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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时代”关于鲁迅信仰问题的论战

2014-09-27杨姿

文艺争鸣 2014年4期
关键词:论战周扬胡风

杨姿

一、“毛泽东时代”的“鲁迅信仰问题”

对1949—1979年间的称谓,学术界有多种说法:建国后三十年、解放后三十年、新中国前三十年、“红色”十七年、“文革”十年……这些概念大多以历史的线性发展为依据,突出时间的阶段性,以及隐含的政治色彩。当我们展开关于“鲁迅信仰问题”论战的这个命题,且放置于这个特殊时间段内来探讨时,首先面临的是这一时段思想领域内最显著的特征,即对民族救星的高度认同,以及对领袖意志的绝对尊崇。虽然从意识源流的角度讲,应该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成为言论依据和行为指南,但鉴于在中国实践这一主义的集大成者创造了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共享的奇迹,因而毛泽东当之无愧地获得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人民的信任。并且,他对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都起到了辐射式的作用,对鲁迅的首肯和赞扬必然影响到人民对精神导师的选择。萧军1940年第二次到达延安,之后五年以非党员身份参与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各项工作,与毛泽东有密切的近距离交往,他认为“(鲁迅和毛泽东)他们底关系是宽与深,灵魂与肉体一致的、相成的,一句话——一个新中国的两面表现”,充分肯定了鲁迅感染力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客观上也证实了毛泽东对鲁迅的认识加诸知识分子的影响。经历过社会重建时代,政治精英被凸显到空前重要的位置,毛泽东的表述和判断自然会以不同方式规定国民对鲁迅的接受,这同鲁迅本人的生前影响是两种属性的传播:后者是“亲身传播”,传播者(鲁迅)以实在的形式和内容将信息发布给受众;前者更像是“公众传播”,传播者(毛泽东)通过各种媒介途径向范围广泛、为数众多的社会人群传递信息,因而,这个过程中的传播效应无法离开传播源而进行考察,本文便是从该角度拟定“毛泽东时代”这个兼具背景和策动力的研究年限。

二、“传播学”视域下勾勒“鲁迅信仰问题”

“传播学”视域下勾勒“鲁迅信仰问题”论战的基本情况:在此期间,关于鲁迅信仰问题的论战较大规模有三次,论战对象集中在五十年代以胡风为首的“右派分子”,六十年代以周扬为首的“旧中宣部、旧文化部、旧北京市委的一小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七十年代以姚文元、石一歌为首的“四人帮”,针对他们发布的鲁迅观,进行道统上、路线上、意识形态上的批缪和纠正。三次论战中的“主犯”同时接受着“亲身传播”和“公众传播”,但作为受体所做的反应并非相同,却一致陷于受战的境况,两种传播背后的差异值得分析。从历史生态来看,“亲身传播”中的鲁迅彰显着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个体精神实践的更新,即以尼采主义为基础的进化论思想步入共产主义为基础的无产阶级思想;“公众传播”中的鲁迅体现为片面选择的精神实践,即有倾向地加强鲁迅与无产阶级政党的关系,前者是完整的、有逻辑依据的演变,后者是残缺的、干预性的假想。胡风将鲁迅视为独立于政治阵营的个体,推崇他的超越性和批判力,周扬对鲁迅革命性质和革命强度的模糊,姚文元等人对鲁迅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宣扬,一律地被冠以鲁迅的“反对者”,从论战的技术上来讲,是同质反复的手段,并没有增加更多的意义生产,而这一递进在事实上却揭示了当信息传播的整个体系都呈现为同一种解释模式和转达套路时,“亲身传播”的边界就会遭到“公众传播”的侵蚀。数次论战中有关鲁迅信息量的增加,客观上改变了鲁迅解释权所有人的资质格局,对鲁迅的接受正确与否不再以接受的亲疏程度而定,意味着国民以鲁迅精神作为自己信仰的前提必须合于“公众传播”指向。

三、三次论战的次第分析

(一)第一次论战:胡风——“信徒”与“叛徒”

五十年代的鲁迅阐释应该放在胡风是为数不多的发出异声之人,鲁迅逝世之后,胡风屡次在纪念会上提出要沿着鲁迅所开辟的道路往前走。概而言之,他所理解的鲁迅的信仰核心是不满足于“解放”,始终坚信“进步观”。所谓“进步观”则意味着以怀疑为前提的批判性,此为对人性进化的内在要求,这一鲁迅精神的承续落实到胡风的具体言行中则体现为对光明未臻黑暗犹存的暴露,对主观精神的宣扬,对生命力扩张的追求。自然,胡风之异声,仍是以不违逆毛泽东对鲁迅的高度评价和尊崇为前提得以实现,胡风等鲁迅的继承者也企图在这样的支持下宣传鲁迅思想,借以表达知识分子的文学理想、人格范式以及精神追求,事实上,胡风的这种意图没能得到实现,反而导致了各种罪名加身。对“胡风案”的整体梳理非本文题旨的中心,仅就涉及鲁迅的问题进行分析,从鲁迅嫡传弟子的命运来看鲁迅的信仰是如何被规范和解读的。

