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偈
2014-10-11郑德库
郑德库
(上接第八期)
十三
北雁南飞。
全身心投入到外柜业务,整天忙忙碌碌的黄鸿和于英也开始感到了南方那种特有的阴冷。于是,二人就委托好“恒生”号的代理,按照“卖三买二”的佣金惯例,随时处理冬季的有关业务。诸事妥当,二人就搭上一货轮,抢在冬季封港前回到了营口。
回营口后,仍是例行的“述职”和看看老掌柜爷俩和有关同事,不提。接着,于英休假回老家,算是衣锦还乡,买地置屋,消化一年的所得。而此时黄鸿做生意的心气正盛,歇了几天,就主动请缨,由一位熟悉北路业务、又会些拳脚的伙计陪同,以协理的身份,北上铁岭,昌图和长白山腹地,巡视自家商号的一处处收购点,查看收购大豆、高粱和人参、鹿茸等中药材的情况。
黄鸿的此次出行,那叫一个苦,非个中人绝难体会。两人从大石桥上了俄国人修筑的才开始运行的火车,从奉天下车后,就一人一双靰鞡鞋,一件白茬老羊皮大衣,一顶狗皮帽子,外加一条七八尺长的布围脖,先坐马车,再换马爬犁,冰天雪地,一处处的跑。跑到吉林的烟集冈(延吉)时,竟在酒桌上结识了当地有名的匪首“小白龙”,两人一文一武,却很谈得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小白龙”还给黄鸿留下了联络方式,拍着胸脯,“黄老弟,今后有过不去的坎,哥帮你。”
等黄鸿两人风尘仆仆地返回营口,已近年关了。
十四
冬去春来,南飞的大雁再一次北归。
黄鸿和于英却再一次南行上海,继续外柜的工作。
这时,中国北方秘密酝酿的义和团走上历史舞台,一支支拿着大刀长矛,带有神秘色彩的队伍,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呼啦一下从山东兴起,进入了京、津,又漫向了全国各地。身在上海的黄鸿和于英,也感受到了这场风暴的震撼。
营口的东永茂转来一封信,黄鸿一看,是去年在烟台买杏时结识的那位兄弟从天津寄到营口的。
“黄兄弟、于兄弟:见信如晤。我率本坛兄弟已开到天津,每日设坛习武,准备与洋鬼子开仗。为国为家,一舒胸襟,大丈夫当如是也。二位兄弟所托帮助新的外柜买杏一事,帮不上了,抱歉!另,奉总坛号令,我坛近日将开拔关外。甚盼你我能饮酒辽河,人生一快也!
黄鸿看完信,脑海里现出那一队穿黄色小褂推车汉子的形象,沉默。好长一会儿,才说:“嗨,于哥,看来营口也难逃这场风暴啊!”
“这也许是大清的又一场劫难。”于英附和。
“这些天,不知怎地,我时不时地就想起那从营口天后宫求来的偈语:顺风同行,和而不同。东南西北,宜取其中。”
“这杏黄偈,去年咱们进杏不是应验了吗?”
“也许会有更大的应验。于兄,你还记得去年那推车运杏的汉子们的黄色小褂吗?”
黄色的杏,黄色的小褂,偈语中暗寓的意义,于英就感到了一种似乎来自冥冥之中的神秘。
人的思维有选择性。算命、偈语等利用的正是这种选择,把生活中本无联系的事物联系起来。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些天有个布商,要低价搋给我黄布呢。”于英想起这事还有些生气,“我一口回绝了,心里还咒他,留你家死人用吧,能用八百年。”
“怎么回事?”黄鸿来了兴趣。
“前年上海刮台风,有家布行的仓库漏了,原布遭了水,起黄渍了。老板脑袋也进了水,给染成黄布了,压了两年还没卖出去。”
“得,机遇来了。”
黄鸿就和于英好一顿谋划,如此如此,简直就是一场谍战,黄鸿装成上当受骗的苦主儿,而于英就成了一名吃里扒外的卧底。
于是,于英就“无意”间碰到了那布商,略一寒暄,便急急躲开。布商便纠缠,还是说那黄布的事。于英就把脸撂下来了,
“坑商号和黄掌柜的事,再提咱翻脸。”
“于兄弟呀!帮帮忙了。你们东永茂家大业大,积压点也没啥了。”
“帮你,谁帮我呀?我大小是个外柜,可现在有黄掌柜压着,就是一个跟包的。”
“进这布就是帮你嘛。好了你的功,坏了他的事。”布商边说边递上个红包。
“那我回去和黄掌柜说说。”
于英回来,见黄鸿,把红包往桌上一扔,笑了,“上钩了,嘴还挺急。”黄鸿详细听了,又嘱咐一番。
于英再见布商,“我家黄掌柜说,进布可以,但价钱要合适。”
“那黄掌柜出多少?”
