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阅读视域里的张中行
2014-09-30陈宗德
陈宗德
内容摘要:如何给张中行的身份做个准确的定位,历来学者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杂家,有人以学者称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语文教育家,是文章大家。有推崇者言其为国学大师、哲学家、当代大儒,似乎张氏自己也未必颔首,笔者更倾向于同意他的自我定位——思想家。
关键词:阅读视域 张中行 定位
张中行曾经很火,大红大紫,拥趸芸芸。张著一度极为流行,铺天盖地,雅俗共赏。当2006年的春风拂煦而起、柳芽蠢蠢欲绽的时候,这位葛衣布履的饱学之士,在历经乖舛接续却仍始终淡然处之的九十八度花开花落以后,安详地于北京解放军305医院驾鹤西去了。
人事的兴替恰如汩汩东向的江潮,无论你当初曾是如何的汹涌澎湃,势若排山,也总是要被后面兴起的惊涛巨澜推挤冲压,变成平静的水流,渐渐远逝的。曾经紧紧围绕着张中行的众声喧哗近年自然也慢慢地平息下去了,这个时候我再来打捞一些阅读张氏著作后仍还活在记忆里的碎片,或许不会招来追逐时髦的讥嘲了吧?
第一次看到张中行这个名字,是那本《文言津逮》的小册子上。张氏这本由吕叔湘先生作序的讲述文言知识的薄本本留给我的印象是质朴和扎实,至于更多的感受,倒真的是没有什么记忆了。
大约是1996年深秋的某个星期天,我在书店里邂逅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卷《张中行作品集》。由于前述的缘故,便毫无犹豫地将其收入囊中。抽暇翻览,从出版说明中得知这套集子共有八卷:第一卷——《文言和白话》《文言津逮》;第二卷——《诗词读写丛话》《作文杂谈》;第三卷——《禅外说禅》《佛教与中国文学》;第四卷——《顺生论》《说梦楼谈屑》;第五卷——《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第六卷——《横议集》《月旦集》《说书集》;第七卷——《流年碎影》;第八卷——《散简集存》。八卷并非一次推出,除了旧作需要进行校订以外,有些著作尚在撰著之中。我所购得的三卷是第一次推出的,将其凑成完璧则一直延至2007年。
起初零星拣读了些张氏的文章,觉得太过拉杂和复沓,兴致难得饱满;真正的集中阅读和意趣勃发则始于2005年以后。现在回味起个中缘由,当与人生的历练与情感的沉浮有关:有些书的确是“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的,陶渊明诗是,韦应物的诗是,苦雨斋的文是,张中行的文也是。这样的诗文是该等到上了些岁数后才能够品得出个中三昧的。
如何给张中行的身份做个准确的定位呢?杂家?学者?有点轻慢先生了。语文教育家?文章大家?那只是他的两个身份。国学大师?他小学方面的造诣似还欠火候。哲学家?当代大儒?料张氏自己也未必颔首。我倒是部分同意他的自我定位——思想家。只是前面要加上些无法再加凝练的定语——充满人文情怀、眷恋尘世生活、顺天性合人道。
张中行的作品按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五类:语文教育,人物忆旧,评论杂感,文学,哲学(含宗教)。正是在反复而又仔细地观赏了这些色块各异的不同要素以后,我的脑海中才鲜活起了一个上面所说的张中行来。
张氏1935年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以后,8月便至天津南开中学开始了语文教学生涯,此后辗转于河北、北京等地中学弦诵不断,1949年后才调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直至走完漫漫的人生征途,终身都与语文为伴,语文教育就很自然地首先进入了他的研究视野。我读张中行语文教育方面的文章,感觉其持论平正,立足实际,体验真切,观念先进。其观点,即使放置当下,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张中行关于语文教育方面的论述以《文言和白话》、《文言津逮》、《作文杂谈》较为系统,较多理论色彩;而其它卷中有些忆旧的篇什也偶有涉及,只是那些文字显得颇富感性情趣。两相对读,能给人以立体之感。对张氏语文教学的建树作出全面的评析,并非本文要旨所在,在此仅结合时下仍然聚讼纷纭的某些问题,谈谈我所理解的张中行语文教育观。
譬如语文教育的立人问题,张氏受其怀疑哲学思想的支配及北大自由精神之洗礼,就极力主张要培养“具有科学方法,其精神也可以说是怀疑主义”(《流年碎影·尊师重道》)的人,而对学校教育中“总是惯于用多种框框拘束学生,而不容许自由发展”(同上)深感悲哀,更是鄙视“只是因为信之后万岁声喊得响亮,就换来位、名、利的实惠,可以招摇过市”(同上)的人。这样的见识,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后来钱理群先生的大声镗鞳之论:“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两位先生的呼喊不都如空谷足音,弥足珍贵,给人振聋发聩之感吗?
