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性视域:从文学批评到文化批评
2014-09-29修雪枫
○修雪枫
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和90年代以来的文化批评的发展来看,文学理论的建构面临着不断的扩容和重建。在这种批评范式的转化中,有一个问题得以被发现,那就是文学性的呈现、延展,这成为认识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之间关系的一个维度。文学性成为文学批评的核心价值,不论从何种类型的文学批评出发,它关注的就是文本的文学性及其与之有关的。而文化批评的价值体系就显得多元了,但无论何种的文化批评都隐含着对于文学性的价值认定。当然,从对文学的本质性的认定到碎片化的文学性寻找,这体现了文论界一些学者的思想转换。具有现代性意义的文学性与文学传统是紧密联系的,在消费文化语境中,文学性对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的学科建设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文化批评的兴盛与文学批评的式微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发展与西方各种社会思潮的引进,共同推进了中国当下文化批评的兴起。上世纪80年代以来所形成的注重文学文本的形式和语言和审美分析的文学批评范式发生了转移。面对新的社会转型期,特别是商品经济的高速发展的时代,原有的文学研究方式似乎是脱离了纷繁的社会现象。上世纪90年代以后,多元的理论话语充当了文学批评的主要方式,文学的文化学研究成为一种潮流。这种文学研究方法的范式转变,的确为文学的阐释带来了多重视角,丰富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在解构主义、女性批评、后殖民理论的演绎中,文化批评获得了快速的发展,特别是伴随消费主义理论、大众文化理论、电子传媒理论的兴盛,影视、广告、网络文学等文化形态得到了更多人的研究与关注。而在上世纪80年代末形成的文学理论自觉意识和文学理论学科的研究格局,被人们渐渐忘却了。文学理论的失语症被学者提出,而解决失语的方式是否可以借助于文化研究呢,成为文学理论界的热点。
当文化批评的新颖性被人们所习惯后,很多学者又发现文化批评离文学越来越远了,呼唤文本批评又成为文学理论建设的重要内容。这似乎回到了问题的起点。历史语境的变化造成了学者认识上的混乱,先前倡导的被批评之后舍弃的价值理想又被重新呼唤。
在西方的文化研究语境中,文化批评富有更多的社会意识形态性,它将文化置于历史、意识形态之间,对文学文本的分析带有更多的意识形态性:或对既有的价值理性进行结构;或将问题的解读放在全球化、后殖民的语境中寻找其民族主义特点。文学文本的文化解读成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一种学术态势。一些文本的文学性意义的确很少,却符合了某种文化理论的解读。这样的文本只能成为证明文化观念的例子,却缺少了其本身的文化观念追问。对一些经典性文本的文化解读,在证明其文化策略时,却忽略了文本本身具有的审美价值和形式探索,这些对于文学批评而言具有的根本性价值却被放弃了追问。布鲁姆关于文学经典的阐释,指出文学批评的机制就是建构在对审美价值的不断发现,这是文本成为经典的内在原因。那些被文化批评所追逐的大众文化,不能存在于永久的阅读中,只处于一种消费语境中。西方上个世纪以来的文化批评与大众文化的发展有关,也与形式主义文论对于社会生活的忽视有关。文化批评以政治、经济、历史等多个方面来反观现实社会,更加重视生活领域里人类正在经历的历史、文化变化对人的生存的影响,同时加以反思性的批判。
国内的文化批评观念是以西方伯明翰学派和法兰克福的大众批判文化理论为参照系,对当代的文化发展加以界说。20世纪下半叶,西方兴起的女性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新殖民主义等批评形态,偏重于从社会学、政治学等文学的外部来研究文学,促成了文化批评的兴起。当代的文化批评从更广泛的文化研究入手,涵盖了文化理论建构及对消费主义语境下的文化形象的广泛研究。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更侧重于对各种编码的解码操作。西方学术的研究路径的确为当代文艺理论和文艺研究提供了多元的视角,但是往往忽略了西方的后工业时代的历史语境。将文化的复杂性简单地移植到中国语境中,造成了价值混乱。就像我们所看到的一样,当代的文化评论观点多元,却很难找到一个中心,难以形成对话式的交流与共建,呈现为话语丛生的文化景观。
文化批评的兴起和文学批评的式微是符合当代社会思想的发展逻辑的,但这并不能说明文化批评取代了文学批评,因为二者之间的交叉也是一种历时性的存在。可以说,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一同构建了上世纪80年代初的文学理想,这种理想与社会的思潮紧紧联系,反映了时代的潮流。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具有更多的审美特点。1985年后,文学批评的自我建构意识觉醒,有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的价值取向。上世纪90年代的文学文本,呈现出更多的文化意识,解构主义、女性主义等文化观念成为创作主体的目的性,从而削弱了审美批评,文化批评与文本有了更多的外部环境对应性。由于大众文化本身所具有的经济、种族、阶层的理论背景,也需要文学批评以扩容的方式来适应新的话语转型,这是文学批评学术化的合理路径,扩容为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理论增长点。
