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手
2014-09-29但及
但及
1
霉运到时,躲也躲不了。上个月,我还挺风光,开着大奔车,滋溜溜地跑在马路上。马路倒映出我的车,闪亮,闪亮,像打了蜡一般。公司蒸蒸日上,新的二十一层大楼就在眼皮底下一点点生长起来。但到了这个月,风向突然变了。
我们公司叫大容担保,好听点叫融资,实际上就是放高利贷。前些日子,两个客户突然逃跑,这是两个大客户,贷了我们两千多万。这一来,天地倒转了,公司一下子成游寇了。老板再也笑不出来了,正在造的高楼停了,连我开的大奔也转眼变成了一辆土旧的桑塔纳。
大家面面相觑,连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就在这心灰意懒之际,我突然想见羊小军了。羊小军是我初中时的同学,说心里话,前些年,我有些看不起他,现在猛地发现自己与他同病相怜。公司岌岌可危,大家都在盘算会不会被辞退,都像在炉上烤着呢。
开门时,我吓了一跳。眼前的人是羊小军吗?头发蓬乱,穿着棉毛裤,光脚穿着一双大拖鞋。看到我,也没露出惊奇,冷淡地把我迎进屋。这是中午时分,他好像刚起床。屋里很乱,像个大仓库,墙上挂着他的一张证书。这证书我以前见过,放在箱子里,没想到现在装进镜框,挂到墙上了。证书上写着他荣获射击比赛第一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后面还有几个大红的印章。他懒散地给我倒了杯茶,水好像不开,茶叶末子浮在面上,吹也吹不走。
他叫我老二。他说,“老二,你来晚了,有几张黄碟昨晚给人借走了。”我叹了一声,想,如果现在坐下来看黄碟倒也不错,可惜来的不是时候。他翻出烟来,我们就靠着窗抽烟。他在一个旧小区,房子灰暗,阴冷,连防盗窗都生了一层黄黄的锈。北窗后边,是棚户区,流出来的水是臭的,也是黑的。西边的角落在拆,露出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台黄色的推土机。“这里以后要建别墅。”羊小军说。
他这样说时,眼睛里有一丝羡慕,但也有一丝看不起。一种挺古怪的神情。
我问他什么时候上班?他吐了口烟说,“晚上,上夜班。”他指了指那件堆在藤椅上的军大衣,“就靠它。”他是物业公司的保安。在军大衣的边上还有一顶硬壳帽,帽子的边缘处有一圈油腻。
羊小军一直认为我有一个好工作,好几次他看到我在街头飙车,就说,“你们这个狗屁私人单位,跟那些当官的一样腐败。”那时候,的确有点腐败。有好几次,我开着大奔,载着我们的老板去夜店泡妹,叫来几个女孩子,衣着暴露,一起唱唱跳跳。有时还摸她们。我也摸过。
想着那美好的过去,忍不住增添了失落。于是,我那张不争气的脸把情绪张扬得一览无遗,来的路上告诫自己不谈工作的事,结果竟然泡汤。听完我诉苦,羊小军叹了口气。“老二,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他一边抽烟,一边搓着脚指头。那只光脚架在桌子上面,比他的脸还要高。我“嗯”了一声。
“我这里有两个狗套,我们到乡下套狗去,干不干?”
说完,他停下,瞪着一双大眼望我。这是我没想到的。以前,开大奔,绝对不会去想这种鸟事。现在羊小军这么一说,却有些撩动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缩水一半,下个月不知还能不能发,老婆小孩还要养。我听了,还真有些心动。
“这能赚钱吗?”