以林默涵、何其芳为代表的对手认为胡风诋毁鲁迅“伟大”的反动思想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胡风不承认鲁迅思想发展和飞跃的过程;其二,胡风将鲁迅视为否定民族传统、民间形式,对历史持虚无主义态度的人。具体来看,第一个方面所谈的是党对鲁迅思想发展的影响、作用问题,1955年4月,针对胡风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团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扩大联席会议上的发言,以及附发于当年1月《文艺报》上《胡风对文艺问题的意见》,论战者穆欣指出“(胡风)完全抹杀鲁迅先生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刻苦学习,以及这种学习对于鲁迅先生后期思想和创作发展的决定影响,别有用心地把鲁迅先生前期与后期的思想说得没有区别”。此话并非空穴来风,胡风的确存在着想要保护前期鲁迅的念头,试图保留“五四”时期的启蒙传统(其原因来自他浓厚的“五四”情结),他写道:“就是还没有接受这个革命思想,在这个革命思想所引导的斗争发生之前,在某一关联上和人民有着联系的知识分子作家,由于对实际的‘观察,即鲁迅所说的‘由于事实的教训,虽然更为艰难,但依然有可能在相应的程度上进入人民底内容,汲取人民底要求流在自己身里,因而把握到历史现实底真实的本质的。”这种革命逻辑在当时的环境中来看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和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混淆,而且,胡风并没有按照权威的阐释获得马克思主义的途径,将鲁迅“革命思想”的根基置换为“现实主义”,所以“通过现实主义就会达到马克思主义”受到谴责:

(胡风)实质上是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旧的现实主义没有本质的区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可以和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因而一个社会主义现实作家,也就可以不站在工人阶级立场和不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来观察、分析与研究现实生活的本质。这就是说只要现实主义,不要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可以代替马克思主义。他否认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对文学的作用,否定了文学的党性原则。endprint

不难看出,“现实主义”之所指已成为论战的关键,毛泽东称“从有共产党就开始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是鲁迅”,这个指示通过文艺界领导人层层传达,意味着鲁迅的“现实主义”隶属于共产党所领导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鲁迅对“五四文学”的贡献脱离不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生、发展的大背景。以上这段文字从表面看是在谈文学问题,根本上却是在说指导思想的原则问题,如何在无产阶级政党执政之后,为之建立相应的历史沿革,这是构筑执政理论合法性的重要工作。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收编和整理必然地纳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提出的历史论断和价值准则的描述规范,作为运动主体的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也天然地进入这种被领导和结盟关系。毛泽东的权威表述为不符合主流叙述的对象提供了改造模式,同时成为知识分子自我审视和开展批评的基本依据。

关于现实主义的根本问题,林默涵否定了胡风所强调的作家“主观战斗精神”与客观现实的结合,而提出旧的批判现实主义虽然揭露了资产阶级的丑恶有进步作用,但“不能不受它所依据的阶级立场和世界观所限制,因此不可能充分反映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斗争”,胡风的实际用意就被批判为“无非企图证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家本来就在人民中,用不着经过什么思想改造,用不着站到工人阶级的立场上去”。依照林默涵从毛泽东那里发挥出来的这个经典改造逻辑,任何从旧时代过来的人都必须经过改造,尤其是知识分子,倘若不能放弃自己的思想感情而接受工农大众的思想感情,就改造得不好,不能获得新社会的接纳,为新时代服务。

很显然,胡风的另辟蹊径,公然违抗道路的唯一性,抹杀了共产党的领导作用和马克思主义的决定作用,而与之论战的一方表面上援引瞿秋白对鲁迅思想一分为二的思路,认定鲁迅必须经由自我的改造才能成为新社会所认同的合格的知识分子,说到底,是基于毛泽东思想的推衍,认定胡风所推崇的鲁迅是信奉个性主义、启蒙主义的“五四”巨人,而建国后的思想文化界需要塑造的却是放弃资产阶级民主观、倾向马克思主义、树立阶级观信仰的共产主义战士。

为什么在思想上最亲近鲁迅的弟子却被扣上反鲁迅的帽子?要回答这个问题,势必触及论战发生的深层原因。从新中国的意识形态来看,整个五十年代,随着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和土地制度改革的完成,国内的主要矛盾转为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之间的矛盾,由基本矛盾决定阶级斗争路线,开展斗争肃清革命阵营内部敌人的主体必然依靠广大工农群众,他们具有先在的进步性和优越性。由此可知,鲁迅对国民缺陷的揭露和鞭挞就不适合这个时代,包括鲁迅对政治与文艺关系的看法、对革命的见解等等都同阶级路线、阶级立场存在距离,毛泽东对鲁迅的重述则制造了麻烦:文化秩序维护者需要将那些不利于政治统一、思想齐整的东西进行整合,而胡风不合时宜地发扬鲁迅传统则引发这一矛盾,所以关于鲁迅信仰的论战从本质上来说,是在无产阶级革命时代,尤其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如何处置鲁迅传统中非革命、非阶级因素的问题。

