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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2014-09-30刘敏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瓶牛棚绿色

1980年,我16岁,参加全国高考,被家乡小县城一所普通的师范学校录取,从此我便有机会走出农家。县城离老家白螺矶50公里,但对我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少年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那时交通远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每次开学放假只能搭乘县城客运公司的班车。开始以为搭车是件快乐轻松的事,殊不知对于以前很少搭车且有晕车毛病的我来说,每次开学和放假都无异于一次次灾难。

记得是第三学期的寒假,虽然渴望回家,但我仍然十分不情愿地爬上一辆回家的班车,找了中间一个靠窗的座位。这是当时那种最普遍的乡村班车,红白相间的外壳,30余个硬板座位,车窗是那种可以拉开一半的玻璃窗户。车从县城穿过,看见外面骑着自行车上街打年货的人们,心里一阵激动。时间过的真快,转眼一年过去,春节又来了。

大约五分钟过后,车出县城。车窗外是一片萧瑟的冬景,刚才兴奋的劲儿似乎一下随着街景过去。头脑里有一种象雾一样的东西飘升上来。我连忙伸手将右边的玻璃窗户拉开一点点,冷风非常配合,很机灵地钻进来扑到我的脸上,人一下子又精神起来。但是风很调皮,又去找其他人,惹得人们一阵轻呼,我只得连忙将它赶出去,拉上窗户。

又过了四五分钟,车到了一个地名叫做上车湾的小镇。脑壳里的雾又飘了起来,心窝有一种东西在涌动。我努力咽下一口唾液,但是司机却不配合,一踩刹车,车停了。车门在“刺啦”声中慢慢打开,又在“刺啦”声中慢慢关上。然后像一头负重的老牛猛蹭两下后朝前开去。就在这“刺啦”、“刺啦”声中,头脑被一种浓雾塞满,心窝有一种潮水向上涌动,喉咙里立即有一种东西试图往外冲。我闭上眼睛,努力想把这种东西吞咽下去。就在此时,客车“刺啦”一声骤停,又在“刺啦”声中启动。整个人好像一下抛向波峰浪尖,又一下跌入谷底深渊,咽喉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坍塌。我连忙拉开车窗,已是来不及,肚子里的东西从车内一直吐到车外,直到吐出来的全是黄水,苦苦的。整个人开始模糊,身子手足开始变冷,头疼痛起来。随着客车的颠簸,冰冷和呻吟逐渐迷漫开来。朦朦胧胧中心里只有一个微弱的念头:公路快到尽头,整个世界赶快静止。

车好象是开到了朱河镇,迷糊中又传来“刺啦”两声。就是这两声,一种天崩地裂的东西在脑中爆响,恐惧像海啸一样淹没全身,黑暗笼罩下来。突然,一种清凉辛辣的味道刺入我的精神,头部的太阳穴和人中像被猛击一锤,仿佛一只薄如蝉翼的皮囊在即将爆裂的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被谁用针扎了一个小眼,又像是沸腾飞溅的油锅倏地浇入一瓢凉水,海水迅速退去,一缕阳光刺破黑暗。我艰难抬头睁开眼睛,瞥见一只洁白清瘦的手将一只绿色小瓶压在我左手合谷穴上,另一只手使劲按压这个部位。我无力地耷拉下脑壳,整个人从悬崖的边缘慢慢地爬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售票员那“白螺、白螺”的毫无表情的报站声。到家了,我艰难地站了起来。就在我起身的一刹那,我看见我的旁边站着一个清瘦的女孩,皮肤白皙,上身穿着一件绿色毛线织成的外套,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手里拿着那个绿色的小瓶子。我从心底说了声谢谢,也不知说没说出声,她是否听到。这时,车内有人在讲这个女孩在公安县卫校读书,和我一样,放寒假回老家的。她的家在洪湖县。

我在下车的那刻,又看了她一眼。遗憾的是:由于晕车,还没有从头晕目眩中恢复过来,所以,我还是没能记住她的模样。

蹲在路边,看着客车启动,我鼓起精神站起来,想向她再说声谢谢,但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母亲用开水生姜红糖冲鸡蛋逼着我喝下,又把隔壁的赤脚医生请来帮我检查开药,我才知道那个绿色的小瓶叫做“风油精”。