“屁话,当然能,你没看到我们小区门口的狗肉店,发得很。”
来的路上,我的确看到了那挂着招牌的狗肉店。喷绘招牌,有只大狗的照片。店里貌似还有好多人头。
“干。”我吐出这么一个字来。
得到一个明确答案后,羊小军跳了起来。拍了拍双手,把脚皮清空,露出难得看到的笑脸。自从他老婆离开后,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神清气爽。“我们一起合作,肯定能挣大钱。”他说。
说干就干,马上就行动了。羊小军五点上晚班,我下午估计也没事,我们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两副狗套扔进我的桑塔纳后座后,我们就出发了。桑塔纳朝着城外开去。
是深秋的季节了,金黄的稻子一浪又一浪。我把音乐开得很响。羊小军摇头晃脑,跟着音乐,用头颈打节拍。“那家店每天在烧,香喷喷的狗肉味会窜上门来,价钱很高,比猪肉牛肉羊肉高多了。”他还说,他跟几家小店说好了,打来的狗,他们全收。
“这是一桩好买卖,而且是无本生意。”我也得意。
车子在乡间徘徊。房前屋后,不时有狗的身影闪过,它们有的冲着我们叫,有的懒懒地在晒太阳,有的则晃着粗大的尾巴在闲逛。车开到鸟船村,我们下车。下车后,就看到了两条狗,我浑身激动,连走路都两样了。一条狗在机埠口,我站住了,侧着头,向羊小军挥手,“快快,拿套,快拿套。”他猛地拉了拉我,又踢了我一脚。这一脚让我很痛。
“叫什么叫?”他压低声音说。
我恍然大悟。不过,我依然激动。他说,“你他妈的,把腰给我挺起来,就像走进自己的村庄一样,懂吗?”他肯定觉得我走路的模样有点怪。我想也是的,毕竟做贼心虚嘛。
我们转到一户破房子后面,突然发现了一只大黄狗。狗看到我们不叫,只是警觉地退了几步。四周无人。羊小军一下子进入了状态,就像侦察兵一样弯下了身子。他当过武警,那架势有些专业范儿,好像面对的是一个罪犯。“一条肥狗,哇,真肥呢。”我听见他嘴里在咕咕地叫。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来的,问我在哪,要出去办事。这让我们很扫兴。再度坐上桑塔纳时,羊小军有些不悦。他说,“你就该把手机关上。”我说,“我他妈的在上班呢。”
2
我们弄来了一辆旧面包车。那车门关不密,开动时一直好像有人在敲,当当,当当。车是羊小军借的,破得像个贫民窟,下雨天准漏水。开着这辆能把人吓一跳的破车,我们在附近的村子里转悠。
第一条狗是在泰石村逮到的。那是一户三层楼的人家,造得气派又隆重,顶上还盖起了玻璃棚。这狗就趴在门前。门紧闭,主人不在,一个人影也没。我们就藏在树丛里,眼睛一眨,羊小军就不见了。这狗有些凶相,看到它,我的心还是有些异样的,怕狗扑上来。
没一会工夫,就听到狗呜呜的叫声。一看,羊小军居然已经套住了狗,狗毫无还手之力。他动作娴熟,身手敏捷,不由得让我惊叹。他收着套圈,那狗被紧紧地勒住,挣扎了一会就不挣扎了。羊小军个子不高,但这会儿好像力大无比,动作潇洒、干净又利落。
狗咽气了,我们马上把狗装进蛇皮袋,抬上了车。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狗躺在后面,很大的一条,足有七八十斤。
我踩着嚎叫着的油门。“你牛的,羊小军,牛的。”我说。“牛个屁,老子混到现在也混不出个名堂来。”他把脚架在座位上,开始咕噜咕噜喝起水来。嘴角边有水漏出来,淌到他毛衣上。“知道吧,当年如果我这一枪能打出去,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这个我知道,他说过,说过不止一遍。我都听腻了,但他好像跟没说过似的,又说开了。为了不扫兴,我没打断他,继续听他说。
“那时候,我枪瞄得很准很准。扳机就在我食指上,只要轻轻一按,子弹就会飞出去。边上一些人在冒汗,但我一点汗也没有,我就凝视着这个畜生。这个畜生长得肥头大耳,脖子上戴了根很粗的项链。我就在等那道命令,只要一个字:放。只要说放,我就扣扳机,这个家伙肯定当场毙命。这个事件很有名,报纸电视都报道了,轰动得很。这个畜生把一个女孩子绑架了,就在瓶山上。公安武警都围在那里,里三层外三层,但没人敢动手,那把刀子就架在女孩子的脖子上,闪闪发光呢。”
“你怎么能没开枪?”我明知故问。
“妈的,我就在等那声令下,我躲在一个假山后面。如果这一枪放出去,我保管成名,以后的命运也会改变。我肯定让那狗日的头部开花,百分之一百,我有这个把握,但要命的是,就是不下命令。我急啊,那个急啊,你体会不到。你知道,如果我击毙歹徒,会是怎样的情形,这简直是难以形容的,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知道,一枪能改变他。这是肯定的。可惜的是,没有,这一枪始终没打出。
