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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声音: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的解释问题

2014-09-27陈全黎

文艺争鸣 2014年4期
关键词:周扬胡风幸存者

陈全黎

英国历史学家卡尔在《历史是什么》一书中指出,“历史意味着解释”,历史不仅是田野加档案的史料搜集,也不仅是剪刀加浆糊的史料编纂,还必须体现历史学家的研究和解释。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研究者一直将主要精力放在口述史料的搜集整理上面,而忽视了对这些口述史料及其搜集过程进行解释和研究。张均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口述史料问题》(以下简称《问题》)一文在这方面开了一个好头。张均指出,口述历史是“过去的声音”,但它又是“现在”被发现、采集和公布出来的,其中必然渗透着访谈双方“现在生活中的兴趣”。用约翰·托什的话说,“‘过去的声音也必然同时是现在的声音”。对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进行解释,同样体现着“现在的声音”,因为“历史解释总是与价值判断纠缠在一起”。《问题》一文体现了怎样的价值立场与价值判断呢?本文尝试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并与张均先生讨论商榷。

在对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进行解释时,首先要面对的是访谈者与受访者这两大主体因素。长期以来,口述历史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受访者的声音,也就是口述史料,而访谈者的声音一直处于遮蔽状态。对于访谈者与受访者之间的互动关系,更是鲜有涉及。张均在《问题》一文中开创性地将口述历史的研究重心从静态的口述史料转向访谈双方“充满吊诡的意识形态生产”,并对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访谈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做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解释:“在大部分当代文学口述史著作(尤其涉及‘前三十年者)中,受访者几乎都自认为是以往(主要是‘文革)政治运动的受害者,采访者则自认为是其反对者——这大约是一种身份共识。”这种解释之所以非常独特,是因为它把口述历史访谈双方的多维关系(哲学的、伦理的、美学的、心态的、政治的)简单化约为所谓的“身份共识”,并从中挖掘出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隐藏的“政治无意识”。正如詹姆逊所说,“一切事物‘说到底都是政治的”。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能否不加分析、先入为主地给当代文学口述史的访谈双方贴上某种“身份”的标签呢?

首先说访谈者盼“反对者”身份。诗人于坚曾把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出生的一代人命名为“红小兵”一代,也就是“文革”时期处于童年或少年时期的一代人。他们不是“红卫兵”,也不是“黑五类”;他们虽然经历了“文革”,但只是“文革”的旁观者。在他们的眼中,“文革”“更像一场游戏”,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由于这一代人的身份非常特殊,很难定位,他们的“阶级意识”是很模糊的。而被张均贴上“反对者”标签的李辉、陈徒手、傅光明等当代文学口述史的代表人物,实际上就属于于坚所说的“红小兵”一代,他们的“文革”记忆与“受害者”有明显的不同。在我对他们的访谈中,他们自己的回忆也证实了这一点。我在2012年左右,以“访谈者的声音: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学家之口述”为访谈主题,采访了李辉、陈徒手、傅光明等人。在2011年10月24日采访李辉时,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请您谈一下您自己。您出生时,苏共召开二十大。“文革”开始时,您10岁;“文革”结束时,您20岁。从时间上推算,您应该属于“红小兵,一代,60年代肯定会在您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记。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这种童年记忆会无意识地影响我们研究“文革”的立场、方法。能否谈谈您的“文革”记忆?

这个问题显然引起了李辉的兴趣。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李辉对“文革”最深刻的记忆是他目睹的红卫兵串联、武斗的热闹场面。看到造反派打死人的场景,他的感觉是“很好奇,不害怕”。尽管他称自己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列,但是他对“文革”的记忆仍然是比较“温和”的,他在访谈中反复说的一句话是:“没有什么惨烈的记忆。

在对陈徒手的访谈中,笔者问了同样的问题,只是把年龄修改了一下(陈徒手是“60后”)。在陈徒手的“文革”记忆中,我没有找到一点“创伤”的痕迹。他对“文革”最深的记忆是上小学时做红缨枪的画面,因为“红缨枪是红小兵的标志”。然后他讲到上中学时的情形:

