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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掌上小说中的“物哀”美 刘春波

2014-09-27王国军

文艺争鸣 2014年4期
关键词:物哀源氏物语川端康成

王国军

川端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掌上小说、小说、散文、杂文、文艺评论等。在川端文学中,掌上小说容易被不少人忽视甚至淡忘,实际上却是最能体现川端文学风格的一部分。川端文学研究家长谷川泉先生说:“川端的掌上小说是川端文学的重要道标”,“叩开川端文学之门的钥匙不是《伊豆舞女》,而是掌上小说”。川端康成创作掌上小说的过程从大正10年(1921年)一直延续到昭和47年(1972年),由此可以看出,川端掌上小说的创作是与其整体创作相始终的。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创作历时51年,对于掌上小说有关时代的划分,松坂俊夫以川端的作家生涯为分界线,在《掌上小说一研究之序章》中做了最初的尝试。包含松坂后来的增补修改,按照松坂的想法:第一期从大正10年到昭和10年,计140篇;第二期从昭和18年到31年,计19篇;第三期从昭和37年到47年,计16篇。这种时期划分同川端的整体创作是一致的。不言而喻,川端文学中的美学思想也会淋漓尽致地展现和渗透在其掌上小说的创作中。川端掌上小说可谓川端文学中最闪光的部分,意义深远而又重大。深入探讨川端掌上小说,是全面把握川端文学的必要。

川端康成掌上小说便捷轻灵、内容凝炼、意境含蓄,构思精巧,语言简洁。作品人物纷繁复杂,女保姆、偷东西的少女、艺妓、女艺人、乞丐、卖身的少女、筑路劳工、捡破烂的、代笔人、穷学生、穷画家、舞女、女演员、少男少女等等,都是川端的关注所在。他从细微处剪影式地反映生活在社会底层各种人物的侧面,多角度地展现了社会人群的低吟,美丽感人的形象蕴涵着一股难言的哀伤与怜悯。

川端康成文学是建立在东方美、日本美的基础上,与他对东方和日本的传统的热烈执着是一脉相通的,主要表现为传统的“物哀”“幽玄”与“风雅”等美意识。正如瑞典科学院常任干事安达斯·艾斯特林在授予川端康成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词中所说:“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川端继承了日本古典传统的“物哀”,这构成川端康成文学的一大特征。川端文学继承和弘扬了平安朝以《源氏物语》为中心形成的“物哀”美,并在现代生活中进一步发现了鲜活的“物哀”美,使其得以传承。品味川端掌上小说,也不难发现“物哀”“幽玄”“风雅”等日本传统美学沉淀于深部,而其中“物哀”最能代表他的文学基调。“所谓‘知物哀是指对物的情趣之心,亦或物之心能够加以辨别、理解之心。既是遇到悲伤的事情,可以不顾及别人的目光而哭泣之心,不需要自我控制而对对象物的反应之心。作为理解物的情趣之心而被捕捉,实际上就是对物的本质的真实认识。”川端在掌上小说中塑造了各种不同的人物形象,以“知物哀”为基础,对“物哀”做了出色的表现,包含了悲哀、同情、感伤、可怜、愉悦、凄美等诸多真实感动,令读者在复杂而多趣的情境中感悟人生的真谛。

一、川端康成在现代生活中发现“物哀”