羊小军以前是武警部队的狙击手。我看过他的照片,托着枪,穿着警服,神气得要死。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是陈年旧事了。那段岁月,是他最自豪的,每每说起,他都会眼睛生光,激情难抑。现在,他又被这一枪撕痛了,沉浸到了往事里。这就像是个伤疤,碰到阴雨天就会痛出来。
“你知道吗?为了训练,我们吃了多少苦,真是天晓得。每天天没亮,我们就起来了,跑步,对抗,扛沙包,一天下来,人累得像脱了层皮。”
“你老爸当官就好啦!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暗暗讽刺着说。
“操蛋,这可能吗?我们这种人,只有靠自己。天底下没有救世主,只有靠我们自己。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好好干,将来出人头地。他奶奶的,结果一天混得比一天差,我都觉得快像老人了。”他这样一说,我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说,“我才是老人,我们这家公司快要倒闭了。懂吗?什么叫倒闭。”
“懂的,为什么不懂?倒闭了我们就一起以打狗为生。”
这倒未免不是个办法。如果一天能打到两条狗的话,我们肯定收入不菲。我算了一笔账,我们好好干的话,一年可以挣七八万。
这天我们战况不错,竟然打到了三条狗。尸体就堆在车后面,摇来晃去。其中一条狗的皮毛很光鲜,我在想,如果把这身皮做一件衣服,肯定暖和得不行。羊小军唱起了歌,“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我的眼,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沧海为什么会变成桑田……”沙哑的喉咙很难听,但他唱得声情并茂。
“凯旋,凯旋啦。乌拉!乌拉!”他高呼。
3
平时有空,羊小军就会做出瞄枪的动作。他喜欢这样。
那天,完事后我们来到范蠡湖,在一个小酒馆喝小酒,他又靠在窗口做那个动作。他左手握成一支肉枪,右手又握成一支肉枪,两支枪组成一把长枪,放在眼前,做出瞄准的状态。这一刻,他很安静,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好像真要击中远处的某个目标似的。
“喂,喝酒啦!还装什么装?”我对他喊。
他很不情愿地放下肉枪。“习惯了,真想摸摸枪,总想放它几枪。”
“你老婆有消息吗?”我问他。
“别问我。”他突然伸出手指,指着我。“以后不许再碰这个话题。”他严肃地说,好像要跟我较真,脸色铁灰。
“得了吧,少来。“我说。
“我警告你,我会当真的。”他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和严肃起来。
我触到了他的痛处。其实,大家都知道的,他不说也没用。他老婆跑了,结婚才半年,就跑了,据说是跟一个做水泥生意的小包工头跑了。这让他很没面子,很丢人,当然也很生气。他把家里所有老婆的东西都扔到了马路上。老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拿,她的皮鞋有近二十双。他就一双一双地扔,惹得扫马路的人差点为此打起来。最后,他扔胸罩和短裤,不过,这扔法不一样。他用剪刀狠狠地剪碎,变成碎末子再扔出去。
他拿起面前的酒,咕噜咕噜,把一杯全喝完了。擦着嘴唇,红着眼,看着我,于是我也拿起酒杯,咕噜咕噜一下全喝了。这天我们大丰收,竟然打了五条狗。我打了一条,羊小军四条,他永远比我厉害。我说,谁打的算谁的。他说不行,要平分,一定要平分,这是规矩。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尴尬,只能说这回的酒钱算我的。我们喝的是黄酒,我要了店里的好酒,十年陈的古越龙山。不过,羊小军不识酒滋味,只知闷头喝。他说,喝酒爽快。没多久,他把两瓶都喝完了。
喝到尽兴时,他又唱歌了。“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穿过你的心情我的眼,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小店里的人都看着他,好像看怪物一样。他眼睛一瞪:“看什么看?”
他更激动了,站了起来。“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唱歌吗?”
