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他者”的经典
2014-10-22姚源源
姚源源
摘 要:话语作为一种社会活动的表征,具有多重意义和开放性。不同时期的话语反应着其背后的文化、政治、权力等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本文试图从古代和近现代以来对《诗经》阐释的三大转向出发,揭示其中巨大的话语断层,并由此探讨中国古典话语在现代是怎样一步步被边缘化,并最终成为“他者”的原因以及当下《诗经》研究的出路。
关键词:他者;话语分析;《诗经》;三大转向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9-0219-03
随着西方近代社会科学对其传统学科的反思,批评话语分析这一学科逐渐兴起。“话语”不再是简单的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而被赋予了新的内涵,话语作为一种社会活动,不仅可以体现其背后的文化意识和社会群体意识,同时可以在不同的层面构建社会关系、知识框架,以及“自我”和“他者”。《诗经》作为中国的古代经典之一,不同时期的对其阐释的话语背后更是具有丰富的文化和社会内涵。本文试图从诗经研究史上所经历的“以诗为经”、“以诗为史”、“以诗为文”的三大转向出发,揭示其中的话语断层,并由此探讨中国古典话语在现代是怎样被边缘化并最终成为“他者”的原因以及当下《诗经》研究的出路。
一、中国古代经典话语的阐释——“以诗为经”的话语阐释
《诗经》原名为《诗》,最迟产生于东周初期“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时代,因孔子“圣裁”以及历代以来的阐释注解,一直被封为中国古代经典之一。汉笺唐疏,宋明义理,清代考据,其中不乏训解和义理阐述,但无一不围绕着“经”这一核心思想出发。从两周到清代,《诗经》本身也经历了从文到经的阐释转向,最终确立了其作为经典话语的地位,而同时对《诗经》的阐释也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意义传承,成为中国古代经典话语的一部分。本文以《诗经》中《四牡》的注释来展现中国古代“以诗为经”的时代所产生的经典话语的意义传承和独特的阐释方式。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四牡騑騑,啴啴骆马。岂不怀归?
《毛诗序》注曰:“《四牡》,劳使臣之来也。有功而见知则说矣……騑騑,行不止之貌,周道,岐周之道也。”宋朱熹在其《诗集传》中解曰:“周道,大路也”。可见朱熹已经把周道从毛亨所注岐周王室之道扩展为大道的象征,而苏辙解曰:“王室无不坚固者,是以不获归而伤悲也。”元朱公迁在其《诗经疏义》中引用朱熹之解注曰:“周道,大路也。”至清代方玉润亦解周道为“大路也”,并对此诗解曰:“以上章君之待臣以礼,故此章臣之是君以忠,上下交感,乃成泰运。然勤劳王事,固壬辰所当忠,而不遑将母,又人子所宜孝。故不敢以将母之情而来告,然后忠孝可以两全。此圣王之所以深嘉其情而乐予焉……”至此周道之上所行不仅为周之政令哀思,亦为忠孝节义,周道本身也逐渐由“岐周之道”拓展为“大路”的代名词。
福柯认为“语言不仅仅隐藏着文化,而且还构成文化本身。”从郑玄,毛亨,朱熹,苏辙,朱公迁,到方玉润,种种注释、疏义、正解,中国经典话语的意义在各个作者对《诗经》进行阐释的同时而得以流传。“以诗为经”的传统并未把《诗》作为僵化的歌谣,而是提供了一个广泛的话语解读空间,而正是“以诗为经”的阐释体系使得《诗经》经历千年而得以流传。
不同时代的学术文化都是在其背后的时代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和科技等各种综合因素的影响下所构建和发展起来的。在先秦时代,《诗经》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诗歌总集,而是多种社会功能为一体的可以保罗万象的百科全书。《诗经》不仅具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和权威,而且还具有其实用的社会功能。自西周初年到东周前期,是《诗经》产生和集成的时期,自春秋到战国,是《诗经》广泛流传的时期。汉代是《诗经》研究的鼎盛时期之一,在西汉前期,传授《诗经》的不同学术流派已经形成。东汉后期,《毛诗》的日渐兴盛三家诗日益衰微。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文学自觉意识的苏醒,在进行自主创作的同时,学者也开始了对《诗经》的文学性批评。到了宋代,《诗经》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欧阳修,苏辙等人对诗经进行了新的阐释和理解。南宋朱熹《诗集传》确立了《诗经》的经学地位。《诗集传》更是成为几百年中官方指定的通行版本。到了清代,提倡复兴汉学,要求以复兴为解放,打破宋明理学的桎梏。从西汉到清末的传统诗经学,构成了传统经学,它是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的反应,也是中国古代经典话语的基础。
话语模式概括了特定历史时期内某种话语的整体特征,它既是一种言说方式, 又是一种生存方式,即言说者采用一定的言语方式观照世界和表达自我。巴赫金认为,语言是对世界的多种话语具体而实在的杂合。正是通过这些不同的、个别的多样性的声音,《诗经》的阐释才赋予了其本身巨大的话语空间和跨越时代,能够达到古今汇通的对话效果。老子曾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所谓“知”的状态并不是存在于被解释,被固定和对象化的语言文字之中,而是存在我们所用来表述的语言之外,以一种流动性的状态存在。诚然,在这样一代代人的阐释中《诗经》作为经的地位得以确立,注、疏、笺、集解、正义等体例的训诂产生,而我们若是想“看到他走过的路”,就不能忽视《诗经》作为经典话语其中巨大的阐释空间和不竭的思想源泉。
二、五四时期《诗经》研究——“以诗为史”和“以诗为文”的话语转向
