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英译中的信息凸显
2014-09-27邵璐
邵 璐
(西南财经大学,成都,611130)
1.引言
在世界文学和翻译界,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美国)、杜博妮(Bonnie McDougall,澳大利亚)、德鲁(Elora Drew,英国)被称为“英语世界最为优秀的中国当代文学翻译家”(Lovell 2006:196)。此外,陈安娜(Anna Gustafsson Chen,瑞典)等其他著名文学翻译家以及马悦然(Goran Malmqvist,瑞典)、顾彬(Wolfgang Kubin,德国)、杜特菜(Noël Dutrait,法国)等汉学家兼翻译家也以英译中文作品出名。他们所择中文源文本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中国当代文学的脉络或主线。当然,他们偏爱的作品未必跟中国主流文坛和批评界所推崇的作品相吻合,因为在西方反响较大的中文作品和中国作家,有时在中国(尤其是内地),由于意识形态的介入(即文本外因素),读者未必耳熟能详。例如,在英语世界影响力甚高的李锐、高行健、韩少功、阎连科、获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前的莫言等文学家,在国内的关注度或受欢迎程度远不及韩寒、郭敬明等畅销小说作者或余秋雨这样的散文家。
即使是同一作家,境内外的影响力有时也迥然不同。以莫言为例,在英语世界中,其作品若按影响力和关注度排位,先后顺序大致为:《生死疲劳》(2006)、《红高粱家族》(1987)、《丰乳肥臀》(1995)、《天堂蒜薹之歌》(1988)、《酒国》(1993)、《师傅越来越幽默》(1999)。其中《生死疲劳》是莫言斩获国际大奖最多的作品(邵璐2011a:49)。这些作品的英译者皆为美国著名翻译家葛浩文。然而,在境内,该作品的影响力和受关注度却不如境外。对于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在境内外接受迥异的现象,可分别从文本外①、文本内等视角和层面进行剖析,以比较文体学为切入点进行解读。本文考察的基点是文本内因素,即比较文体学视角中的信息凸显(foregrounding,又译定景、前景<化>、突显)。
2.比较文体学与翻译程式
《法英比较文体学》(Vinay&Darbelnet 1958)是为了将比较文体学引入译学研究的奠基之作,总体上勾勒出如何从比较文体学视角来指导前瞻性的翻译实践与回顾性的翻译研究,提出这一跨学科研究的方法论。该著作最初用法语写成,分别于1958(第1版)、1966(第1版)、1972(第1版)、1973(第1版)、1977(第2版)、1984(第2版)及1987(第3版)年在法国和加拿大同时出版,后来的英文版由J.C.Sager和M.-J.Hamel译出,其精华被Venuti(2000)收录。依笔者看来,在语言学领域,将时隔逾37年的法语原著再译成英语并不常见②。《法英比较文体学》涉及比较文体学、语法学和翻译学领域,可视作联系这几门学科的纽带。受该书影响,不少相关著作应运而生,如《法德翻译比较文体学》(Malblanc 1963)、讨论英语与西班牙语互译问题的《翻译学概论》(Vázquez-Ayora 1977)和《实用翻译理论》(García Yebra 1982)等。
如果说Vinay和Darbelnet(1958)法文原版开启了将比较文体学应用于翻译实践的先河,那么Vinay和Darbelnet(1995)的英文增订译本则是增量翻译(thick translation)的典范,可视为这一跨学科研究第二发展阶段的里程碑。二人调整框架,扩充了评述、样文、参考文献、术语列表等内容,令其更臻完善。该书虽然只就法、英两种语言进行文体对比,然所提出的翻译方法亦能指导其他语言互译,主要有两种:直接翻译(direct or literal translation)与曲径翻译(oblique translation)(Vinay&Darbelnet 1995:31)。这两种翻译方法涉及7种翻译程式以平行语法范畴或平行概念为基础的。直接翻译包括借用(borrowing)、仿造(calque)、字面 翻译(literal translation)三种程式,而曲径翻译则包含置换(transposition)、调适(modulation)、对等(equivalence)、改编(adaptation)四种程式。当然,《法英比较文体学》提出的直接翻译较少运用于英汉互译中,因为它要求源文本转移到目标语时句序不被扰乱,甚至词序也不能调整。