从《古语拾遗》中古代原初歌谣中的“阿波礼”来考察“物哀”一词的词源。“阿波礼”释义为“一切喜怒哀乐有感于心而发之声”,并赋予它以一种特定的感情内容,可以用“哀”字标出。“哀”的感动对象,不仅限于人,也可以是自然风物。平安时代,“哀”向“物哀”转变,意味着由最初的感动意义进展到特殊的观照意义和情趣意义。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完成了从“哀”到“物哀”的演进,但是紫式部却没有明确提出“物哀”的文学理论。学者们基本上认为“物哀”是由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提出的一种文学理念。即“物の哀れ”,世上万事万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放到心中来品味,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日本学者久松潜一将“物哀”的性质分为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和哀感五大类。他认为其中最突出的是哀感。由于有了这五大类的不同性质,就需要有“物”来限定其内容的性质。“‘物可以是人,可以是自然物,也可以是社会世相和人情世故。总之,是将现实中最受感动、最让人动心的东西(物)记录下来,即《源氏物语》是在接触‘物即现实的基础上写出来的,而不是凭空虚构出来的。这样,‘物就成为感动的文学素材,创作始终是以‘物为基础的。但是,创作不是单写‘物本身,而是写触‘物的感动之心、感动之情,写感情世界。而且其感动的形态,有悲哀的、感伤的、可怜的、也有怜悯的、同情的、壮美的。也就是说,对“物”引起感动而产生的喜怒哀乐诸相。也可以说,‘物是客观的存在,‘哀是主观的感情,两者调和为一,达到物心合一,哀就得到进一步升华,从而进入更高的阶段。”总之,是从心底对对象物感到悲哀、怜悯、愤懑、愉悦、亲爱、同情等等纯化了的真实感情。

川端康成年幼时起就非常喜爱日本的古典文学作品,他在古典作品中发现了许多优秀的短篇。“年轻时读过的古典文学还是朦胧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色调虽然淡薄,却也感染了我的心,就是阅读当代文学作品,有时我也感受到千百年以来的日本古典传统在我的心中旋荡。”在述说自己受到《源氏物语》的影响时,他说:“由《源氏物语》集大成的王朝时代的美,成为后来日本美的源泉”,“深深渗透我的内心”,是精神上的“摇篮”。日本文学从《源氏物语》以来形成的独特的美学传统,形成了川端康成文学的根基。这“对于我们创造和鉴赏今天的文学是很有裨益的,或者将成为一种内蕴的力量”。在大正13年3月向东京大学递交的毕业论文《日本小说史小论》中就看到了这一点。川端在同一个《小论》以及同年12月26日《时事新闻》中发表的《文艺寸言 短篇小说之祖》中,针对普通认为短篇小说之祖为堤中纳言物语、今昔物语、宇治物语等的诸家学说,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川端认为短篇小说之祖当属《枕草子》中的数篇章节。沉浸在古典文学世界里,使川端忘却痛苦,不再孤单,从中汲取了丰富的文学营养,对他的整体创作风格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川端康成在探索日本文学之美的漫长道路上执着前行,立足于传统,适当运用现代主义的技法,着力发掘日本文学中最深层次的美,他的作品不愧为“坚定地立足于日本的传统而开出的灿烂的文学花朵。”在川端文学成就中,为数150篇左右的掌上小说,构成了又一道别有情致的风景线。掌上小说营造出了一种淡淡的哀愁、感伤、梦幻的东方色彩,这一独特的“物哀”美意识会吸引着众多的读者来细细品味它、发掘它。endprint

川端不是单纯模仿古典文学中的“物哀”,而是以他从阅读古典文学中获得的“物哀”美意识,体察他自己所处时代的生活,从现实生活中发现“物哀”。有人将古典之美当成化石,川端康成却不那么看,甚至可以说,在他心中,《源氏物语》也好,《枕草子》也好,都不是“古典”的,而是活生生的,是他真实可感的,“物哀”的世界就是现实的世界。世界不会因为有了高楼、近代化的教育制度、汽车……就失去“物哀”,恰恰相反,这些东西都可以成为“知物哀”的对象或“物哀”美的来源。

