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之歌》的演变与德国人对历史的反思
2014-10-10戴问天
戴问天
魏玛共和国到纳粹德国再到联邦德国,《德意志之歌》三度被定为正式国歌,但使用情况并不一样。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德国的历史变迁,更反映了德国人对历史的反思。
《德意志之歌》的诞生
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促成了欧洲各国民族意识的觉醒,爱国主义随之高涨。1806年11月法国军队进入柏林,在当年腓德烈大帝(Friedrich der Groβe,1712-1786)作为“凯旋门”(triumphal arch)修建的勃兰登堡门下耀武扬威地举行了阅兵式,并且把门上的四马战车青铜像掳掠回巴黎。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Ffiedrich Wilhelm Ⅲ,1770-1840)逃往东普鲁士柯尼斯堡(K6nigsberg,二战后划归苏联,现在叫加里宁格勒)。法军占领柏林三年,在此期间,德国哲学家、柏林大学首任校长约翰·菲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发表了系列演说《致德意志民族》(Reden an die deutsche Nation),其中说道:
我只有一个祖国,它的名字叫德国。只有它,而不是它的一个部分,才值得我把整个身心献出……我希望德国强大起来,重新获得独立和自主。(Ich habe nur ein Vaterland,das heiβtDeutschland,Nur ihm und nicht einem Teil desselben bin ich vonganzer Seele ergben…,Mein Wunsch ist,dap Deutschland gropund stark werde,um seine Selbstlindigkeit und Unabhangigkeitwiederzuerlangen)
可以看出,菲希特心目中的祖国(Vaterland),是普鲁士(PreuBen)作为其中一个组成部分的整个德国(Deutschland);德意志民族(Deutsche Nation)则是普鲁士人仅仅作为其一部分的整个德意志人(Deutschen)。德国人开始认识到,面对外来侵略,德意志“第一帝国”各邦团结起来还是不够的,需要整个德国统一起来。
1841年,当时的北海还属于英国的小岛赫尔果兰(Helgoland),一位名叫霍夫曼·冯·法勒斯雷本(Hoffmann vonFallersleben,1798-1874)的日耳曼语言学家、诗人写下了著名的《德意志之歌》(Deutsehlandlied或Das Lied der Deutschen)。他的原名叫奥古斯特-霍夫曼(August Heinrich Hoffmann),因为出生在沃尔夫斯堡(Wolfsburg)附近的小镇法勒斯雷本(Fallersleben),遂以“Hoffmann von Fallersleben”为笔名,意思是“法勒斯雷本的霍夫曼”。他参加过1848年在法兰克福举行的,在德国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国民会议(FrankfurterNationalversammlung),但在写那首诗的时候,一个统一的德国还没有正式形成,与当年菲希特发表《致德意志民族》一样,表达的仍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在德国,法勒斯雷本是人们熟悉的一位大众诗人,还写了许多儿歌,结集出版为《儿歌50首》(FunfzigKinderlieder)、(《新儿歌50首》(Fiinfziffneue Kinderlieder)和《老儿歌与新儿歌》(Alteund neHe Kinderlieder)。他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却会作曲,为自己不少作品谱了曲。不过在写《德意志之歌》的时候,他是按照奥地利国歌《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Gott erhalteFranz den Kaiser)的旋律来写的。原来,为了与英国国歌《上帝保佑国王》抗衡,奥地利诗人罗伦茨-哈什卡(Lorenz LeopoldHaschka,1749-1827)受命写了《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Gotterhalte Franz den Kaiser),以约瑟夫·海顿(Joseph Haydn,1732-1809)《皇帝四重奏》(Kaiserquartett)的第二乐章为乐曲,1797年2月12日在弗朗茨二世生日庆典上首演。《皇帝四重奏》是海顿一首c大调弦乐四重奏,编号为“Quartet No,62 in c major,Opus了6 No,3”,现在是他诸多四重奏中最为知名的一首。而这显然与其第二乐章被用为奥地利和德国国歌有关。
