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
2014-09-29雷默
原刊编辑荐语
这些年来,现代文明对农村传统伦理、民俗文化乃至世道人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是前所未有、无可估量的,涉及此类题材的作品并不鲜见。年轻作家雷默在他的短篇小说《光芒》里,把轰轰烈烈的工业化进程中乡村处境的尴尬,别出心裁地揭开了一个角,其笔调显示出了一种与他年龄和阅历并不相符的从容、冷静和含蓄。小说里张乐在父亲意外死亡后那解不开的心结,恍如一个隐喻,其实对应的,是张乐们面对传统农业文明被现代化之轮粗暴碾轧时内心的失落、担忧和恐惧。
李慧萍
张乐坐在那张空荡荡的老床前,窗外有白茫茫的光照射进来,他扶着脑袋跌入到无边无际的忧伤里。三天前,他爹完好无损,鲜活得跟刚出水的龙虾一样活蹦乱跳,现在他竟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个下午,有人亲眼看到张乐的爹喝下了两三斤黄酒,然后跟着火车跑了,经过村口的时候,有人远远地看见一些愤怒的话借着酒气从他爹的嘴里喷出来,跟随着那列摇摇晃晃的火车一路往西。
村里人都说,那是一列从屋顶上驶过的火车。几年前,高架桥通进了村子,再后来火车就来了,从他们的屋顶上缓缓开过。当人们仰起头来时,他们才意识到火车还能在天上开。孩子们欢呼雀跃,但大人们有些担心,那列从他们头顶上开过的火车万一哪天脱轨了,村子就被撕烂了。虽然担心的事一直没发生,但到了夜晚,火车轮轨摩擦的声音还是很揪心,谁喜欢火车从梦中开进开出呢?
“我不会让它再叫下去!我要让它停下来!”张乐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爹指着火车说过这么句话,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酒后胡言,但后来发生的事,让张乐觉得他爹是早有打算的。
出事的那天下午,扛着一箩玉米的陈老汉走过来跟张乐说:“你爹跟火车理论去了。”
“别管他,他可能喝多了。”张乐轻描淡写地回应道。陈老汉幽幽地说:“人跟火车怎么理论?那不是找死吗?”
张乐心里紧了一下,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问:“你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跑了?”陈老汉往西面努了努嘴,之后,他骆驼似的脖子扭正了方向,继续回家。张乐撇下手里的锄头撒腿就跑,村子的那条泥路升腾起了两道薄雾似的尘土。西面出村口不远有个道口,张乐估摸着他爹多半去了那里。
“火车吃人了!”路上有人这样呼喊,看热闹的人一拨拨的,像支游行的队伍,越聚越多。那个道口果然停了一辆火车,围满了人,拨开人群进去,张乐看到了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据村里其他看到的人回来说,现状太惨了,整个头不见了,脖子像一截拧断的柳树桩,血肉模糊,上面像爬满了蚯蚓。
张乐认得他爹的衣服,他呜咽着连叫了几声爹,周围的人群齐刷刷地把目光聚到了他身上。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张乐一直发不出大的声音。他很快被几个看热闹的陌生人搀扶住了,警察过来问他情况,那些人影重重叠叠地晃动,声音像老化的磁带一样,拖着尾音,嗡嗡作响。
尸体很快被抬回了家,停放在堂屋卸下来的门板上。铁路局的工作人员很快来到了张乐家,拿出了厚厚一刀抚恤金,承诺等后事办完了,还会有大笔的赔偿金。领头的工作人员一直强调:一切可以商量的!