1974年的时候,我高一有一个学期都是在农村,很快活,每天不用上课。……非常的开心,真的很开心。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考英语,把26个字母写完了,就及格了……我们就是使劲玩儿,很多课都不开考试。考察,随便抄几页书就可以了,所以我们这代入学习的基础比较差。

在对傅光明的访谈中,他认为“文革位该分为两个阶段,1966—1969年是标准版的“文革”,1969年结束武斗之后,就不是标准版了,“我在有孩子的记忆的时候,标准版的‘文革已经结束。我1972年上小学,其实那个时候的小学教育已经相对规范了。对标准版的‘文革所呈现出来的那种血腥和人性的龌龊,我没有任何记忆。其实我像所有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一样,甚至和80后、90后一样,对标准版的‘文革一无所知”。

由此可见,简单地给当代文学口述史的访谈者贴上“反对者”的标志,很容易使读者产生这样一个错觉:访谈者之所以选择“文革”的受害者作为访谈对象,乃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实际上,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访谈者的“反对者”身份,与其说来自“文革”留下的“创伤记忆”,不如说是“文革”结束之后他们上大学的经历、工作经历以及80年代整个社会集体反思“文革”的大环境这些因素共同塑造的。例如:李辉选择采访“胡风集团冤案”的受难者,与他在复旦大学求学时与“胡风分子”贾植芳的师生情谊有关;陈徒手写作《人有病,天知否》,与他在中国作协工作时有机会接触作协“文革”档案有关;傅光明采写“老舍之死口述实录”,与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领导舒乙的特殊身份有关。

再说受访者的“受害者身份。要确定受访者的“受害者”身份,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谁是受害者?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要对这个问题做出满意的回答是很难的。原因很简单,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凡“文革”的过来人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根据梅志的口述,1980年胡风平反之后,周扬坐着红旗轿车来医院看望他。胡风起来坐在沙发上,周扬没有道歉,只是说:“你知道吗?我也被关了八年啊!”“中央承认了错误,承担了责任。另据陈明的口述,1979年,丁玲和陈明到北京医院看望周扬,对于丁玲二十多年来遭受的苦难,周扬一句话也没有问,他就讲他自己怎么挨打,耳朵也打聋了,苏灵杨也被剃了阴阳头。最后丁玲要离开了,他才说了一句:“过去的事情也不能推到一个人身上。”endprint

为什么被称为“文艺大总管”的周扬也要争当“受害者”呢?如果我们读到姚文元1967年发表在《红旗》杂志上的一篇奇文《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就知道周扬的“慰问”并不仅仅是为了推卸责任。在这篇文章中,姚文元神奇地指出:“周扬的思想与胡风的思想本质上是一致的……胡风的反动文艺思想,周扬都有,只是伪装地更巧妙些……可是周扬却利用反胡风斗争投了一个机,他抓住胡风攻击他周扬这个假象,把自己打扮成好像是毛泽东文艺路线的代表者。从此就神气起来了。从此就更加露骨地使用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手段。其实,拆穿了,就是一场政治投机,是一个大骗局。”

对于中国当代史上的这种奇特现象,李辉在《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中形象地描述为“两个怪圈”:1957年——一个怪圈,十年“文革”一又一个怪圈。在第一个怪圈中,舒芜曾是胡风案中的“起义勇士”,却在1957年的夏天被视为“胡风余孽”,打成“右派”,发配劳改;在第二个怪圈中,周扬作为胡风的“宿敌”,却被视为包庇胡风集团的“黑帮头子”,关进胡风刚刚离开的秦城监狱八年。在这两个怪圈中,我们能说舒芜和周扬不是“受害者”吗?

既然周扬和舒芜都可以是“受害者”,张均在《问题》一文中使用“受害者”这个术语来标记当代文学口述史中受访者的“身份”,意义何在呢?张均在《问题》一文中不仅没有对“受害者”的内涵和外延进行必要的界定,反而用“圈子意识”和“派系政治”来解释“受害者”遭殃的原因,这样的解释显然并不符合事实的逻辑。因为无论你属于哪个“圈”、哪爪“派”,比如胡风派、周扬派、丁玲派,都无法逃离李辉所说的那个“隆圈”。退一步说,即使可以给当代文学口述史的访谈双方贴上“反对者”和“受害者”的标签,在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的访谈实践中,是否存在超越“身份共识”的“永久不变的”人性共识和美学共识呢?