有人“哼”了一声,有点不屑。这一声,像是捅了马蜂窝。他把一个杯子摔到了地上。“谁敢笑话我,我就废了他。”于是,他的手就朝着旁边的各位指了起来。顾客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谁敢?谁敢?”他叫着。谁也不敢,连吸鼻子声也没有。店老板也缩着,不敢出来。我急忙上去,把他拉回来。但他挣脱我,让我不要管闲事。他跳上跳下,像一只脱了笼子的野兽。
后来,他终于安静了。安静是因为他醉了,他倒在凳子上。起先不做声,然后像虫子一样扭曲起来,后来就听到哗的一声,一团秽物在地上开花。店老板慌张着脸,过来扫地,心里好像还担着畏惧。不一会,我听到了哭声,一抽一抽,泣不成声。这家伙居然哭得像个小孩,还传到了窗外。“我他妈的怕谁?我他妈的谁也不怕,我不怕!”我知道他不怕谁,但别人怕他,此刻就是,老板还躲在远处。我招手,一个劲地向老板道歉。
第二天,我们又出发了。羊小军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说,“放屁,我没喝醉,都是你老二胡扯淡。”他拒不承认。对于昨天砸杯子的事,他说只听到咣当一声,还说是我打碎了杯子。不过,奇了怪了,当天,他状态出奇地好,看不出刚醉过酒的样子。他弹跳有力,一蹦比狗还高。我们来到马厍村,把车停在一座土庙的后面,就在村子里闲荡开了。
已经是冬天了,村子也显得空荡,门前屋后晒着酱肉,几个老人缩在墙角照太阳。我与他分开走,我走大路,他走小路。我抽着烟,像在找熟人。脚步踩在地上,还能听到踩碎冰块的嘎噔声。村里没见年轻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也在踩冰块。
一条黑狗躺在晒场上,眯着眼,好像在享受阳光。周围很静。我走过时,狗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等我过后,它又把眼眯上了。这真是一条会享受的狗,日子过得比我悠闲多了。我朝四周张望,没人,于是就动了念头。
再次靠近狗时,那狗撑起了前腿,半蹲着身子,用一种警觉又和善的目光看着我。我动作很快,狗想转身时,我就把铁丝套子套进了它的脖子。这一套,它就奔跳起来。跳得很高,比我想象的还要高。
“有人偷狗!”我听到背后传来喊声。
随着喊声,有个男人朝我冲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家伙,竟然是根扁担。我一看不对,弃狗而逃,连狗套都不要了。我穿着皮鞋,在坑洼的地上跑起来像木偶。“抓偷狗贼!”那家伙喊得更响了。他跑得比我快,靠近我时,那扁担就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我感到左眼旁一道飞来的黑影子,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结果那家伙就落在我背上。我应声落地,翻倒在边上的泥沟里。
完了,后果很严重。我不敢想。沟里有水,水弄湿了我的棉衣,一只皮鞋也飞得老远。我想,这回,我要被他们打死了。
就在这时,睁开眼,我看到了一个正在飞驰过来的身影。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树丛里划过,清晰又猛烈。然后,我就看到,那个男人被重重地击倒,翻落在我的旁边,头向下。羊小军一把把我提了起来,连拖带拉地跑。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听到后面还有喊声。
这真是一个传奇。我被羊小军护送上车,然后,由他驾着车逃跑。我的肩痛得很,我说谢谢他。他说,“少来,少来这一套,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吗?”我听出了他的话,话里有话。这多少让我不舒服。
4
终于,我还是被解雇了。公司彻底玩完了。
解雇那天,我情绪低落。回到家,饭也吃不下,胡乱看了会电视,就早早睡下了。结果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心里烦得像火坑。临近半夜时,突然电话响了,我更烦了,冒着火星一听,居然是羊小军。
我听到的是一串笑声,稀里哗啦的,还笑得很爽朗。“喂,神经病,半夜发神经啊。”我骂道。
“庆祝啊,庆祝你成了自由人。”这狗日的居然知道了,还说这样的鸟话,真不是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压低声音,尽量不吵醒身边的老婆和孩子。
“别问这个,问了也没用,祝贺你又变成老光棍了。”
我骂他狗屁,他就嘿嘿地笑。边上有嘈杂的音乐声,好像在一个酒吧里。
“这回你和我终于绑到一起了。你不是老跟我谈理想谈人生吗?你看你,活得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真想骂人,把最脏的话骂出口,但被窝里有老婆和女儿,我忍住了。现在看来是没得选择了,只有和他同流合污了。
“好了,废话少说,告诉你个事,你肯定激动,我这么晚给你电话就是想给你个惊喜,一个大惊奇,你猜猜。”他还卖关子。
“我冻着呢,有屁快放。”我说。
“屁,那是香屁呢。听着,小子,我是为你好,我弄到两个好家伙,这两个家伙一到,打起狗来就轻松了,真的,你肯定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他还在转弯抹角。
“是什么?快点说。”我半个身子搁在被子外面,手臂都冻麻了,但好奇心又让我不忍心去搁电话。
“好,告诉你吧,我买来了武器,是托一个战友买来的。你看了肯定大呼过瘾,肯定认为了不起,非常了不起。”他还是没有说,我的手臂又冷又酸。
“什么武器?不会是枪吧,我又不是狙击手,我要枪来干什么?”