晚上,躺在老家温暖的被窝里,太阳穴仍然留着那股清凉,人不觉精神起来。翻来覆去中,总想着那个穿绿色毛衣外套、拿着绿色小瓶的女孩子。

夜深了,我想着这个女孩,不觉又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另一个人。

那时我还只有十来岁,也是一个冬天。

当时还在搞大集体,我父亲身体较弱,生产队照顾安排他看护耕牛。因是隆冬,长江干堤坡上的野草都已冻枯,牛一般都呆在牛棚内,只需早晚两次牵出来喝水,拉屎拉尿,然后到生产队禾场挑两个谷草放到牛棚里作为饲料。我平常就是的父亲小帮手,这种不重的活早已习惯。

记得是下午,天色阴沉,一出门就是一股北风。那时年纪小,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我到牛棚做完例行功课,拿起扁担架子径直往公路西边的禾场挑谷草。牛棚跟禾场隔着一条公路河,也就三两百米。傍晚时分,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呼呼的北风一路追着我的脚步。

穿过一片小树林,象往常一样,我放开喉咙高声歌唱。可能是为了壮胆,也可能从小我就有唱歌的天赋。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时农村在放电影《闪闪的红星》,我跟着电影队跑了五个大队,一连看了五场。我当时唱的歌就是跟着电影学会的:“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我感觉我当时的年纪和挑着扁担走向禾场的情景有点象潘冬子。我边唱边走,就在快要踏上公路桥的一刹那,突然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我猛一抬头,只见桥西边的公路上站着一个女孩,微笑着,一种惊奇与欣赏的目光朝我直射过来。我一怔,歌声好像受了惊吓,脚步也迟疑了一下。就一两秒钟短暂的停止过后,我又放开喉咙,边唱边迈过公路桥。我动手从禾堆上扯草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只见她仍站在公路上,目光随着我的歌声和脚步一路过来。尽管已不大看得清楚她的眼神,但我强烈地感受到从她目光中流淌出来的微笑与欣赏。她嘴角动了两下,似乎想叫我,又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许多年后,我仍清楚地记得她颀长的身子站在呼呼的北风之中,一身灰色的风衣,一条白色的围巾。我停住手中的活,看着她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在寒风中越走越远。她用纤柔的手将脖子上那条白色的围巾轻轻向后一甩,风便将它飘了起来……

我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在寒风中邂逅,尽管只是匆匆的一瞥,但她那微笑、惊喜、欣赏、鼓励的目光却让一个小小少年温暖了整个的冬天。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用两个葡萄糖瓶子灌满热水,揣在我脚下的被窝里,我感受着母亲的温暖,默默地回想着这两个女孩子,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岁月流逝,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能碰到这两个人——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我常常在想:这短暂的一幕,她们也许很快就淡忘了,记忆中也不可能再有我这个人,但我却时常想起她们。我不知道是我真的具备歌唱的天赋,还是我的稚气和勇气打动了她,但我敢肯定,我那天从她目光中看到的东西却深深地打动了我,而且这种目光一直陪伴着我,温暖着我。在我孤单困惑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唱两句、吼两声,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勇气。我也不知道风油精是否真的具备缓解晕车的特效,但我自此便成为一种习惯,出门包里总带着一瓶绿色的风油精。我总希望遇上一个象我一样晕车的人,在他或她需要的时候,我能向TA拿出我的绿色小瓶子。

许多时候,和朋友畅谈往事,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讲起儿时和年轻时的这一幕。在他们听来,好像是童话,也像是传奇。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是我生命中最温暖、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师范毕业后,我从事的工作也是经常外出,晕车的毛病也早已消失。但每次坐上大巴,总希望再晕一次车,希望再次碰到那个穿着绿色毛衣外套拿着绿色小瓶的姑娘;回到乡下老家,人到中年,我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歌喉与激情,但每次迈过那座渐渐破旧的公路桥,我都会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朝公路北边眺望、寻找。

我努力工作着,生活着,寻找着……我希望自己越来越好,因为我深信:总有一天,会寻找到她们!

再过几天,我的女儿就要远涉重洋到法国求学去了。女儿即将踏上新的人生旅途,前面的道路十分宽阔十分漫长。分别在即,我不知拿什么赠送与她。暗夜独坐,我又想到这过去的一幕。凌晨4点,我悄悄起床跑到客厅,拿起一直想拿而没拿起的笔。等我写完最后几行,看看窗外,天已亮了。

我想把她作为一份礼物送给即将远行的女儿,希望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故事美丽的期望到法国、到欧洲、到异国他乡,帮助我继续寻找、寻找……

(刘敏,湖北监利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监利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人。在《人民公安报》、《湖北日报》、《警笛》、《湖北法制报》、《荆州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300余首(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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