长期以来,我们对于文学批评研究有一个倾向,即认为文学批评和纯文学创作必将被市场所冷落。这也是从事文学批评的人转入到文化批评的一个原因。相比于电影这一电子媒介的巨大的商业价值而言,纯文学文本在市场上的传播也的确没有那么多的受众群体,但许多文学作品之于电影创作的意义是巨大的,如果没有了先前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是很难达到那么高的文化水准的。“新世纪文学写作经过几年努力,也在文学商业性与文学文学性的融通中推出了一些既有商业价值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这类作品的商业价值在于它们为大众趣味所接受,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它们赢得了众多阅读者;这类作品的文学价值则体现为它们能在一些传统的文学标准上坚持,进行坚实的人物性格刻画,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设计,独具慧眼的生存哲理揭示,真实感人的情感抒发等等。”①余华、莫言的作品在文化市场上也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文学批评在传递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价值所持有的人性关怀意识,及其理论话语对文学创作和文化发展来说都有着重要的作用,对于人性价值的肯定是文学批评的重要价值立场。
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二者之间不仅可以呈现为取代之势,也可以有相互依存的关系。西方的文化研究走过了从利维斯到威廉斯的过程,即从精英化的文化的研究(承载人类文学价值连续性的文化)到富有宽广领域并涵盖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文化研究阶段。这也标志着对于文化批评的两种理解:狭义的文化批评是文学批评的一种类型,广义的文化批评包括文学批评。对于文化批评的宽泛的理解,是不能将二者割裂开来的,因为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之间有着多重的复杂联系,文化批评本身就借用了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等多种方法来研究文化,文学批评的扩容也符合文化发展的逻辑。根据大众文化的多元发展,来拒绝文学对于文本形式、结构、语言的研究,这失去全面的、总体性的文化观念。而文学批评以文化批评的形态展现同样具有学术价值。文学批评到文化批评的发展是具有开放姿态的,而不是将二者都放在各自封闭的体系之中,因为彼此都可以为对方提供学术的滋养。
二、文学性的现代建构与传统
在西方语境中,文学性即现代文学的本质观念是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而被历史所建构。在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看来文学性即为文学的本质规定性,雅各布森指出:“文学科学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也就是说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②当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出了在某个时期都具有共同的知识背景的表述后,我们看到了西方关于本质性文学性的历史建构思想。文学性概念正是对文学独立的纯文学概念的本质所确立和建构。福柯的知识谱系观点侧重于文学内部研究的文学批评与偏向于文学外部研究的文化批评同样都是不可缺少的。西方的文学研究正从内部的语言、形式伸展到外部的社会、经济、文化研究,从中可以看到文化研究的快学科特点。
文学性这个本质属性的概念,实际上是一个现代性意义上的概念,在文学理论的发展史上,它一直处于不断的建构中,从这个概念本身我们看到了人们一直在寻求文学所具有的一种恒定性的属性。今天我们所谈论的文学概念,它不同于中国古代的杂文学观念和西方的文献学方面的概念,其形成与德国古典美学对于审美精神的强化有关,又与西方的语言观念的转化及浪漫主义运动对于人类情感的价值性认定有关。文学及文学观念是一个现代性话语,文学批评也正是建立在这个基本认识上的理论建构。
沿着现代西方学术路径,我们似乎看到了文学性的现代生成及其自身的不断演化,这似乎忘记了文学所存在的数千年的历史,那些关于诗歌与戏剧的诗性言说和文学规律的设定与重建,一直都存在于西方的学术传统之中。还有我们源远流长的诗词传统,今天的文学和古代传统的历史积淀是难以去除的,文学传递着人类对自我的不断认识和超越。想象一下我们的原始人,他们在一天的劳碌之后,抬头仰望夜晚的星空,一定会产生关于月亮的遐想,进而对人与宇宙、世界的关系发出感叹;或者是他们在面对野兽的攻击而有幸逃离,躲在山洞里产生了死里逃生的体悟和面对同类被杀的关于死亡的体验。他们于是借助于图像或是形成过程中的文字,在岩壁上记下对于世界、生命的想象与虚构,并借助于文字与图画,这种审美式把握世界就接近了文学的精神。
