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主体并不是绝对自由的
2014-10-13孙绍振
孙绍振
这期专题以“文学文本的个性化解读”为话题,我细读了几位作者的文字,觉得他们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不然不会写出这样有见地的文字。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观点。编辑同志希望我就这组文字谈一点个人的看法,我就择其要谈几点读后的感觉。
阅读的个性化不是绝对的
语文界总是主张文本的个性化阅读,但往往忽视了这样一个基本问题,这就是阅读的主体并不是绝对自由的,它不但受到作者意图的制约,而且受到文本的制约。阅读的过程,是作者、文本和读者三者之间个性搏斗的过程,或者说,是三者相互同化和调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对文本共性(共同视域)的认知和个性化解读是处在对立统一的转化之中的。
《守正出新:文学文本的个性化解读》一文,作者从实际文本出发,一针见血地提出一个很重要的理论问题——个性化阅读并不是孤立的。明确指出个性化阅读应基于对文本的基本理解,并强调,“不是说,个性化解读可以忽视认知、筛选、阐释、组合能力。文学文本的个性化解读,必须基于阅读的基础层级,如认知、筛选、阐释和组合(‘守正),否则必将成为‘空中楼阁,是无法实现‘出新的。”有了这个基础,也就有了共同视域,才可能有个性化的、独特的理解。
本文的可贵处还在于,在理论上提出了西方文论所忽略的作者、读者、文本缺乏共同视域的现象,并且提出对“提倡多角度的、有创意的阅读”的尊重,但这种尊重需以文本、作者、读者视界的高度融合为追求。作者显然是意识到,若一味套用“召唤结构”“潜在(注:作者用的“隐在”,后文同)读者”等术语而缺乏内涵的阐释,在具体文本的分析上是注定要落空的。
更值得重视的,作者还提出阅读的个性化不是绝对的,要看学生的实际情况。这正体现了西方文论的根本精神,就是对一切权威的、天经地义的命题的反思,也就是具体分析命题在一定条件下的合理性。
最后还是回到解决阅读的层次和操作上来。其特别令人醒目的是把阅读的最高层次定为“鉴赏、评价、创造能力”。之所以值得珍视,原因就在于突破了西方文论的某种局限。西方文论的特点是理论向美学化、向形而上学提升,越是理论化,越是脱离具体文本的审美价值的特殊性。而作者在这里勇敢地与西方文论背道而驰,在西方文论家无能为力的方面施展自己的才华,那就是对形而下的文本作系统的具体分析:“形象,在不同的体裁中有不同的表现”;“思想、情感和价值”;“技巧,过渡、照应、铺垫”;“风格,处理题材、熔铸主题、驾驭体裁等方面的特色”;等。作者把经验式的话语用中国传统的“守正出新”来概括,表明作者不一味以追随西方文论为满足,而是尽可能地在中国传统的基础上,中西结合,适当地理论化。有这样的坚持,作者的教学和学术的前景是值得期待的。
不要指望从西方获得什么法宝
与《守正出新:文学文本的个性化解读》相比,《文本的个性阅读与语文教学》一文很富学术性,和一般中学教师以经验性为主的文章相比,作者无疑对西方阅读学有比较系统的了解,对于“召唤结构”和“潜在读者”,阐释也有相当深邃之处。可贵的是,作者在西方文论的基础上还有所发挥,例如将一般阅读和课堂阅读加以区分等等,都说明作者有一定的理论修养,而且有相当的学术研究能力。但是,作者的学术局限性与优越性共存,这表现在作者缺乏西方文论所强调的批判精神。
在我看来,当前西方文论的资源最初都来自欧洲大陆,在思辨性的智商、在形而上的方面无疑是处于世界的高端。美国人在上个世纪60年代引进了欧洲大陆(主要是法德)的学说,几乎放弃了他们土生土长的流行于50年代的以经验性的文本分析为主的“新批评”。但美国人后来发现了从欧洲大陆引进的理论和美国文化传统的矛盾。美国号称“德里达的传人”的希里斯·米勒,在本世纪初就进行了彻底的反思,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
理论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超脱大度”(impersonal and universal),而是跟它萌发生长的那个语境所具有的“独特时、地、文化和语言”盘根错节、难解难分。又如,在将理论从其“原址”迁移到一个陌生语境时,人们不管费多大的劲总还是无法将它从固有的“语言和文化根基”中完全剥离。那些试图吸收外异理论、使之在本土发挥新功用的人,引进的其实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马,或者是一种计算机病毒,反过来控制了机内原有的程序,使之服务于某些异己利益,产生破坏性效果。