基于比较文体学,我们可从词汇、句法结构、信息这三个层面对源文本和目标文本进行文本对比和细读。在词汇层面,主要考察词序和词干结构以及关联词,其中关联词包括起衔接作用的连词、话语标记、指示词(如代词和指示代词)、标点。在句法结构层面,主要涉及对于较高层次语篇和话语的分析。在信息层面,主要涉及话语及其元语言情景(即上下文)。除了上文提及的两种翻译方法和七种翻译程式外,常见的翻译方法还有音译法、译借法、换位法(指词性、词序的转换)、变调法(指表达手段的转换,如明喻转暗喻)、应变法(指用社会功能相当的译文表达形式翻译文化背景不同的原文表达形式)、对等译法(指语义、形式全面对等的翻译),这六种翻译法在汉英互译中尤为常见。
3.信息凸显的界定与识别
尽管Vinay和Darbelnet(1995)注重翻译实例和法英对比,对翻译实践有很强的指导意义,然而实例仅限法英翻译。Saldanha(2011)可视为比较文体学与翻译学相结合进入第三阶段的重要代表作品,它将对比语料扩展至较少被研究的语言(邵璐2012:11)。Saldanha在进行一系列双语文本的文体对比后(译者文体语料库分别基于Margaret Jull Costa和Peter Bush而建),发现源文本(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和目标文本(英语)中斜体的使用非常不对应。在印欧语系中,常用斜体表示突出,Saldanha(2011:28)将“突出”(prominence)定义为“一贯采用并具有特色的选择模式”,汉语则常用黑体或加粗起到突出强调作用③。无论是英文的斜体还是中文的加粗、黑体等,在文本中都属于偏离常规的手段,因而会造成凸显,这种文体形式上的强调方式即为信息凸显。在叙事学中,凸显被定义为被聚焦的、关注的、强调的,在背景反衬下凸现出来的成分或信息(Prince 2003:33)。凸显概念由布拉格学派学者首先用于文学研究中。在话语中突出某个成分,就好比在背景上凸显出人物轮廓(话语的其余成分称作背景)(Leech&Short 1981/2001:48)。换言之,文体学中的凸显(或“前景化”)通常指偏离语言学规范的突出特征④。凸显是句子信息结构的一个方面,交际行为中,听话者理解新信息所需的信息为背景信息,新的或被认为是更重要的信息则被称做凸显信息(foregrounded/foreground information)。凸显信息通常出现于主句中,位于含背景信息的子句之后。
为了有效识别文本中的凸显信息,Saldanha建立了语料库,对斜体词进行标记,再用语料库工具进行检索,找出了源文本和目标文本中斜体词(即信息凸显)表现出的功能上的区别,涉及被强调信息的文体、被突出外语词汇的差异、书名改动、新词产生、删减、添加等。由此,Saldanha(2011:35)有了一些发现:第一,Bush译者文体语料库中被删除或添加的外语斜体词,多于Jull Costa译者文体语料库;第二,在Jull Costa译者文体语料库中,起强调作用的斜体词最为常见,而这在Bush译者文体语料库中却极为罕见。因此,起强调作用的斜体词和外语词汇在比较文体学中值得特别关注;第三,连接词that常被置于转述动词(或称述谓动词)say、tell之后,用来补充和解释译文。根据以上三个特点,Saldanha对译者文体进行了重新定义,并详述了译者文体语料库中体现的凸显特征。例如,Jull Costa在翻译时喜用强调性斜体词,让源文本的隐含意义在目标文本中得以凸显;常将外语词汇借用到目标文本中,再用转述结构“that”加以解释。Jull Costa常采用信息凸显的翻译方法,让目标文本更加明晰,衔接更好、更连贯,从而让原作者向目标读者靠拢。基于Saldanha对Bush译者文体语料库的分析,我们可看到Bush并没有将“通顺”置于首位,而倾向于让译文读者向原作者靠拢,自行去面对、调节文化差异(同上:45;Schleiermacher 1813/1992:41-42)。由此可见,Saldanha借助语料库所做的系统对比分析,为译者文体研究提供了方法论上的参考和可行的理据。
然而,就个体(文学)译者文体选择模式而言,Saldanha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尚有较大的拓展空间。目前译者文体研究的重点还处于下定义和宏观方法论设想层面,个案研究点到即止,着墨不多。例如,Boase-Beier(2006:89-95)虽谈到了信息凸显在翻译中的运用,但只举了一个例子(Boase-Beier自译的德国方言英译)来说明,似显例证不足(邵璐2011b:90)。Saldanha的实证考察依据的是对两个译者的采访,再将他们的访谈录当作研究依据来证实她所提出的理论框架。然而,译者在完成译作之后,对翻译过程的回忆未必可靠,不一定能反映其在翻译过程中的真实想法;比较文体学的研究模式应回归到双语(或多语)平行文本对比上,着重研究文本本身的文体特征。