“死于横祸,不吉祥!尸首分开太久对你爹不好,还是早点下葬!”大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这么跟张乐说。
张乐这时候已经不会思考,他需要有个人替他拿主意,他点了点头,意思就是按照大伯的意思办了。如果细心,你还能看到张乐端起了跟前的茶碗,一只停在碗沿上的绿头苍蝇受到惊吓飞走了,张乐喝茶的声音大得惊人,像在喝苦药,用来治疗他心里的痛。
道士请来了,大概因为压短了停尸的时间,他们敲打得特别卖劲,从他们乐器的声音里能听出急匆匆赶路的节奏。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火葬场的灵车就来了—— 一辆半旧的中巴车,上面系着黑色的挽联,让人觉得这辆车就应该在黑夜中行驶。
张乐的娘走得早,在张乐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得癌症死了,所以当初在建墓地的时候就一起把张乐爹的坟墓建好了,否则现在一律葬到公墓里去了。公墓地小,很多还未老去的老人都嫌那里拥挤,觉得躺在那里像被锁进了一个盒子里,翻身都很困难。但他们也只能感叹,后悔当初没有早一点找好归属地。
张乐他爹的坟墓像座小屋,两个圆形的门洞,尺寸都按照当年停放大棺材的规格做的,基于这个条件,张乐定做了一个大的杉木棺材,骨灰盒往里一放,显得空荡荡的,有些可怜。大伯叮嘱一切简化,早入土为安,因此所有的环节都显得很赶。
钉下棺材钉前,脚夫还特意问了一遍张乐:“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张乐依旧神志恍惚,他说:“好像没有了!”脚夫的锤子钉得斩钉截铁,似乎告诉他不能后悔了,那时候,张乐的心里乱极了。随着“嘭嘭嘭”的敲打声,张乐的泪水像开了闸,收也收不住。
发现问题是在第三天,那时候,张乐还没有缓过劲来,他坐在老爹生前的木板床上发呆,无意间发现衣服柜子的盖上还放着他爹生前的眼镜,他当时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他爹为什么活生生被火车吞了进去。
张乐的爹眼睛不好,摘了眼镜连走路都十分困难。很多人说,张乐的爹自杀的方式有点像飞蛾扑火,见着明亮的东西,就不惜代价地往上扑。可那天明明在下午,火车里开满了灯,也明亮不到哪里去。有人说,那天阳光强烈,照在车厢上,那列火车亮得惊人。可人毕竟不是飞蛾,不会那么傻,没事扑火车干吗?死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不愿意说出来,说出来,张乐他爹就成英雄了,英雄有那么好当的吗?
张乐觉得他爹的死跟愤怒有关,陈老汉说得没错,他爹是去找火车理论了。据说火车开过,周围往往带着一股妖风,人一靠近,就被吞进去了。显然,张乐的爹错估了这个距离,这跟他没戴眼镜有关。
张乐把眼镜拿在了手里,那两片镜片厚得有些离谱,像两面凸透镜,这究竟有多少度,张乐从来也没有问过他爹,这似乎是他爹极为隐私的东西,老头子一直忌讳讲这个事。张乐一直有这个预感,就是他问了,他爹也不会告诉他。张乐隐约地知道,这并不是一副普通的近视眼镜,里面好像有别的成份,具体是什么,张乐又说不清楚。
那副眼镜是从很远的省城配来的,因为年代的久远,它两侧的镜架材料已经磨损得很光滑,有一截塑料几乎跟金属生在了一起,那截塑料本来是透明的,现在也变得模糊而亮晶晶,有了几分玉石的色泽。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像这样的眼镜,现在再配一副就困难了。即使勉强能配,材料也不及以前的厚实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遗落在家里?没有了眼镜,爹在那边还方便吗?张乐想着,焦虑开始了蔓延。这时候,老婆在楼下叫唤张乐吃饭,喊了半天没见回应,大伯的声音也传上来了,长辈在这个时候往往很管用,他说的话威严而深沉,就跟下了道命令似的,容不得人反抗。
这些天饭菜吃得实在太艰难了,咽下去感觉不出味道,张乐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每次都有人逼着他吃。大家都知道,饭是用来造身体的,不吃饭,活着的人也会垮的。
张乐扒拉了几口就停下了,他说:“爹的眼镜落在家里了。”老婆惊讶地抬起了头,她问:“这很要紧吗?”张乐气得有点哆嗦,他看着老婆说:“你这是用脑子想过说的话吗?把你的眼睛挖了,你还能生活吗?那副眼镜对爹来说,跟他的眼睛有什么区别?”说完,张乐的老婆就低下了头,张乐觉得不解气,他又吼道:“你就知道活着的人,告诉你,他死了还是我爹!”
大伯显得有点尴尬,因为当初是他提议早点下葬的,他尽量放慢语速,以维持长辈的尊严和仪态,他跟张乐说:“这重要的,你爹一辈子没离开过眼镜,这跟长在他身上的器官没啥两样!”