二、“物哀”之情与“物哀”的世界

叶渭渠在《日本文学思潮史》中论述到:“从《源氏物语》的整个题旨联系来看,“物哀”的思想结构是多层次的,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人的感动,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对人情世态、包括“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前两者属于现实性的,后者是属于观照性的。”“物哀”是紫式部文学思想的主题,《源氏物语》中的“物哀”情愫感染着川端康成,使他陷入淡淡的哀愁之中,他的生活中无法排遣的孤独和悲哀随处可见,并下意识地将日本传统“物哀”美意识践行在他的掌上小说中。掌上小说继承并弘扬了传统的“物哀”美,把“物哀”的涵义推进了一步,也加深了一步,使得川端在现代生活中发现了较之《源氏物语》更多方面的鲜活的“物哀”美。包含对男女爱情、少男少女纯情、骨肉亲情、人生世相、颓废美、自然物等诸方面体现的“物哀”之情。掌上小说中各种人物不同方面的真实感动,将读者引入了作品人物的内心深处,同悲哀共感伤。

第一方面,爱情之“物哀”。在《石榴》《早晨的趾甲》《金丝雀》《月勋》《玻璃》《母亲》《一个人的幸福》《诗与散文》《化妆的天使们》《妹妹的和服》《夏天与冬天》《瀑布》等作品中以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来展现男女之间的悲戚戚的心态,读起来总是会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是川端掌上小说中“物哀”美表现较为显著的一方面。

《石榴》中是以“石榴”这一意象作为情感不断升华的寄托。一直被遗忘的石榴借助亲戚家的孩子和寒风的外力作用浮出,始终作为铺展文章的引线,牵动着纪美子的内心变化。看见阳光下的石榴子儿,纪美子“觉得对不起石榴”。吃了一口好像被即将出征的恋人启吉咬过的石榴,“石榴的酸味渗到牙齿里,仿佛还沁入肺腑。纪美子感到一种近似悲哀的喜悦。”当意识到自己对启吉与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一致时,涌上难受、幸福、喜悦、害羞等诸多情愫。最后“再去吃放在膝上的石榴,似乎太可怕了。”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残酷战争可能会带来的后果。正如作家本人表白的,这类掌上小说“支撑着爱的悲哀”这个石榴在小说中既寄托了纪美子的悲伤,也寄托着纪美子甜蜜的羞涩,这正是《源氏物语》中赞美的“知物哀”,可是在这篇小说中,“知物哀”显然不再是古代贵族女性在宫廷或深宅生活中的情趣,而变成平民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微妙心理,虽然平凡而短暂,却美丽、动人。《早晨的趾甲》中穷苦少女在婚前仍要接客,最后坐在男客人送给的洁白崭新的蚊帐上,修剪趾甲准备与恋人结婚,仿佛美丽的多情之花在现实的冷酷中早已凋谢。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很哀伤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社会问题小说”的题材。可是川端的笔触是含蓄的、节制的。他将残酷的社会现实作为背景,浮现出来的却是人心之中独特的温情。短短的篇幅,却有着精心的设计,“电灯”“蚊香”,都暗示着姑娘的心境。片段式的语言,如“不断地做着挥动团扇的梦”这句话自成一段,以“留白”的方式延展了叙事的时空。姑娘到了洁白的蚊帐上想起要铰指甲,这个看似不经意的衔接却和蚊帐的意象奇妙地联结在一起,让人难以忘怀。事实上,短短的篇幅中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充满寓意。男子将姑娘从蚊帐下面拽出来,又放到蚊帐上,这既很写实,同时也象征着“蚊帐”的两重性:理想的、精神的一面和现实的、实用的一面。

这些作品中女性形象几乎都具有清纯、温婉等日本传统女性之美,人生的际遇却让人同情。她们多处于弱势地位,不由得让读者从心底涌起一股悲情。这也许同川端的唯美主义倾向和执着地追求深层次的“日本传统美”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在现实社会中善于发现接近真正的美的东西,通过描写日常生活和感情,表达出对普通劳动人民尤其是女性的同情态度。川端将美丽而又悲哀的女性宿命与大自然的细腻描写融为一体,升华为一种凄婉、悲凉、令人陶醉的“物哀”美。