将胡风彰显的鲁迅传统从鲁迅本人精神资源中分离出来,这是论战最重要的策略。第一个强行推衍的逻辑是:胡风鼓吹鲁迅思想的统一性与稳定性,这是刻意否定鲁迅在马克思主义、党的影响下的成长,所以胡风对鲁迅继承的合法性已不存在,其最终结论是由反马克思主义推出胡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图谋。第二个方面则以对待民族遗产的问题,从具体内容层面来坐实第一个方面的判断。论战中针对胡风对民族传统、民间形式的排斥,沛翔指出“勇敢的胡风便一刀割断了数千年的历史,只承认有‘五四的传统,但是这还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其中的逻辑颇值得揣摩:首先,胡风有没有反传统?他反传统和鲁迅的反传统是什么关系?其次,胡风如果反传统,他的目的是什么?而证实胡风反传统的用意何在?最后,重提“五四”与“移植”问题在五十年代意味着什么?这一系列的问题都需要缜密而严谨的思索,然而在众多的论战文章中论战者往往是借鲁迅在某些篇章中对古典文学片段式的溢美而作为鲁迅认可传统、拥戴传统的论据,例如鲁迅在《门外文谈》中提及的“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他却刚健、清新”,包括鲁迅对《目莲救母》中无常鬼“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的赞叹,以及鲁迅说连环书“可以产出米开朗基罗、达文希那”、唱本书里“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这些零散的感性话语被作为鲁迅对传统文化的理性判断。众所周知,鲁迅揭示“吃人”,提倡“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本身就是整体化反传统的呈现形式,而论战者却把“青年必读书”事件、“庄子、文选”事件视为鲁迅区别性地对待统治阶级的方式。实事求是地说,鲁迅接受传统文化濡养厚重,他自己也曾评价“中毒很深”,发起新文化运动的那一代知识分子都有这种内在的矛盾,他们一方面延续着传统思想血脉,另一方面又意识到这种传承的破坏性,所以斩断历史莫若说是分裂自身,哪怕面临肉身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巨大冲突也在所不惜。可是,这种对传统的态度在论战者那里被解释为阶级立场的反映,鲁迅的反传统被看作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的抗争,而胡风则无视“封建社会里会有两种文化,而将‘五四以前的文学一律划为‘封建文学”,在此思想逻辑下,胡风拒绝接受民族遗产最大的错误在于未加区分地对待阶级文化。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情感是丰富的、复杂的、矛盾的,论战者截取了鲁迅对传统文化肯定的一面,并且将这一面放大、揉进无产阶级文化土壤,以此作为胡风曲解鲁迅的依据。与此同时,鲁迅“尊重祖先的智慧、劳动和创造”被作为“爱国主义”的体现,反衬胡风“站在帝国主义走狗奴才的立场,‘胡乱审判古人”,更是将他与胡适列为“美蒋匪帮驯养”的一路人。对刚刚完成民族独立的新兴社会主义国家公民而言,崇洋媚外无异于对主权完整的潜在破坏,因而胡风在民族遗产问题上的行为被当作“反爱国主义”“反革命”表现。

包括鲁迅生前诸多论敌在内,在文化传统整编和思想改造之后,建立了鲁迅由“革命民主主义者”转向“共产主义者”的观念,对鲁迅遗产的接收和处置就显出特有的阶级色彩,而部分鲁研学者和鲁迅弟子未能及时调整阐释鲁迅的角度和方式,或者即使更正了,但没有突出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精神特质,于是由鲁迅的“信徒”而成为“叛徒”。胡风对鲁迅的理解虽然出现变化过程:“解放前,胡风一直认为‘五四文学革命的领导者是‘资产阶级,而且这个文学革命是属于世界资产阶级文艺的一部分。”“解放以后,他现在不能再说鲁迅是坚持着‘资产阶级领导的,却说鲁迅开始创作实践即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但这种变化被论战者认为是投机的,仅仅是不能“违背毛主席的分析”,本质上没有纠正对认识鲁迅的谬误,没有承认无产阶级思想领导。endprint

类似的论战逻辑涉及雪苇“把鲁迅开始创作到他逝世止所提出的写作理论都认为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李长之“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大加赞赏,而对于鲁迅以后在杂文中所谈到的关于中国文学史上的精辟见解,则谈得很不够”,忽视了“鲁迅自从加入左联后,直接受到党的领导,在斗争的实践中,马列主义的理论修养逐渐有所提高,而且他对自己的思想改造也有卓著的成绩”;冯雪峰“竭力贬低鲁迅前期思想、创作的意义和价值,认为只是‘十八、九世纪所谓批判的现实主义和否定的浪漫主义为其主流的世界资产阶级民主文学之一个最后的遥远的支流”“恶意歪曲鲁迅后期思想的发展是‘现实主义的战斗的态度,是‘自己的斗争意志和责任感或‘主动的态度和坚决的战斗意志”“关于鲁迅在整个左联时期和党的关系,以及鲁迅在左联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更不符合历史事实,把鲁迅摆在党的上面”;按照这个标准,陈涌,巴人等鲁迅研究者都成为论战的对象,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不同程度地弱化了党对鲁迅前后期思想特征变化的意义,即使把握了思想转变这个前提,但出现了静态的、机械的判断。要么以1927年前的思想为主导,但看不到“鲁迅前期的思想也不是没有发展和变化,而这个发展和变化正是和中国革命的历史特点有着密切联系”;要么认可1927年后思想的进步,但只是鲁迅自己探索和战斗的结果,“党所领导的日益深入发展的革命斗争以及马克思列宁主义对于他的教育和启发”被鲁迅自身作用取代,“用鲁迅来代替党的领导,那只能是对于鲁迅的侮辱和污蔑”,因为“鲁迅精神”最伟大的一面是“将马克思列宁主义作为自己观察中国社会和指导革命实践的思想武器”。可以说,任何想要说明鲁迅信仰的尝试,都无法离开无产阶级政党的指导思想这个轴心,否则就是离经叛道,把“鲁迅研究专家”和“鲁迅继承人”扯下神坛,从对党的关系上展开华岗、丁玲、等人的集中火力批判即可证明。通过论战,“一个阶级转变到另一个阶级,改变所属阶级的思想情感本质”的鲁迅日益深入人心,思想改造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在知识分子那儿落实为一种心灵指南和行动准则,越来越猛烈的自我批判就是印证。1957年4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刘泮溪、孙昌熙、韩长经三人合著的《鲁迅研究》,著述面世不久,三人就发表了学术思想的反省材料。

