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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暮之遇

2014-12-16汤达

青春 2014年10期
关键词:道士奶奶

汤达

1

父亲拍桌子恐吓,母亲以吊死鬼相威胁,姐姐直言不讳,说奶奶最近有些癫里癫气,最好不要跟她走。可我不管这么多。

打开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只有两里路的样子。我走了前半段。进入昏黑的林荫道,奶奶背着我走。我问奶奶,有没有蛇?奶奶说,要到六月才有。为什么草垛子里头有东西动?那是老鼠子。夜里会不会落雨?不会,天上有星子就不得落雨。

看见老屋的轮廓了,我记起父亲说的,屋子老到一百年,都会住上几个鬼。奶奶的房子有一百一十年了。

奶奶,你看见过鬼没有?

鬼到处都是,又不稀奇。活人里头也有鬼变的。鬼没的怕味。鬼怕人。

我哆嗦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到了夜里,奶奶家看上去很不一样。沼气池黑洞洞的,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水池边的百合子耷拉着脑袋,惨白惨白,猛一看,好像吊在路边的白猫,挂在树梢上,已经死去很久很久;后山上是黑漆漆的一片,风吹起来,树影摇晃,像几个人在讲小话,又像在狞笑。

我抓住奶奶的裤子,跟她一起进屋。她点燃煤油灯。为什么不开电光?我问她。她说,泡子炸了。

楼顶稻草里窸窸窣窣。她点了两盏灯,一盏放在灶屋,一盏提在手里。我跟着她巡视屋前屋后。她说,怕有安门贼。安门贼跟人一起进屋,藏在门后,等你睡着了就出来偷东西。

安门贼是不是鬼变的?我说。

不是的,是畜生变的。她答道。

我们穿过已经塌掉一半的堂屋,走到牛棚给黄牛喂草。牛眼睛水汪汪的,很漂亮。

有个好把戏给你。奶奶说。她打开米仓,从里面拿出一把钝刀,黄锈累累,像根搅屎棍。我很早以前似乎见过它,父亲用它来切土砖。

这是一把宝剑,奶奶说,专门吓鬼。

我提了提,很重。我以前的宝剑都是竹子或木头。洗脚的时候我拿着它,研究它的身世。我想象它来自遥远的神话时代,历尽磨难,不为人知,几千年来一直等待一次机会,回到英雄手里重放光彩。

奶奶给我煨了一只红薯。我喜欢吃红薯皮。

奶奶的手像干枯的树枝,血管如藤类植物,缠在手背上。

吹灯睡觉。宝剑放在床头。奶奶很早就睡着了,发出粗重的喘息。我贴墙而睡,墙上两个通风口,风呼呼刮过,有一下没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嘭咚一声,厨屋里传来类似锅盖掉到地上的声音。奶奶,奶奶,我用手戳她,那是什么东西?是老鼠子。她说。她翻了个身,脸朝外继续睡了。然而,声音还在继续。我听见门栓晃了晃,然后似乎是锅铲动了一下。我再次戳醒奶奶,小声说,奶奶,有人。奶奶醒了,这一次比前一次醒得多一点,她放大声音喊起来:搞得没板路,我孙伢子在这里,你敢吓他一下,我追到另一世也要抓到你!

没声音了。她说,睡吧。

我已经全身是汗,缩在被子深处,不敢动一动。我根本够不到我的宝剑。奶奶又睡熟了。现在是脚步声。又或者是老鼠在拖一块棉布。很快,声音消失。直觉告诉我,有一个人,或者一个鬼,站在床头,或者床尾。