“就是这个意思!得快点把眼镜给他送过去!”张乐说。
怎么送是个大问题,如果当初火化的时候,一并装进去了,这事情也没了。想到这里,张乐有些后悔,在整理他爹遗物的时候如果仔细点,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落下了。再后来,也有一次机会,在入殓的时候,脚夫还问过他,有没有东西了,张乐又错过了机会。
“能不能去出事的铁轨上烧给你爹?”大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不同于纸钱和衣服,镜框是金属的,镜片是玻璃的,根本烧不化。”
大家对这一点,意见还是统一的,就是给死人的东西必须是烧成灰或者化成气的,要不然,张乐的爹也带不走。
张乐的老婆眼睛一亮说:“我们再去趟殡仪馆,把爹生前用过的东西再收拾一下,装个棺材再去火化一次,不就再出点钱吗?”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张乐和他大伯也都觉得可行。因为出了这个主意,张乐在他老婆那里态度也好了很多。大伯说:“这次棺材不用讲究了,就用最便宜的纸板棺材!”
接下来几个人又去了趟寿品店,因为前天刚光顾过,寿品店的老板很惊讶,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接二连三地送人走?张乐想,这事情还是不能直说,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事情败露的可能。他哭丧着脸说:“老头子一走,老太太也不行了,老太太本来身体就不好,已经在床上躺了很多年了。”
谎话能说得这么悲伤,张乐自己也没想到,他一边说,他老婆竟然在旁边陪着流起了眼泪。戏一逼真,就感染到了寿品店的老板,他说:“一下子走俩,我也遇到得不多,这样吧,这次给你们打个折,也算给老人家表份心意。”大家千恩万谢地从寿品店出来,怕抬了棺材太招摇,他们也没回村里去,直接去了殡仪馆。
张乐忘了一件事,就是殡仪馆的业务都必须预约,还得有死亡证明。去的路上,张乐就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上次是人家开着灵车来的,这次这样上门,人家会受理这个事吗?
果然,到了殡仪馆火葬场门口,他们就被拦了下来,需要的手续一件都没有,工作人员就拒绝了他们。张乐看看形势不对,横劲就上来了,他说:“我家里已经死了人了,你还这样对我,大不了我也一死了之。”
工作人员根本没理会他,大概他们死人见得多了,所以死亡或者以死相逼,对他们来说跟家常便饭一样。
张乐见威胁不起作用,起身往里冲,一边冲一边喊:“我砸了你们的炉子!”他老婆和大伯都上来阻拦,管门的工作人员轻蔑地看了张乐一眼,回到了值班的小房间,透过玻璃窗,大家看到有人在拨电话。
张乐的老婆先慌了,她劝张乐说:“我们还是走吧,人家打电话报警了。”
那时候,张乐和他大伯也开始有点慌张,毕竟是理亏的一方,为了这事,再被警察抓进去确实有点犯不着。就在大家犹豫着,该不该先行撤退的时候,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从里面出来了,领头的人看上去还和善,貌似并不是叫来抓人的警察。他跟张乐说:“我们这里办事有办事的规章制度,不能你想怎样就怎样的,该补的手续补一下,然后再来这里火化。”
张乐呆了一下说:“烧个人就这么难吗?”
那个人笑了起来,他说:“那当然!没有手续,我们怎么知道你里面装的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张乐指着自己的老婆和大伯说:“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大伯,他们可以给我作证的!”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说:“那不行的,必须有死亡证明,而且我们还要核对死者的身份,烧之前都需要开棺查验的……”
那之后,那个人说了什么,张乐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带着他老婆和大伯,抬着装了一副眼镜的棺材快步离开了,那情形简直像落荒而逃,如果不怕别人看出破绽,张乐恨不得把那具棺材也丢了。
殡仪馆的路被堵了以后,张乐更加茶饭不思了。有一天,他半夜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动静极大,把睡在身旁的老婆也惊得睡意全无。他跟老婆说:“爹托梦来了,说路黑,见不着光。”
老婆说:“你可能是白天想多了,还在惦记着爹的眼镜。”
张乐很焦躁,他说:“我不求你用脑子想,你用脚想想看,爹一直戴着眼镜,没戴眼镜了,爷爷他们还认识他吗?我能不着急吗?”