在我们合写的《鲁迅研究》的后记里,曾经认为在这部讲稿的写作过程中,是“试图把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应用在教学与研究上”的。可是在近两年来,在党的领导与教育下,通过了整风、反右、双反、交心、教学整改等一系列的伟大运动,特别是最近参加了一个较长时期的生产劳动,当我们的思想水平有了提高之后,进一步来检查它的时候,我们才愈来愈沉痛地感觉到,这本书不仅不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来写的,恰恰相反,它是在资产阶级的学术思想观点指导下的产品。因此“后记”的话,尽管在当时是出于一种良好的愿望,实质上完全是在给自己抹粉。

这本书的错误是严重的,根据我们自己目前的水平,认为最突出而且是贯穿全书的,是在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支配下,夸大了鲁迅,歪曲了鲁迅。

在文章中,三位学者极为审慎、详尽,且小心翼翼地剖析了原著中表述的不实,深入挖掘自身思想中的落后因素,努力像鲁迅改造自己一样实现阶级立场的转变。准确地讲,《鲁迅研究》有论述不周的地方,但文中列举各个章节里错误的地方归结起来就一条:政治标准出现偏差。这样的反思恰恰伤害了原文的正确性,例如“鲁迅把自己写《为了忘却的记念》的现实的艰苦环境,‘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反动统治时代,来体会向子期写《思旧赋》时所处的环境和苦心”,这种分析在自我批判中被否认,“当社会起了本质的变化,社会主义社会代替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以后,如果再把消灭了阶级剥削的光辉灿烂、幸福、自由的生活,来体会封建的或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惨世界,那就是非常之困难”。鲁迅决不会因为外界环境进化了,就认定人的属性进步了,他在左联成立大会上早已讲过“左”“右”之辨,说明他是不认可阶级决定论的,而作者推翻符合鲁迅情感、意志的逻辑,采用唯阶级的治学方法,从当时的历史情境来说合乎潮流,但对鲁迅信仰的坚持无异于制造了混乱。今天回顾这一批知识分子的鲁迅观,能够发现他们当时是何等虔敬、忠诚,且实事求是地执行对鲁迅的捍卫与塑造,他们发自内心地忏悔“崇拜偶象,而其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为了抬高自己”,事实上,他们“识破假面”“砸破偶像”的背后却树立着更大的带有宗教色彩的“偶像”,对马克思主义路线形式主义地奉守,将不同情况、不同性质的问题混在一起并扩大化,上升为路线错误,对个人与世界的关系理解如此,对鲁迅信仰的理解也是如此。在后来的两次较大论战中,同样呈现出这一倾向。

(二)第二次论战:周扬的“真话”

六十年代展开对周扬的论战,主要源于“公然同毛泽东同志对三十年代文艺运动的历史总结唱反调,攻击左翼文艺运动的伟大旗手鲁迅”,那么在论敌看来,周扬对鲁迅做了哪些不切实际的攻击?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否认三十年代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正确性,抹黑鲁迅是宗派主义的,进而为周扬自己提出的“国防文学”口号张目翻案;其二,1961年在陈白尘等人所著《鲁迅传》的创作谈话会上周扬的发言涉及对鲁迅革命活动的评价,其核心意思是把握和区分鲁迅在不同时期的革命内容及特征;两个方面从本质上来讲也是一个内容,即取消鲁迅的无产阶级革命性,凸显出鲜明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色彩。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党的文艺政策拟定者,周扬完全具备大政方针掌握的敏锐性,而论战者竟将他说成是“笨拙的”“历史的撒谎者”,事情之原委颇值得玩味。

1957年10月19日,《鲁迅全集》编辑室的负责人王士菁,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名义,向文化界发出《鲁迅全集》第六卷的注释稿以征求意见。在附信中特地申明,《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注释稿是遵照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定下的调子写的。那么此次会议的“调子”又是如何定的呢?1957年6至9月间,中国作家协会开了第25次党组扩大会议,主题是批判丁玲、陈企霞、冯雪峰等右派分子。在会上,夏衍对冯雪峰的批评引发了三十年代文艺斗争的历史问题,9月16日会议结束时,周扬总结“冯雪峰在一九三六年对上海地下党的宗派打击,造成了当时革命文艺事业的分裂”,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判定为冯雪峰、胡风共谋。以冯雪峰的右派身份,证实其口号的反革命性,实质上是典型的唯物主义机械论逻辑,包括对胡风的论战,后来对周扬的批判也和当年周扬对右派分子的批判没有二致。endprint