“照顾你了,原坯白布的八折。”
“还卖不上白布的钿?”
“本来就不是好白布,水渍货。你还蒙我,我们黄掌柜门清,早调查了,还把我好顿训。”
再一个来回,事就定了大概,但口还张着,不说实,黄鸿和于英要再啃布商的一块肉。
二人提出看货。心想这一个来去的过程,总能寻出压价的理由。
逶迤来到黄浦江边的一处货栈,一看,黄布都在仓库里码着,整整齐齐,好多的货。黄鸿就从不同的方位指定了三包,让仓库的伙计抽出,打开,看看样品,横挑竖挑,还真挑不出什么瑕疵。
黄鸿直起身子,目光一扫,想法就有了。“我说掌柜的,上海真是大码头,就你这货,我在营口卖三年也卖不完。咱小本生意,压货也压不起呀!”
“哪个还不知道东永茂。这买卖小小的了。”
“掌柜的,送你个人情,我拿二百匹。”
“别,别,再通融通融。”
一来一往,黄鸿抓住布商非要把布卖掉的心理,把价钱和布的数量挂钩,我多进,你价钱就得贱,最后以原坯白布价钱的五折,买下全部的八百匹黄布。
“黄掌柜,于外柜,我让你二人给放血了。”布商带着哭腔。
“那你把黄布再染成白布得了。”黄鸿和于英开起玩笑。
布装上轮船,黄鸿也随船回营口,事大,他得回去盯着。临行,他对于英说:“于哥,我这回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现在是多事之秋,你在这边千万谨慎。”
十五
此时的营口,义和团已遍地兴起。
最早出现的义和团是在田庄台。田庄台也是辽河里的一处码头,距营口三十多里。营口被西方列强以牛庄的名义开港后,田庄台的地位大受影响,但还有船舶在此贸易。因为地理较为偏僻,外国人也少,从天津来的义和团师傅就把这里作为落脚点,秘密地在芦苇荡里设坛,习武,发展成员。势力壮大后,就开始向营口、大石桥、盖州和熊岳进发。
等到黄鸿回到营口时,天后宫、老爷阁等处,已成为义和团的聚集地,天天有人设坛,舞刀弄枪,甚至表演排刀排枪刀枪不入的功夫。五台子村夏家十六岁的姑娘,组织红灯照,手段最为了得:一身红袄红裤,手持一把红扇,坛上做法,扇子一挥,幽蓝的火苗穿起,再一扇,火就没了……
其时,营口有两样买卖最为红火,一是铁匠炉,二是成衣铺。铁匠炉日夜炉火通红,为新加入义和团的弟兄打制刀枪。成衣铺为义和团赶制团服,城里的红布、黄布都卖光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黄鸿的八百匹黄布到了。这一下,对营口地区的义和团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黄布的生意也就好得不能再好了,连盖州、熊岳都有人赶马车来批发。谁能想到,轰轰烈烈的一场义和团运动,竟成就了营口东永茂大屋子的外柜黄鸿的商业传奇。
但此时的黄鸿,明白自己这一次的风声太大,就听从了老掌柜的劝告,隐在大屋子后面的一间僻静的房子里。大屋子的人对外就讲,“黄掌柜回上海了。”
偏偏,黄鸿在山东烟台结识的卖杏兄弟,现在的义和团的大师兄,领人找上门来,高声大嗓,非要见见黄兄弟。前屋的栏柜经理看着黄鸿的面子,热情接待,又悄悄派伙计跟黄鸿说了。黄鸿沉思片刻,决定不见。
伙计回到前屋,偷偷跟经理耳语一番。经理就对那大师兄说:“黄掌柜业务忙,五天前返回了上海。走时嘱咐,您来,拿两匹布给弟兄们做衣裳。”大师兄正是为弟兄的服装费心,见此光景满心欢喜,就说:“东永茂有用着我和弟兄们的,万死不辞!”边说边让弟兄们扛了布匹离去。
哪知,绕是黄鸿万般小心,这位大师兄还是给他惹来了一场祸。
义和团的发展,严重冲击了西方列强在中国的利益,也给列强干涉、侵略中国提供了借口。在东北的沙俄军队,利用铁路调兵遣将,镇压义和团,营口就成了双方的一处鏖战之地。
7月15日,义和团有人从天后宫出发,到三义庙烧香,途中遭守卡洋兵射杀。随即,义和团百余人向洋人进攻。沙俄军队千余人从大石桥开来,清军统领胡志喜和练军营管带乔干臣指挥军队凭土围子据守。双方相持之时,有义和团斜刺里杀出,抄沙俄军后路,沙俄军败退……