譬如对教师业绩的评价问题,张中行感慨于自己在南开中学执教时,因学生成绩不佳而被迫“下岗”:“照本讲解之外,也说些私见。这样教好不好,我是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断断续续教了十几年,就使我常常想到饭碗之不易,或放大言之,人生之不易。”(《流年碎影·天津一年》)我相信张氏这样发自肺腑的感慨并未成为绝响,今天的一线教师,尤其是毕业班的教师,读后当会产生“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感。
譬如作文教学问题,那本成书于1984年的《作文杂谈》就迥异时风,别开生面,力主言为心声,辞达而已。当我们返观被应试教育催生出来的高考作文评分标准的繁文缛节、僵硬死板,是否该为张氏作文观献上点掌声呢?
纵观张中行的语文教育观念和语文教育实践,是能够梳理出一条较为清晰的思想线索的。他力求能够通过熏染化育培养出有着独立思想、怀疑精神的人来;教学的基本路数是让学生多加阅读,多所历练;教学的氛围是民主和开放,他曾不止一次地深情怀念其师钱玄同先生从不批阅考卷的做法,以为那才是培养人才的正途。我觉得张氏的观念和实践都走在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前面,里面涌动着对个体精神尊敬的情思,洋溢着民主的波澜,至今仍有镜鉴意义。
张中行著作中分量较大的是关于故旧亲人的回忆文字,主要集中在《负暄》三话、《月旦集》和《流年碎影》之中。这些文字充分展示了张氏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表达了他对美好品德的高度赞美、对民主自由的执着追求等真挚情感。endprint
张中行的故乡是河北香河的农村,他后来考取通县师范,继而又负笈北大,做过中学教员,任过人教社的编辑。这样的经历限定了他接触的人物一类为底层人民,一类为中高级知识分子,这也注定了他笔下的人物多为良善之辈。他内心的人文温情也便以这些人为载体,平静舒缓而又汩汩滔滔地不断流淌着。
他的悲悯首先倾注给了多灾多难的社会底层小人物,这种悲悯没有居高临下的赐予,所多的是身临其境深入感受的真切。比如他写祖父张伦的勤俭与懦弱(《负暄续话·祖父张伦》),写母亲的和善与明理(《流年碎影·族属》),写刘舅爷的朴厚与赤诚(《负暄琐话·刘舅爷》),……这些小民们终年劳作却难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被生活的重压碾得腰弯背驼、甚至被剥夺去卑微的生命。在《故园人影》中于叙述过长海舅舅的不幸之后,他曾直抒胸臆,悲悯之情恣肆流淌:“想到命运、机遇、苦乐、荣辱之类,……也就不能不感叹,人生,长也罢,短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总的说,终归是太难了。”他的崇敬也首先奉献给了勤劳善良的社会底层小人物,不带丝毫的油滑和敷衍。比如他写汪大娘的勤勉与朴实、正直与善良(《月旦集·汪大娘》),写李太太的善良与兼爱、坚执与勇气(《负暄琐话·王门汲碎》)。比如他写凌大嫂的孝敬和慈爱,吃苦和隐忍(《月旦集·凌大嫂》),字里行间都洋溢着赞美之情,文章末尾更是将其美德提炼升华:“我听了不禁愕然,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坚守传统的礼,刚一面就准备为人舍生。她真就先死了,留下什么呢?只有罕见的德,……至于未来,再找这样的人恐怕就太难了。”
他的悲悯也献给了命运多舛的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这里有中学教员,也有名满天下的大学者。这种悲悯里则较多地含有理性的思辨,他在严肃地拷问着时代和社会、制度和良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那些本性善良、博学多才、教苑耕耘的知识分子的痛苦、挣扎、不满、扭曲……小知识分子的代表写得最为典型的当属他在通县师范时期的校友刘佛谛,张氏对刘是一写再写,写他的聪慧多才,写他的重礼尚友,写他的乐观开朗(刘氏亦多缺点,文中并未讳言)。