将周扬对冯雪峰论战的这段历史重新提出来,1966年9月,时任中央宣传部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的阮铭等人以周扬在会后的通信为据,甚至将周扬、林默涵、邵荃麟三人关于《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注释的手稿原件照片附图在党刊《红旗》杂志上,一一分析修改的心理动机和情感立场,针对注释中“徐懋庸给鲁迅写那封信,完全是他个人的错误行为,当时处于地下状态的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文化界的组织事前并不知道。鲁迅当时在病中,他的答复是冯雪峰执笔拟稿的,他在这篇文章中对于当时领导‘左联工作的一些党员作家采取了宗派主义的态度,做了一些不符合事实的指责。由于当时环境关系,鲁迅在定稿时不可能对那些事实进行调查和对证”,认为周扬一伙首先标榜自己“处于地下状态的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文化界的组织”的身份,巧妙地避开了与“鲁迅对立面的地位”;其次借冯雪峰“做了一些不符合事实的指责”反衬“国防文学”的文艺路线正确性;最后,以含混的“环境关系”突出鲁迅不知情以至于认可“错误的”“不符合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口号,得出周扬等人借批判冯雪峰而贬低和污蔑鲁迅的结论。在此结论上,论战者进一步谈到,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因为“绝非革命文学要放弃它的阶级的领导的责任,而是将它的责任更加重,更放大”,强调了文化统一战线中无产阶级文化思想的领导责任,周扬“正是要取消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取消无产阶级文化思想的领导,取消共产主义思想的领导”,并以毛泽东论述“在抗日民族革命战争中,阶级投降主义实际上是民族投降主义的后备军,是援助右翼营垒而使战争失败的最恶劣的倾向”,判断周扬资产阶级的思想,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行为。重思历史,口号之争的两个核心人物最大的区别并非是马克思与反马克思,两人都是共产主义的信仰者,所不同的是周扬走的是实践型马克思主义道路,而鲁迅走的是批判型马克思主义道路,前者侧重政治行为,后者则立足于思想建设,但在六十年代的思想领域,公然对峙的论战逻辑,确是受到路线斗争的扩大影响。

论战者最常用的案例是周扬1961年3月17、19日两次对《鲁迅传》创作人员的谈话——“不要把鲁迅写成与政治斗争太密切了,好像一直在斗争漩涡中不好,他自己也讲过‘不在斗争的漩涡之中”“革命文学家鲁迅和革命运动相呼应是精神上的呼应,直接联系减少一点,这样才显示出他的伟大,不然,老是人家在帮助他,又是李大钊在跟他谈,又是陈延年在跟他谈,而他自己摸索、奋斗就反而削弱了”,应该说周扬对鲁迅的这些认识并非恶意歪曲,当然,他反对拔高历史人物的意见加诸鲁迅身上,在论敌看来,也难免有个人恩怨的嫌疑。再加之六十年代艺术原则的评价标准本来就服从于政治观点,周扬谈鲁迅却过于强调人物塑造的艺术规律,那么,周扬对鲁迅作为“革命的民主主义者”的理解自然就与主流认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出现差距。甚至于周扬的一些谈话也被论战者掐头去尾地攻击:

周扬污蔑鲁迅的道路是‘个人奋斗‘个人摸索的道路,否定鲁迅和党的正确路线的联系。周扬给《鲁迅传》的摄制,套上几个‘紧箍咒:不准把鲁迅和党的领导同志和革命运动的联系写得太密切,不准把鲁迅写得‘过分革命化,而只准写鲁迅‘自己那种奋斗精神和‘孤独‘寂寞之感等等。

周扬说什么‘鲁迅究竟不是政治活动家“他没有投入政治斗争漩涡的中心“还是着重写他作家的活动,革命活动作为他内在的、精神上的呼应。把他和革命活动的联系写得太直接了,第一违背历史,第二鲁迅就被动了,难了。究竟是谁‘违背历史呢?鲁迅的一生,是革命的、战斗的一生,始终站在政治斗争的前列。鲁迅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政治活动家!