答案是肯定的。以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为例,这部被张均称为“相当优秀”的文学口述史著作,一共写了八位作家:俞平伯、沈从文、老舍、丁玲、赵树理、郭小川、汪曾祺、浩然。在这八位作家中,只有浩然既是主人公,又是受访者。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访谈者与受访者之间关系的机会。《人有病,天知否》初版中写浩然的那篇文章《艳阳天中的阴影》,虽然写到了浩然与老舍之死、浩然与江青的关系这些敏感的话题,但从中还不能明确看出作者的倾向性,就像文章最后浩然说的那句话:“我的心太乱了。”而在2011年新版《人有病,天知否》中,增加了这么一篇文章:《浩然的历史场》。从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我们不难读出作者对浩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浩然是我们那一代学生的集体偶像之一……《艳阳天》、《金光大道》固然有天大的缺陷,但却是我们在万分苦闷之中最难得的必读之物,书中一些个性十足、读来亲切的人物一直是我们念念不忘、时常唠叨的文学群像。如果没有浩然的文字,我们头上那片文学的天空只能是更加无味和黯淡。

在这篇文章中,陈徒手不仅肯定了浩然的文学成就,而且对浩然晚年的落寞表达了同情(浩然晚年远避京城,自我放逐到河北三河,因为他不愿住在城里,住在文联宿舍不愿见人,老是低头走路)。看到浩然还背着过去的包袱,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陈徒手萌生了为浩然“翻案”的想法。至于为什么要为浩然“鸣不平”,在笔者的访谈中,陈徒手做了这样的解释:

打倒“四人帮”的时候,批浩然,批得很厉害。……他很害怕,他就躲。就是我给他写这个文章之后,他才慢慢地缓过来了。他跟我说,我在《读书》上发表写浩然的文章后,他第一次有了正面的感觉。我在《读书》上发表的文章,带些“平反”的意味。

那个时候老说“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1973年以后出了好多小说,出了好多作品,可能不如我们现在多,但是在当年还是很可观的,绝对不是一个作家。……把污水都倒在浩然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他没有那么坏,要是换另外一个人处在他那个位置,可以做很多的坏事,可能整很多人。他没有整过一个人,这就是很了不得的一种品质。在这点上,北京文联很多人都认可他,觉得他在那么红的时候,没有整过人,没有往上巴结,就很不简单了。对浩然的评价,就一句话:好人一个。

由此可见,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访谈者没有将与自己政治观点相左的受访者,即张均所说的“对过去年代仍怀有深切感情的‘幸存者”排除在采访范围之外,访谈者的“反对者”身份也并不妨碍他从道德、美学的层面对受访者的人品和作品做出正面的评价。访谈者甚至也没有将公认的“迫害者”排除在采访范围之外。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每一位“迫害者”的出现都是一个奇迹。傅光明在采访“老舍之死”的当事人草明时,就遭到了草明的断然拒绝。其一,在“老舍之死”这件事上,草明被多人指证,正是她的揭发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使老舍遭到红卫兵的毒打,进而导致老舍投湖自杀。草明为此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心理压力使她本能地拒绝接受采访。其二,老舍之子舒乙是傅光明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顶头上司,傅光明的这种身份不能不让草明生疑:他是否受了舒家的指使,前来搜集某种不利于自己的证据。在遭到草明的拒绝后,傅光明并没有因此放弃。他多次拜访草明,反复陈述采访的必要性,并再三保证自己的采访与舒家没有任何关系。经过傅光明四次相约,草明终于答应接受他的采访。

为了采访参与“8·23”事件的女红卫兵,傅光明和郑实同样费尽周折。经过多年的寻找,傅光明、郑实终于打探到“她”准确的家庭住址。前两次登门拜访吃了“闭门羹”,第三次拜访的时候,郑实敲开了厚重的防盗门,但“她”并没有答应接受采访,而是让郑实另约时间,并要求郑实出示证明身份的文件。直到第四次登门,傅光明才获得成功,“傅光明的专业研究者身份以及他对老舍之死多年研究的成果,似乎更能使她信服。她同意讲述1966年8月23日的情形,但不同意录音”。

