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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老师们

2014-10-20赵丽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华东师大徐先生中文系

赵丽宏

大学毕业,一晃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可是我大学时代的生活,仿佛就在眼前。母校的容颜,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改变。母校的容颜,不仅是校园、教室、图书馆和宿舍楼,与此有关的更深刻的记忆,是老师们的形象——他们的微笑,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声音……

我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我们在1977年参加高考,所以被人们称为“七七级”。我考取的大学是华东师范大学,而我们就读的中文系,是华东师大引以为骄傲的系,因为,中文系有很多德高望重的教授,有很多有趣的老师。

师大中文系的几位名教授,是学生们最感兴趣的人物。

曾经当过中文系主任的许杰教授是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名作家。有时候,能看到他的一头白发在中文系办公室里晃动。但那时他不上大课,只带研究生,所以我们也少机会听他的课。不过,远远地看着他那一头白发和温和的表情,大家都会肃然起敬。倒是大学毕业后,在作家协会的很多聚会中,和许先生有了较多的接触。

施蛰存教授在我的心里有几分神秘感。我读过他年轻时代写的那些小说,他也许是中国最早的现代派小说家,今天读他的小说,还觉得新鲜。因为当年被鲁迅批评过,施先生几乎大半生为此受累,真是冤枉了他。其实,他的文品和人品,都值得称道,他无愧大师的称号。在上大学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了解他,没有机会读他的书,只知道鲁迅先生骂他“洋场恶少”。这个难听的绰号,与为人平和、学识渊博的施先生实在无法相联系。我们在师大上学那几年,施先生还没有开始给学生上课,所以不常有机会见到施先生,但听说他生活得很艰苦,住在一间狭窄的亭子间里,平时看书写作是在一间极小的卫生间中,抽水马桶就是他的办公桌椅。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写成了后来在海内外引起轰动的《唐诗百话》。到晚年,施先生的道德文章终于被世人认识,他广博的学识和充满智慧的文字,他对文学和历史的独特看法,使他在学术界独树一帜,而他淡泊低调的处世态度,使他赢得了无数人的尊敬。施先生晚年笔耕不辍,将近一百岁,还常常在报上发表精美而有见地的文章,这也是文坛的奇迹。

许杰先生已经去世多年。施蛰存先生2003年以百岁高龄辞世。两位文坛前辈,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骄傲。

钱谷融先生是很受同学们欢迎的教授,大家尊敬他,不仅是他的学问,也是因为他那种虚怀若谷的态度。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提出“文学就是人学”,曾经遭到过粗暴激烈的批判,此时,人人都接受了他的观点,大家都觉得钱先生是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道出了文学的本质。钱先生当时主要精力也是指导研究生,只是偶尔给我们上几堂大课。钱先生谈现代文学总是深入浅出,讲得很生动。然而有趣的是,他有时会突然停止讲课,有点不好意思地摇头微笑着说:“这些话,我已经讲过好几遍,重复自己的话,很没有意思。”课堂里的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来回报他。大学毕业后,我和钱先生还时有交往,每次见面,他总是微笑着问:“丽宏,你最近在写什么啊?”他的亲切态度,使我感到温暖。前几年,我到《上海文学》杂志任社长,那年正逢杂志社五十周年社庆,我请钱先生为《上海文学》题字,他笑着说:“我的字写得很差,写得多更要露马脚。”我说:“您就写‘文学是人学这几个字吧。”钱先生用毛笔写了“文学是人学”五个大字,字体端庄有力,这幅字现在就挂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上大学时,徐中玉先生是我们的系主任,徐先生是资格很老的名教授、名作家,在没有和他接触前,大家对他有些敬畏。但是一经接触,就知道这是一位随和的老先生。作为系主任,他常常要在全系的师生大会上讲话,在我的印象中,他讲的都是很真诚的话,从不摆大学者的架子。最令我难忘的,是他对我们文学创作的鼓励和支持。他多次在全系大会上热情鼓励同学的课余文学创作,对我们几个在创作上有一点成绩的学生,他还常常点名表扬。中文系当时那种日益高涨的创作热之所以能形成,和徐中玉先生,和中文系其他老师们热心支持的态度有极大的关系。我们毕业的时候,要写毕业论文,但对我们这些创作上取得成绩的学生,毕业论文可以用文学作品代替。我的毕业论文,就是一本诗集。这样的做法,大概也是史无前例的。我的诗集《珊瑚》,毕业后的第二年便作为恢复出版后“萌芽丛书”中的第一本诗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后来,徐中玉先生被选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主席,作为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我和徐先生有了更多的接触。在人世的风暴中,徐先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把名利看得极淡,而把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心看得高于一切,为了年轻一代的理想和前途,他甘愿承担一切。1994年,我和徐中玉先生一起到长江口的长兴岛采风,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另一位成为作家的学生王晓玉。我们沿着江岛的长堤散步,徐先生谈了他年轻时代的很多往事,他说:“此生虽然曲折,但从不做亏心事。”我们在岛上一起庆贺他的80岁生日,我们在祝他长寿的同时,很想倾吐心中的感激之情,但却不知道怎样来表达。我对他说:“你不仅教会了我们怎样做学问,搞创作,也教会了我们怎样做一个正直的人。”徐先生笑着说,有你们这些学生,我感到欣慰。徐先生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依然精神健朗。文学界的活动,他常常和八十九岁的钱谷融先生一起来参加。大家都说,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出席的活动,就是上海文学界级别最高的聚会。最近我去看望徐中玉先生,他告诉我,我在《新民晚报》上的专栏“玉屑集”,他每篇都看。他说:“以前谈古诗,从政治和历史背景上分析得多,你的文章都是艺术赏析,很有意思。”“玉屑集”是我近年来在写作上的一种探索,也想以此向年轻的读者介绍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徐先生的鼓励,使我对自己多了一点信心。