我想再一次戳醒奶奶,但我不敢动。我动一个指头,也许他都能发觉。我现在很安全,因为我缩在最里面,只要我不动,没人知道被子里面有个小孩。

局面僵持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没走。我想,他在盯着我。衣服已经湿透,这没关系,主要是我呼吸很困难。如果我做得足够隐蔽,手指慢慢移动,到达头顶,在被子上端开那么一个小小的口子,新鲜的空气就能进来了。那是多么鲜美的空气。但太冒险了。也可能我只要再忍耐一小会儿,他就会离开。也可能,外面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母亲曾经告诉我,鬼都是自己心里想出来的。如果真的有鬼,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奶奶都平安无事?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相对保险一点。用脚。脚最靠近贴墙的被沿,离床头和床尾都有一段距离,轻轻挑开一个小洞,不会被发现的。只要我呼吸到一点点新鲜空气,我就能继续坚持下去。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于是,我艰难地、轻微地挪动了右脚,全神贯注,仔细计算着从脚趾到外面世界的漫长距离。终于,我伸出了大脚趾,冷空气倏地一下溜了进来,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刚刚冒出的脚趾头……

醒来已经是艳阳高照。奶奶在厨屋里忙活。我爬起来,宝剑还在。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闻得到从通风口飘进来的泥土和野草的香味。

奶奶,我严肃地说,昨天夜里我碰到鬼了。

莫乱讲,她说,一清早就喊鬼。我一夜困得上好,哪里来的鬼。

鬼摸了我的脚趾头。我说。

她笑起来,我摸不透她的意思。也许她完全不相信我。快洗脸,她说,你娘喊你回去守屋,她要去赶场。

是真的。我说。阳光照进灶台,其实我已经不大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了。但我会坚持。我回去告诉了母亲,也告诉了堂弟咸鸡巴,还有堂兄贱毛子。我添加了一些想象,因为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从头至尾都缩在被子里。我说鬼进来的时候,屋里发出蓝光。他没有脸,浑身漆黑。

我没有告诉父亲。他知道了只会嘲笑。他会说,要你莫去你偏要去,鬼不找你找哪个。

邻居铁锤专门向我打听了细节,最后铁锤说道,偕或你是做梦呢。我无言以对,气愤地走开了。

我缠着奶奶,要她回忆那天晚上的声音,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奶奶最后说道,撞不好也有这样的事,山里的土地神就是最喜欢小孩。

我从此不敢再去奶奶家过夜。

2

白天,奶奶家像古董铺,又像童话中的“很久很久以前”。

所有的家具都很破旧,缺了腿的桌子柜子,用砖头垫着。一只老橱柜,上了锁,我们都知道里面有片糖、冰糖和柿饼,装在几个不同的坛子里。咸鸡巴的鼻子贴着柜子门缝嗅了又嗅,说,还有金桔子。

墙角摆满奶奶放牛捡回来的坛坛罐罐,母亲说那样很不吉利。她把别人屋里的药瓶子都捡回去,母亲说,尽是晦气。说不准还有死人的东西,婶婶说,她去年就穿过死人子的衣服。叔叔只要看见她捡东西,就会抢过来,一把扔进水塘。上好的日子不过,要去捡荒货。他猛唾一口。

但我喜欢摆弄那些沾满晦气的收藏。各式各样的纽扣,残缺不全的明星画,有时候还能找到毁坏不够彻底的小玩具,比如一个塑料士兵的半个身子,或者玩具汽车的两个车轮。夏天,我把它们藏在黄花菜地一个小铁匣子里。

咸鸡巴和贱毛子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他们喜欢钓鱼、钓青蛙、偷橘子和桃子,还有爬树。他们爬到树上冲我喊:屎胖子,会绣花,只晓得跟妹几耍。

我朝他们扔土球,扔得很猛。他们怕了,口里还喊:蛮牛!浑猪!

