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 《巨型收音机》 技术异化解析
2014-10-22梁意意白陈英
梁意意 白陈英
摘 要: 文章分析了约翰·契弗短篇小说《巨型收音机》中的技术异化,揭示了人为自身创造物——收音机所限制和奴役的异化本质,探讨了作者对处于丰裕社会技术异化进程中人们生存困境的深切忧虑,以期更深刻地领略作品的创作思想和艺术价值。
关键词: 约翰·契弗 《巨型收音机》 技术异化
约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1982年)是美国当代社会风尚小说家,尤以短篇小说创作见长, 荣获过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等,在美国当代小说界大放异彩。短篇小说《巨型收音机》是其最出色、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小说中女主人公艾琳因为偶然通过新买的收音机窃听到邻居们日常生活隐私而沉溺其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她一边探听邻居们的隐私,为他们表面上体面正派实际丑陋龌龊的生活感到震惊,一边为自家的和谐幸福而担忧,并对自己的生活是否会被邻居窥探而变得疯狂且不可理喻。契弗借助这台神奇的收音机刻画了现代科技社会中人的病态心理,展现了现代技术给人们带来的精神空虚、恐惧与无助。
一
小说中的巨型收音机具有神奇的魔力。它对接收杂音有一种不应有的灵敏度,它播出的不是音乐,而是公寓大楼内左邻右舍说话的声音和一切私生活内幕:将朋友财产据为己有的丑恶行径,为经济困窘而产生的争吵,女主人与勤杂工的私通,夫妻间性生活不协调,等等。作者称其为“enormous radio”显然不仅是指其强大的收听功能,“enormous”除了表示“巨大的、庞大的”之外还含有“极恶的、凶暴的”之义。收音机其貌不扬,那丑陋的胶木匣子与艾琳家客厅里其他事物极不协调。当艾琳打开收音机时,调度盘马上闪过一道恶狠狠的绿光,接着乐曲声大得震耳欲聋,把桌子上的一个小瓷器摆设震到地上砰地碎了。这是否预示着收音机的到来可能会给主人带来某种厄运?收音机发出的轰隆声使艾琳感到很不舒服,而接下来它收听邻居们隐私的魔力更是将吉姆和艾琳·韦斯科特夫妇那看上去和谐、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收音机是科技的代表,小说所处的20世纪50年代正是美国科技蓬勃发展的黄金岁月,被称为“原子时代”、“科技时代”或“后工业时代”。二战后,传统欧洲强国经济崩溃,美国经济则开始高速持续增长,美国迅速成為资本主义阵营的头号强国。经济实力的迅速增强带动了科技的进步。任何人都无法否认技术对人类社会的贡献,技术的发展大大提高了生产力,不断创造新的产品,比如火车、飞机、汽车、电脑,等等,为人们的生活提供极大便利,推动社会发展。50年代,美国人生活水平已大幅度提高,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汽车等高档商品纷纷进入普通家庭。机器取代了人力,人们有了更多休闲时间。小说中吉姆买回巨型收音机正是为了取悦妻子,让其享受休闲娱乐时光。然而,收音机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强制力量,它使艾琳从此沉迷于窃听他人隐私而卷入一场自身无法控制的疯狂漩涡中。人类发明技术本来是要为其自身服务的,但是人类对技术的使用往往很难完全按照技术发明者的本意来进行。一方面,人类在应用技术的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会出现技术的误用。另一方面,人类在应用技术过程中涉及自身利益时往往会置他人利益于不顾。对此,马克思曾精辟地指出,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人类愈有能力控制自然便愈益成为技术或别人的奴隶[1]。由于人对技术的不合理运用,人逐渐沦为技术的奴隶,而技术则成为控制人的主宰,这就是异化。
二
“异化”一词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在拉丁文里,它包含三种含义:一是在法学领域,意为转让,指权利和财产的让渡;二是在社会学领域,意为个体同他人、国家和上帝相分离或疏远;三是在医药和心理学领域,则指精神错乱和精神病[2]。“异化”具有多义性和不明确性,一般指主体在发展过程中由于自身的活动而产生出自己的对立面——客体,成为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反过来限制自身。19世纪德国的黑格尔(Georg Hegel,1770—1831年)首次把“异化”引入哲学范畴,并明确地提出人的异化,用以指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对立。