第二方面,少男少女纯情之“物哀”。在《树上》《雨伞》《少男少女和板车》《金琵琶和蝗虫》《戒指》《骏河小姐》《铁梯子》等作品中,川端以无限眷恋之情歌颂了少男少女的天真及略带伤感的纯情。《树上》中少女路子闯入少年敬助的“树上世界”,此后两人爬到香树上读书、学习、看海等,约莫持续了两年。路子问道:“为什么要变成像鸟一样呢?”敬助的回答让我们有些心酸:是因为父母吵架太凶,就爬到树上躲藏起来。现实世界已经超越了孩子的承受能力,所以隐匿于另一个非现实世界即“树上世界”,“有些日子,小鸟飞来;有些日子,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以这种追忆的笔调感慨人世无常,两个孩子营造出静谧纯洁的“树上世界”如今也已消散,流露出怀恋和淡淡的哀伤之情。

这些作品中的少男少女世界是纯净而透明的。懵懂的情愫、内心情感的真挚流露,是一种最自然、最本真的释放,其纯情溢于笔触,跃然纸上。无不具有“物哀”中明朗欢快的感觉,虽数量不多,却也清新亮丽,余韵久久地萦绕在读者心头。川端在写孩子的情感、故事时,不以成人的眼光居高临下,也不故作“天真”,正是深深体会了孩童世界“物哀”的真实流露。

第三方面,亲情之“物哀”。《拾骨》《油》《向阳》《合掌》等作品对亲情的感动进一步延展了“物哀”美意识。这些是川端本人的回忆,沉重的悲哀和寂寞刻下了他不可磨灭的痛苦生活的痕迹。《拾骨》是川端根据少年时代的习作略加改写而成的,可以说纯以一腔“知物哀”的天性写成。文中既无太多议论,也无太多抒情,对相依为命的祖父去世这一人生大事,以准确的意象、细致的笔触,从细节处体验心底的波澜。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对“未曾谋面的亲戚来了”和对周围邻居行动力的描写比对“我”的描写更为突出,整个拾骨过程中,“我”只说了短短一句话,似乎是被遗落在这个画面之外的人物。但是,“最悲伤的,恐怕只有我自己吧。”“蝉的喧噪、绿的压迫、土地的温馨、心脏的跳动”等内心真实感受体现了他失去祖父后呆然、惶惑、不安的心情。川端非常注重对人物心理的描写,纤细感情和敏感心理在掌上小说中重现并得以升华。文中“骨灰盒落下去的声音”,情感从声音处体验,这声音仿佛在清晰地警示我:此刻起祖父真的离我而去了。归途中有一处细节描写:“桃子从树上吧嗒地掉落下来,滚到了我的脚跟前。”桃子的掉落,既是一种死亡,也是一种生命。既昭示着自然的一种威严,同时也是来自自然的一种安慰。桃子本无情,从树上掉落,与树分离标志着桃子的成熟,其掉落本身也是一种生命的表现。从文艺心理学来讲,“物哀”美中包含着自己的心情投影于外在之物、自己在外物上看到自己隐微的情感而造成的独特审美体验。川端这篇小说体现了他对于这种“物哀”之美的敏感。endprint