在上述三个案例中,受访者之所以同意接受采访,显然不是因为张均所说的“身份共识”,而是访谈者的诚意打动了他们。如果访谈者像张均说的那样,“以‘文革路线的反对者自居,并以搜集其反人性证据为己任”,他们会接受这样的采访吗?笔者在这里采用例证法,当然不是为了驳倒“绝大部分或‘几乎所有访谈者(受访者)都是‘文革的反对者(受害者)”这爪“严谨”的命题,而是为了指出,仅用“身份共识”这样的社会学概念来解释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访谈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不仅在逻辑上是不周延的,而且带有庸俗社会学的简单化、功利化的倾向。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中描述了一种理想的人际关系:“当我与‘你相遇时,我不再是一经验物、利用物的主体,我不是为了满足我的任何需要,哪怕是最高尚的需要而与其建立‘关系。”在口述历史访谈中,这是一种很难企及的最高境界。但它至少可以促使我们思考,在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访谈双方是否仅是一种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一方要“搜集罪证”,另一方要“发泄怨恨”,双方一拍即合)的功利关系,而不存在更为复杂多维的互动关系。endprint

张均在《问题》一文中指出,口述历史作为“过去的声音”,同时也是“现在的声音”。在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反对者”和“受害者”这样的特殊组合,会传达出怎样的“声音”呢?张均从两个方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从受访者的角度来说,“当前口述史中的‘受害者几乎都是以知名作家、批评家为代表的‘优异分子”,这些“优异分子”,虽然曾经属于“受害者和失败者”,但是今天已经“恢复了与政治精英结盟的常态角色,并取得了‘文化领导权”。从访谈者的角度来看,李辉、傅光明等口述研究者的工作是一种“充满吊诡的意识形态生产”,“在这新一轮权力重组中,以悲情方式反对过去年代的政治,多少有与假想敌作战的嫌疑。……‘这个反抗的姿态和描述无非是新的权力关系的自我表达罢了。树立那样一个没有真正力量的敌对者,进而将自己的利益合法化”。

如此说来,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受访者之所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讲述过去的“创伤记忆”,不是为了总结历史教训,而是为了“与既得利益集团形成利益协同关系”,巩固自己的“文化领导权”。访谈者之所以挑选“对过去政治不满的或至少可给读者这类暗示的‘幸存者”,不是为了探寻历史真相,而是为了“将自己的利益合法化”。对于这样的奇谈怪论,我们已经很难在文学理论的范围内展开讨论了。我们只能提出这样的反问: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受访者(例如张均自己采访的舒芜、黎辛、梁信)究竟是否拥有所谓的“文化领导权”?访谈者(例如笔者采访的李辉、傅光明、陈徒手)有什么利益需要“合法化”?

张均这种“莫须有”的指责并不让人莫名惊诧,因为《问题》一文实际上传达的是另一种“现在的声音”。这就是以“底层”的形象代言人身份,对反思文革的“合法性”和“现实性”进行质疑。实际上,三十年来对“文革”的反思不是“启蒙过度”,而是“反思不足”,是羞羞答答、半遮半掩。这就使得当代文学口述史仍然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而绝不是什么“与假想敌作战”“战风车”的荒唐行为。也许对于《问题》一文的作者来说,我们已经没有必要重复“忘记过去,就可能重蹈覆辙”“提旧事者失一目,忘旧事者失双目”(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前言)这样的老调重弹了。“重蹈覆辙”又有什么不好呢?如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那自是极好的。从张均在《问题》一文中对郭于华的陕北骥村妇女口述史的重新解释,以及他对蒋樾的口述历史纪录片《暴风骤雨》的“二度解构”,读者就可以看出他“对过去生活的兴趣”。

