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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方近作

2014-10-14沈方

青春 2014年10期
关键词:姑母

什么是承担

人的一生,年少时不懂承担,

然后忙忙碌碌。

而中年,必须承担的事猝不及防,

以至只有舍得才能应付,

好像什么都没有剩下,

又好像拥有很多。

如果你有一个女儿,恭喜你,

意味着三个女人围绕你。

这三个女人的性质截然不同,

在一生中爱你,恨你,

并且没有一个男人帮你,

或者与你作对。

在母亲面前,我假装出人头地,

天塌下来也要顶住,

提醒她买水果不要贪便宜,

暗中则为意料不到的事做好准备,

半夜接到打错的电话,

不免心惊肉跳。

当我解除戒备,面对妻子,

则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一个,

懒得理发,不催我不肯洗澡。

我要她原谅我,给我安慰,

想让她在网上尽兴购买廉价衣物,

偶尔也出门奢侈。

除了坐在沙发上慢慢体会衰老,

我的一生是女儿的消费品。

她给了我别人不能给我的东西,

我是快乐的,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报应,

但女儿不懂我的快乐,

她与我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令你焦头烂额的,

是你身体里那个人,

有时掀起莫明其妙的情绪左右你,

有时用病痛让你认知他的存在。

你永远无法摆脱他,

他是你的宿命。

宇宙的秘密

父亲卧床不起四年多,

瘫痪,思维紊乱,

仿佛只有一半在世上弥留,

母亲守护他,相信,

失踪的另一半迟早会回来,

而我一直不敢说真话。

十岁出头时,

我想买一本书《宇宙的秘密》,

跟母亲吵了三天,

扬言一天不吃饭省出钱来,

她还是不肯,第四天,

父亲给我买了。

我从书中得知,

地球和行星环绕太阳,

太阳系外面还有银河系,

整个宇宙没有边际,

未知的事物在我心中,

成为我的一部分。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

父亲来叫我,

去村里吃年终“大家饭”,

父子俩顶风冒雪,

深一脚浅一脚,

积雪深过我的膝盖。

现在回味那热乎乎的猪血汤,

喷香的猪肉,红烧鱼,

觉得这美好的记忆在我心中,

如同宇宙的秘密,

而父亲的另一半也会记得,

风雪中的乡间小路。

最后一支烟

抽完最后一支烟,我关好门窗,

想离开这里,

那些日子不仅是我的一部分。

洗车店门前,几辆汽车敞开车门,

收音机、吸尘器响个不停。

我总是想抽完这一支烟就戒烟,

但从来没有最后一支,生活在继续,

天天想离开,每天都离不开。

半路上,我回想这个世界的全部,

紧紧抓住记忆,

像往常一样掏出烟盒。

酸菜鱼

现在是午夜零点,

他们的争吵持续了三天,

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她举起保暖瓶狠狠砸向地板,

哽咽着,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

他犹豫片刻,

从书架上拿来相框,

照片中,她坐在草地上笑。

他指指照片,提高嗓音,

“我喜欢的人是照片上这个。”

走到这一步,

他们以前都没想过,

婚姻就像砸碎的保暖瓶。

在沉默中,

他感到饥饿,

起身说,到外面吃夜宵,

她也跟着出门。

天气很冷,

街上不见行人,

小酒店灯光暗淡。

他点了酸菜鱼,阳春面,

低头,发出嘶嘶声,

就像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

她觉得心酸,

眼里流出泪水,

“你看你这一辈子,

为什么要这样。”

他叹口气,

想说点什么。

忆古梅花观

午夜时分欧南接连打来三个电话,

这个乐评人犹如刘伶转世,

沉醉于无所不在的寂寞,

说不尽的醉意。

他要我重回杨典的枯山水论坛,

温习昔日,仿佛二三素心人,

守着荒村野店一盏油灯。

电话中他故意唠叨,

五年前我陪他看菰城遗址,

驱车往南郊古梅花观,

成千上万只夏蝉在树林里齐声鸣唱,

他说终生难忘。当日深夜,

我送他至旅馆房间,

未及说话,他站在窗口问,

附近有无地方可买酒?

二人下楼买来啤酒,

对饮,他用瓶子,我用杯子。

翌日他发来短信,

说已经在安吉灵峰寺落脚,

打算借宿一夜再回上海,

这山中古刹我也去过,

三年前才知,

那是蕅益大师的道场。

熬夜

中午昏昏沉沉栽倒沙发上,

昨夜睡得太少了。

妻子埋怨我,

白天的时间难道不是时间?