7月16日,双方复战,沙俄军侵略营口野心未能得逞。
8月4日,沙俄调兵遣将,在辽河里的兵舰和陆地重炮的掩护下,以八千人的队伍向营口进攻。是日,那重炮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一颗颗在市区里爆炸。其中的一颗,正好落在奉锦山海关道的道台府院里,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高高耸立旗杆被拦腰炸断,大清帝国的龙旗飘然而落,急得道台大人要自杀,被手下连拉带扛地拥走。在天后宫门前广场作法助威的红灯照女子,在沙俄军传说能辟邪的炮火下,扇子再也扇不出火,水却出来,原来是吓尿裤子了……战至傍晚,清军和义和团死伤甚众,营口遂被沙俄军占领。
天黑后,有人悄悄来敲东永茂大屋子紧闭的大门。见有人应答,就放下一副抬着人的门板,急忙走了。看门的伙计觉得奇怪,忙禀报老掌柜。老掌柜喊了几个人,壮着胆子出来,一看,正是黄鸿的朋友,那天来过的大师兄,再细看,人却伤得不轻,简直成了血葫芦。老掌柜四外看看,说:“哎,救人吧!”就让人把大师兄抬了进去。
黄鸿知道后,忙把人抬到自己隐身的房间。大师兄见了,拉着黄鸿的手,“黄兄弟救我。”说着昏了过去。
老掌柜让女儿拿出咸春堂特制的牛黄安宫丸,研碎,兑黄酒给大师兄灌下。别说,这药还真有特效,灌下不久,人就缓过来了。黄鸿又拿出从长白山带回的一颗老山参,让老掌柜的女儿熬了一锅山参母鸡汤,自己一口口给喂下去。
这边安排停当,黄鸿就乔装打扮,来到英国人开的普济医院,请了有名的大夫,取出大师兄肩胛和腿上的两颗子弹。就这样,大师兄偷偷养了五天。因风声太紧,没等伤好利索,黄鸿就让他打扮成船工模样,乘船回山东老家了。
望着渐渐远去的轮船,黄鸿长长出了口气。
十六
沙俄占领营口后,设立了营口民政厅,任命俄国驻营口领事安德烈·吉姆连科·奥斯特罗维霍夫为营口民政长官,向市民公布了《民政规则》十二条,规定一向属于清国官吏所管理的诸般事物,完全归于俄国当局管理。
而沙俄统治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镇压、追究曾经反抗过他们侵略的人。大连金州副都统衙门的署理副都统阎福升,盖州的爱国文人王晓岚,都因此被流放到库页岛(萨哈林岛)。黄鸿也因为进了大量黄布卖给义和团,并被宵小告密涉嫌救助负伤的义和团成员,也上了流放的黑名单。
好在东永茂在营口很有人脉,预先知道了消息,就开始想辙。钱大把大把地花了,各种路子能想的都想了,可那奥斯特罗维霍夫就是不松口,大概他也看出这是个勒索钱财的极好机会。
黄鸿这时就想到了妓女长白雪。
大概是因为长白雪身上一半的俄国人血统,加上一口流利的俄语,她就成了奥斯特罗维霍夫在营口的相好,耍个娇,求个情,都给面子的。羁旅寂寞,奥斯特罗维霍夫就常到长白雪的书寓,听个曲子,对杯小筹,也不啻温柔乡里了
黄鸿也就一年前和长白雪见过一面,而且是逢场作戏。但那一次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属于他们的独特东西,人的相互理解、追求等,仿佛电火石光般燃烧。就因为那一次目光的碰撞,现在黄鸿才前来求她。
夜色渐浓。负责打探的伙计回来,说长白雪书寓没有客人。黄鸿就带了两个伙计去长白雪书寓。
书寓是高级妓女的称谓。这类妓女多会弹个小曲,唱段清唱的,标榜卖艺不卖身的。但典型是当婊子的立牌坊,说给别人听,甚至是卖高价的。
到了长白雪书寓,老鸨子陪两个伙计楼下说话,嗑瓜子,黄鸿就上楼。楼上,长白雪一袭白裙,很是素雅,见到黄鸿,微微道个万福,算是打过招呼,就开始弹钢琴。
也许有人会问,那时中国哪来的钢琴?其实事情也不绝对。还是在鸦片战争前,大英帝国的商人就往中国运过钢琴,无奈那时的中国人求一温饱都难,哪还有心思摆弄那洋玩意儿。于是钢琴都扔入大海,就转贩鸦片了。长白雪的这一架钢琴,却是从俄国带到哈尔滨,再带到营口的,如能考据,也许是营口最早的一架钢琴吧!