我们上大学时,华东师大中文系有一位年轻的讲师王铁仙,学生都对他特别有兴趣。他是瞿秋白的嫡亲外甥,上课时,他的普通话中带着绍兴腔,讲鲁迅的作品,就特别有味道。大家特别喜欢听他分析现代文学作品,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夜晚》《迟桂花》,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这些作品被他分析得丝丝入扣,使大家有如临其境的感觉。王铁仙先生课上得好,但他不在乎同学们对他的看法,他说:“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课没有意思,可以不来,也可以在课堂里写你们想写的文章,没有关系。”但是他的课恰恰受到了大家的欢迎。毕业后,王铁仙老师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关心着我的创作。他后来当了华东师大的副校长,但还担任着博士生导师,一边当校长,一边辅导博士生。前些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四卷本自选集,铁仙老师仔细读了我的书,还写了一篇热情中肯的评论,发表在《文艺报》上,使我再一次感受到老师的关怀。endprint

在我们的老师中,上外国文学作品欣赏的王智量老师的课也很受同学们的欢迎。王智量老师有激情,分析作品时,往往沉浸其中,仿佛这小说是他自己的作品,小说中的故事是他自己的经历。给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谈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讲安娜和她的儿子告别,达吉雅娜给奥涅金写信,讲得绘声绘色,情景交融,很多女生被感动得流泪。王智量先生也是一位翻译家,翻译过一些俄罗斯文学作品。后来,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饥饿的山村》,是他自己当年被流放的生活经历。给我们上写作课的王光祖先生、王昌汉先生,给我们上现代文学欣赏的陈孝全先生,给我们上现代汉语的陈秀珠老师和朱川老师,给我们上文学理论课的王世谕老师,他们的讲课都留给大家深刻的记忆。

为我们上古典文学作品欣赏的王建定老师,介绍宋词时如数家珍,他对宋词的熟悉程度,使大家都感到惊讶,我们能想到的作品,他都能倒背如流,背诵时那种摇头晃脑陶醉的样子,引我们发笑,但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那时,古典文学的考试是背宋词,由王先生亲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个一个过堂,背诵的篇目范围很广,具体背哪一篇,由他临时提出。这使得很多同学非常紧张。我并不欣赏他这种对付小学生的考试方式,但也觉得有趣。毕竟很多年没有老师来这样考我们了。记得他让我背诵的是苏东坡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这是我熟悉的作品,也是他规定范围内的。背第二首时,他对我笑了笑,说:“你是作家,我让你背一首规定范围之外的,怎么样?”我有些发怵,怕背不出来会很狼狈。他说:“背不出来也没关系,不会算你不及格的。”他给我出的题目是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不算太冷僻,是我能背的。其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几句,是大家都熟悉的。记得王先生夸奖了我几句,还说起了王国维引用这几句使意思出新的典故。这位王先生,生活有点潦倒,没有结过婚,没有房子,一直住在教师宿舍里。他在事业上也不顺利,我们毕业很久,听说他还只是个讲师,无法评上教授,因为他坚持“述而不作”,没有著作,尽管他的课上得那么有激情。我觉得这对他不公平,很同情他,但却帮不了他的忙。前几年,在《文汇报》上读到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才知道他已经因病去世。我回忆这些往事,也是对他的纪念吧!

在毕业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华东师大中文系77级的毕业生回学校聚会了一次。又回到当年的教室,和老师们同坐一室,我发现,这十年时光,在我们这些学生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记,而老师们却明显地老了,当年的中年人,变成了老人,当年的老先生,不少已经老态龙钟,有几位老师,已经离开了人间。

在这次聚会上,大家要我说几句,我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师们,看着他们温和期待的目光,泪流满目,语不成声。我说:“没有你们,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在我们的心里,老师们是不会老的,永远不会!”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段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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