我扔得更猛,砸中了咸鸡巴。他大哭起来。

他哭起来就像死了娘。奶奶看不得他哭,冲他吼:报死埋娘吧要是这样哭!他于是哭得更凶,抹着眼泪回家告状。

他的哥哥贱毛子对我说,你等着,你会散场的。

他们走过松树林子,我还听得见咸鸡巴的哭声。

奶奶拉我进屋,打开柜子,给我几块冰糖和片糖,说,莫告诉他们。

我守在水池边等一只巨大的老蛤蟆。直到下午。它只出现过一次,差不多有我的手掌那么大。我想把这只怪物弄到手,用竹枝扎成笼子,给它做一间气派的天牢。

然后婶婶就出现了。她牵着咸鸡巴的手,来讨公道。她扯开咸鸡巴的衣服,指着胸口一块红印向我问罪。她嫌印子不够显眼,又狠命搓了几把。她说我心狠手辣,想要咸鸡巴的命。她说我全无良心,长大只怕会杀人。

我的笼子已经做好,像模像样,要是再装四个轮子(我的匣子里只有三个),就能在洗衣板上搞游行示威。但那只蛤蟆迟迟没有现身。

婶婶还没念完,奶奶出来了。

哪个背时鬼,报死收脚趾眼,收到我屋里来了!

她不打算先礼后兵,摆开阵势就迎敌。婶婶劈头冲她喊:你个老屁眼,脔心长到屁股高头,你幺孙就是活活给人打死,你也不晓得讲一句良心话!瞎了你的狗眼!

老天啊,祖宗啊!奶奶两手在大腿上一拍,仰天叫道:光起眼珠看看,哪里来的个婊子鸡婆!红火大日头,在这里屙屎喷血!

几轮交涉过后,奶奶热身完毕,开始破口大骂:

你屋里前屋死到后屋,断子绝孙!你娘上屋偷人下屋偷人,你爷是牛胯里拱出的血泡子!你屋里前世造多的是血孽,这世遭多的是头报应!黄天老子也不容你,扁毛畜生,黑猪养的,口里长瘤,胯里出脓……

她骂不了几句就会跳起来骂,唾沫挂在嘴角,不时横飞。每一个字都往死里去,不留余地。每一口气都一运到底,咬牙切齿。她发声太脆,用力太猛,我有时担心她会把内脏吐出来。

婶婶的内力不足,骂人的词汇不够,时间一久就落在下风。要是叔叔在旁边,她就会鼓动男人出战。

你个癫婆子,偷一世的人,祖宗万代出一个你这样的报应!么个不早得窜水吊颈,死完收场!癫起来神这把尸,吃屎吃尿,猪狗不如。白吃一世饭,老起一部尸,瘟猪养的,瞎眼畜生!

叔叔和婶婶骂人没有奶奶投入,因此感染力不强,耐力也有限。由于气势上失利,有时叔叔会冲进屋里打奶奶几个嘴巴,作为收场。

咸鸡巴兄弟俩早就山上去寻刺笋子、乌孢子和野鸡了。他们叫我去,我没兴趣。

我始终没有逮到那只大蛤蟆。天牢里关着的,只是几个小角色。到黄昏时刻,我就大赦天下,放它们一条生路,并且要它们转告老蛤蟆,不要高兴太早。

皮扯完了。我跟奶奶道别,回去吃晚饭。扯完皮之后,她的心情很好,眼睛是灰黑色的,微微发亮,笑起来带着讨好人的表情。她又塞给我一两只金橘子。

3

母亲说,奶奶发起病来谁都不认,手里抓把刀,见哪个砍哪个。我不信。因为母亲说的很多话都靠不住。她说早先队上有个人,小时候也跟我一样会读书,后来拿毛主席像擦了一回屁股,就被拖去枪毙掉了。她还说,得红眼病的人,切记莫去看他,看他一眼,就会染上红眼病。我拿奶奶捡来的毛主席像擦了两回屁股,谁也没来枪毙我。村里那个得红眼病的酒癫子,送了我一个硬壳本,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至今没得红眼病。

奶奶发起病来,披头散发,高歌不止。她唱的是哀歌,死了人请道士来唱的那种调子,也叫夜歌子。她从早唱到晚,唱累了就喝口粥,有时唱着唱着走神了,眼睛迷糊了,嘴里还是哼哼哼,不断调。父亲和叔叔把她锁在老屋,不让我们小孩子进去。但是奶奶经常逃出来,在山上和茶场到处走动。

下午放学回家,我喜欢小心翼翼跟在一个叫雪的小女孩后面。她经常穿白色的连衣裙,笑起来像动画片里的公主。一天,我跟在她后面,她的同伴发现了我,对我说,你奶奶是癫子,是不是?