4.信息凸显在《生死疲劳》英译中的运用
本节从莫言作品《生死疲劳》(2006)中选例,将它与葛浩文英译本(Mo 2008)做汉英双语文本对比,考察比较文体学中信息凸显这一重要概念在翻译中的运用与效果。凸显既可体现在质上,也可体现在量上(Leech&Short 2001:48),因而以下分别从质和量的凸显进行解析。
4.1 质的凸显
质的凸显指“语言代码自身的偏离”(同上),即打破语言规则或传统风格。换言之,偏离语言常规模式,违反“语法”或约定俗成的文化表达法便是质的凸显。一般来说,普通描述性用语或语用标记等级较低的言语基本属于常规,而比喻、成语、行话、俗语、方言等则可视为文化凸显。
例1.源文本:我本想点火烤他,但富有生活经验的长工头老张说,东家,万万烤不得。那冻透了的白菜萝卜,只能缓缓解冻,放到火边,立刻就会化成一摊烂泥。(莫言2006:11)
目标文本:I was about to light a fire to warm him when the foreman,Old Zhang,said,You can’t do that,Boss.A frozen turnip must thaw out slowly.If you heat it,it will turn to mush.(Mo 2008:12)
本案例中源文本未见信息凸显,目标文本却出现了质的信息凸显。源文本存在两个叙述层(或故事层):第一叙事的叙述主体是故事外的西门闹,即本案例中的“我”;第二叙事(即元故事叙事)的叙述主体是故事内的老张。若将本案例放回源文本中,我们可看到此选例所涉整个第二章的叙述主体都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第一叙述层都无转述动词和引号,所以选例部分即使无转述动词和引号,也符合常规。本案例中的第二叙述层直接引语未用引号(尽管有转述动词),这在重隐性连贯和意合、以神统形的汉语中并不显得突兀,语法意义和逻辑联系隐含在源文本的字里行间,未偏离汉语语言规范。而在英语文本中,从一个叙述层过渡到另一个叙述层,通常都需要转述动词与引号。此双语平行文本之间表现为高度字面对应,目标文本看似亦步亦趋,极其“忠实”,两个叙述层的直接引语皆未用引号,以求“信”,却偏离了注重显性接应(包括连接手段和形式)、以形显义、讲究形合的英语语法规则,造成了质的凸显,这可谓葛浩文在翻译《生死疲劳》时表现得最明显的译者风格之一。
例2.源文本:妈的,你的脑子里灌水了吗? [……]你应该立即去死,我赐你一丈白绫,呸,你不配用白绫,只配用捆过猪的血绳子,到老鼠拉过屎、蝙蝠撒过尿的梁头上去吊死![……]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莫言2006:5-16)
目标文本:What in damnation is your head filled with,water?You should do away with yourself at once.I’ll give you the white silk to doit.Damn it,no,you are not worthy of white silk!A bloody rope used on pigs,looped over a beam covered with rat shit and bat urine,to hang yourself is what’s good for you![……]Heehaw,hee-haw—But no,the person reincarnated as a lowly animal was Ximen Nao,a man of honor,instead of my first concubine.(Mo 2008:5-17)