米勒说的这种破坏性还仅仅是理论上的,把这个问题说得更为彻底的是学贯中西的李欧梵教授。他在“全球文艺理论二十一世纪论坛”的演讲中勇敢地提出:西方文论流派纷纭,本为攻打文本而来,其旗号纷飞,各擅其胜——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现象学、读者反应,更有“新马”——新批评、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等等,不一而足,各路人马“在城堡前混战起来,各露其招,互相残杀,人仰马翻”,“待尘埃落定后,众英雄(雌)不禁大惊失色,文本城堡竟然屹立无恙,理论破而城堡在”。
李先生的意思很清楚,检验理论的根本准则就是解读文本,理论旗号翻新,流派纷纭,文学文本的解读却毫无进展,“理论破而城堡在”,理论已经为解读实践所证伪。满足于尾随欧洲大陆的前卫理论,已经让西方文论面临着空前的危机。最为明显的就是他们在文学审美价值方面表现得极其软弱。号称文学理论,却不能解决文学文本尤其是个案文本的解读问题。
在此我想提醒不在少数的有志于文本解读的学者、教师,不要指望从西方中获得什么法宝。本文作者引用了那么多西方理论家的言论,无非就是为了说明个性化阅读的可能及其意义。但是,仅凭这些理论,这些范畴(如“召唤结构”“潜在读者”等)是不是真正有助于我们解读文本?本文作者在这一点上,显然缺乏清醒的考虑。当然,作者也考虑到了“误读”“浅阅读”的问题,指出那不是个性化阅读,而是违反了“阅读规律”。在我看来,作者轻轻一笔带过的“阅读规律”和“文本的内部结构”恰恰是判断“误读还是个性化阅读”的关键。二者的内涵是什么?作者语焉不详。
二次阅读的操作难度并不大
《文本细读:文本中的因果逻辑探寻》的作者提出“二次解读”,既是很勇敢的,又是很科学的。作者的古典文学积累也比较深厚,故有二次阅读的基础。科学的精神就是怀疑,怀疑对象,往往是人所共知的、权威的、不言而喻的、天经地义的。二次解读的对象乃是朱光潜、林庚、钱钟书的名作。一次解读是对原文的基本理解,二次解读,乃是对一次理解的分析甚至批判。这里的空间是很大的,比如关于“推敲”,韩愈的“作敲字佳”,千年来似乎已经成为定论,而朱光潜则认为不一定。从宁静的意境之和谐统一上看,应该是“推”字比较好一点,所以他“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从表面上看,朱光潜似乎更有理,但是,对朱先生的说法也可以怀疑。以感觉要素的结构功能来解释,应该是“敲”字比较好。因为“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二句都属于视觉,而改成“僧敲月下门”,后者就成为视觉和听觉要素的结构。一般地说,在感觉的内在构成中,如果其他条件相同,异类的要素结构就会产生更大的功能。从实际鉴赏过程来看,如果是“推”,可能是本寺和尚归来,与鸟宿树上的暗示大体契合;如果是“敲”,则肯定是外来的行脚僧,于意境上也是契合的。“敲”字所以好过“推”字,在于它强调了听觉信息,由视觉信息和听觉信息形成的结构功能更大。两句诗所营造的氛围,本来是无声的、静寂的,如果是“推”,则静到了极点,可能有点单调。在这个静寂的境界里,能敲出了一点声音,用精致的听觉(轻轻地敲,而不是擂)打破了一点静寂,既不那么单调,又反衬出这个境界更加宁静。正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以有声衬托无声,更显得幽静。
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是,从根本上来说,西方文论的基本原则是批判性的,即不管对什么样的权威都要进行反思。例如,对于所谓个性化阅读,就要反思这个范畴是不是完善。一切事物和观念,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存在于丰富的联系之中的,粗浅地说,至少应该是和其对立面处在统一体中的。如果这一点没有错,当我们研究个性化阅读的时候,就要考虑它是和什么样的对立面处在统一体中的,就辩证法的常识而言,起码是应该和“共性化”(或者共同视域)阅读相反相成的。因此,绝对的个性化阅读是不存在的。鲁迅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里无疑有误读,完全没有共同视域,但是,难道不是文本对潜在读者内心经验的召唤吗?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只要不是误读,所召唤出来的毕竟还是哈姆雷特,如果召唤出来的是罗密欧,还能算是个性化吗?阅读的任务,不在于一千个哈姆雷特,而在于分辨哪个是假“哈姆雷特”,哪个是真“哈姆雷特”,哪个是最“哈姆雷特”的。本文的遗憾在于,没有提供出一个判别真假“哈姆雷特”的准则,没有提供防止误读的方法。
这组文字中,有作者也提到了“阅读规律”“文本的内部结构”,但阐述不够明朗。西方文论中的“召唤结构”的说法与之在逻辑上并没有接轨,因而我们的任务,不是对之疲惫地追踪,而是对之加以批判,至少是修改或者补充。其实很简单,不管你个性如何悬殊,在阅读过程中,总还要受到另一个东西的制约,那就是文本。没有依据的胡思乱想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知名语文教学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