴帘,且舒愁眼。含情待见,五色春曦,组成光线。不道春来,楼空人杳愁归燕。阿谁勾引玉清逃,草露湔裙满。底说高句丽远,听鹃语,替传哀愁。小桃无主,嫁与东风,已因风散。(《烛影摇红》)
百二莽秦关,丽堞回旋。夕阳红处尽堪怜。素手先鞭何处著?如此山川。花月自娟娟,帘底灯边。春痕如梦梦如烟。往返人天何所住?如此华年。(《浪淘沙》)
前词作于1913年春,以怀旧伤春之情,影写1911年日俄煽动外蒙古独立之事。当时碧城挂职总统府秘书,接触政要事务,有更直接、深刻的感触,故其家国之愁也要比一般人曲折深婉得多。词中用典密丽,又用新鲜意象,以“秋棠”喻国土,以“五色春曦”指代五色旗,巧妙地表现出词人在辛亥之前的满腔期待,逐渐转化成对新政府的失望,展现出一个深明大义又无可奈何的女子形象。
后一首词假游历北京长城之经历,寄慨于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之事。词章起笔雄浑,词人从一个身处政治漩涡中心的女性角度,来写古都气象,慨叹古代的雄关要塞,在眼前已经无力抵御外侮和内贼,“素手先鞭何处著,如此江山”,是何等悲凉?试想,碧城年少即参与中国教育的改革,创办北洋女子公学并任校长,和袁世凯等人的赏识帮助是分不开的,然而时过境迁,使她感到所托非人,报国无门,“莫须有”的责难,连贯起古今仁人志士绵历情思。于是词的下阕转入幽婉,词人自伤凄凉身世,虚笔荡开,丈夫襟抱与闺阁情思,水乳交融,以至樊增祥评曰“此词居然北宋”。
碧城成名于晚清,然而相较于清季四大家等前辈词人浓厚的遗老遗少情绪,她的思想显然更进一步,虽然不像秋瑾那样参与流血革命,但同样是民主制度的坚定拥护者。如著名的《百字令·排云殿清慈禧太后画像》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辇衣耀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为问此地湖山,朱庭启处,犹是尘寰否?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
这是她辞去总统府秘书一职后,游颐和园所作,词中从修园林而废国防出发,批判慈禧太后的种种祸国殃民之举。词人赋笔铺陈,大量化用经史与前人诗句,于密丽之中寓“禾黍”之思。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首词中,碧城嘲讽慈禧太后死后应“羞逢”吕后、武则天,然而“汉雉唐鹉”本身也不是什么褒扬之词,这种态度和她的成名作《满江红·感怀》的立场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清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如长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该词激烈地申诉女权,从“豪放”程度来看,直可与秋瑾的“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鹧鸪天》)相比,然而对比吕碧城前后的作品,可以很容易地发现,这样直白浅见的豪放词是极少见的,而摘自严复日记的吕碧城婚姻观,也几乎和女权完全相悖,她不仅不赞成自由恋爱,还认为包办婚姻十分合理,终其一生的言行,也极为洁身自好,以至于到了被小人恶意揣测的程度。可见这些身处社会变革时期的女性词人,往往会为了争取说话的权利,而发违心的激进言论,但自幼所受的传统教育,使她们无法真正从旧道德中脱离出来,因而常常出现早期词作思想与全集风貌不合、文字论调与本人实际思想脱节的现象。
清代女才子沈彩曾道破类此现象:“身既为绮罗香泽之人,乃欲脱绮罗香泽之习,是其辞皆不根乎性情。不根乎性情,又安能以作诗哉?”(沈彩《与汪映辉夫人论诗书》)吕碧城亦反对为文造情,她在《女界近况杂谈》中说:“予以为书写性情本应各如其分,惟须推陈出新,不袭窠臼,尤贵格律隽雅,性情真切即为佳作……若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出于男子,且病矫揉,讵转于闺人,为得体乎?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故其词作内容不论庙堂苍生,还是闺阁生活,尽管思想上或有矛盾,却都有真情实感可循。如其《望江南》词云:“瀛洲好。应悔问迷津。蟾影盈亏知汗历,桃源清浅误秦人。去住两含颦。”这便是典型的庙堂与闺阁相结合的词,此词作于1929年,是她第二次出游欧美时期(1926—1933)。她第一次出国主要是为了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艺术和文学,完成青年时代的深造心愿,而接下来的两次,则是出于对国内环境的极度失望。在她出游期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中国在表面上有了统一政权,有了向上的发展趋势,当权者亦屡次邀请这位前政府女官出山。前文所述,她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然而经历了洪宪帝制的闹剧,她已经看透官场黑暗,认为这些当权者只是想把她当做花瓶点缀,并不会真正让她发挥才干,故一一推辞。同时,十年内战也拉开了序幕,碧城有悲悯之心,无护生之力,只能选择逃避。因此,这里的“桃源”、“秦人”,并不能简单地视为一种修辞手法,“去住两含颦”之愁,也不仅仅是出游与乡情之间的矛盾,更包含了归隐与致仕的两难处境。
而在《千秋岁·坠粉欺潮》中,她写“霓裳舞才一二转,金瓯地已三千缺”,以欢场反衬政局也是诗词惯用手法,此时的中国,经历了东北沦陷和第一次沪战,日本人扶持满洲国成立,作为一个拥有根深蒂固的正统思想的人,她必然会发出歌舞误国的感叹。然而讽刺的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西式交际舞是现代化的象征,表明了舞者思想开放、身体健康,她正是凭借着华贵的舞衣和精湛的舞技,与西方人有礼有节地进行社交,使西方人折服于她的“大国风范”,为祖国赢得了尊重,这种矛盾的状态和情感,非设身处地不能拥有。
在词学史上,吕碧城身处变革时代,始终徘徊于正统和现代之间,然其从女报人和女官的特殊视角出发,以词记叙历史,书写情怀,熔新材料入旧体格,赢得“近代女词人第一”的殊荣,是值得关注与思考的。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