“对了,对了,你猜对了。是一把枪,但严格说起来又不是枪。”
“那是……”
“告诉你吧,是麻药枪。我买到了麻药枪。”
这真是一个喜讯!喜得我身子都僵硬了。这天夜里,我把解雇这事给淡忘了,记住的是麻药枪。尽管我还没有看到枪,但已经开始用心来描绘这把枪了。羊小军说,枪已经邮寄来了,就放在他边上。原来这家伙一直瞒着我,是想给我个惊喜。我一遍遍想象着这把神奇的枪。有了这把枪,就可以扔掉土得不能再土的套圈,也可以节省体力了,甚至不怕村民了。他们如果敢追敢闹,我们就用麻药枪吓唬他们。
第二天,果真拿到了枪。枪很亮,枪杆笔直。前面有针头,上面灌满了麻药。“只要麻药一钉到狗皮里,那条狗就死定了,再也不会跳不会吵,连抗议都来不及。”羊小军握着枪说。我用手机为他拍了张照。他说,“去去去,这算什么,当年我扛的那枪,那才叫枪。我是个狙击手,好几次比武,都是第一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有一张瞄枪的照片,是武警报社的一个记者拍的,那眼神,那姿势,那才叫牛。”射击比赛第一名的证书还挂在他家墙上,我当然知道,可那传说中的照片,我没见过,兴许他吹牛也是可能的。
我说,“算了吧,吹什么呢?这里又不是战场,你一个神枪手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一个泥水匠呢。”我想给他浇冷水。话一出,我就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话刺伤了他。他一下子翻了脸,把身边的一个垃圾筒给踢翻了。
“老二,你是不是欠揍?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想闻一闻血腥气的味道?”看到他怒发冲冠的样子,我马上就低头不吭声了。我打不过他的,我两个人也打不过他,于是就一个劲地道歉。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劲来。不过,我心里暗想,这可是真话,我不过是说了真话而已。
有了这两杆枪,形势就不同了。我们所向披靡,让附近所有的村庄和村庄的狗都心惊肉跳。我们一下子挣了两万块钱。报纸也作了报道,说最近有持麻药枪的不法分子,专门打狗,要求村庄做好防范和警戒。看了报纸,我们都笑了。尤其是羊小军,笑完后把报纸藏进了衣袋里。“我们是不法分子,我们居然光荣地成了不法分子,不法分子就是打劫、偷盗,甚至是强奸。老二,你是哪一类,大概是强奸类吧,你知道吗?我有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朋友告诉我,监狱里最看不起的人是谁,你猜是谁,对,他们说就是强奸犯……”说完,他笑得前仰后合。
天寒地冻了,北风也吹得更猛了,这狗肉就销得异常旺,于是我们就跑得更勤。破面包车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横冲直撞,光秃秃的树干一排排向后倒退。那天,我一时兴起,边开车边向他请教射击知识。我问他,狗在跑动中怎么打?该打哪个部位?一听我这个话题,他就开始兴奋开了。他说问得好,这是个高深的问题。我不知道高深在哪里。
“说到底,枪到后来就是感觉。你的感觉到了,就能打好,感觉不到再练也是白搭。这是没有办法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也没有师傅,是靠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就瞄啊瞄,瞄到后来就来感觉了。”
“会这样神奇?”
“屁话,你试试看,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行的。只有悟性好的人,才能成为神枪手。这个是教不会的,只有用心去领悟,没有别的办法。当年,我一枪出去,我那个感觉就很准。有时状态不好,也打不准。只有状态达到饱满,整个精神放松下来,把所有的魂灵都集中到一个点上时,才能达到。嘭——”
“魂灵?你用魂灵打枪?”