“可是……人都死了,这个真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吗?”老婆怯怯地多了句嘴。
“那你平时还烧香点蜡烛干吗?清明、冬至、春节,爷爷他们的祭日,你哪个落下过?”张乐开始愤怒了起来。
老婆知道,再争执下去,结果只会越来越糟糕,就闭了口。张乐突然下了床,他走到了楼下,东敲西补地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上楼。等他继续躺下睡觉后,老婆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油耗味。
第二天,他老婆发现楼下爹的遗像前多了一盏长明灯,灯用蓝边碗碟做的托盘,张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长截粗棉线,那些棉线浸了煤油,像肚肠一样扭曲地盘在碗碟里。
自从张乐点了那盏长明灯,他就没再让它熄灭过,每天晚上上楼睡觉前,他都会往碗碟里倒满煤油,拨长棉线。半夜了,怕棉线不够烧,再下去拨一回。他老婆从此就没再下过楼,长明灯发出的光芒昏黄,时常一闪一闪的,角落里仿佛更黑了。
一段时间下来,张乐见老婆有了抱怨,她说:“煤油比菜油贵,一个月,那盏长明灯就得吃掉一家人三个月的菜油钱。”言外之意很明白,她让张乐别再点那盏长明灯了,找一个其他的办法,把他爹的眼镜给送过去。
张乐说:“你有什么办法?”他老婆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老婆说:“你没听到别人在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这里出毛病了!”老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婆说完这句话,有些底气不足,自己眼眶先红了。张乐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发火,他默默地坐着,独自消化着在胸口乱窜的脾气。
那个夜晚,当火车的汽笛声响起的时候,底下的村庄中,一户人家的窗户“砰”地弹开了,一只碗从窗户中飞了出去,砸在高架桥的水泥桩上,那声音比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清脆,几乎全村的人都听到了。一个晚上没有停下来过,每响一次,就有人从睡梦中惊醒,那声音像一个梦破裂的声音,让人印象深刻。
张乐的大伯已经很少光顾张乐家了,不仅是他,其他人也很少来了,那像一户染上了瘟疫的家庭,被人们自觉地从村子里隔离了起来。
那年冬天,村里的陈老汉走了,走得让人猝不及防,很多人开始扼腕长叹。因为陈老汉走的前一天,他还在地里干活,挑着两个看上去并不轻便的箩筐,走路时还脚下生风。这样硬朗的老人说没就没了,活着真的太不靠谱了。
陈老汉的女儿在外地做生意,发大财,接到家里的噩耗,她匆匆赶了回来,还没进村,就听到了她号啕的哭声,大家都说她是个大孝女。
在陈老汉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那就是张乐。他进门的时候,有人就注意到了他,急匆匆的,仿佛有重要的事。人们开始窃窃议论,说陈老汉的女儿怎么会叫这样的人来参加葬礼,太让人意外了。有人说,张乐可能为了感恩,毕竟当时他爹出事,陈老汉是第一个告诉他的人。
张乐径直找到了陈老汉的女儿,一见面就跪地上了,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陈老汉的女儿赶紧把他扶了起来,张乐已经泪流满面了,他说:“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爹就你爹这么一个好朋友!”
陈老汉的女儿用生意人警惕的眼光看着张乐,她淡淡地说:“谢谢你爹看得起我爹!”
张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他迟疑了很长时间说:“我知道……他们早晚会见面的,我有件事想托你一下……”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不可能的!”陈老汉的女儿声音尖了起来,“你的事,我婶婶都告诉过我,你想想,我爹要带走的东西,每件都需要道士在众人面前喊过、唱过,我们自己的东西都装不下,怎么可能给你捎东西呢?”