从魏玛共和国国歌到纳粹德国国歌
但是,《德意志之歌》在半个多世纪里并没有传唱开来。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它才开始引起德国人的注意。1914年在比利时境内的兰惹马克(Langemarck)发生过一次德军损失惨重的战斗,据说年轻的德军士兵(许多是还不满16岁的“娃娃兵”)是唱着“德国高于一切”的战歌冲向英军阵地的,在英军机枪扫射下成排地倒在战壕前。德国许多报纸都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壮烈的一幕,引起强烈反响。那个小村子后来又发生过多次·惨烈战斗。所以至今仍然有一个德军士兵公墓,埋葬着超过44,000名阵亡者,包括一战中德国著名的“王牌飞行员”维尔纳·佛斯(Werner Vog,1897-1917),他共击落敌机48架,这个战绩仅次于曼弗雷德-冯·李希霍芬(Manfred AlbrechtFreiherr yon Richthofen,1892-1918)的80架。
1922年8月11日,根据魏玛共和国总统弗里德里希·艾伯特(Friedrich Ebert,1871-1925)的建议,《德意志之歌》被正式定为德国国歌。
1933年1月纳粹上台,《德意志之歌》被保留下来,和纳粹党歌《旗帜高扬》(Die Fahne hoch)一起作为“共同国歌”(co-nafionalanthem)。《旗帜高扬》又称《霍斯特·威塞尔之歌》(Horst-Wessel-Lied),词作者霍斯特·威塞尔(Horst Ludwig Wessel,1907-1930)本是柏林大学一名学生,因为狂热地参加纳粹冲锋队活动而放弃学业。1930年被刺身亡,他是纳粹宣传的“殉道者”。
纳粹保留《德意志之歌》作为国歌,也与希特勒有直接关系。原来,他虽然是奥地利人,一战爆发后却作为“志愿兵”(Kriegsfreiwilliger)加入德国巴伐利亚第1 6步兵团(Reserve-Infanterie-Regiment 16),在比利时境内与英国军队作战。应该承认他是个勇敢的传令兵,曾两次受伤(其中一次是因为英军施放毒气),也曾两次受奖,第二次获得的且是一枚很少授给普通士兵的一级铁十字奖章。希特勒自称“接受过兰惹马克炮火的洗礼”,曾经亲耳听见战友们唱着这首歌冲向阵地。
《德意志之歌》共三段,但纳粹只用它的第一段为歌词。由于起首句子是“德国,德国高于一切,高于世界上的一切”(Deutschland,Deutschland fiber alles,fiber alles in der Welt),所以也被称为《德国高于一切》。
摈弃“德国高于一切”
1945年德国战败,《德国高于一切》和其他一些纳粹歌曲被同盟国禁唱。1949年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成立,贝多芬《欢乐颂》(Ode An die Freude)等多首歌曲都曾被提议用作国歌,但未能确定下来。1952年4月29日联邦总理康拉德·阿登纳(KonradAdenauer,1876-1967)给总统特奥多尔-豪斯(Theodor Heuss,1884-1963)写信,建议仍以《德意志之歌》为国歌,但只用其第三段歌词。5月2日豪斯复信表示同意,就这样定了下来。
下面是(《德意志之歌》第一、三两段的歌词,并试译为汉语:
第一段歌词声称“德国高于一切,高于世界上的一切!”是因为包括菲希特在内的不少德国思想家在唤起德意志民族觉醒、奋发的同时,又把拉丁民族(尤其是法国人)、波兰民族、犹太民族等看成是腐朽的民族,认为能够“复兴”的只有德意志民族。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格奥尔格-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也预言说“德意志时刻”将要到来,德意志人将要承担起振兴世界的历史使命。这消极的一面被希特勒继承下来并且发展到极致,“德国高于一切,高于世界上的一切!”正符合他的思想。二战结束后新成立的联邦德国摈弃这段歌词,反映的是对历史的深刻反思,不再自命高人一等,而要做国际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员。