“你他妈的,啥也不懂,跟你说等于跟白痴说。跟你说了,这个教不会的。像这样的麻药枪,瞄准就行了。靠近那条狗,狠命一枪就行了。这个傻瓜都会,懂吗,傻瓜也会。”
他在暗指我,这个我明白。这家伙自以为了不起,还看不起我。这一点,我好几次都感觉到了。我没这样白痴。车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摇摆。冬天的乡村是荒芜的,田野里一片空白,连野草也是枯萎的。风从远方吹来,钻进车里。我把窗子关上。羊小军缩在后面,半躺半坐着。
“我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夺得第一名的时候。”他又在唠叨他的冠军了,说了无数次了,简直令人生厌。我真想吼出来,但我忍住了,为了这饭碗,我一直忍着。“连着三年,我都是比武竞赛第一名。我扛着枪,那把枪握在手里,光光的,滑滑的。我就紧紧地抱着这把枪。这把枪是我的女人。我爱它爱得要命。枪是能听我指挥的,我让子弹飞到哪,它就飞到哪。子弹就好像放在我口袋里一样,随手一摸,就能摸到。他妈的,这才叫舒服,那个时候真是太舒服了。”
我不吭声,也不想让他失望。我就听他说。
“我可以打得很好,很出色,很有成就,可惜的是在关键时刻,在瓶山上,我这一枪没有打出去,打出去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现在想想也是惊心动魄的。后来我想,我应该擅自开枪,一枪把那个鸟人崩掉。如果这一枪响了,局面完全就不一样,老二你说是不是,老二你说呀,你到底是不是在听啊?”
5
麻药枪真是个好东西。
麻药,药性猛,狗挣扎几下就不动弹了。但问题也有,这家伙显眼,白天扛着走在路上,招摇得很,别人一看我们就不是东西。为此,我们决定,改在晚上行动。不过,那得候时间,轮到羊小军上白班时,晚上就有空。我们摸着黑,一会儿在城东,一会儿在城西。
常常,我们把车停在村口,摸黑进村。村里黑灯瞎火,除了屋里的照明,外边黑漆漆的。我们也举电筒,但更多的时候是踩黑。踩黑的感觉好,我们循着狗叫声走。村庄里的狗,都是这样,一只叫了,其他的狗也会跟着叫,就像大合唱一样。
“嗖”的一声,带麻药的针头朝着狗飞去,马上就熄掉它的叫声。有些狗很凶,甚至会冲出来,但我们不怕。我们需要它冲出来,一到跟前,它就应声倒地。这太刺激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村庄里的狗给扫平。有时候,一个晚上能打到十几条狗。那些狗塞得车子满满当当的。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我们把车开到了平湖海边。那天,有个灰月亮,月色不明朗,时不时躲到乌云里面。在海堤上,我们先啃了鸡脚、花生,又灌了啤酒。海面上,潮水一波又一波。我们一边吃,一边把吃剩的鸡骨头扔进不断翻涌的大海里。
“过完年,争取弄个女朋友。”羊小军往嘴里倒着啤酒时说。他没有提他离家出走的老婆,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办离婚手续。我现在学乖了,不打听。“奶奶的,女人算什么东西呢?老二,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的。现在女人有的是,洗头房洗脚房里都是。”
“妈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人吗?”他明显不高兴,“我不会乱来,我是讲感情的。说真心话,我那个老婆让我寒心,我觉得连骨头都是凉的,冰凉冰凉。”
“如果她回来,想重新跟你,你会怎么样?”我故意冒昧地问了一句。
他沉默了,沉默了好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不敢想。”他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我会宰了她,谁知道呢?”