可就是这样的一位小知识分子,解放前颠沛流离,艰于生存;文革中则因出身问题而惊恐自杀。张中行为此深沉地慨叹:“对于佛谛兄的弱,即杀己而不杀人,每次想到,总是既悲伤又钦仰的。”在对大知识分子如俞平伯、朱光潜、梁漱溟等先生的追忆文章中,这种悲悯的情怀也不时流露而出。他的崇敬更多地献给了那些赐予他知识和思想的北大等高校教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氏几乎为我们绘制了一幅上世纪三十年代京城教授的群芳谱。黄晦闻、熊十力、梁漱溟、马叙伦、刘叔雅、朱自清、顾季羡、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这些学界群英,直至今日,仍然辉耀着学术的星空,令无数后学引颈仰望。他们治学的严谨,学识的高妙,精神的自由,待人的诚挚,在张氏的笔下,栩栩如生,可触可摸。
这里不能不将两个人物特别拈出来加以介绍,从张中行对他们的回忆中可以窥见张氏处事待物的情感态度,在面临是非正误问题时的原则观念,也是我们研读张氏其人的重要视角。
一个是他的老师周作人。张对周的敬仰之情毫无疑义,即使是周氏被定为汉奸、建国后住在八道湾,张氏都时常不避嫌疑地前往早已门可罗雀的苦雨斋去拜谒周氏。这样的原因,张氏曾自作供状:“其一,对于学识和文章的景仰,终于不能因人的跌了一跤而放弃;其二,推想心情必是悔恨加寂寞,对于这样一位师辈,敬而远之,实在过意不去。”(《月旦集·再谈苦雨斋并序》)从中可以分明感知到张氏对学问的追求之诚与待人接物之仁厚。但他又是清醒的,对老师曾经的附逆,不是遮掩讳饰,而是直斥其“大事糊涂”(同上)。张氏在事关民族大义的事情上,是比其老师高明得多的。
另一个人物则是他的前妻、曾创作出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的著名作家杨沫。张杨恩怨的公案不是什么秘密,报章上多有介绍,是此非彼,莫衷一是。当事人也各执一词,互难认同。但就连杨沫也曾致信张中行,感谢他对自己的仁厚。那是在文革之中,当审查杨沫的专案组向张氏提出要其提供关于杨沫的罪证时,他却说:“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张氏此时亦在改造之列,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反倒如此仗义执言,其品格是值得肯定的。
张中行著作中评论杂感性文字也不算少,这些文字多由现实问题引发,纵论开去,或由读史触兴,层层抒怀,大多收集在《说梦楼谈屑》、《横议集》中。从这些文字中可以感受得到这位世纪老人绝非只会负暄篱边,追怀往事,发思古之幽情,愤人心之不古。张氏早年充分承受的自由民主之思想、一生不断吸纳的现代文明价值观念、对现实社会文明建设的忧思,都在其中波澜卷舒,纵情流淌。概而言之,这些思想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鲜明的民本意识。如《月是异邦明》一文,以如何保障小民的权利、使其能够幸福生活为主线,远溯往古,横视中西,评骘王道,怒斥霸道,辩论清官,剖析鬼神,最后呼唤从制度建设入手,以充分确保小民的人权。文章写得沉痛真挚,令人动容。
其二,是强烈的反封建意识。这方面的文章连篇累牍,可见张氏于此的思考之全面,它涉及封建的忠君意识问题,如《读<汉书·苏武传>》、《吃皇粮与颂皇权》;涉及封建礼教杀人的问题,如《难矣哉如释重负》;涉及封建迷信的问题,如《何须蜀道问君平》……张氏在深刻揭示封建观念的腐朽与残暴时,其立论的出发点是着眼于如何保障人民的权利上的。如《读<汉书·苏武传>》一文,在谈到陆秀夫殉帝、陈子龙闻皇上凶耗而绝世后,张氏揭露了忠君的实质:“那还不是宫中一瞪眼,率土之滨都颤抖吗?这样的极端专制,生成并能延续,正是以忠君的思想感情为条件的。”可谓擘肌分理,入木三分。
其三,是强烈的民主法治意识。如《易地则皆然》一文,由报刊上的两篇揭露暴政的文章作为由头,谈到实现社会治平的途径,在分析了德治的局限性时,大声疾呼:“与德相比,至少在比较保险方面,法就有了优越性。……实际是任何社会,只要有了组织,就都有法。”而“有关法的问题不少,其中最大的是能不能公道,或说有没有保证人人都能够得到合理待遇的实效”(《易地则皆然》)。那么如何解决公道问题呢?张氏的思考是,“只有分权才能保障人民的自由”(《月是异邦明》),可谓通透之论。endprint