类似的揭批出现在1966年7月23日上海《青年报》发表的《粉碎周扬在(鲁迅传)创作组的政治阴谋》,7月31日《文汇报》整版长文《彻底粉碎周扬黑帮诋毁鲁迅的大阴谋》,以及借鲁迅对田汉、夏衍等人的批驳,指出“一切隐藏在党内的反党野心家阴谋篡党、篡政、篡军,篡夺文艺领导权,就一定要贬低、歪曲、攻击和反对毛泽东思想”,对《鲁迅传》的控制就是“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的罪恶活动”,“上海电影系统大批判组”也发表了题为《决不许“四条汉子”丑化鲁迅!》的文章。这一系列的论战,实质还是围绕一个问题纠缠:即鲁迅到底是同无产阶级政党一样拥有共产主义的信仰,还是从二十世纪初期资产阶级革命中建立起来的个性主义信仰。周扬等人因为坚持后一种认识受到猛烈的论战,一方面是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对鲁迅的规约;另一方面,论战客观上也是让国民明白,周扬派的鲁迅必然难以适应文化建设,对周扬本人的是非之辩并不是终极目的,其实际评价指向扩大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传播。洪子诚先生在回顾六十年代编写《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时谈到“对于被宣布为黑线人物的周扬、邵荃麟等,我们也批判,但也没有表现什么憎恶;‘文革开始以来,周围朋友、同事、领导突然成为‘敌人的现象已经多有见识,逐渐意识到仅仅是名目、头衔的更换,不足以完全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如果说对周扬等“黑线人物”的“憎恶”实施不下去,那么,通过驳倒周扬而建立鲁迅这尊精神丰碑,进而树立毛泽东思想的初愿,是不是也流于形式?这样推测并非否认当年国民投入文化运动的热情,而是在公开或私下的场合,这样的重要人物意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国民的思想。时过境迁,今天讲述这段历史,认真对待那个时代人们精神领域出现的这一系列肯定、否定、肯定的变化,能够发现鲁迅的信仰不是被丰富获得了增值,相反越来越简化,这种简化同大的气候不可分,当所有的报刊、媒体众口一词地使用“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坚决走大寨道路抓革命化生产”,对概念或本质的思考就被逐渐僵化的空洞的观念或表演代替。信仰的逻辑包含简化的环节,如“信主得永生”“常念佛保平安”等等,这是对实用目的的陈述,而任何信仰的教义内容都是复杂的,如果以目的代过程,那么就失去了信仰的动力机制。之所以围绕鲁迅信仰出现了那么多重复的论战,则是“围绕政权这个根本问题”所进行的两条路线的“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没有终止,为了巩固和加强政权维护,就必须展开“无产阶级革命派”对“修正主义走资派”的绝对革命。endprint

很大程度上,就鲁迅信仰产生的论战,主战方和被战方的角色常常进行着互换,重新看待这些论战,不是就论战中的人进行分析,因为他们往往代表的不是个人观点,对他们的处置取决于路线分配,论战中的鲁迅信仰是什么已经转到论战者是什么上面。

(三)第三次论战:围攻姚文元

石一歌和姚文元在鲁迅信仰的舆论宣传中曾作为御用的刀笔吏主导着“破”与“立”的标准,伴随“四人帮”正面影响的结束,其人其事也面临重新审判,尤其是“文革”中参与鲁迅形象塑造的工程,受到严厉而猛烈的攻击。关于鲁迅信仰的论战,“四人帮”团体最为突出的言行有三点:第一,在早期文化活动中,对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学者进行檄讨和规训,如姚文元在1957年第58期《文艺月报》上发表的《论陈涌在鲁迅研究中的反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思想》,1960年第4期《读者》上发表的《批判巴人的“人性论”》,指责他们“鼓吹‘人道主义,调和阶级斗争,抹杀了艺术的时代性,否定了世界观在文艺创作中的指导作用,模糊了资产阶级思想与无产阶级思想的界线”,不承认鲁迅“有阶级观”的爱与恨,“着眼于抽象的逻辑思维的活动,忽视作家从研究矛盾中获得感性形象,进而歪曲了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的基本原理”。第二,在鲁迅研究领域,试图确立鲁迅思想发展的原初面貌,还原其历史作用,如姚文元写作的《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文中坚持了瞿秋白用“进化论和个性主义”来概括鲁迅从1907到1932年这25年的思想属性,认为在1927年以前,“支持他(鲁迅)前进的”是“进化论思想”,即使在1927年,“鲁迅精神上却的确有一种幻灭似的感觉”。第三,在现实革命的激烈斗争中,努力将鲁迅思想融入复杂的政治环境,如石一歌所写的鲁迅故事、传记以及几十篇文章,涉及“评法批儒”“右倾翻案”“追查政治谣言”等活动。以上所列举的史实在粉碎“四人帮”之后,进行了一一裁决,总体上被定性为“借助鲁迅在革命人民中间的崇高声望,抢夺下这面旗帜,然后借着这面旗帜的掩护,偷运他们篡党夺权的私货”,从论战者的声明来看,是要“保卫鲁迅这面由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树立的文化战线上的红旗”,而论战的对象和论战的目的之间,却存在相当多的疏漏,笔者试图通过个别细节的探析,来阐释论战发生的社会成因和群众效应。