由此可见,张均在《问题》一文中提出的“口述史料问题”,实际上是现实社会中不同于“反思‘文革”的另一种声音在文学研究中的反映。这种声音并非来自那些“对过去年代仍怀有深切感情的‘幸存者”,而是那些并未亲历过“文革”,却对过去年代心向往之的“穿越爱好者”。他们将自己的声音,与汪晖、福柯、雅克·德里达的声音奇妙地混搭在一起,自然很能吸引一些“忐忑”的听众。由于这些听众总是喜欢“好听”的声音,造成了阿多诺所说的“听力的衰退”。正如威尔科米尔斯基在《片段》的后记中写的那样,对于受难者的讲述,很多人“不想听我的故事,也不知道怎么听这样的故事”。因此,那些头发花白的“文革”受难者一旦发声,则不免遭遇听众的嘘声。张均在《问题》一文中讲到洪子诚先生的一次演讲出了“状况”,因为“有学生对洪先生有关‘文革的叙述表示怀疑,认为那可能只是精英视野内的叙述”“洪先生以学生未经历过那个年代,轻易地将问题‘化解。我私意以为这未必妥当”。这使我想起了多力·劳伯在《见证的危机》一书中转述的Chaim Guri的电影《第八十一次打击》中的故事,一位幸存者讲述他在集中营的受难故事,听众却不耐烦地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你一定在编故事。”根据犹太传说,八十次打击是人忍耐的极限,没有听众对受难者成为致命的最后一击。

对于当代文学口述史的受访者来说,真正的“最后一击”不是“精英视野内的叙述”,而是所谓“幸存者视角的特权化”。张均在《问题》一文中引用了德国文化记忆研究权威阿莱达·阿斯曼对威尔科米尔斯基伪造的回忆录《片段》的评论,以说明“当代口述几乎全部集中在‘前三十年政治运动的‘幸存者身上,这存在着‘正确的高于‘真实的的叙述权力问题。寻求‘幸存者,搜集当年的反人性证据,具有无可辩驳的‘正确性”。这段关于“叙述权力”的论述至少有三个问题值得商榷:

其一,将当代文学口述史中的“幸存者”叙事与威尔科米尔斯基这位“记忆窃贼”的虚假叙事相提并论是否合适。至少我们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还没有发现受访者假冒“文革”幸存者的案例,而在“文革”题材的小说中采用口述历史的叙事方法以及虚构幸存者的叙事视角(例如王耀平的《罗山条约》),则是文学写作的惯例允许的。

其二,阿莱达·阿斯曼为威尔科米尔斯基的辩护并不能抹去他的罪过,因为他剥夺了真实幸存者的“叙事特权”。因为这种罪过,威尔科米尔斯基的证词无论多么“正确”,都无法逃脱作“伪证”的谴责。他的《片段》无论获得多少“非虚构类文学”大奖,都会成为“禁书”。同样,我们不能因为口述历史是“现在的声音”,就忘记它的存在价值仍然在于真实地记录“过去的声音”。保尔·汤普逊之所以将口述历史称为“过去的声音”,是因为口述史学家可以采用录音技术保存声音证据,并运用社会学的抽样调查方法确保受访者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在此基础上就可以力求全面真实地重现“过去的声音”。保尔·汤普逊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人们》基于1911年的人口普查数据设计了一个444位受访者的调查样本,代表了英国的各个阶层、职业和地区。我们不能因为“他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人们毕竟是那些继续活下来而变成‘乔治王时代的人和当前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人”,就认为“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人”基于“现在生活的兴趣”讲述的过去的故事一定是虚构的。如果我们像阿兰·内文斯那样认为“任何人对于过去事件的回忆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就从根本上取消了口述历史甚至一切历史存在的“合法性”。

在《问题》一文中,张均根据“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武德)这种极端的观点来解释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显然存在用“现在的声音”取代“过去的声音”、用“思想”取代“事实”的危险。思想家可以用演绎推理的方式“大放厥词”,而历史解释必须用事实说话。因此,在对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进行解释和评价时,“真实性”是第一位的,“正确性,是第二位的。以傅光明对老舍夫人胡絮青的采访为例。在傅光明的“老舍之死”系列访谈中,胡絮青是傅光明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当然也是老舍之死最重要的见证人。傅光明在1993年6月26日第一次采访胡絮青时,有一个问题他一共问了四次:“老舍先生回家以后,跟您说过些什么吗?”对此,笔者在2012年5月23日采访傅光明时,曾经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您为什么要采用不同的提问方式,将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问了四次?您如何解释老舍夫人叙述中很多自相矛盾和答非所问的地方?”对笔者的问题,傅光明做了如下回答:endprint