其四,是对社会风气的深深杞忧。这类文章多由社会新闻引起议论,直面现实,一针见血。如《看数字一惊》,痛斥公款消费之腐败;如《钱与德的你死我活》,直击权钱交易的无耻;如《礼与其奢也宁俭》,抨击社会上消费追求奢靡的风气……都反映出张氏对社会文明进步的忧患意识。
张中行关于文学的著述有以下几种,一本讲述旧体诗词读写知识的《诗词读写丛话》,一本跨越宗教与文学两界的《佛教与中国文学》,一本书评集《说书集》。其它的集子里偶一涉及,凤毛麟角,如《横议集》中的《锦瑟无端》、《红学献疑》等篇。有人曾讥讽《诗词读写丛话》是老妪向香山居士说诗,浅俗得要命。我不止一次读过此著,觉得它虽为初学说法,是平实了些,但金针细度,都是甘苦之言。上述说法太过轻薄,有失公允。《诗词读写丛话》一书后附有他的旧体诗词创作《说梦草》,数量也不算多。但张氏旧学的底子摆在那儿,襟怀识见也应属上乘;尽管诗词界迄今鲜有提及,我自认为是小觑不得的。
张中行曾戏言自己要是写了小说,肯定会超过《青春之歌》,而又有人更以《围城》那样的巨著期之。假设的事是无法验证的,但是,张氏的诗词作品,的确值得一说。如作于1975年的《乡居》其二:“青灯白发记年华,旅枕孤衾梦旧家。点检箱笼无凤纸,欲书花叶寄天涯。”其时张氏正独自被下放故乡,老境颓唐,夫妻异地,音信难通,凄情奈何,这些情感是表现得蕴藉耐读的。如作于1984年的《<负暄琐话>完稿自题》:“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销掩泪时。”那种晚景凄寂、往事如烟的感觉是富有画面的质感的,解人难得,神契谁何的怅惘也弥漫而出。读过《说梦草》,能够感觉得出在遣词造语上,张氏是得了五柳先生的平淡的;在情致韵味上,又具备了玉溪生之幽婉沉邈,在当代旧诗创作领域该占有一席之地。
张中行的哲学(含宗教)著作有两部,一部是《顺生论》,一部是《禅外说禅》(与宗教有关的还有前面提及的《佛教与中国文学》)。《顺生论》书名源于《礼记·中庸》开头的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张氏将其诠释为:“人有了生就必须饮食男女,这是定命,到身上成为性,只能接受,顺着来,顺着就是对”。(《顺生论》代前言《我与读书》)然而,矛盾也会随之产生:“但人人顺着也难免有冲突,比如僧多粥少就不免于争,所以还要靠德、礼、法等来调节。”(同上)张氏的话将其创作《顺生论》一书的动机交待得清清楚楚,是源于对人生种种的困惑。但要想明了如何解决这些困惑则费尽心血:“几乎都读真洋鬼子写的。由近及远,先是心理学,常态的,变态的,犯罪的,两性的,因而也蔼理斯,特别欣赏弗罗伊德学派的,……再推,读生物学著作,……读天文学著作,……”(同上)读书是用来明理的,国学的修养加上西人的思考,使张氏把人生梳理为天心、社会、己身三个方面六十个问题,古今沟通,中外比较,条分缕析,推本溯源,以散文化的笔法娓娓道来,将理论与实际相联、历史与现实沟通,终于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我读《顺生论》,觉得绝无哲论的晦涩与玄奥,所多的正是平易和切实。其中的很多道理在《流年碎影》等集子里也都有所表述,你若将前者中的《婚姻》一文与后者中的《婚事》一文对读,是能够看出见解的一致来的。他的婚姻变化也证实了他是实践了自己的“婚姻四境界”(笔者姑为名之,即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见《流年碎影·婚事》)这一婚姻哲学的。
张中行的佛教知识修养是精湛的,早在1947年他就曾主编过佛学刊物《世间解》(《流年碎影·世间解》),并亲自撰写过文章。因而,《禅外说禅》的分量自不待言。为何要写这部著作呢?张氏说:“写它,那就最好把它当作文化史的一个分支来对待。”(《禅外说禅·弁言》)张氏的指归是在论述禅在人生哲学方面的价值和缺欠,以及禅宗对中土哲学思想、诗词的影响等等,是可以将其归入张氏人生哲学的一部分的。