联邦德国摈弃第一段歌词,还因为它所划出的疆域实有“大德国”之嫌。“从马斯到麦梅尔”,表示的是德国的东西跨度:马斯(荷兰语Maas,Maes)发源于法国,流经比利时而在荷兰注入北海,法国称默兹河(Meuse);麦梅尔发源于白俄罗斯,注入波罗的海,部分地段是东普鲁士与立陶宛的界河。“从阿迪杰到贝尔特”,指的是德国的南北所至:阿迪杰(意大利语Adige,德语名字Etsch)发源于邻近意大利、奥地利和瑞士三国边界的阿尔卑斯山,注入亚得里亚海:贝尔特(Belt)指丹麦日德兰半岛与菲英岛之间的小贝尔特海峡。
二战后德国损失了大片领土,摈弃第一段歌词,反映出它面对现实,承认是由于自己发动战争,伤害了别人,理应受到惩罚。1994年8月1日,当时的德国总理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Schroder,1944-)便在华沙说:“德国人清楚地知道是谁发动了战争,是谁首先成为受害者”。别忘记,二战后东普鲁士小半划给苏联,大半划给波兰,原来的德波边界更是整体西移了200多公里,对于德国那不啻有“断臂之痛”。丘吉尔在他那著名的回忆录里便曾表示:“德国的粮食大部分就是从波兰人夺去的那片土地得来的,……就欧洲未来的和平而言,这是一个大错,……总有一天德国人会想要回他们的领土,而波兰人将无法阻止他们。”但是,丘吉尔担心的事直到今天也没有发生,这证明德国人对当年发动二战的悔罪是真诚的,甚至对在一般人看来过于苛刻的惩罚,他们也接受了,并无反悔。
二战结束后德国失去的土地不但面积巨大,对民生亦十分重要(就像丘吉尔指出的,那是德国重要的粮仓),而且是不少德国名人的故乡,这些名人里有德国古典哲学奠基人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首先阐明能量守恒原理的物理学家赫尔曼·赫尔姆霍兹(Hermann vonHelmholtz,1821-1894)。电学、光谱学奠基人之一古斯塔夫·基希霍夫(Gustav Robert Kirchhoff,1822-1887),以哥德巴赫猜想(Goldbachsche Vermutung)闻名于世的数学家克里斯蒂安-哥德巴赫(Christian Goldbach,1690-1764),20世纪最重要的数学家大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1862-1943),190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保罗-埃尔利希(Paul Ehrlich,1854-1915),1918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186-1934),1931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弗里德里希-贝吉乌斯(Friedrich Karl Rudolf Bergius,1884-1949),194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奥托·施特恩(Otto Stern,1888-1969),1954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马克斯-玻恩(Max Born,1882-1970),1963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玛丽亚·格佩特·迈尔(Maria Goeppert-Mayer,1906-1972),还有包括兴登堡、鲁登道夫、布隆别格、克鲁格、维茨勒本、李希霍芬等德军元帅,古德里安、布拉斯科维茨等德军大将在内的大量高级将领。此外,柯尼斯堡大学(1544年建立)和布雷斯劳大学(1702年建立),这两所德国非常重要的大学也随之划出国界,(《德意志之歌》作者霍夫曼就在布雷斯劳大学学习过。
对于《德意志之歌》,纳粹德国欣赏的是第一段的“德国高于一切”,联邦德国重视的则是第三段的“统一、正义和自由”(Einigkeit und Recht und Freiheit)。这句话还取代第二帝国的“上帝与我们同在”(Gott mit uns),用作德国军人的铭言。
总之,看一个国家的过去,恐怕还不足以判断它的现在。看它的过去,更看它如何对待过去,这样才能对它的现在做出准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