从纯文学到文学性的发展是有着深厚的人文传统的。每一部文学作品都与文学传统密不可分,而当代的文学作品的时代语境和作家不同的艺术才华又赋予了这些作品的与众不同。现代性学者对于文学性的意识形态性建构与启蒙现代性的社会方案有关,他们站在对于启蒙精神的质疑的立场上对文学性进行否定,以宣告“作者死了”和“文学的终结”。关于文学现象的意识形态性分析的确是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的类型。当文学性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在影视、广告、家装等领域中,对于文学本质采取怎样的态度,成为认识文学批评和文化评批特点的重要方面。
三、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的文学性整合
当下,文学批评对于文学的阐释变得非常困难。原因在于文学性本身是一个富有多层意义的概念。它处于不断地被追问之中。其次是在消费主义的文化语境中,娱乐性被突出,文学性被遮蔽,文学批评对于文学的解释变得无力,又不讨好。还有文学作品本身的原创性欠缺,复制现象明显,缺少了对于文学经典的继承与超越。存在于文化批评中的文学性被泛化了。文化批评与大众文化的合流,通俗性增强,学理的深度与对文学性的发现变得欠缺。
大众文化的世俗性使学科的专业化精神受到挑战,文学批评的话语模式已经不能够涵盖广泛的文化现象,它所倡导的文学性价值就客体化所消解了,而文化批评的泛文化特点与大众文化的语境相对应,并使感性主义得以凸显。那些被经典文学所诠释的理性精神、审美精神、人文理解都被打碎了,它们以碎片的形式掩藏在电影、广告等文化形式中,并被各种理论概念和术语所进一步淹没。那在文学批评中得以源远流长的文学性,流散在不同的话语争鸣中,并在俗世生活的快捷方式中一闪而过。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文学性以源流之式呈现在当代的文化景观中。
文学性的发散是20世纪致力于形式主义文学批评的学者所不能想到的,不论是文学的内部研究,还是传统的社会性研究,文学性一直都规约着文学理论和批评的理论形态和研究方法。而被西方指认为后现代的消费主义时代,文学的危机到来了,而此时更需要重视文学批评的文学性建构。我们既看到了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的交叉式发展,也看到了二者之间由于不同的学术规范和学术指向所造成的价值混乱。受到以电子媒介为载体的文化传播方式的挑战,西方的一些学者如德里达、米勒都发出了“文学的终结”的慨叹。那些曾经深植人心的并令人激动的理性精神、人性关怀、诗意化的存在果真不需要了吗?当整体性的娱乐化和消费化出现在消费者的面前时,那种精神性匮乏现象变得极为普遍。文学在文化的泛化中渐渐发出与大众文化共同的声音,文学写作与文学批评进入到一种边缘化或者生存的危机之中。文学批评所要做的就是在新的文化转型期,以开放的姿态来适应新的文化生产机制,同时不要舍弃自己原有的立场,将文学性加以扩展。
文本本身的开放性将文学的内外研究成为一种合理性的话语实践,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就有了更多的联系。对于文学性的理解也突破了一种永恒性,但对于文学性的这种诉求来说却是恒定的,人类正是通过文学性的指认来确认主体性自我存在的合理性。当马尔库塞对意识形态的解说旨在阐明个人能够成为主体正在于一种意识形态性。文化的意识形态性研究已经成为一种热点,也可以理解文化研究兴起的原因,在西方的一些学者看来,文本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言说,代表了社会的意识形态性,这样将一个相对稳定的文学性概念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加以阐明,关于文学性的探讨就被符号化了。当代对于文化研究往往会流于概念的诠释与推导,提出一些界限和意指并不分明的概念,在论说中从一个概念滑向另一个概念,一篇文章中出现了很多不甚清晰的概念,而对理论与当下性的联系不作深入地探讨和价值判断。实际上,在消费社会中,各类的文化产品无疑是借助了文学性功能而实现了商品价值。余虹先生在《文学的终结和文学性蔓延》一文中,曾用“太阳神”、“太太口服液”、“脑白金”加以形象地概述商品形象价值的文学性。信息的无限膨胀、图像化的生存、影视艺术的巨大商业价值都发生在日常生活的场域中,人的生存一面呈现为平面化和标准化,另一面也显现了日常生活的合理性诉求,这种合理性也许是与文学批评本身所关注的一种共同的文学性。
在今天,这个文化批评泛起的年代,许多在人类的文化思想史上具有人性的价值概念,却被泛化和简单化地处理了,如我们对审美的世俗化的认可和对审美的无功利的精神超越的忘却,这种审美精神的转型具有后现代的文化意味。当价值判断趋于退隐,沉潜于日常的平庸中,而忘记对于诗性的感性的青睐时,那庸俗的感性却泛滥了。赋予文化批评的文学性价值在于对日常作诗性的关怀,当下这样的文学写作与文学批评是太少了,而文化批评的消费性却太强了。我们知道正是在文化批评在对消费主义的批判角度上,文学性的价值得以重提。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的理论价值就在于它们拥有的反思意识。当代的文学批评的确需要扩容和转型,而文化批评也应该重视文学批评的方法和价值立场,二者在文学性方面的整和是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保持发展的重要方面。
文学性经历了不同的文化语境而显现出不同的文化景观,单独来指认精神的形而上价值和偏爱于物质的感性层面都将不能呈现文化的一种整体性,虽然这种总体性在后学理论中处于被解体之中,而关于人性的价值思考是文学作品和文化产品的一个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