源文本中“妈的”为粗俗语,“啊噢~~啊噢~~”为拟声感叹词,“呸”既为粗俗语,也是拟声感叹词,这些都属于质的信息凸显。目标文本分别用“in damnation”、“Hee-haw,hee-haw”、“[d]amn it,no”,起凸显作用。此外,具有地方特色的感叹词也可以起到很好的凸显作用。例如,在川籍作家阿来《尘埃落定》中,所有人物在感叹时都用语气柔和的四川方言“天哪!”。对于莫言和阿来作品中起凸显作用的此类方言感叹词,葛浩文指出:“与之字面意思最接近的(显然也是最不充分的)英文词是‘Heavens!'”(Goldblatt 2002)。在英译《尘埃落定》(Alai 2003)过程中,葛浩文夫妇“对几个可选词纠结不已,最终决定让每个角色用不同的方式表达,根据不同语境借用其他语言,较之英文表达更佳,包括“Aicaramba!”(西班牙语)、“Achdulieber!”(德语)、“Mamamia!”(意大利语)、“Oyhevalt!”(依地语)、甚至“Merde!”(法语)”(Goldblatt 2002)⑤,因为“有些语言会抗拒充分翻译,不是无对应表达,就是词不达意,而其他语言可能提供更为丰富的选择”(同上)。对于此类起凸显效果的语气词,马悦然也曾做过重要论述,他指出:“四川话有时只能借助某些词汇和形态加句法的方式表达其意。例如,[四川]长者表示首肯,会说‘要得',而普通话不会这么说。这种情况就需要译者在目标语中找到对等的方言与之匹配。要想呈现出四川方言蕴含的音韵特色,则更是难上加难”(Malmqvist 1998:10-11);“方言的音韵特征隐匿在字符中。但它们可能会在词汇里出现,同时也是构词学和句法学的特征。这些在原文中出现的方言特征应该在译文中得以展现。若译者未能呈现这些特征,必会因将原文标准化或平庸化,这一不可饶恕罪行而心怀内疚。[……]方言的非音韵特征比较容易捕捉。[……]以我之见,在译文中对这些变体都应做出解释,这是译者的职责。”(Malmqvist 2000:6-7)由此可看出,马悦然跟葛浩文都认为应在目标文本中呈现方言的凸显效果。
例3.源文本: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莫言2006:14)
目标文本:What an imagination!(Mo 2008:16)
源文本中的“忽悠”是典型的中国北方话,隶属地方俗语,为源文本中的凸显词。此叙述话语是原作者莫言对插入小说《太岁》中人物莫言的调侃辞。原作者莫言常在源文本中插入虚构的小说,且声称该小说为《生死疲劳》中的一个叙述者——莫言所“创作”;原作者莫言常对插入的小说和插入的叙述者莫言进行调侃。译者略去了作为作者莫言对插入小说的作者、叙述者莫言的转述词,回译为“想象力多丰富啊!”,将隐含意义、深层结构表现出来,消解了凸显,但丧失了源文本中渗透的调侃味和幽默感。
例4.源文本:那时候我可谓少年得志。(莫言2006:9)
目标文本:Back then I was on top of the world.(Mo 2008:10)
“少年得志”在源语文化中属俗语,偏离了源语常规,出现凸显。目标文本若要在语义上忠于源文本,可译为“[to]think too much of one's early success”。但若进行这样的字面翻译,源文本的“凸显”文体特征几乎磨蚀殆尽。由此,若要达到文体和审美的功能对等,译者将话语发出者西门闹的回顾式叙述译为“on top of the world”(处于杰出地位/巅峰状态),从功能上讲,虽偏离常规,却成功地做到了目标文本的“不隔”。因此,即使目标文本形式上跟源文本“不贴”,只要能在凸显效果上跟源文本保持对等,也算是一种文体上的功能对等,亦能出彩。
例5.源文本:目光炯炯有神(莫言2006:7)
目标文本:[……]their gleaming eyes like awls.(Mo 2008:8)
源文本的“炯炯有神”为成语,形容目光明亮而有神采,在源语言中属信息凸显。笔者认为,对于权威文本或严肃文学而言,译者都应对文本中因话语违背源语常规而造成的信息凸显给予重视,予以还原,即在目标文本中达到同样的凸显效果。如果“炯炯有神”按字面翻译为“(of eyes)bright and piercing/[to]have a pair of gleaming and penetrating eyes”,在目标语言中未偏离英语常规,使信息未被凸显出来。本案例中译者葛浩文采用明喻,译为“[……]their gleaming eyes like awls”(像锥子一样发光的双眼),使话语得以凸显,客观上达到了同等的美学和文体效果。
4.2 量的凸显
量的凸显指“对预想频率的偏离”(Leech&Short 1981/2001:48),即某些用法本身不偏离常规,但使用频率超出了读者预期。我们以神怪名称的翻译为例,见表1:
表1 神怪的翻译