张中行的著作曾经形成中国文化界一道独特的风景,这固然与他那浩无涯际的学问有关;但也与张氏那特有的“娓语体”(林贤治《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表述方式密不可分。对于这种体式,林贤治曾有过详细地论述:“他在行文中,常常喜欢加些枝节,以添趣味,有时失之繁缛,……他只是絮絮地说着,偶尔插入一两个幽默的句子,如乐曲中的切分音,增加了叙述的节奏和美感。”(同上)而周泽雄对张氏则表示出明显的愤怒:“此老素以出租司机绕远道式的开头著称……他习惯于将命笔前的思考,将谋篇布局的本末次第,简而言之,将那些本来属于冰山下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给读者过目。……他追求一种针脚绵密的语言风格,视任何跳跃为行文大忌,为此不惜让每个句子都能左右逢源、上下钩连,换言之,所谓行文的起承转合,在张老先生那里甚至被贯彻到句与句之间。”(周泽雄《散文在愤怒》)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林氏的说法还是较为中肯和公允的,而周氏的立论显然带有某种偏激的情绪。我前面已经说过,读张是要有些人生的阅历的,也需要保持一种相对沉潜的心态方可。我推想热爱张著者,应多为各类知识分子,且大都阅过了些人世沧桑,对底层生活的深切体验、对伪崇高的警惧不屑、对顺生哲学的认可赞同、尤其是对真善美的固执追求和对文化昆仑式人物的衷心敬仰,使得他们很容易成为张氏的俘虏。张著中所描绘的乡间市井人物的卑微良善、黉宫学府内教授们的博雅多趣,所展现出来的各类知识的烟波浩渺、叙事说理的具象可感与抽象玄思的有机融合,所流露的出来的态度的平易和蔼,使得他的读者能够自然地进入张氏的精神世界,与之情感共鸣,阅读时的欲罢不能之感是会时时萌生的,嫌其絮叨饶舌的体验该是不多的。如若不信,不妨去读读《负暄琐话》中的“红楼点滴”系列,看看会生出何种感觉。
张中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孙郁先生于《张中行别传》中曾透露一些老干部将张氏的角色定位为“落后文人”,并愤而指斥媒体:“为什么要宣传这样落后的文人?只会顺生的人,不愿和恶势力斗争是卑怯的吧?”作为为共和国的建立而不惧牺牲的战士,他们这样的指责当然无可非议。在国患连连的日子里,张氏的确是忍于偷生,甘做小民的。问题是张氏向来就没有自认崇高,但也从未做过害国害人的事,在大节大义上应该说是问心无愧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当今社会的价值何在?这也是我观张氏其人其书时常常萦绕心怀、挥之难去的问题。张氏在《说梦楼谈屑》的《自序》中曾自释“说梦”命意:“说梦的意义正是‘痴人说梦。……梦有偏于情的,如总名为《说梦草》的……梦更多是偏于理的,表现为有所见,有所闻,喜欢分辨高下、好坏、是非、对错,并希望下升为高,坏改为好,非变为是,错化为对,这显然也是梦。明知梦而仍想、仍说、仍写,所以是不折不扣的痴人。”我认为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张氏既已盖棺,当可定论。他一生求知若渴,博览群书,勤于职守,淡泊名利,待人仁厚,胸中有是非,心里有梦想。他眷恋红尘而不纵恣于物欲,所爱无非是一瓶二锅头,三五知心友,篱边案前,把盏对谈,忆旧论学,连案头清供也只限一个玉米,一个南瓜。他勤于创造,多所贡献,编写教材,著书立说,度人金针,劝人向善。可以说,他在我们民族文化的斑斓图案上填加了很是厚重也特别奇异的一抹色彩。他固然有着较高的生存智慧,一如季羡林般“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有时也会像启功那样同人虚与委蛇,有些圆滑;但一生从不落井下石,借别人肩膀,升自己高位。他注定不是伟人、圣人,但的确是一个好人,真人。对于张氏,真的有必要那么苛求吗?
(作者单位:江苏东海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