我没理她。

她又说,我今天早上来学校看见你奶奶了,她一个人在垅中间走,披头散发,吓死个人,她还跟我招手。

我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不敢看雪的表情,撇上一条小路悄悄走开。

但奶奶就出现在茶场中间。身后跟着她的黄牛。她守在路边,表情怪异,外衣碎成布条,很搭配她的发型。她盯着雪和她的同伴,还想跟她们打招呼。雪的女伴跑开了。雪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奶奶转过身发现我出现在另一条路上,便朝我走过来。她还认得我,喊我的乳名,喊得温柔亲切,像是鬼魂在呼唤亲人,或者亲人在呼唤鬼魂。我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远处的白雪公主,一时羞愤交加,没有理会奶奶的呼唤,低着头径直回家了。

等公主已经走过,我才出来喊奶奶回屋。

奶奶,我说,你为什么不梳头发?

她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我说,奶奶,你去换身衣服吧。

她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我摇摇头,不再做声。她抬头对我说,嫌奶奶样范不好吧?我横竖快要死去的人,碍不了好久的事。说完,嘴巴一撇,又哼起夜歌来。我再喊她就不应了。

铁锤跟我说,全世界只有你奶奶一个人还放牛,人都癫掉了还放。

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还叫铁锤子。我也狠狠地对他说。

癫子生癫子,癫子又生癫子。他口里念道。

他每次放学都打算守在路边,拦住雪,吓唬她,不让她回家。我警告他不要这么干。他说,关你么子事?你是癫子的孙,她又不得喜欢你。

我跟铁锤子绝交了整整三天。三天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跟他一起玩。

终于,父亲同意带我去看奶奶。她病情恶化,有时会学狗叫。母亲也去,还叫上一个画符的道士。道士的衣服很脏,像死人穿过的。

道士一路上口里念念有词,进到门口,就地烧了一些桃符,还贴了两道在门梁上。我呆在门口樟树底下,看见窗口处的奶奶。她一下子老了很多,样子像个乞丐。她冲我笑,笑容持久,比平时更柔和,但是眼睛没有了光泽。道士一出现,她就开始嚷起来,声音像骂人,但不成句子。母亲递过菜碗。她接过来,蹲在地上埋头大吃。

奶奶,我走过去喊了她一声。

她停下来看着我,再次绽放出柔和的笑容。哎。我的好孙。

奶奶,你快点好起来吧。

好孙,奶奶没病。奶奶就好。然后她就开始哭起来。

父亲指着我低头问她,你认得他是哪个孙?

她凶狠地瞟了父亲一眼,说,孙猴子的孙!哼!他是玉皇大帝的玄孙,七世文曲星下凡,你怕我不认得吗?

父亲母亲摇摇头。

她继续说,埋了三十年的老头子,昨日夜里回来,要我带信给你们,要你们多积德好去赎人。

大家不解其意。

说完,她扒光碗里的饭,然后又唱起歌来。不一会,精神更好些了,她开始一边唱,一边跳舞。看上去,她像在哭天抢地地控诉,又像是仪式隆重的祭祀。道士围着她洒水,烧符,口里也念念叨叨,节奏明显受到奶奶的影响,听起来像在给她伴唱,最后只见两个人就在屋里手舞足蹈,打起转来。