第四方面,世相之“物哀”。《谢谢》《万岁》《偷茱萸的人》等作品读起来有韵律、节奏感强,这些牧歌式的作品能够荡涤人的心灵。对人情世态的咏叹与感动,也同样体现出“物哀”美意识的另一方面。《谢谢》首尾都是同一句话“今年是柿子的丰收年,山里的秋色美极了。”流露出了积极健康的审美情趣。我们不妨把司机称作“谢谢先生”,他对十五里的山野满怀感激之情,一路上对迎面遇上的以及超过的车辆,包括马在内都要真挚地说声“谢谢!”显然已经把自然、马路与自身融为一体。他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以及对万物心存的感激之情,如一缕春风扑面而来使人感觉惬意的同时,也呼唤着对生活的热爱之情。文中除了“谢谢”,还有“肩膀”这一意象也值得回味。最初姑娘的目光落在司机那端正的“肩膀”上,“肩膀”可以带给姑娘走入一个新的、偌大的、未知的世界,群山的山姿从这“肩膀”分两边擦过,仿佛暗示过去生活的走远,这是含有信任与期待的“肩膀”。第二次是疾驰百里后,那姿态就像一棵笔直的杉,朴素而自然。那是以一颗平常心来面对生活的态度,不骄不躁的平缓心态,也是一个男子汉的“物哀”最真实的体现。最后,姑娘没有被卖掉,归途中,目光落在旁边温暖的“肩膀”上。“肩膀”这一意象是力量和依靠的象征,秋日的晨风,从“肩膀”分两边吹拂过来。此时的“肩膀”用温柔加以修饰,似乎告诉我们姑娘的心情已与来时不同。受司机温情的感染,现在满心是欢喜、舒畅的情怀。川端以敏锐的目光捕捉生活中刹那间的感情,撷取片片断断的瞬间,这些瞬间定格于读者心间,留下无穷的美妙意境与遐思。他以“物哀”美来表现人间温情,以“物哀”之情、“知物哀”之心将现实世界中最让人动心的东西记录下来。

第五方面,颓废之“物哀”。《神骨》《神在瞬间》《鸡与舞女》《屋顶下的贞操》《空房子》《夜店的微笑》《御会式小景》《浅草一夜》等是关于眠花宿柳事件的描写,颓废思想严重影响了作品创作。《神骨》中女招待弓子将只活一天的婴儿的骨灰分别寄给了五个不同身份的情人,并写道“这是神的御骨”,信中厉声控诉了五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胎儿甚至在腹中悲伤地沉思,“自己究竟该像谁才好呢?”胎儿出生注定是不被期待、不被接受的。所以,神对胎儿说:“可怜的孩子,你像我,生成神的容姿吧。”而五个男人在收到婴儿骨灰后,虽处理方式不同,但主体感情确是一致的。董事把美貌的女打字员叫到自己跟前、大学生煽起要娶电车上女生的思绪、男演员把骨灰同避孕套之类装在秘密袋子里,赶快拍电影去了……这五个男人恢复了以往沉醉的生活,往事消散在流逝的时光中。一个婴儿在成人世界里短暂地停留,不被谁呵护,不被谁忆起,这是胎儿的悲哀,也是女性的悲哀,更是时代的悲哀。这类作品所写的题材是社会、人性中的丑陋,渲染的情感或许也不容于世俗道德,但川端却从感人处体会到了颓废中的“物哀”,以及对男女不同权社会中身份卑微的女性的悲哀之情。“物哀”超越了是非善恶,是人的一种自然感情,同时又是一种唯美的感动。

第六方面,自然物之“物哀”。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是“物哀”美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记纪》中有一首歌谣:“这一棵松,哀(景行天皇)”,学者对此歌的解释,大体相同,即表达了倭建神来到尾津海滨,对松树守护宝剑的深情赞叹。这个“哀”的感叹,表达了对松的亲爱之情。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中虽然单纯描写自然风物的作品很少,但是不乏感动于自然风物的“物哀”,以《喜鹊》为例,二十年来不曾在意、习以为常的鸟儿,只因朋友来访,说是“喜鹊”,“我”便因“喜鹊”这一名字,而立即对鸟渗入了感情,且脑海里浮现古诗中的“喜鹊”,仿佛听见了一种亲切的湍流声,感慨那是不知经历了多少代古人的古诗的心啊!“我”由此联想起了“喜鹊架桥”传说。这是川端对人类美好传说的认同、向往与尊崇,代表了人类最普遍的一种情感。同时川端本人也借此抒发了对人世无常的感慨。“我怎么竟把它们看作是活了二十年的同一的鸟儿呢?”其落脚点不是为了宣扬宗教教义,而是为了挖掘内潜的“哀”的因素。睹物思情,物我两忘,不用于一般的同情与悲哀之意。