晚清时期,日益汹涌的西潮的兴起,中国传统学术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而在中国历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五四运动就在此时席卷而来,《诗经》研究在此时发生了新的转向。五四运动展开了对中国古典诗经经学研究的批评,一方面打开了诗经新学科研究的大门,另一方面对中国经典话语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西方求证科学体系的引入,使得学者们从各种新的角度和体系展开诗经的研究。五四时代《诗经》被从神坛上拉了下来,人人可以以自由思想批评之,解读之,为了实现“自由平等”,《诗经》原本具有的经学作用被“民主”“科学”“封建”“传统”等词被拒之门外。而在五四高潮有所减缓之时,某些学者也意识到当初对旧文化批评之中存在的片面性,胡适提倡“整理国故”,同样是在西方理论体系的指导下,用科学的方法对古代民族文化典籍进行“辨伪,整理,检讨”试图还古籍以本来面目。可这种训诂思潮并未恢复《诗经》的经典话语地位,而是在西方科学理论体系下对《诗经》进行的新的训诂研究,至此《诗经》研究也实现了以诗为经到以诗为史的转向,《诗经》被打下彻底拉下神坛。在胡适之后,顾颉刚先生对《诗经》的训诂研究更是使得“以诗为史”的研究转向发展到了极致。endprint
同时由于对《诗经》“还原本真”的重新定位以及对在科学系统化思想的指导下对文学史的重新阐释,《诗经》在变为古史的研究资料的同时也在进行“以诗为文”的研究转向。“古老的诗歌总集”的定位使《诗经》研究回到了文学阵地。五四时期的学者对《诗经》的历史定位也使得他们认为古人之所以未能领悟“诗”的本义的原因是,未从文学的角度上来研究《诗经》。傅斯年先生便是完成以诗为文的研究转向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后闻一多、鲁迅、顾颉刚等人也陆续开始研究《诗经》的文学性。傅斯年先生更是明确在此文中提出“诗是文学”的观点。闻一多先生对《诗经》的研究不仅强调要让其回归“诗学”本位,更是将语言训诂、文化阐释与艺术审美鉴赏融合为一体。
在五四时期所产生的《诗经》研究的两大转向中我们不难看出,西方“民主”、“科学”等思潮的引入,逐渐构成了五四的知识和话语体系。在这种体系中,中国经典话语在这个词语认识对象的观照下,不再是传统、明镜、一种多元的叙述,而是围绕这个对象的一个封闭认识体。这个认识体意味着中国传统留下来的文化、典籍、生活方式都具有了一个观察视角,一种分析方法和历史感受。
在西方的话语体系中《诗经》作为传统经学的阐释话语几近失声,而与此同时的“以诗为史”和“以诗为文”的研究话语其实是套用西方各种文艺理论和艺术流派之下的话语阐释。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传统《诗经》作为“经”学研究的种种弊端和僵化之处,但中国经典话语独特的阐释模式和经学研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它的产生和发展是由其独特的文化生态环境所决定的。在五四思潮所带来的各种西方话语的冲击下,中国经典话语和其阐释逐渐被边缘化,并逐渐被塑造为“封建的、腐朽的”他者形象。面对五四以来的新传统和新的研究转向,我们更应该思索在种种转向和话语断层中隐藏的学统断裂,中国经典话语的生存走向问题。
三、中国经典话语的“他者”化
近代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和教育的广泛普及,《诗经》在新的时代也产生了种种新的表征形式,互联网的发展促使网络版的百科全书不断涌现,它们远比传统的百科全书更加方便新颖。以百度百科为例,其对诗经的定义为:《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多年的诗歌。其类别属于诗歌集,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对匪风一诗的分析注解更是能明显体现其文学性话语:匪风,出自《诗经·桧风》,家住西方而远游东土、久滞不归的诗人的思乡诗。
中国经典话语在现代科技和网络世界中普遍被定性为文学作品,对其的分析更是处处体现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文学痕迹,《诗经》作为经的意义已然失落,“周道”也只是他乡游子思乡所望的一条大道而已。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经”原本的社会功能和史料功能彻底失落,中国经典话语在西方所建立的科学体系和知识体系中一步步被塑造成为边缘化的“他者”,身为中华文化的继承者,却再也不能读懂“经”的意义、还原“经”的场景,只能和百度百科中所注释的那样,《诗经》随着历史的车轮碾过,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大道,后人嗅着飞扬的尘土,无法再现《诗经》留给后人的巨大的阐释空间和人文内涵。如何才能恢复中国传统经典话语在当下的可理解性,如何在各个学科进行文化转向的时候重塑《诗经》的经典地位,我们就不得不思考该用怎样的话语和研究方式来解读《诗经》,真正让人感受到《诗经》中的话语空间,和其阐释史中流动的意义传承。
四、结语
回首历史,不难发现五四时期的话语转向给《诗经》研究带来的巨大的话语断层,而《诗经》和中国经典话语的逐步边缘化地位也无不来源于五四对《诗经》的文学性定位,在此后西方话语体系构建的空间里,《诗经》更是被冠以“科学的”、“民主的”、“系统的”和“多样性”的西方话语概念所阐释,直至信息网络时代,普通读者群中《诗经》的经典话语阐释彻底失落。孔子曾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各学科迅速发展的当下我们应该认识到,如果能打破学术壁垒,改变不同学科现有的框架和学术体系,广泛地整合不同学科的资源和研究方法,吸取不同学科研究的优秀思想,(吴宗杰,侯松)打开传统“以诗为经”“以诗为史”“以诗为文”的研究思路,不被话语所构建的体系所局限,真正实现不同学科多声部地共鸣,无疑可以为以后的《诗经》研究注入活力,拓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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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