你说的这个捕捉得非常准。……我认为这就是口述史非常微妙的地方。我为什么原封不动地保留?我为什么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因为)我期待她能够告诉我老舍回家后发生了一些什么情况。我自己有一个揣测,我觉得肯定是有一个什么情况。那么对于胡老来说,是记忆模糊了,或是有什么真实情况不想说,那我无从揣测。因为这是当事人记忆的选择,我反复问她,只是想把这种微妙保留下来。

傅光明在访谈中还提到,香港三联书店准备出版他的《老舍之死口述实录》繁体字版,一位编辑同样指出老舍夫人的叙述中存在很多自相矛盾和答非所问的地方,并问他是否可以进行必要的修改和润色,他的回答非常坚决:“绝对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修改。”,于是我们在傅光明的著作中才能看到如此难得的“硬伤”。如果我们考虑到傅光明与老舍之子舒乙的师生关系,这种对历史真实的敬畏、“拒绝修改”的坚持就更加难能可贵。

其三,为什么幸存者的“叙事特权”不容僭越?保罗·策兰说:“没有人能代替见证人作证。”(No onebears witness for the witness)马格利特在《记忆伦理学》一书中指出,“在那些拒绝自杀的幸存者中,少数人是为了活下来作见证。这个决定给他们的生命赋予了意义”。作为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保罗·策兰和艾利·威塞尔的“叙事特权”是用他们遭受的苦难换来的。威尔科米尔斯基代替见证人做证,这是对幸存者曾经遭受的苦难的亵渎。

张均在《问题》一文中指出,“当前口述挑选的主要是对过去政治心怀不满的或至少可给读者这类暗示的‘幸存者。但其实,对过去年代仍怀有深切感情的‘幸存者也大有人在”。我们不知道张均先生是如何定义“幸存者”这个概念的。兰兹曼在口述历史纪录片shoah中记录了三种不同类型的见证人:受害者(幸存的犹太人)、迫害者(前纳粹军官)、旁观者(波兰人)。显然,后两种类型的见证人是不能称为“幸存者”的。“对过去年代仍怀有深切感情的‘幸存者”这样的表述也是不合逻辑的,除了受虐狂之外,没有任何一位幸存者会“对过去年代仍怀有深切感情”。不过张均的真实意思可能是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中,“文革”“幸存者”的声音压倒了“幸运者”的声音,他们的记忆受到了“不公正的排挤”。

我们必须承认,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中,确实存在一种“记忆排挤”现象。李辉就曾反思,他“最看重的一本书”《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其实也有欠缺,“它的欠缺就是,我本来还可以采访更多的人。尤其是胡风的对立面,我采访不够……当时没有那种清醒的历史学家的意识,还有就是我当时和贾先生这个群体的个人感情太深,对那些人有点排斥或者回避”。而在90年代末出版的口述史著作《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中,李辉就有意识地采访了不同身份和背景的见证人,其中既有“胡风分子”贾植芳、曾卓等人,也有周扬身边的人,例如曾任周扬秘书的露菲,周扬之子周艾若、周迈。在这种多重视角的叙述中,“不同的人的回忆,展现出不同的周扬,或者被看作‘天使,或者被视为‘魔鬼,反差甚远地”。

从当代文学口述史的访谈实践来看,那些“对过去年代仍怀有深切感情的‘幸存者”的声音之所以成为“稀世之音”,其主要原因并非访谈者有意剥夺他们的“叙事特权”,而是因为这些受访者的“抗拒”和“抵制”使他们在口述历史中处于“失声”状态。从傅光明对女红卫兵“她”的采访,以及启之对造反派L先生的采访,即可看出他们的“抵制”心态。L先生的担心是“我怕你们整我黑材料”“我担心我说了实话又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觉得我最好留一手,不能把真话全说了”。L先生非常清楚,一旦他接受采访,无论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或是什么也不说,都可能“后果很严重”。2013年8月,《新京报》报道了一则“红卫兵忏悔”的新闻:一位“文革”时的“红卫兵”因为揭发母亲的“反动言论”,导致母亲被枪决。由于无法忍受良心的长期煎熬,这位当年的红卫兵选择了说出真相、表达忏悔,却遭到网友的群体围攻和愤怒声讨。从记忆伦理学的角度看,“迫害者”“告密者”的记忆受到“排挤”是一种正常现象,如果“迫害者”的“错误记忆”成为“好声音”,则表明整个社会已经陷入普遍的道德失范和一场深刻的危机之中。