在异化中,“人丧失能动性,人的个性不能全面发展,只能片面甚至畸形发展,人的生产及其产品反过来统治人” [3]47。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继而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阐述了“异化劳动”,指出其根源为私有制。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年)则从哲学和精神分析角度揭示了现代人的深层心理机制和性格解构的异化性质。除此之外,异化也一直是文学领域的重要课题。从古希腊神话和悲剧中人与异己力量的对立,从《圣经》中亚当夏娃的偷吃禁果、堕入凡尘,到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文学对宗教压迫的反抗,到资本主义时期对人为物所操控的反思,异化的文学命题一以贯之且不断呈现新的形态[4]。《巨型收音机》中收音机是科技的代表,它本是人的创造物,但它在一定条件下成为独立于人的异己力量,反过来压制、奴役、控制了人,使人的意识和活动从属于它。于是技术发展成为人的异己力量,反过来给人带来危害,这便是技术异化。技术异化的核心在于技术本来由人类主体产生,其最终目的是保障人类的主体地位,促进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但最后却妨碍人类的主体地位,并阻碍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技术异化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技术对物质文明的破坏,主要表现为环境污染、生态失衡、能源危机,等等,造成人类物质生产条件和生活环境的恶化,生活质量明显下降,严重阻碍物质文明的进一步发展;二是对精神文明产生危害,主要表现为某些消极道德倾向或者道德沦丧。《巨型收音机》中的技术异化则属于第二种情况。
吉姆和艾琳本来过着殷实、舒适、优雅的中产阶级生活:艾琳性情怡人,吉姆自我感觉良好。他们结婚九年,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等均已达到大学校友统计数据中的平均水平。他们与朋友和邻居们唯一的不同点就是他们都偏爱严肃音乐,参加过很多音乐会,并且经常花大量时间收听音乐。家里的老收音机总出毛病,已经修不好了,于是吉姆预定了一台新的收音机,希望给艾琳一个惊喜。然而,当艾琳发现新收音机的窃听功能后,并沉迷于此,无法自拔。她无意中成了他人隐私的偷窥者,听到了有关贫穷、疾病、失业、男女私通、家庭暴力等阴暗、肮脏的事。当她在电梯里碰到几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时,她盯着那一张张漂亮的脸庞看过去,努力想把她们与自己所收听到的家庭一一对应起来,她想知道:她们中有谁曾经去过冰岛?谁家正在为银行透支而争吵?谁的丈夫即将失业……她开始怀疑朋友和邻居们的诚实与正直。与别人交往时,她一心琢磨着他们会有什么秘密。她明知这种行为不那么光明磊落,与趴在人家窗口偷看没什么两样,却无法抵抗诱惑。她既痛苦,又幸灾乐祸,同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焦虑和缺乏信心。她反复向吉姆确认他们自己的生活与这些人是不同的,他们是幸福而体面的。这些略带神经质的举动引起了吉姆的反感。他毫不留情地数落艾琳的过错。收音机没能使两人共同的高雅情趣得到发展,没能增进彼此间的感情,反而暴露出他们生活中曾隐藏得很好的秘密,引起激烈争吵,导致两人感情破灭。
科学和技术本是中性的,并无善恶之分。当技术被当做一种改变世界的力量看的时候,它既可能为善, 又可能为恶;既可能促进人类的存在和发展, 又可能阻碍人类的存在和发展。因此,技術的异化在于人对技术的使用是否得当。不管这台“惹是生非”的收音机有如何强大的魔力,它自始至终都只是客观存在,而不是主观卷入。问题的真正根源在于中产阶级温文尔雅的面纱之下藏匿的精神空虚。而揭去这层面纱的,并不是神奇的收音机,恰恰是艾琳自己。表面上看,艾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的不光彩之处。实际上,她正试图用他人生活中的不幸、阴暗隐藏自己生活的缺憾并为自己不光彩的过去辩护,从窥视他人生活的肮脏中获得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某个傍晚,在出去赴宴途中,她向一个救世军乐队捐赠一张钞票后脸上流露出一种为吉姆所不熟悉的洋洋自得的忧郁表情,并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台词:“蜡烛虽小,却照射四周;在这喧闹的世界,好事亦如此。”她一方面被白天所听到的阴暗生活困扰,另一方面为自己的善举而沾沾自喜。她感到自己比别人高尚,颇有“世人皆浊我独清”之感。这正是她内心虚弱而又企图掩饰以获取平衡的真实写照。