石一歌和以姚文元为首的“四人帮”团体在鲁迅信仰问题上有没有基本的结论?或者说他们的认识有没有被论战者们理解和明察?从论战最集中的时间段来看,对鲁迅世界观转变的分歧以及“国防文学”的争议是核心,但从这些各执己见中很难看到对鲁迅内心的洞悉和揭示,较多地是从实际功用上对具体行为的断言。针对姚文元“散布鲁迅前期进化论思想的谬论”,论战者佟雪指出,“从一九。七年到一九一八年十年多的时间里”,“在鲁迅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应该是历史发展观和革命的造反精神”,这个观点所提供的材料证据则是“鲁迅曾说,辛亥革命前,他觉得自己是做满族统治阶级的‘奴隶;而辛亥革命不久,他觉得自己受到汉族资产阶级的欺骗,又‘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检视鲁迅谈及辛亥革命的原话:“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此文章是1925年2月12日鲁迅写给《京报副刊》的投稿,联系前后文可知鲁迅所谈的是对民国十四年来革命精神不再,社会退步,国民麻木的感慨。佟雪一文引述和原著的文字差异不大,但特意添加了奴隶的阶级身份,“满族统治阶级”和“汉族资产阶级”,而产生的意义却大相径庭,鲁迅强调的是变革民众奴隶根性,实现人性进化,而引用者无形中缩小了鲁迅的初衷,以阶级的政治学含义涵摄鲁迅更为深广的“革命”意识。而且,从时间上看,鲁迅之反思辛亥革命并没有替代他的进化论思想,所以论战者以此来驳斥姚文元对鲁迅前期世界观的概括是文不对题的。尤其是鲁迅蛰伏于绍兴会馆的十年,尼采精神和进化论思想从根本上讲是他的信仰,姚文元认为鲁迅接受尼采“正是鲁迅思想上弱点的表现”“强调发扬个性突破庸俗的随波逐流的重要”“而看不见有组织的人民群众的集体的力量的伟大意义”,这种看法走形的程度与气势汹汹的论战者相比还略显逊色些。这不是证实“四人帮”观念的正确,而是指出姚文元并没有完全回避鲁迅思想的整体发展情况,但他从本质上来说也并非尊重真实的鲁迅,而多是根据形势的需要,对鲁迅任意褒贬,论战者总结他们的策略是“运用曲折离奇的捏造,颠倒黑白的歪曲、含沙射影的污蔑,肆意丑化和攻击鲁迅,然后又将他们‘邦化的鲁迅,推到他们反党反人民舆论攻势的前沿上去,借鲁迅的嘴说他们的话”,这样的评价坚持的是用“毛泽东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否定“‘四人帮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原则,延续的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思考逻辑。

四、“战而不论”的逻辑

从史料的辑录与查实中,笔者有强烈的感觉,与其说是“论战”,倒不如说是“战而不论”,无论是鲁迅弟子、鲁研学者,还是曾经拥有文化决定权的大小人物,统统难以自我辩解、澄清,无法驳斥对方的观点,失却了论战的基本态度。这种立场和境况一方面与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以及舆论环境不无关系,另一方面也与国民的生活经历以及知识结构分不开,对论战的回顾与整理,将能够揭示鲁迅这一精神资源参与社会重大问题的角度、效果以及历史合力,这个“鲁迅”并非仅仅指向历史中存在的实体,而是更接近精神领域信仰符号的一种譬喻。

经历过动荡的国民,在满目疮痍的心灵废墟上还没有来得及运用任一精神食粮来抚慰和重建精神世界,“他们认为专政在历史过程中往往是作为紧急状态中的暂时解决方案而建立的,并乐于以此种想法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对危机有着直接了解的人,即使是专政的强烈反对者,也一致认为社会秩序和人的心理正在发生彻底的变化”,为了加强意识形态的统一,“专政”的观念丝毫不弱于“文革”中的宣教,因而,论战的宗旨指向“政权”的修复和巩固。毛泽东对两个口号论争的评语被重提,《新民主主义论》总结在粉碎国民党的军事和文化“围剿”时说,面对敌人的文化“围剿”,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域的一切文化机构处于毫无抵抗力的地位,“而共产主义者的鲁迅,却正在这一‘围剿中成了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这种复述很值得分析,将鲁迅置于文化革命领路人角色,是否意味着,刚刚过去的十年和三十年代的境况相似?“四人帮”作为无产阶级政党的异己,混淆是非、制造精神恐怖,而只有鲁迅在这种非人境遇中完成了革命的使命、维护了党的基本路线。在尚未对“文革”展开深层反思之前,这样的推论让亟待重建的社会秩序获得信心,任何政体问题从根本上说都是政治制度与公民文化的集合,当制度受到怀疑的时候,文化建设就必须强化,对“文革”权利群体的全面否定,最重要的就是对他们破坏民族偶像的声讨,从精神信仰的角度占领文化主动权。事实上,鲁迅世界观转变的示范性和榜样性能够补偿国民在浩劫中落入的信仰无依状态。endprint

除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被反复运用,列宁的一段话在论战中也常被提及:

“当伟大的革命家在世时,压迫阶级总是不断迫害他们,以最恶毒的敌意、最疯狂的仇恨,最放肆的诽谤对待他们的学说。在他们逝世以后,便企图把他们变为无害的神像,可以说是把他们偶像化。赋予他们的名字各种荣誉,以便‘安慰和愚弄被压迫阶级,同时却阉割革命学说的内容,磨灭它的革命锋芒,把它庸俗化。”

从这段话字面意思来理解,列宁提醒对革命家的破坏不拘生死、手段软硬兼施,因而警惕那些“安慰”和“愚弄”的方式,当时论战者强调的却不是培养国民认识革命家的良好素养,而是过度突出阶级的对立,通过激起“被压迫阶级”对“压迫阶级”的彻底反抗,来保证阶级的纯洁性和战斗力。所以,尽管论战的火药味很重,但不是真正的就信仰论信仰,“这位反动世家子弟,只好煞费苦心,把自己对鲁迅的仇恨和对反革命父亲的同情,都编织进曲折微妙的文字中。这就是姚文元在洋洋十余万言的书中只字不提鲁迅批判‘国防文学的战斗业绩,反而对鲁迅横加污蔑和攻击的又一个重要原因”㈤,类似的批评还有:“石一歌竟恶毒地把伟大祖国的首都污蔑为复辟的‘策源地,并用张勋、‘总辫子‘总代表影射攻击敬爱的周总理,用心何其毒也!试问,鲁迅在哪篇文章谈过‘风源‘总辫子‘总代表?”这种以阶级成分为基础的针锋相对,不单单是作者的逻辑,也是时代局限性,虽然不是标准的信仰论战,但从哲学的角度讲,社会存在决定意识结构,对阅读者而言,这样的檄文真实可信,有利于建立情感和道德基础,扩大对敌战线。