张均在《问题》一文中指出,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与当前西方口述史主流有微妙的区别。“当前口述中的‘受害者几乎都是以知名作家、批评家为代表的‘优异分子……口述史主要是‘自下而上的历史,但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并不如此,它极少采访底层人士”。在这一点上,我们相信,张均的批评并不是为了让“受害者”再次受伤,而是提醒我们思考这样的建设性问题:为什么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极少采访底层人士?当代文学口述史应该如何记录底层的声音?首先,“自下而上的历史”是口述史学家一种良好的愿景,还是已经成为当前西方口述史的主流还有待商榷。因为这种判断往往是印象式的,缺乏具有说服力的数据分析。其次,当代文学口述史极少采访底层人士,并非仅限于张均所说的“前三十年”,“新时期文学口述史”同样如此。例如王尧的“新时期文学口述史”采访的是谢冕、孙绍振、徐敬亚、冯骥才这些著名的文学家和批评家。查建英的《80年代访谈录》选取的访谈对象都是80年代引领潮流的风云人物:北岛、阿城、刘索拉、李陀、陈平原。这表明文学口述史青睐“优异分子”,与他们是否是“文革”的“受害者”没有多大关系。

在张均看来,即使当代文学口述史采访底层人士,它也必然具有明显的缺陷:“当代文学口述基本上遗忘了底层,但也有个别涉及者。其中存在两个问题。其一,以一种知识的‘自信强行解释底层。由于文学口述过于欠缺,这里以一桩社会学口述为例……”这一段叙述同样存在两个问题:其一,这里的“个别涉及者,是指谁?他是如何涉及的?其二,作者为什么要以一桩社会学口述为例,来证明当代文学口述存在两个问题?它能够证明吗?而要证明这个结论,又只能进行循环论证:由于底层文学口述史过于欠缺。

为什么张均会陷入这样的循环论证,这恰恰是因为他对中国当代文学口述史所持的偏见,使他未能从技术操作层面深入思考文学口述史的特殊性,以及它与社会学、人类学领域的口述历史研究之间的区别。如果这样做,他就不能自圆其说,就会妨碍他得出“巩固文化领导权”“确保利益合法化”塞样片面的结论。为什么“底层文学口述过于欠缺”,而“底层社会口述史”相对较多(以郭于华、刘小萌、定宜庄、于建嵘为代表)?显然与这些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是否是“文革”的“反对者”也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因为他们提出的问题可以让访谈对象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日常生活故事。如果我们将郭于华的问题“吃不上穿不上为甚还高兴”换成“舒芜为甚要研究周作人”,受访者的回答可能就不是“不记得了”“那你得问老汉去”㈤。所谓“文学口述史”,实际上是指“口述文学史”,也就是采用口述历史的方法来研究文学史。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100个普通人的自述》、冯骥才的《100个人的10年》只能称为“文学家做的底层社会口述史”,不能称为“文学口述史”。正是因为文学口述史的这种特殊性,导致张均自己也不得不去采访那些他所批评的“优异分子”(例如舒芜),并且在《问题》一文中仍然只能引用这些“优异分子”提供的口述史料(例如梁信谈《红色娘子军》)来证明自己的观点。endprint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张均在《问题》一文的一个注释中间接引用了一则勉强称得上“文学口述史料”的回忆。王尧回忆,他去咸宁“向阳湖”农场考察时,“在一些知识分子的房东那里,笔者听到的回忆和所读到的知识分子的回忆并不完全一样。他们记忆的是不同的故事。……我们通常倾听的都是知识分子的声音,我们为什么没有给渺小的、个人的声音留出空间?”遗憾的是,王尧在文中并未述及“房东”的回忆内容,以及它和知识分子的回忆究竟有何不同。那么,在现有的关于向阳湖五七干校的口述历史中,能否找到当地农民发出的声音呢?

