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土

石城

一小撮，或者少量一些紫色土，不足为怪。一大片地方的土全是紫色，那就有点新奇了。我家老屋隔壁那片废墟下的土，就全是紫色的。这使我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代，都被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当然了，成为废墟，那还是后来的事。当初那里，一半是空地，一半是大队的牛栏，热热闹闹的，关着上百头牛。据说，更早时，那里还办过大食堂，全庄男女老少一共几百口人，都集中在那里吃饭。办食堂的事我没赶上，但牛栏却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以致现在，我一想起来，仿佛就能嗅到当年那股浓重的腥味。说起了牛，还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插曲。大约到了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庄里所有牛都卖了。同在一个生产队，同样是一天天地轮流放牧、饲养，结果，别人家都分到了卖牛的钱，我们家却摊回好几块十多年前买牛时的贷款。为此，我的年过半百的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还小，这事一直过了好久我才知道。

对一个地方太熟悉了，常常就会熟视无睹。说起来，我也是在无意中发现，那里的土色跟别的地方不同。准确点讲，不是发现，是被告知。那块地很大，可以盖好几座房，一半做了牛栏，另一半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没早没晚，昏天黑地地耍，把那里的土都踏得瓷实瓷实的，连草都不会长。什么老虎叼羊、捉特务、打日本鬼子，玩的名堂可多了。还玩娶新娘，把隔壁刘家二婶的小女儿，都娶了不知道多少回。后来，她长大嫁人了，有一次过门回来，我也刚从学校放假回家，多年不见，在弄子里相遇，两个人都感到有点突然，特别是她，笑得怪怪的，让人印象很深。埋地雷就是捉特务中的一个内容。所谓埋地雷，说来有点绝，就是在地里挖个坑，不深不浅，捡来猪屎牛粪什么的埋在下面，等特务来踩。一踩，一脚的屎，就算是轰一声地雷爆炸了。有一次，我正挖坑埋地雷，挖着挖着，当一声，挖到一块大石头，很大，眼看特务就来了，心里着急，用板锄猛力一翘，嗨，石头起来了，下面居然还有一块碗。捡起来洗洗，是一块粗瓷碗，表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裂纹，却裂而不破，像一张不太规则的蜘蛛网，非常好看。可惜，边上缺了个口子，就这点有些讨厌。当晚，我把它带回家，母亲很高兴，将我大大夸了一番，说我成天玩来玩去的，老招人讨厌，这回总算玩出了件好事，家里正缺个喂猫的碗，这个破碗刚刚好，可以喂猫，还可以喂狗、喂兔子。不料，父亲从地里回来，端着它看来看去，好一会，竟说出一段闻所未闻的奇事来，听得全家人目瞪口呆。

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原来，凤庄现在这些人，都是后面来的，虽然已经繁衍了十几代。在这之前，凤庄或许不叫凤庄，人自然更不是这些人。那时，这里的人，好像姓何，由于年代太过久远，除了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外，其他的都已经不甚了了。我们家隔壁的这块空地，就是当初一个庞大家族的遗址。这个家族究竟多大，没人见过。据说，这块空地上曾经有七八座房子，住着一百好几十号人。其中一座，还是专门的读书楼，供本家族子女读书用。这个大家族中，光是种地的劳动力就有三十多把，放在军队，能编出一个整编排。想想，那一大串人马，一个个荷锄在肩，排一条长龙浩浩荡荡，早出晚归的情景，怎么也不会输给几百年后庄里的一个生产队。这个家族曾经雄极一时，虎踞一方，周围好几个庄的人都不敢招惹他们，连土匪也都忌惮三分。有一次，他们家养的一条狗跑到隔壁庄，看见的人竟然互相转告，说，这可是某某家的狗，大家别去碰它！这话说明了一切。但，就是这样一个家族，不知怎么说灭就灭了，最后，一个不留，只剩下一块空地，供后人堆粪、倒垃圾、关牛关羊，还有戏耍。

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记得父亲当初说这些话的详细情景了。就记得他最初那一瞬间的奇异表情。父亲举起破碗，对着电灯照一照，眼睛一亮，说：你看，会通光，是个古物，没准就是当年何家留下的遗物！父亲还告诉我说，整个凤庄，就那一处地方的土是紫色的，因为古老。其他地方，都不是。当年庄里办食堂和盖牛栏时，也挖出过好些东西。有一把剪子，刚挖上来，看过去还好好的，结果一捏，就碎了，原来已经烂到了芯里。父亲的话我从不怀疑，自然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后来，也就是在那第二天，我又专门跑到原地去看一看，果然，昨天挖上来的那些土，仿佛被火烧过一样，都是深紫色的，跟别处的土，都不一样，只是当时挖的时候，天已黄昏，自己没发现。掬一捧起来闻一闻，隐约还有一点幽幽的香味。我惊奇不已，好像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通往远古的幽暗的门，恨不得立刻钻进去，看看里面的冥幻景象。那一种感觉，紧张而神秘，就像年岁稍长以后阅读聊斋故事时，渴望遇上美丽的女鬼一样。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种强烈的好奇心，和由此产生的遗憾，此后就像一块生长在内心里的牛皮癣，常常一阵阵地奇痒难当，可就是挠不着。

以我当时的年龄，是不懂得怀古的。我就是不明白，像这样的一个家族，曾经那么的兴旺，怎么说灭，就灭了？而且灭得十分彻底，灭得莫名其妙，一百多号人居然不会剩下哪怕一个薪火传人。但，不信也得信，他们的灭亡，是铁一样的事实，既不能否认他们的灭亡，也不能因为他们灭得这么干净，而否认他们曾经的真实存在。他们就像下雨天阳光乍现时，弯弯升起在远天之下的一道彩虹，那么明亮，那么绚丽，却那么短暂。雨停后，彩虹立即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山，那水，那空荡荡的原野。我似乎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了死亡对于生命的威胁。面对强大的死亡，生命多么微不足道。是的，我原本不知道那里的土是紫色的，现在知道了，就觉得，那土所以变成了紫色，一定跟何家的灭亡有关。我见过木头腐烂后的情景，没见过人体腐烂后是怎么样的，不知道那土里，是不是渗进了一些腐烂的人体成分。重新走在那块空地上，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心里一动，仿佛不小心踩痛了谁的身体。

那块空地上有个池子，原本是用来供牛饮水的。但是，牛栏里上百头牛的尿液流出来，也汇聚到了那里。中午太阳一照，漾起一阵阵臭气。苍蝇，蚊子，牛虻，还有土蜂，喑喑嗡嗡，结群而起，乱成一片。池子很深，底下有很多黄鳝，一条条又肥又大。水少的时候，我们经常会绾起裤脚，下到池里捉黄鳝，捉来剁成一段段喂鸡，弄得一手滑腻腻的，沾满鲜血。有一次，捉到一条特别大的，像一截刀柄，足足有一握，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剁不来，因为它太有劲，无法把它按到砧板上。弄了半天，到最后，自己忽然心虚起来，毛骨悚然，只好把它重新放回去，从此不敢再捉。那阵子刚听说，身在外地的胡子叔经常做梦，梦见他死去的母亲变成一只鸟，停在窗口一直叫。后来他从外地赶回来，为母亲化了棺，将骨头捡起来重新安葬了，从此果然无梦。想起这件事，我就怀疑那条桀骜不驯的大黄鳝，会不会也是千百年前何家哪一个幽灵的化身？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