再来看有关鬼卒名称的翻译。源文本中共出现了34次“鬼卒”,包括5次“鬼差”。在汉语中,这两个词意义相近,可作为同义词进行分析。在目标文本中,除了用代词they(Mo 2008:4)、he(Mo 2008:5)外,英文对应词基本上都拟人化了,分别为:Yama's underworld attendants(Mo 2008:3)、an/another/demonic/the young/one/one of the/my/blue-faced/attendant(s)(Mo 2008:3,5,6,7)、Symbol of Authority(Mo 2008:5)、[t]he demon(Mo 2008:5)、my escort(Mo 2008:7,9)、[s]inister(Mo 2008:9)、demons(Mo 2008:13)、[a]ttendant One/Two(Mo 2008:383)、(a blue-faced)demoniclooking youngster(Mo 2008:454)。
《生死疲劳》是莫言将幻觉现实主义融入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的代表作(Nobel Media AB.2012)。原作者对于神怪妖精之类专有名词的反复使用,使源文本呈现出“量的偏离”,目标文本则回避了此偏离,采用置换的翻译手法,频繁换词,放弃了凸显。这跟汉语喜重复,英语避重叠、常频繁换词的语言规律和用语习惯相关,译者如此处理,迁就了英文读者的阅读习惯,让目标文本不致显得单调冗赘、索然无味。
5.结语
从以上各例我们可看出,葛浩文英译本主要呈现质和量两种信息凸显。造成凸显的原因大致有两个方面:其一,原作者莫言的文体和叙述风格被葛浩文“忠诚”译出,在目标文化中造成凸显;其二,汉英语言体系不同所造成的凸显。就第二个方面而言,字面忠于源文本的译法效果上会背离源文本,实为“叛逆”的翻译。译者是否应在翻译过程中保留源文本中的凸显信息,是否应变源语凸显为目标语凸显,基本取决于该凸显表达法是否重要。对于经典作家作品或者正在经典化的作家(如莫言)作品,译者无疑应尽可能保留原作者独特的文体风格和原作叙述模式,葛浩文英译本有时会偏离英语常规,造成信息凸显,当然这或许是译者故意为之⑥,有意让目标文本不“透明”,这属于阻抗式(resistancy)翻译(Veunit 1995:305),规避了强势(英语)文化霸权主义,可视作译者的文体风格。同时,如果译者(如葛浩文)本身的象征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也极高,那么此种信息凸显法就更能为目标读者所接受。然而,对于流行文学或通俗文学,文本的功能主要在于交际沟通或娱乐消遣,似可多采用归化策略,采用较为地道的英语表达法,隐去凸显。
对于信息凸显在目标语中的可接受性,这涉及一个度的问题(邵璐2011c:185)。如果采用周氏两兄弟翻译《域外小说集》时的“硬译”法(Tan&Shao 2007:206-11),即为了保留原作者的语言特点而过度偏离目标语常规,则容易使目标文本佶屈聱牙、晦涩难懂,有可能遭遇“接受失败”,那么此时则宁愿考虑顺从目标语言习惯,放弃次重要的文体特征和叙述方式,略去凸显。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语言和言语因时因地而异,时异境迁过后,原本偏离常规的个人语言风格,或者体现时代特征的某个社会群体的特殊语言体系,都可能被自然化和顺化,成为后来的常规。以葛浩文为代表的中国当代文学翻译家所体现的译者风格和翻译方法,其目标文本偏离常规的凸显很可能被后人效仿,最终成为经典的翻译案例。
附注
①文本外因素将另文探讨。
②索绪尔(Saussure 1916)的法语源文版《普通语言学》在出版67年后,其英译本才于1983年付梓,以飨英文读者。然而,纵观整个学术界,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③对于“突出”“凸显”“偏离”之差异,Leech和Short(1981/2001:48-51)有详细说明和区分,本文不再赘述。
④例如,韵脚、头韵、节律等皆为音系学中的凸显或前景化。
⑤遗憾的是,由于未获译本出版社编辑首肯,英译最终版本未采用此种译法和表现形式。
⑥葛浩文在受访时曾言:“基本看来,丽君[笔者注:葛浩文的翻译合作者,也即其夫人]比较倾向降低这种‘异国情调'(exoticism),而我则不觉得强调中国文化或语言特质就一定是在传达异国风情。我想原因之一在于她是中国人,可以抛弃自己的中国性(Chineseness)而不怕被人责备,我却不能。我不是中国人,如果也那样做就变得像殖民者了,好像在说‘我们的语言更好,我们不需要这种表达法'。所以跟丽君相比,我会保留更多”(李文静2012:58)。