长白雪弹的是一段俄罗斯民歌,带着一种淡淡的忧愁。弹着弹着,长白雪的眼睛湿润了,黄鸿也沉浸在民歌的意境中。一曲结束,两人都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长白雪问:“黄,你有何感受?”
“这,就是我坐马爬犁在雪地飞奔的感觉。”
“黄,我知道你懂的。”长白雪嫣然一笑,梨花带雪,好不魅人。接着又是一曲,却是西洋赞美诗之类的旋律,很是抒情。
黄鸿听得如醉如痴。
乐曲停止。长白雪说:“黄,上一次,你打我这张牌,拒绝了一位女人的爱。这一次,你又打我这张牌,想干什么?我知道你是有事,不然是不会到我这里的。”
黄鸿就把要流放的事说了。
“女人终究会把心奉献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吧!黄,我再帮你一回。”
长白雪就向奥斯特罗维霍夫求情。
政治上的事,说大就大,刀山火海,让你过不去。说小也小,一阵风似的,过去也就过去了。长白雪这一阵枕头风还真好使,黄鸿也就免了这场流放的祸。
黄鸿也不白求人。过了一段,就拿了一笔钱,帮长白雪还了自由身。长白雪就回哈尔滨,找她的俄国母亲去了。
十七
义和团的风波过后,黄鸿就辞去了所兼的外柜,专做他的协理。每天默默做事,连话也少了,大屋子的人就议论,咱黄掌柜成熟了。黄鸿听到只是苦笑。那个颇有书生意气的黄鸿外柜的商业传奇渐渐远去。
老掌柜的女儿要结婚了,嫁的却是于英。因为老掌柜有话,“女孩子,找个本分人家过日子吧!”黄鸿跟老掌柜的女儿认了干兄妹。这样一来,大三岁的于英就得叫黄鸿大舅哥了。黄鸿听了心里不由得泛酸。
老掌柜的女儿结婚前,把那只翡翠镯子还给黄鸿,还愤愤地说了一句:“黄鸿,我恨你。”
黄鸿就想起那一条圆润、白皙的玉臂。
不过,在商号的生意上,黄鸿跟老掌柜,跟东永茂总号的掌柜们一次次力陈,要尽可能地使用炉银和银元,不用和少用被老百姓称作“羌贴”的沙俄卢布。
黄鸿分析,东北是日俄必争之地,多年来靠了李中堂“以夷制夷”的策略,才得以保全,现在被沙俄一家独占,日倭岂能善罢甘休?一旦日俄开战,沙俄失利,“羌贴”便会成为废纸。
东永茂的决策者听了将信将疑,但也觉得还是银子实实在在。因此,生意结算上尽量地多使用银子。
四年后,黄鸿的这一判断不幸言中。
1904年,日俄战争在辽南爆发。沙俄军撤出营口,所发行的卢布真的就成了废纸,各家商号和市民叫苦不迭。东永茂及所属分号因早有准备,损失不大。这一下,黄鸿又成了神。伙计们看他,都觉得他身上好像有灵光。
在上海结识的湖南籍青年渔父来信,让黄鸿帮忙联系长白山人参、鹿茸产地的落脚点,他要考察中药西制的可能性。为安全起见,最好联系一下“小白龙”。黄鸿判断渔父是另有所图,但还是回信应允了。
一个月后,渔父乘船到了营口,黄鸿就派跟自己去过长白山的那个伙计,陪渔父前去。哪知烟集冈“小白龙”留下联络点的那条街,火烧连营,已是烧得一片精光。
渔父就改变了原来的联络“胡子”武装起义的打算,打发伙计回了营口,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拿着一封日本友人的一封信,打进日本人把持的朝鲜民间组织“白山会”,了解起“间岛”问题的来龙去脉。原来,图门江中国一侧有一长十里宽的一块滩地,俗称间岛,有朝鲜人在此栽种水稻。日本吞并朝鲜后,便硬说间岛是朝鲜领土,挑起外交纠纷。
渔父详细了解情况后,经汉城,去日本,写成《间岛问题》一书,为中国赢得这场外交奠定了基础,人称“一本书捍卫一块国土”。时任北洋大臣的袁世凯,特命中国驻日使馆转给渔父两千日元;慈禧老佛爷也拟赏渔父四品京官,都被渔父回绝了。
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辛亥革命元勋宋教仁。
渔父从日本给黄鸿来了封信,黄鸿就辞去了东永茂大屋子的协理职位,于英夫妇又给了黄鸿一笔钱。黄鸿就大江歌罢,东渡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