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的尊严
2014-10-20刘庆邦
刘庆邦
母亲睡觉时不脱袜子,冬天不脱,夏天也不脱。冬天睡觉不脱袜子,脚上会暖和些,这倒可以理解。夏天睡觉也不脱袜子,就有些说不过去。大夏天的,脚上套着一双袜子,一套就是一夜,多热呀!我以为母亲临睡前忘了脱袜子,对她说,睡觉时最好把袜子脱掉。母亲说了一句不碍事,再睡觉还是穿着袜子。
妻子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从医学的角度劝母亲,说人睡觉时全部身心应彻底放松,如果脚上箍着一双袜子,就会影响整个身体的血液循环和血脉畅通,对健康不利。妻子提到母亲一年前得的一场大病,从病的性质来看,说不定跟睡觉不脱袜子有点儿关系。妻子把事情说得这样严重,说服力如此加强,我想母亲也许会受到震动,扯巴扯巴,把袜子从脚上扯下来。然而,母亲只轻轻笑了一下,说没事儿的,多少年了,她已经习惯了。
是的,回想起来,三十多年前,母亲去矿区为我们看孩子时,就一年到头不脱袜子。把胖胖的娃娃抱上一天,母亲有时会累得小腿发肿。晚上临睡前,母亲会自己烧点儿水,到小屋里泡泡脚。泡完洗完脚,母亲光着脚上床休息就是了。可她把脚擦了擦,又把袜子穿上了。那时,我对母亲的这个习惯一点都不注意,就算偶尔看到了,也没往心里去。当父母的,对孩子的一切总是很注意,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而当孩子的,对父母亲的日常生活所见总是粗枝大叶,不大留意。直到父母日渐衰老,差不多变成需要我们给予照顾的弱者,我们对他们的习惯才关注起来,并试图改变他们的习惯。我也是这样,当注意到母亲这个习惯时,我和妻子的看法一致,认为母亲的这个习惯不是什么好习惯。
妻子悄悄问我,老太太为什么非要坚持穿着袜子睡觉呢?这个这个,这个问题我没想过。既然妻子当成一个问题提了出来,我得想一想。我一想就想起来了,母亲可能认为她的脚不好看,愿意用袜子把自己的脚遮盖起来。想到这一点,我几乎把这个答案当成了定论,对妻子作了解释。妻子将信将疑,说不至于吧。
母亲小时候裹过脚,但没有裹成当时所要求的标准,没有裹成小脚,只裹了一半就不裹了。如果说裹脚也是一个工程的话,母亲的脚裹得顶多算是半拉子工程。人们所说的“解放脚”,指的就是像我母亲这样不大不小的脚。母亲跟大姐二姐讲过她从小裹脚的经历,我也听到了。她刚四岁多一点,姥娘就开始为她裹脚。裹脚的办法,是将她还在发育的脚丫折叠起来,把除大脚趾以外的另四根脚趾弯到脚板下面,用生白布做成的长长的裹脚布死死缠住。小小年纪,正是她满地跑着玩的时候。姥娘抓住她,一把她的脚裹上,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儿,她就跑不成了。母亲害怕裹脚,对裹脚一百个不愿意,一万个反对。母亲表达反对的办法,是一看见姥爷,就在姥爷面前狠哭,狠哭,哭得昏天黑地。姥爷当时在开封城里当厨师,思想比较开明一些,加上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小女儿哭得让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他就对姥娘说,算了算了,孩子实在不想裹,就给她放开吧。就这样,母亲的脚没有再继续裹下去,是姥爷的干预,使母亲的脚获得了解放。尽管如此,母亲的脚还是稍稍有些变形,不是原生态,不是天足的样子。
不是任何文化都好,我国以往的文化里,的确有糟粕在。如横行了很久的缠足文化,就是一种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文化。这样的文化何止糟糕,它简直就是变态,畸形,丑陋,让人深恶痛绝。我真是不明白,我们这样一个优秀的民族,怎么会滋生出这样一种在全世界都丢丑的做法呢!这样的做法不知伤害了多少个包括我母亲在内的母亲啊!
父亲去世时,我母亲才三十多岁。生产队为了照顾我家,为了让母亲多挣工分,就让母亲跟男劳力一块儿干活。我见过母亲赶大车。一个男劳力在车前使牲口,母亲在后面为大车掌舵。装满土粪的大车需要拐弯时,母亲奋力磨动车把,就把大车调准了方向。我还见过母亲耙地。母亲驾驭着一匹马和一头骡子,左手牵着撇绳,右手举着鞭子,两脚分开,站在木梯一样的耙床上,驱动牲口前行。地里满是土坷垃,耙床起起伏伏,站在耙床上,像踏浪一样,对人的平衡能力有极高的要求。有的男劳力因脚下站不稳,掌握不好平衡,都有可能从耙床上掉下来。可我看见母亲在耙床上站得稳稳当当,耙了一圈又一圈,把地耙得像面一样细。亏得母亲没有把脚裹成小脚,倘是把脚裹得像我们村的一些老太太的脚一样,走路脚后跟一捣一捣的,连走都走不稳,怎么能养活她的几个年幼的孩子呢!
我给母亲剪过手指甲。七十多岁之后,母亲的手指甲变得很脆,指甲剪刚剪住指甲,指甲嘣地一下就飞了,飞得找都找不到。我从没有给母亲剪过脚趾甲,母亲坚持自己剪,不让我给她剪。给母亲洗脚更谈不上。我没有问过大姐、二姐和妹妹,不知她们给母亲洗过脚没有。我只知道,在母亲病重期间,妻子的确为母亲洗过一次脚。定是经过妻子对母亲反复劝说,聪慧的母亲为了配合儿媳,完成儿媳的一个心愿,才一改往日的习惯,同意妻子为她洗脚。
最难忘的一个细节,发生在母亲弥留之际。眼看母亲呼吸渐弱,我们赶紧为母亲换上事先预备好的寿衣,给母亲穿上新袜子和新的绣花鞋。门外大雪纷飞,我们无可奈何地守护着母亲。这时,母亲的一只脚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们一齐向母亲脚上看去,原来有一只鞋没穿好,从母亲的右脚上脱落下来。在即将远行的情况下,我惊异于母亲还能意识到自己的脚,还能感觉到有一只鞋没有穿好。我们辛劳了一生的母亲,此时已不能说话,但母亲动脚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是提醒我们把鞋给她穿好。
大姐赶紧把绣花鞋套在母亲脚上,对母亲说:“娘,把鞋给您穿好了,您放心吧!”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