“不要这样绝,做事情要留点后路。”
“唉,女人就是女人,还是朋友好,你看我们,就是铁哥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啦,老二,你说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当然是。”我说的是真话,现在我们的友谊比以前深厚多了。
“女人的心思就像这片海,一会儿风平浪静,一会儿波涛汹涌,你完全捉摸不透,你永远是个门外汉。”他无奈地说。
我们后来都不吭声了,听着海风和海浪的声音。风吹得我们有些冷。羊小军举起啤酒瓶,奋力一甩,啤酒瓶翻滚着朝大海飞去,然后一头栽进了冒着泡泡的浑浊的海水里。走吧,他说。我们开始行动了。
这是一个我们不熟悉的村庄,叫不出名。我们提着两把枪,阔步走进黑漆漆的村庄。海边的房子七零八落的,东一幢,西一幢,与我们周边的村庄完全不一样。风好像大起来了,潮声一直在耳边喧哗,连树叶子也在瑟瑟地叫。一条公路从村庄后面穿过,不时有亮起的灯光打过来。
狗开始叫起来了,叫得有气无力。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抽烟。脚下的地不平,有沙子,踩上去有一种松软、塌陷的感觉。我的一只鞋里好像进了沙子,弄痒了我的脚,于是我靠着树,把鞋提起来,使劲地晃荡。我和羊小军就是这样分开的,他溜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
这边的狗很奇怪,远远地,就能听到叫声。靠近了,又没声音了。好像我前面听错了似的。屋子里有灯光泛出来,路上见不到人。一个低矮的门响了一下,出来一个人,提着锅子,把水哗地倒进了地里,又重重地碰上门。我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终于,又听到狗叫声了。狗是从沙滩那边过来的,冲着我叫。这时,乌云推开了,朦胧的月色下我看到了狗。狗很大,也很壮。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亮。看到我,狗远远地停住了,站在一个高坡上,在叫,不停地叫。
我提着枪,靠近。狗看到我,开始后撤。我胆子也大,开始追。狗肯定预估到了某种危险,开始往后撤,它钻进了小树林。乌云顶在头上,我看不清路,一脚高一脚低,在树林里奔跑。
我瞄准,狗又撤了。这回,它是跑了,还不停地叫。狗影就在我前面。我屏住了呼吸,用羊小军教的办法,清空清空,把脑子里的杂念都放空。这种感觉挺好,我好像也学到了点皮毛。这样,过了几秒钟,我就射击了。麻醉针头在黑暗中飞行,朝着前面的影子飞去。
狗影摇晃了一下,像小山一样塌了下去。我高兴地奔过去,飞奔到跟前时,心突然收紧了。地上那团黑东西不像是狗。但那会是什么呢?我有些怕,脚步也迟疑了。那团东西在挣扎,像一个黑球滚动着。我想,我想,但我不敢想了。
“羊小军,羊小军。”我叫着。没有回音。
靠近时,我彻底慌了,脚也软了。那不是狗,是个人。天哪,天哪,这太……
急忙掏打火机,我要迅速取出麻药针头。但越急越不行,那打火机好像漏了气似的,一闪就灭,一闪就灭。最后,我终于打亮了,一团火,照亮了羊小军那张苍白的脸。
“老……二……”我听到他这样说。
我拼命摇,拼命叫,心里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他就是没声音。一丁点的声音也没了,那样子就像他那天喝醉了。奶奶的,麻药不会这么厉害吧?应该不会这样猛,不会的,对人对狗是不一样的,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我寻找那个针头,找来找去也没找到。最后,我在他的屁股上找到了。那针头就插在他屁股上。我拔了出来。来得及,应该来得及的。但事实上是来不及了。没过一分钟,他的眼就闭上了。我叫他,叫了他几十遍,还是听不到回声。只有风在耳边凄凉地吹,一阵掠过一阵。
恐惧替代了一切。一种更大的力量让我站起。我开始奔跑。这时,我听到狗叫声,声音很多,好像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我跌跌撞撞地跑,除了跑,我还能干什么呢?但愿没事,但愿羊小军还能醒来。我一直在这样祈祷。
跑出没多久,衣服就让树枝挂住了。猛地一拉,衣服裂开了,发出清脆的撕裂声,我顾不上衣服,只顾继续跑。我想到了两天前偷看到他手机上的一条短信,“老婆,你回来吧,求你了。我有钱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羊小军是这样写的。他真是这样写的。我记得千真万确。
乌云迅速被推开,一轮月亮挂在上空。我想跑得更快,躲起来,远远地躲起来。躲进海里,躲进沙里。月光下,是一个东奔西窜的仓皇身影。此时,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那些情景,我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有时还爬墙、上树、唱歌,甚至还一起下河。几乎每天,我们都在一起。那时候,到处都是我们的身影,到处都是,我的,还有羊小军的。
选自《清明》201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苗秀侠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