人群骚动起来,“让死人捎东西,这也想得出来!”“这么体面的人家,出这馊主意,太失体统了!”“看来他真有毛病了。”……
张乐怔在了原地,他一只手始终插在裤袋里,不用抽出来,大家都知道那只手握着他爹的那副眼镜。片刻的凝滞过后,他周围的人群又恢复了流动,按照原来的秩序,蚂蚁似的开始了忙碌。
等张乐缓过神来,陈老汉的女儿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环顾四周,发现人多得像米一样,一双双眼睛都审判似的看着他。他本来还想再求求陈老汉的女儿,但僵在了原地,这么多双眼睛,曾经多么熟悉,现在却离得越来越远,陌生得让他心慌,他忘记了再去寻找陈老汉的女儿。
那天,张乐是被他老婆接走的,人们看到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样,走路东倒西歪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那以后,张乐的胡子也开始长起来了,头发也乱蓬蓬的,而且脏得开始板结。人们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总能听到他若有若无的叨叨声,人们确信他真的疯了。
张乐的大伯见人就摇头叹气,他说:“这何苦呢!人都死了,他却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了。唉,是我那个堂弟害了他儿子!”
也有人开始了怀疑:“你说人死后,真的就没有灵魂了么?”
“有的话,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的儿子!”
“你别说,他还真是个大孝子!除了陈家的女儿,大概就数他孝顺了!呃……两个人差不多孝顺的!”
张乐究竟有没有疯,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他老婆也知道一点。
有一天,张乐端详了他爹的那副眼镜很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还没戴过那副眼镜。那么厚的镜片,单从外面看一下,头就会晕,对一个视力正常的人来说,确实不会去尝试这样的事情。就在那天,张乐把这副眼镜戴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戴上这副眼镜后,张乐仿佛看到了他爹,过上了他爹的生活。虽然从眼镜里望出去,外面是一个混沌的世界,但却异常地光亮,那些光芒仿佛经过了聚焦,都集中在了他的瞳孔里。
他戴着眼镜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看到他的人以为他又犯病了。有人看见他仰起头来盯着从天空上驶过的火车,仿佛在探询什么真相。之后,有人看到他跟着火车奔跑起来,跟他爹奔跑的样子很像,追赶着火车,一路向西。
张乐跟他爹命运不同,就在张乐快要靠近道口,被火车周围的妖风吸进去的时候,他被人拽了回来。拽他的人是张乐的大伯,大伯的身后跟着张乐的老婆,老婆风尘仆仆,头发尖上都滴着汗珠。
那天回来的路上,很多人看到张乐的老婆抱着张乐哭得死去活来。据说将死之人都会看到一道异常明亮的光芒,那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种光芒会让人非常舒服,并且摈弃这个已有的世界。张乐安慰他老婆说他看到了那道光芒。也就是说,张乐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张乐回到家以后,睡了三天都没醒过来,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人们发现他已经不疯了。
这三天里,张乐的老婆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她把戴在张乐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取了下来,还有她之前看到的一张纸条,她带着这两件东西去了她公公的坟墓前,在那里挖了个坑,把这两件东西都埋了进去。
她跪在她公公的坟前,泣不成声,为了早日送达这副眼镜,张乐,她,还有整个家庭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本来她想在公公的坟墓前细细地述说一遍,但她后来又转变了主意。她相信,公公看到那张纸条后,什么都会明白的。
那张纸条是张乐留给老婆的遗言,上面写着:等我过世了,希望能把眼镜找到,哪怕成了碎片,也都捡回来,跟我的遗体一起火化了。
张乐醒过来的时候,他老婆刚刚从厨房出来,那时候正好夕阳西下,一层橘黄色的光芒披在了她身上。张乐像大醉了一场,他冲老婆笑了一下,然后问老婆有没有看到他爹的那副眼镜。他老婆怔了一下,然后淡然地回答道:“没看到……可能爹已经收到了吧!”
之后,张乐在床前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决定相信老婆,放弃寻找。他慢慢地走下楼梯,堂屋里还设着爹的灵堂,张乐跟老婆说:“够亮了,把长明灯灭了吧。”老婆迈着小碎步上来,吹灭了那盏煤油灯,不知道是煤油灯冒出的白烟熏了眼睛,还是别的原因,张乐听到老婆的鼻子吸了一声,很响,仿佛有泪。
猛一抬头,张乐看到了墙上的爹,这张遗像已经在那里挂了很长时间,张乐仿佛才注意到。照片里,爹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几乎看不到他的目光,看着看着,那镜片像一个万花筒,旋转起来,仿佛要把一切都吸到里面去。
选自《江南》201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