带着这个疑问,笔者查阅了李城外的口述史著作《向阳湖文化人采风》,但一无所获。而在咸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的《成宁文史资料》(向阳湖文化专辑)中,笔者终于找到一条线索。这就是署名陈大银的《王世襄和向阳湖渔民的一段情谊》,这是作者采访了曾与王世襄一起打鱼的向阳湖渔民韩家父子(父亲韩祖祥、长子韩山荣、次子韩志)之后,写的一篇文章。在当代文学口述史上,这是一份非常难得的口述史料,因为它真正属于张均所说的来自“底层的声音”。但是读了这篇文章以后,我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消除,反而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因为渔民韩家父子的回忆与王世襄对向阳湖的记忆并无不同。韩家父子的回忆当然是愉快的,王世襄的回忆又如何呢?王世襄在作于1971年的《观渔十首》的序言中写道:“渔父老韩,世居此村,予欲随船观渔,请而后可。未曙出湖,日上而返,京中无此乐事。”而在1997年3月给韩志的回信中,王世襄仍然称他对向阳湖的回忆是“美好的、富有诗意的”。他还将移《观渔十首》用毛笔抄好,寄给韩家父子留念。实际上,在向阳湖知识分子的回忆中,除了韦君宜之外,其他知识分子都或多或少对向阳湖有着美好的记忆。

为了解开这个新的疑问,笔者于2011年11月16日前往向阳湖干校旧址实地调查。在向阳湖,笔者邂逅几位“故地重游”的五七老战士。巧合的是,负责接待工作的正是渔民韩祖祥的次子韩志,不过他现在是一位警察兼诗人,而且是咸安区作协副主席。他送给我一本刚出版的诗集《诗意向阳湖》,并告诉我他的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他还清楚地记得40年前第一次遇到王世襄的情景,并说自己写诗、教子有方与王世襄的启蒙有很大关系。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则非常罕见的口述史料。至少在现代口述史诞生以来,全世界都很难找到6000多名著名作家、艺术家,在如此长的时间段(1968-1976)内、如此狭小的空间中与农民亲密接触的案例。同时我还认识到,在口述历史中,简单地将“底层”与“上层”对立起来,认为他们必然发出不同的声音,可能遮蔽了历史的生动与鲜活。而将某一类人划归为“底层”,本身就是一种“精英视野在作怪。由于十年来中国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张均基于20世纪90年代的“生活经验”定位的“底层”事实上已经发生明显的位移,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用“现在的声音”指责那些曾经为“底层文学”鼓与呼并身体力行的批评家和文学家“多少有与假想敌作战的嫌疑”呢?显然不能。

为了听到真正来自“底层的声音”,我特地在向阳湖干校旧址附近找了几位上年纪的老乡,希望从他们那里听到不同的声音。但是他们对40年前五七知识分子的记忆非常模糊,而且从未听说冰心、沈从文、萧乾这些著名作家的名字。这使我意识到,文学口述史要像社会口述史那样深入“底层”,可能有很大困难。即使向阳湖的农民能够清楚地记得冰心、沈从文在向阳湖的轶事,他们的口述仍然只是“名人”口述史的副产品,他们讲述的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事。我们所说的文学口述史,主要是指“文学家”的口述史,其次才是批评史、出版史、阅读史。如果文学家、批评家的口述历史也像社会口述史一样“深入底层”,岂不要重复当年“诗歌大跃进”时“六亿神州尽诗人”的笑话吗?即使勉强写出这样的“文学口述史”,它有多大的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是值得怀疑的。如果我们非要做出这样的“底层文学口述史”,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应该是“阅读史”研究,例如“文革”期间毛主席诗词、语录的阅读史。

综上所述,张均在《问题》一文中基于“一切问题都是政治的”这种单一的绝对视域,以及反对与赞成、受害与迫害、上层与底层这种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并从他自己“对现在生活的兴趣”出发,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口述史料问题进行了片面的、错误的解释。

(责任编辑:吴景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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