隔了好一会儿,奶奶停下来,对我说,好孙,莫哭,我唱歌把你爷爷听,他在下面冷啊,唱一唱,就不冷些。

母亲在一旁白了一句,还不晓得是哪个爷爷。

奶奶没有再唱,道士也只好停下来,拿拂尘在她脚边点了几点,念了几句咒。

道士对父亲说,这次上身的怕不是对面山里的野鬼,南边来的,正式来路还不蛮清楚,估计这几日就会回去,下几碗水,吃了会好些。

奶奶安静下来,站在堂屋的神台下发呆。父亲母亲跟着道士在屋前屋后洒水驱鬼。

奶奶说,我累了,要困一觉。

然后她爬进了墙角的棺材,和衣而卧。棺材做成多年了,还没有刷漆,只抹过一层桐油。我走近一看,奶奶躺在里面,像躺在一口井里。

奶奶,我说,你到铺上去困吧。

困铺上困不得好久了,她说,困千年屋还要困几世。千年屋还是困起舒服,再宽一点只怕还好些。

说着她略略翻了下身,脸朝里,闭上眼睛入睡。

奶奶,我给你点盏灯吧。

不要点,你点了也没得用,一转背阴气就来吹抑。

我沉默,流着眼泪。

天色已黑,父亲把门关好,叫我离开。油灯吹灭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像个洞。我想,奶奶没有疯,她只是暂时去阴间做客了。

4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读到研究生。一穷二白,毫无出路。我坐上气味丰富的县际客车,吸着民工们的二手烟,回到家中。奶奶躺在那具她已经十分熟悉的棺材里,无法与我见面了。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她已经彩排过多少次。

从我离开老家去县城读高中,到奶奶离开人世,中间隔着差不多十年。这十年里她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我一无所知。

就我一个孙子回来。贱毛子当上了军官,正忙着敲诈新兵和贿赂老大,无暇顾及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咸鸡巴听说成了销售经理,正在忽悠缺心眼的包工头买他的挖土机,回家奔丧显然没有任何赚头。只有我无所事事,戴几天孝不在话下。铁锤子也早已杳无音讯。邻居风传他在酒店当保安,业余时间搞相亲,搞了好多年也没搞出成果。

灵堂设在我家堂屋,满屋子的人,我看着熟悉,都认不大出来。

为了道场的花费摊派,父亲和几个兄弟都心存芥蒂。倒茶端水的邻里妇女还在讨论前天麻将桌上的手气。老人们带着孙儿孙女坐在地坪里,只等开饭。小孩子们习惯把红白喜事当成欢天喜地的节日,在你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里嬉闹追打。

奶奶死在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因为凌晨两点母亲还听见她呼吸,而六点,她已经全身僵硬。在此之前,她已经丧失意识,认不得人,也说不出话,弥留了整整两个月。

跪拜磕头的程序没完没了,规矩繁冗复杂。道士们一边抽烟,一边敲锣打鼓吹唢呐,或者对着几个手抄本念念叨叨,偶尔发出奇怪的叫声。跟奶奶疯癫的时候差不多。

这些个道士们,师徒相传,提老携幼,主要工作是制造噪音,仿佛棺材里的死人能够从嘈杂中得到安慰。但是,我猜这套仪式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搅乱活人的头脑,从而使人麻木于死亡的恐惧。

棺材盖上奶奶的照片,大概是十年前照的,我看了很亲切。

我的奶奶,活了七十多年,被精神分裂和癌症折磨,大字不识,嫁了两次,又两次成为寡妇,养大四个儿女六个孙子孙女,度过了饥饿和狂乱的漫长年代,在贫瘠的精神世界里终生独居,如今她停止了呼吸,躺在填满石灰的千年屋里,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失去了活力,肉身正在腐烂变质。

而我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仿佛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布满褶皱的双手,她破旧的抽屉里满盒的糖纸和捡来的空牛奶瓶,还有那座已经倒塌的百年老屋,那个人鬼共居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踪迹。

奶奶最后安葬在老屋后山的竹林,我曾经的迷宫和乐园。下葬的当晚,在老屋的废墟上点燃了成堆的纸钱,火光冲天,父亲说,老屋里鬼多,要多烧一点打发他们,不然奶奶就抢不到东西。等火烧起来后,大家一起往回走。他们告诉我不要回头看。但我还是偷偷地回了头,看见纸灰漫天飞舞,像有无数双手在撕扯、扭打,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消散,溶解于无边无际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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