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
2014-10-11周凌峰
周凌峰,语文爱好者,半路出家的媒体人。
或许生性使然,我虽然是个严肃的人,可不大习惯那些正儿八经的环境,比如开会,总觉得拘谨压抑,时间格外难熬。
老柳不这样,他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玩笑开得肆意,但一到开会或是活动,笑脸就藏得没影,些许小事,掰开来反复分析,督促我们认真对待,有两次我玩手机被他瞅见,还当着其他人的面狠狠瞪我,再接下来,就是不点名批评了。正面冲突自然不会发生,我借口手头还有活,先行离席,把老柳他们撂在有透明玻璃的狭窄会议室里,冷眼看他满脸通红地“主持工作”。
隔阂一旦出现,就会越来越深,老柳觉得我不听招呼,我觉得他正襟危坐的背后全是以前不曾发现的伪装,心里逐渐起了三分轻慢之意。休息间隙,老柳再开玩笑,任凭其他同事捧腹大笑,我也不跟着捧哏起哄,偶尔还故意弄些气氛紧张的事情出来,让他下不了台。每逢这时,老柳总是讪讪地笑几声,然后无趣地退回自己的办公室。
时间过得很快,团队承办的一个大型活动在某书院展开。书院历史悠久,自宋至今,人才辈出,厅堂廊庑,俱是先贤正心诚意之所,我之前去过数次,总是略略一观就走,一半原因是敬畏,另一半,则留了些小心思,和从小看熟的教科书一样,“批判地继承”,腹诽那些成名成家的假道学伪君子。
根据流程,老柳领队,我不负责活动现场事务,也有好几项工作要先行了解一番。前期沟通很繁复,于是老柳带我去踩点,路上他一反常态,只跟我说了说注意事项,往日那副谈笑风生的样子,半点也没露出来,这反倒让我有点紧张了。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老柳突然来了一句:“你以前去书院的次数多吗?”
明知故问。我随口说道:“去过几次。”
“你平时读书不少,儒家礼制方面的,应该也看过。”没等我答话,他又说了一句:“今天我约了一位三礼研究的专家,待会儿带我们到书院里熟悉地方,你可以跟他请教。”
我想起来了,是个白发萧然的老头,精研《仪礼》,为人极是质朴方正,我曾经做过短暂采访,书院那边相熟的专家还有好几个,今天请他来,老柳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步入书院,遇到老专家,寒暄几句,老柳直奔行政部门,嘱托我陪专家熟悉情况。
正是雨过天晴之后,院内绿荫覆地,暑气一扫而空,没走几步就来到正堂前,满目是古人留下的手书牌匾,规矩严正,笔划间隐隐有浩然之气。老专家不说话,我也不好发问,从前那股子“批判继承”的狠劲,突然间没了着力点,只觉得人应该有点正气。
是的,正气。
正好进来一波游客,导游的大喇叭一发声,绕梁三匝,余音仍然袅袅:“这里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八百年,彭祖,圣贤书我才读过几本?夏虫不可语冰,从前真是太骄躁了。
我胡思乱想之际,老专家招招手:“来,小周同志,看看这里的学规,到时候看能不能用上。”
学规刻在一旁的墙壁上,小小一方青石,凡十八条,我一条条默念:
时常省问父母,朔望恭谒圣贤,气习各矫偏处,举止整齐严肃,服食宜从俭素,外事毫不可干,行坐必依齿序,痛戒讦短毁长,损友必须拒绝,不可闲谈废时,日讲经书三起,日看纲目数项,通晓时务物理,疑误定要力争……
一遍之后,悚然心惊;二遍之后,遍体发凉;三遍之后,汗如雨下。
老专家也在眯缝着眼看学规,他见我看得认真,有些赞许地说了一句:“我每天过来,都要看上好几遍。”
我讪讪地笑,转眼看到斗大的“礼”字碑刻,赶紧岔开话题:“您说,礼到底是什么?”他回答:“礼者,理也。”这说法并不高深,甚至很老套,可是在这几百年的书院里,听着别有一番滋味。他接下来又解释了老半天,我就听明白了一个意思:该端正态度的时候,就得端正态度,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正心诚意,形式自然就不是单纯的形式了。至于放浪形骸,那是野路子,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那样。
我没再发问了,回头见到老柳,我要好好跟他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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