为了将鲁迅呈现为经过自我思想改造达到共产主义觉悟的忠诚的无产阶级一分子,对鲁迅前期的民主主义思想定性的尺寸成为塑造者的难题,既不能显出姚文元式的“一无所知”,也不能采用胡风式的“一如既往”,有着共产主义信仰的鲁迅在1927年之前的思想基础似乎无论怎样处理都很牵强。“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二六年,围绕着女师大事件和‘三一八惨案,鲁迅对北洋军阀及其走狗文人进行了短兵相接的搏斗,这难道‘都是个人生活出发?莫非在阶级斗争十分紧急的时刻,倒要去大谈什么‘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这才显得伟大吗?其实,阶级斗争本来就是通过许多具体事情表现出来的,鲁迅本人牵涉到这些事情里面,正说明他亲身投入了斗争。革命理论本来都是从革命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应该说这个诠释较为中肯,也符合道理的逻辑,鲁迅的确在早期就有对底层人民的同情,这种爱与恨的情感特质让他在二十年代接触苏联时有了天然的好感,但这种亲近不等于是精神倾向和阶级信念。居于他思想主导的是进化论所赋予的将来一定比现在好的信仰,而且没有这一根基,鲁迅的马克思主义阶级观也难以区别于同时代的共产主义者,表现出他的敏锐的判断力和特殊的预见性。撇开这个不争的事实,机械地判断后期和前期的共同性,势必陷于思想发展规律的悖论,其实,承认信奉进化观并不会损伤共产主义战士的形象,然而在两条路线的殊死争夺中,“进化论”和“尼采哲学”都与资产阶级脱不了干系,都会形成对社会主义潜在的反动影响,于是,鲁迅信仰的真实构成史被绑定在无产阶级的发展道路上。

结语:鲁迅何处话“隐爆”

说到底,“毛泽东时代”关于鲁迅信仰的历次论战,并非单纯的就信仰层面进行条分缕析的辩驳,一次比一次剧烈的“战而不论”由政治运动催生而来,“在林彪反党集团被揭发出来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曾多次发出读点鲁迅著作的指示,因为鲁迅的杂文是阶级斗争经验的总结,被林彪反党集团的揭露这一事件弄得胆颤心惊的‘四人帮,深怕全国人民读点鲁迅著作提高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会把他们的反革命尾巴揪出来,于是心急火燎地想把学习、宣传鲁迅的这面大旗抢到手”。在论战者心目中,“读点鲁迅”与“提高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有着必然联系,而毛泽东多次提出学习鲁迅也均是在政治动荡之后,政治事件几乎成为鲁迅在革命时代生命力勃发的策动力。例如,“在反右倾、鼓干劲的伟大运动中,我们时常想起鲁迅”,因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颠倒黑白,大放厥词地攻击坚决贯彻执行总路线是‘左倾盲动,污蔑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运动,妄图动摇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意志。鲁迅却是尊重唯物论,尊重辩证法的,他对革命有正确的看法,‘人类为向上,即为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唯有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岂不正好打中了当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要害吗?”鲁迅原意是尊重进化、发展的规律,对革新的坚持,此时已被局限到路线的对战中,像这样的“活学活用”比比皆是。“特别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石一歌在黑文结尾还别有用心地引了鲁迅如下一段话:‘谣言家是极无耻而巧妙的,一到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是撒谎时,他就躲下,另外又来一批。黑文还把广大革命群众对‘四人帮的揭露反诬为‘畜类的武器‘鬼贼的手段,是‘飞短流长等等,咒骂革命群众对‘四人帮的揭发批判是‘谣言世家的子弟,是‘嗜谣如命、造谣成性的群魔”,可以说,这样的语言暴力是从革命的形式到革命的内容都模仿了鲁迅,但最重要的是,革命精神却遗落了,批判的武器取代了武器的批判。被战的一方与其说是错误地认识了鲁迅的信仰观,倒不如说是错误的阶级观导致了对鲁迅的误读,事实上,这个“错误”的标准也不一定是恒定不变的,因此,这才是论战对象和被战对象转换的原因。而且,在近三十年的“革命化”政治空气中,贯穿始终的斗争以对真理的捍卫为口号,却被路线判断失误的实质替代。对鲁迅信仰的论战,一方面促使鲁迅成为杀威棒,打击一切“反革命分子”,在广泛的国民宣传中复制了鲁迅的教化力量;另一方面,对鲁迅解读唯一性的生产,将鲁迅纳入“文革”政治的合法性范畴,依靠官方干预而免除精神偶像应有的历史检阅,在后来的社会进程中,势必会成为一个隐在的爆发点,滋生国民的怀疑与动摇情绪。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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