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18天
2014-10-11徐玲玲张蕾磊
徐玲玲+张蕾磊
“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目送》一书中,龙应台看着成长中的儿子,写下这样的感叹。这份“进不去”也许是很多父母与子女间的一种常态,如果打破生活的日常,往往会开启一扇“进得去”的门。2014年夏日的三伏天里,北京电影学院副校长、动画学院院长孙立军,从北京出发,骑行18天,到达上海。18岁的女儿孙佳,陪伴并记录了孙立军的骑行之旅。
一路上,父女俩相互担心、相互妥协、相互感动,相互体会到对方内心的“深邃波涛”。
父亲的骑行
60后的孙立军热爱动画艺术,从1980年代在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学习到任教,他的生活里没有离开过动画。动画人孙立军创作、制作了一部又一部动画片,积极探索学院风格和商业结合的动画产业特色之路,获得业界好评,他还培养了一批批国内动画人才。投身动画的20多年里,孙立军陪伴家人、孩子的时间不多,回想起来,2岁前女儿孙佳跟着奶奶生活,2岁后送整托。转眼间,孙佳18岁了,刚刚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孙立军忽然遗憾地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参加过女儿的家长会。
孙佳的学校要举行成人礼,要求父母送一份礼物。孙立军和妻子商量了很久,物质的奖励在孙立军看来少了什么。“18岁的孩子会被什么打动?我觉得不只是我们家,其他家庭也一样,缺乏的是精神财富而不是物质财富。”孙立军说。在学校的成人礼上,孙佳拿到的礼物是一份策划书,在18岁的夏天,用18天的时间见证父亲的骑行之旅。
事实上,这是一次已经在筹备中的骑行。孙立军偶然得知为中国动画事业奉献了一生的老艺术家浦稼祥老师,欲将其晚年呕心著作《动画笔记》一书出版的心愿。孙立军找到出版社,决定通过骑行的方式募集资金,助其完成。他计划从北京出发,终点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表达他对当代中国动画的坚守与追求,对老一代动画前辈的尊重与承诺。一年前,孙立军就开始实施锻炼计划,他每天骑行上下班,周末有时间就在北京“环路”骑行。2014年6月14日,孙立军带领学校教职工参加了在延庆举办的第四届北京国际自行车骑游大会公路自行车男子专业队大组赛(62公里)。“比赛中,我摔破了鼻子,缝了四针。”孙立军笑着说,“不过,我越来越喜欢骑行了,很有意思,能交到朋友,又能看到不同的文化。”
孙佳要加入到骑行中,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做训练准备,孙立军设想的是妻子开车,女儿拍摄记录。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趟骑行,丰富着这个创意,最后决定制作一部纪录片。一个刚毕业正在创业的大学生赞助了自行车,其他的赞助陆续到位,有了专业的摄制队伍。孙佳随行,她的记录、拍摄、制作将自行完成。
7月20日早上5点05分,一身骑行装束的孙立军在天安门前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心潮澎湃。随后,他将要挑战人生的第一次长途骑行,平均每天100多公里。
旅行的奇妙当即开启。孙立军出发后经过前门,在晨练的人群中,遇到三个业余音乐人,他们分别演奏口琴、手风琴和小提琴。当孙立军骑行到济南时,再次遇到这三个人在演奏,让他心中纳闷不已。原来,他们了解了孙立军的骑行之旅后,特意坐火车赶到济南,等了两天等来了孙立军。之后,他们在曲阜又追上孙立军,为他演奏。算算日子,孙立军到上海了,三个人也出现在上海,为他顺利完成骑行而演奏。“他们就是想传播快乐,后期制作中,他们演奏的乐曲会经常出现的。”孙立军说。
按照计划,孙立军将经过天津、沧州、泰安、济南等地,他笑说整个过程是“路遇多多、故事多多、危险多多、快乐多多”。挥汗如雨的辛苦、走错路的不安、车胎扎破的无奈,孙立军一笑而过,他说的更多的是遇到的各种骑友。有北航硕士骑行500多公里去看女朋友,有社科院的博士骑400多公里去看父母,还有60后叔叔带着90后侄子骑行了200公里,为了鼓励高考失利的侄子。