除了给主人公带来消极道德影响,技术异化还影响了主人公与他人的关系,造成了人际关系恶化。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哈贝马斯提出“交往异化论”,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技术统治论”意识对人的压抑已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技术对日常生活领域的侵蚀,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往[5]。每当丈夫和孩子离开后,艾琳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贪婪地收听别人的家事,无法自拔。朋友聚会时,她粗鲁地打断别人,并紧盯着人看。如果孩子们这样做,那么她肯定会惩罚他们的,此时的艾琳和之前快乐单纯、体面优雅的艾琳完全判若两人。她的种种失礼行为和无端的忧郁使自己的生活日渐脱离正轨。收音机也成为吉姆和艾琳夫妻关系恶化的导火索。一向温情体贴的吉姆再也忍受不了艾琳的矫情与神经质,他历数艾琳私吞母亲遗产置亲妹妹于不顾、甚至随意堕胎等过错,并道出他们经济拮据的实情和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忧虑,这使艾琳精神彻底崩溃。
小说结尾,巨型收音机恢复了正常,用文雅而无动于衷的语气播报着新闻:“东京清晨发生火车事故,死亡二十九人。布法罗附近收容盲童的天主教医院发生火灾,已为修女扑灭。现在的气温是华氏47度。湿度为89度。”[6]35收音机已然恢复了正常,然而吉姆和艾琳夫妇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和谐与幸福了。而且,这两则灾难新闻是否预示着在技术异化进程中迷失了方向的现代人,已经无家可归?爱听收音机的艾琳和吉姆丝毫不懂收音机的构造,对他们周围的其他设备也一窍不通,这是否在警告人们对科技的盲目追崇终将引人入歧途?
三
契弗短篇小说创作高峰开始于二战后,《巨型收音机》出版于1953年。当时,美国社会正发生着深刻变化。表面上看战争已结束,经济恢复发展,科技进步,人们可以好好享受这胜利果实了。可实际上战争的创伤深深地影响人们的婚姻、家庭及道德标准,造成了价值观的极度混乱,整个国家陷入剑拔弩张、惊恐失措的氛围中。人们紧张、沮丧、忧虑、消沉、失望、堕落,对社会生活充满幻灭感。同时随着战后消费热潮的兴起、郊区的繁荣和日益膨胀的购物欲望,人们更加茫然而不知所措。这些问题在稍后的60年代终得以大爆发。契弗本人出身清教家庭。他反对科学技术,认为科学只会发明摧毁城市的武器,却丝毫不能懂得人类的喜怒哀乐。他还反对一切现代文明,认为人们迷恋物质生活,终有一日,机器毁灭,靠其生存的人类也将随之灭亡[7]。他通过神奇的巨型收音机无情地揭露了中产阶级体面生活中的邪恶不堪、道德沦丧,表达了对处于丰裕社会技术异化进程中人们生存困境的深深隐忧,值得当代人们深思。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2: 4.
[2]陆梅林,程代熙.异化问题(下册) [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328.
[3]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47.
[4]蒋承勇.自由异化文学——论异化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历史嬗变[J].外国文学研究,1994(2):36-42.
[5] Feenberg, Andrew. Alternative Modernity: The Technical turn in Philosophy and Social Theor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79-86.
[6]约翰·契弗.绿阴山强盗——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M].张柏然编.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1: 35.
[7]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美国短篇小说选读(下)[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236.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4年浙江省大学生科技创新活动计划暨新苗人才计划项目(2014R412024)和2013年浙江农林大学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20131000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