川端康成掌上小说除了上述“物哀”美意识之外,《龙宫仙女》《灵车》《麻雀的媒约》、《合掌》等作品中可以探寻到厌世、轮回转生、因果等深处潜在的“物哀”意识,这是源于对人生诸矛盾无法在现实中加以理性解决,从而出现了对“物哀”的追求,想借此在虚幻的世界里消解人生的诸多矛盾。这种“物哀”受《源氏物语》中浓厚的无常观和宿命思想影响,也体现了川端康成在掌上小说中对日本佛教文化的接受与思考,因此完全可以作为另外一个课题来研究,笔者也拟另文详论。

三、“物哀”美的生命力

日本古代文学意识从“真实”发展到“哀”,又由“哀”到“物哀”,经历了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从《古事记》《日本书纪》中追求国家、民族和集团的“真实”文学意识中产生“哀”。经《万叶集》过渡到个人的感动,是一种单纯的怜爱和咏叹,赋予了比上代更为明显的文学意识,“哀”从“真实”中分裂出来,后又经《源氏物语》,演进为“物哀”,成为当时文学思潮的主流,逐渐走向成熟。到了江户时代,“本居宣长通过将‘物哀提升,建立了独自的理论体系,‘物哀思想超出文学领域,其适用范围及于一切文化,乃至成为一种思想和行为的规范,覆盖人生的整体。‘物哀也更具有普遍意义,成为一种社会文化思潮。”

“物哀”在日本文化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是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各种诠释,在文化空间上,涉及文学、艺术、美学、宗教、道德、生活感情等各个领域,在时间上,从古代跨越近代,渗润在现代以及当下的文化生活中,成为纵贯历史的日本传统美的主流。在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里,处处飘荡着日本传统美的气息,其中的“物哀”是最重要的审美体验,精致的笔触细腻地挖掘人物内心细微的情感变化,大都萦绕着悲凉、惆怅与寂寥的氛围。川端康成在现代生活中发现了“物哀”之美,并成功地形诸笔端,在“物哀”传统的传承与弘扬中有很大贡献,其掌上小说中体现的“物哀”较之源氏之“物哀”开拓了更多领域。川端本来就具有极其敏感的感受性,加之他不幸的身世,使他的文学基调和“物哀”十分吻合。川端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技法,营造出了含有淡淡哀愁的日本传统美,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

“物哀”之美已经深植于日本文化与民族心理中,支配着日本人精神生活的诸多层面,有持久的活力与生命力,在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近现代作家的天才创作中焕发了新的生机,至今左右着日本国民对世间万物的“美”的欣赏与感悟。即使当红作家村上春树、吉本芭娜娜、江国香织等人的作品中也洋溢着古典抒情美,“物哀”美意识清晰可寻。村上文学的基调就是把玩孤独和无奈,《挪威的森林》笼罩着冰凉的“物哀”情调,使读者能在虚无、孤独的气氛中产生共鸣。江国香织那轻灵、纯净、透明、宁静的文学世界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与浮躁,以带有淡淡孤寂、哀伤的笔调再现当下日本人的生存况味。吉本芭娜娜文学具有疗伤的社会功能,以温婉细腻的笔触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营造出生动的感性和淡淡的哀愁。这些作品都是对传统“物哀”美意识的进一步弘扬与传承。他们各自以独特文笔所营造的审美空间,远离都市生活的浮躁、压抑,劝诱人们向只可意会的“物哀世界展开想象的翅膀。在浊流汹涌的世俗之中,唯有川端等人憧憬的“物哀”之美,才能轻轻抚慰当下日本人在精神上无法痊愈的寂寞灵魂吧!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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