432小时后,孙立军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门前。选择这里作为终点,孙立军有自己的想法,他说:“这里的老一辈艺术家们无私奉献,创作了那么干净优秀的动画片,影响了几代人。但是,今天的创作者干净真诚的心去哪了?难道我们都要唯市场论、唯票房论?如果创作者变成商人,怎么可能创造出好的作品?如果我们强调拿来主义、模仿主义,那我们的原创怎么办?作为一个老师,我感到责任重大,所以整个骑行过程也是对我心灵的洗涤。”
那天,孙立军把沉甸甸的书送到80岁的浦稼祥老师手上,孙立军、孙佳和浦老师在他家门口照了张相,孙立军说这是一场最简单的新书发布会。看着孙佳采访浦稼祥,孙立军希望即将开始大学生活的女儿,能够理解自己为动画所做的努力和坚持,期待她能够意识到这代人的责任,接得了棒。
女儿的成人礼
18天,每一天相当于每一年,想想你每一年是什么样的,孙立军这样告诉女儿孙佳。对于孙佳来说,这18天,果然“度日如年”,让她从小小埋怨和混沌中走出来,开始思考和认识爸爸在做什么、想什么。
“我很少看到爸爸。一般是早上起来,我爸去工作了,晚上回家爸爸还没回来。我等啊等,然后就是早上了,我爸又去工作了。”当孙立军提出拿出18天的时间和他一起去骑行,孙佳以为只是这么一说。在饭桌上的一次次询问和讨论后,孙佳带着几分不情愿地答应了:“骑吧骑吧骑吧。”
骑行开始后,孙佳没在状态。她坐在车里,看着爸爸骑远了,或者是爸爸远远地落在后面,父女之间似乎总隔着十公里,有时谁也看不见谁,这让孙佳想到了小时候。
天气很热,第一天,队伍中就有人拉肚子、中暑,孙佳难以想象后面的十几天要怎么过。有人招呼孙立军:“孙老师,素材拍够了,上车休息下吧。”孙佳以为爸爸会休息,但是孙立军只是挥挥手继续孤身上路。原来,是玩儿真的啊!
慢慢的,孙佳开始心疼爸爸,怕他累到。“有天晚上,我爸体谅大家,让大家好好休息,第二天早上8点半吃了早饭再走。他自己却打算5点半就走,说早上光线好,他带一个摄影一个录音就可以。第二天早上,我6点半就睁眼了,打开微信,看到妈妈说爸爸4点半就出发了,我一下就急了,爸爸是一个人走的吗?我火急火燎地去敲一个制片老师的门。我们8点就开车出发了,高速上开了3个小时,还没看到我爸,都觉得他走错路了,很着急。”孙佳回想起来,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一路上,同行的人常常跟孙佳说:你爸对你多好啊,送你这么有意义的礼物。听得多了,孙佳不由得烦躁,她不知道人们说的“意义”是什么,她也不清楚爸爸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第6天时,孙佳情绪低落,因为她错过了高中好友在京郊的聚会。
孙佳和一个叔叔有过这番对话。
“你理解爸爸送你的这18天的礼物吗?”
“我觉得我是理解的。”孙佳迟疑地回答。她很怕对方会追问:对你的意义是什么?你爸爸希望交给你的东西是什么?不过,她等来的问题是:“当你爸爸60岁退休时,你愿意骑60天送给爸爸吗?”
孙佳卡住了,她想着:60天!那哪成啊!她老实地说:“60天太长了,我可以还给他18天。”
“所以在你看来,你只是要还给你爸爸18天?”
对话没有继续,孙佳陷入沉思。一路行来,她记录了一些片段。她有些惊吓地看到爸爸顾不上洗手,两分钟内吃掉一只德州扒鸡,一个半小时后吃了一斤饼四两肉。他们在路上捡拾垃圾,在一个垃圾店遇到老板和四个孩子,孙立军给他们放映动画片,孩子们看得很开心。他们还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放映动画片,全村的孩子都来了,特别热闹。第11天、12天,孙立军全身浮肿,骑行得特别困难,孙佳听到他说:“就算爬也要爬到终点,我承诺了,就要做到。”第15天,孙佳主动要求骑行,最后的4天里,她骑行了200公里。“我想要陪着老爸,也许我可以分担一些东西。”孙佳若有所思地说。
在上海美影厂门口,孙佳打量着斑驳的院墙,杂草丛生的院子,这里是爸爸表达敬意的目的地。看到孙立军骑着满是泥点的自行车,一点点近了,孙佳忽然叹息:“我爸爸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坚持着。”
当晚,孙立军邀请美影厂老一代动画家相聚影城,观看自己的原创动画电影《小兵张嘎》,向老一辈动画人致敬,向中国动画致敬。这是孙佳童年回忆里最真切的动画片,她眼看着它从线条到上色到在荧幕上放映,她还是配音之一,曾经心心念念期待上映的日子。“这片子我至少看过几十遍,那天放映到中间,我走出去,忍不住大哭。”孙佳真切地感受到孙立军坚持原创动画的那份心,执着背后的沉重让她需要痛快地哭一场。
一趟骑行已经结束,纪录片《18岁,18天》在紧张的后期制作中,孙佳也在编辑自己拍摄的素材。
回想起这18天,孙佳傲娇地说:“我有一份特别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