是啊,但并非我喜欢熬夜,

只因深夜读一本书越读越醒,

虽然无须担心麻烦事,

头脑中却有不速之客纷至沓来。

而我的朋友常常通宵达旦,

埋头故纸堆,在数百年前独自徬徨,

甚至与数千年前的古人辨难,

天不亮从来不睡觉。

那些不速之客或许就是古人来访,

不然为什么我早晨醒来伸展身体,

无一日不是腰酸背疼,

好像有人将我痛打一顿。

在我熟睡时,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远的,犹如当年

姑母的家在河山镇庙头村,

她摔断腿骨时我去过,

多年前,陪同父亲去过,

但我记不住,

曲折的乡村公路,

就像查阅古代方志,

语焉不详。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

日军轰炸石门湾,

我的祖父仓皇逃离,

不料一病不起,奈何,

年幼的姑母寄养在乡间。

今年,她孙儿结婚,

我与妻子去赴宴,

重温人生的弯弯曲曲。

坐在姑母床边,

聊我父亲,聊从前,

聊表姐表哥表弟。

姑母拉拉我的衣袖,

仿佛有话要讲,

而眼神转向别处,恍惚中,

我想到她也有过姐姐,

也有一个弟弟。

临别,表姐拎起一腿羊肉,

送到我车上。

姑母站在墙角目送,

远远的,犹如当年,

张望离散的亲人。

听过的歌

她生前听过的歌,

存在D盘,

文件夹里只有一个文件。

这一天他整理电脑,

不知不觉点击这MP3:

“我觉得我会离不开你,

可惜我丢了你……”

他心里一颤。

那次雨下了一天,

在她的住所,

天黑以后,

墙上挂钟嘀答嘀答,

谁都不说一句话,

而他的妻子打来电话。

出门时,

响起的也是这首歌,

他走到弄堂口,

还能听见。

她不在人世,

差不多已经半年,

至今他还是不明白,

事情为什么这样。

歌中唱道“没有你的电话,

没有一封信……”

她身患绝症,

临终时央求他抱紧她,

直到停止呼吸,

她说“下辈子还与你作伴”。

现在他关掉播放器,

删除了这个文件,

他的手在抖。

消防水龙头

每天经过这消防水龙头,

我闭上眼睛,

照样能够确认它,

就像一生中的一个标记。

我一直认为它是红色的,

虽然阀门脱落,油漆斑驳,

完全不是最初的样子。

围墙已经拆掉,

缝纫机马达突然响起,

收音机里的情歌撕心裂肺,

我无法阻止什么。

我每天都会想起我不敢想的事,

就像路边的消防水龙头,

出现在记忆中。

和商略诗并寄杨典

傍晚时读罢这首诗,

不禁有所思,

小巷深深,

绿竹迎风摇曳,

“清心普善咒”啊。

那年在玉皇山,

一眼就认出了杨典,

先前见过相片的,

他拖鞋短裤,

说令狐冲那一脚是他踢的,

也有几分可信,

可请桃谷六仙旁证。

记得我早到,

商略晚到,一早一晚,

反正只有这样表达,

时间在流逝,

告别时大家好像没说什么,

仿佛明天还会见面。

古琴,我听过“忆故人”,

哪怕一二句,

皆是故人消息,

而杨典的“移灯就坐”

句法手起刀落,

秋风瑟瑟夜送客,

别有一番惆怅。

寄邹汉明

跟你打电话时,

我在医院,

环顾输液大厅,

等候区,药物接收区,

注射台一号,二号,

一个男人浑身发抖,

小孩哭闹。

对付身体的病痛,

人类啊也有一个体系。

现在我回到家,

脱掉外衣,赤脚,

凌晨一点了,

口燥唇干,不能入眠。

微博上数天不见,

同样如隔三秋,

无论何所见,何所闻,

好像并不重要,

我们都有自身的负荷。

上次你来,

我去车站接你,

在候车厅外抽完一根烟,

人群中见你头戴帽子,

我踮脚招手,

见面第一句话就说,

先看见帽子了。

不理解,

你为何喜欢帽子,

为何要头戴帽子思考问题,

但今天我理解了,

词典里,“破帽遮颜过闹市”,

已有新的解释。

我没有帽子,

常常“躲进小楼成一统”,

而冬夏与春秋,

却不敢不管,

炎夏赤膊,寒冬穿棉衣,

春秋则“花开花落两由之”。

你回嘉兴时,

我送你到车站,

坐在广场上聊天,候车,

聊读书,聊今年写了几首诗,

聊按揭贷款,

聊你乡下患白血病的侄儿,

你想援助医药费。

当你在光阴里穿越闹市,

闻所闻而往,见所见而还,

即使六百年时间,

也不过是一部帽子的野史,

别人或许不知,

或许不理解,而你一定理解,

我相信你会证明。

寄陈星光

细读你的赠诗,

皆家常语,见字如面,

诗三百,或古诗十九首,

也不过天然浑成,

“努力加餐饭”乃是雅言。

我曾戏说:

星光写诗要么比三流差,

要么超一流。斯言,

别人或不信,但我信。

以你之憨直质朴,

娓娓道来,常直击人心,

劲力之来去,别人或不知,

但你知之。

寂寞,古人不比今人少,

“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中年深了几分的寂寞,

恰似安身之处,

无论输赢都是命运,

不可知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诗也如此。诗为何物?

谁知之,谁能言之,

但诗中的世界迥然不同,

就像去年你“生了个儿子”,

而今你既是父亲的儿子,

又是儿子的父亲。

六年前海宁的彻夜长谈,

我算了一下,

目击者人数与当事人相等,

中秋时,如能接上话题,

“以为抚掌之资,

其为得意,可胜言耶”,

届时岂可少一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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